“砰砰砰砰砰砰砰!”我被一阵敲门声惊醒,边招呼着边往门口走的同时门还在不断地砰砰响。“来了来了!几点了我迟到了吗?”
“嘿!”我不满抗议,下意识抱住双肩,我只穿着背心短裤呢!
“艾莉在哪?”他回身喘着气问。这时我才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本旧的《国家地理》,我和艾莉一起看过。
“什么艾莉在哪,在睡觉吧,现在才……”我脑子没转过来,莫名其妙地说。
我吓了一跳,也清醒了不少,说:“艾莉不在车库吗?她没来我这,她没说过……我不……乔尔你吓到我了……”
“呼!”我大出一口气,真是个令人窒息的老头。我想起小时候离家出走时妈妈着急上火的样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谁没玩过失踪啊,艾莉能保护自己,老头着实是反应过度了。
等我收拾妥当走出家门时已是天光大亮。一走进食堂,就看见柜台旁乔尔在和汤米争吵。确切地说,是乔尔在吵闹,汤米在尽力劝他别那么激动,周围不少吃早饭的人都转头看着他们。
我隐约听到乔尔说要派人去找,汤米似乎有些为难,他们好像提到火萤,那不是个几年前的组织么?听说后来被一伙人团灭了。
“既然你这么为难那我自己去吧。”乔尔推开汤米的手往外走,汤米无奈地想要叫住他。乔尔快步经过我身边时低声问我:“艾莉有没有和你提过盐湖城?”
“在犹他州。”乔尔紧盯着我,我知道他在判断我说的是不是真话。老天,有谁能在他那双眼睛下说谎啊!
“犹他州?!见鬼艾莉去犹他州干什——”又没等我说完,乔尔转身大步离开了食堂。
我小时候那次离家出走了两天,最后因为膝盖摔破了,而且被朋友的妈妈发现我被朋友窝藏在他们家仓库而被遣返。杰克逊巡逻队的最长线路也只会在外过一个夜。除了来到杰克逊那次跟着大部队跋涉了近一个月,在那之后的这几年里我都没有在荒野里待超过2天了。
所以当乔尔和艾莉离开5天后还不见人影时,我开始担心了。
离开7天后,汤米在议会上和玛丽亚吵了一架,当然他不会违背议会的决定,他只是很着急。毕竟他俩都是自愿离开的,镇子没有义务派人去冒险。一周了,谁知道他们在哪。巡逻队的人也没有在附近看到艾莉留下的痕迹,她大概赶路赶得很急。
我快速披上衣服跟着她往外走,“艾莉和乔尔回来了,艾莉受伤了,队长让我们赶紧过去。”她一路小跑着跟我说。
来到镇子大门边,我看到人们正在关上大门,医疗小队的人正在把艾莉从乔尔身前抬下马,她看上去神志不清。
医疗队长珍妮看到我们过来,朝这喊:“莎莉你和我们进去,大卫你负责乔尔!”
大家手忙脚乱地用担架把艾莉抬进医院,汤米把乔尔拖下马,乔尔想跟进去,但是一脚没站稳,汤米赶紧拉了他一把,然后拉着他慢慢往医院里走。
我跑过去想看看艾莉,她的整个上半身衣服几乎都被血浸透了,新鲜血迹覆盖在已经干了的血迹上,“怎么回事?”我问。
“左肩贯穿枪伤,失血性休克合并感染。蒂娜你不能进来了。”珍妮边扯开艾莉的外套边和我说,然后他们把艾莉抬进了治疗室,关上了门。
我回身看到乔尔被汤米按在走廊的椅子上,他看上去很糟糕,像是两天两夜没合眼了,眼圈黑得吓人,眼白红得吓人。眼神像是随时会跳起来杀人,又像是已经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的绝望。他衣服上有很多血,是艾莉的么,他的手肉眼可见地发抖。
“蒂娜,能不能帮我拿一杯糖水来。”汤米对我说。我回过神,跑到隔壁咖啡店要了一杯,拿回来递给乔尔,他像石化了一样一动不动,我又把水递给汤米。
他愣了一下,突然站起来说“和医生说,两天了……子弹打穿了……我没看到……好像是小口径突击步枪……”
“乔尔,乔尔,嘿,你已经和医生说过了,没事了,他们会处理好的。”汤米抓住乔尔的肩膀试图让他冷静下来。乔尔看到眼前的汤米,安静下来,然后盯着汤米,好像不认识对方似的,好一会儿才木然地点点头坐下来。
我被乔尔的样子吓到了,不是因为我从没见过乔尔这么失控,而是因为能让乔尔这么失控,艾莉的情况恐怕很糟。
汤米拍拍乔尔说:“艾莉不会有事。现在,我需要你把这杯水喝了,然后,跟我到隔壁治疗室,得让大卫把你的伤口也处理一下。你听到我说的了吗?”
但只是看出她想离开而已,我不知道她想去哪,去干嘛,何时动身,我真的不知道,我发誓。
“I will go back. But we're done.”艾莉拎起书包从我身旁走开。
我很希望只要我说我是开玩笑的,她就能咒骂一句然后原谅我,相信我。
在说出欺骗了她两年的真相后,我确实也没有什么值得她信任的。
在那之后,我们回来的一路上,她真的再没和我说一句话。我跟在她身后五步远,那是两年来我们少有的一起巡逻时心照不宣的距离,她总是故意打断路旁的灌木、敲碎房子的玻璃窗来发泄她的烦躁。我小心翼翼地跟着。
三年前她刚跟着我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被一言不发脾气古怪的我甩在身后?
她真是长大了,我才意识到。她高高瘦瘦,喜欢把头发挽成一个发髻,看上去是个大姑娘了。大家都说她表现很出色,总能帮上大忙,说她很机敏也很大胆,说我把她教得很好……
她确实很厉害了,预警、察看地形、扎营、夜间盯梢、找淡水、捕猎……动作娴熟,判断果决准确,完全不需要我帮忙,事实上她也决不会让我帮忙。晚上我俩的营地隔着三米距离,吃过晚饭她就钻进帐篷关掉灯。她确实可以一个人横穿这片荒原了。并且这是返程,一路上有感染者的地方已经被我们各自清理了一遍,我想回去的路应该会比来时轻松得多。
她没吃晚饭就钻进帐篷,我把她那份放在火旁保温,自己坐在帐篷前守夜。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大概睡着了,当我听到艾莉帐篷里有动静,看到她钻出帐篷的时候,才发现火堆只剩下一点余烬,洞外已经开始下雨。
她明显被黑暗中的我吓了一跳,愣了一秒。我正想打招呼,但她很快转身,走到她的背包边拿出水壶,走到洞口去接雨水。
“做梦了吗?”我又问。我知道她很多梦,小时候就是这样,常常半夜做了梦醒来。
她背靠着洞口的石壁沉默,看着外面的雨。能隐约看到她的剪影。
“看来明天的路要不好走了。”我说,也拿起水壶喝了一口,手表的表面反射过一瞬间余烬的光。
我想起蒂娜问过我,为什么要一直戴着一个不走字了的破手表。
她又问我,为什么不拿去修,镇子上有能修这种表的人。
我没有回答。我不知道。好像不去修它,就能让一些重要的东西和时间一起静止,永远保持原样。可是我从没细想过,我想要保持原样的究竟是什么。
“乔尔,你知道,”那场对话的最后蒂娜说,“坏掉的东西,如果你不去修,它是不会自动变好的。”
艾莉突然站起来,走回背包边,把水壶塞回包里,她的背影僵硬了一下,然后似乎叹了口气。回身钻进了帐篷。
我想叫住她,我想问她刚才在想些什么,我想问她为什么叹气,我想和她聊一聊。天哪我感觉上次和她没有目的地闲聊已经像是疫情爆发前一样遥远。
再醒来,雨已经停了,但是路上全是泥泞。来时的小水潭变成了一个大水坑。
“我们可以从这个超市穿过去,我来的时候里面什么都没有。”我提议。
她假装没听见我说话,径直往另一个方向的仓库走去,我只好跟上去。想必这是她来时的路。
她突然停下来,快速闪身到路上的一辆破车后面,盯着仓库二楼的方向。我蹲到她旁边,也往上看。
二楼的走廊上有几个看上去装备精良的人在巡视,屋里恐怕还有更多。我回身想往超市方向走,却听到超市二楼也传来喊声:“这里没东西了!”
我正在数有几个人,艾莉已经快速移动到了另一辆车后面。
“嘿艾莉!”我低声叫她,她紧盯仓库方向,没有回答。
“艾莉!”我着急地喊她,她又观望了一会儿,似乎是确定一个人没法搞定,才有些不耐烦地回头看我,我赶紧用我俩那套手势告诉她,银行2,仓库3。
仓库人多,但从我们的位置转向超市,一定会被仓库二楼的人看到,况且超市里不知道还有多少我们没听见的人。于是我点点头,用手势说:我掩护。暗杀。
艾莉撇了撇嘴,没有照例回我一个“OK”就转身准备行动。
我一边关注着两边的动静,一边慢慢往仓库移动,同时用余光看到艾莉溜进了仓库大门。
我进到仓库,躲在一堆铁皮箱后面,看清楚了一楼的4个士兵,他们在四处查看货物,把补给装进包里。
艾莉已经从左边绕过一排货架,敏捷地接近一个士兵,出手果断利落。
正当我轻轻接近目标时,听到艾莉那边“咣!”一声巨响,她拦腰抱住的一名士兵用脚踢到了旁边的铁皮箱子。
我的暗杀目标瞬间警觉,朝那边跑过去,我扑上去一手卡紧他的脖子,一手掏枪,这时看到第4个士兵正从窗边往艾莉方向跑过去,同时举起了枪。
“砰!”我举枪击中了他,然后扭断手里士兵的脖子,同时艾莉用弹簧刀刺穿了还在使劲踢铁皮箱的士兵的后脑勺。
我迅速冲到艾莉身边,把她往货架后面的阴影里拉,她瞪了我一眼想要挣脱,可能瞪了吧我没看,加大力道把她拽到了身边。
我俩背靠背蹲着,听着下来人的动静。只有1个。我回头看到仓库另一边的出口被货物封死了,朝艾莉比了个“上楼”的手势。
她拾起脚边的一个罐头,往仓库大门方向扔过去。士兵闻声而动,我和艾莉也背靠着背慢慢往楼梯挪,艾莉朝前,我关注后方。
二楼似乎没人了,我侧头看了一眼窗外的消防梯,正想和艾莉示意,突然有一个埋伏在货架后的士兵冒头朝我们射击,我迅速转身和艾莉并排,我俩同时开枪解决了他。
来不及了,楼下的士兵快速冲了上来,子弹已经射到我们脚边。听上去对面超市的人也往这边增援了,两边加起来至少还剩3个。我和艾莉只好先靠在一个大柜子后面。我站在艾莉身前,以柜子为掩护向楼梯口射击,打算个个击破。
击中一个后,没子弹了,我后撤一步,和艾莉交换了位置,我俩的脚侧面贴紧,我换好弹后拍了一下她的肩提示她换位置。
只有这一个防守方向,对我俩来说很容易,但对方显然训练有素,即便有人中弹,也能慢慢朝我们推进。
最后一个士兵已经快要冲到跟前了。我趁着艾莉的火力掩护直接朝对方冲过去,一拳打在他头上,顺势踢碎了他的膝盖骨,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骨撞碎在了一个铁架子上。
整个仓库安静了,只能听见我咚咚的心跳和汹涌的血流轰击太阳穴的嗡嗡声。
她甩开我的手,面无表情地开始收拾战场,把该拿的拿上,同时始终在警戒四周。
“嘿,我们刚才配合得很好,很久没和你一起巡逻,我不知道你现在这么厉害了。”她还是没说话。
她把一个木箱子倒拎起来,里头的零碎哐哐当当掉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她用力扔掉木箱,往一个柜子底下钻,捞出里面的一卷纱布。
我跨过两个士兵的尸体,想去拿他们身边的一个医疗箱,我瞥了一眼这两个人想看看他们是什么来头,我只是瞥了一眼,我没有仔细查看,还在想着怎么和艾莉搭话。
她瞳孔突然放大的慢动作和枪声重叠在一起,我还没来得及往她看的方向看,就感觉弹道擦过脸边传来一阵灼烧的刺痛。
我半蹲身子看到那个趴在地上挣扎着举起枪的士兵,我伸手掏枪,同时快速瞄了一眼艾莉在哪,她已经闪到一个箱子后面探出身子瞄准士兵。
我击中士兵头部的同时,艾莉迅速向后倒去,她的枪摔在地上。
“艾莉!”我扑过去,看到她仰面躺在地上,鲜血迅速从她肩膀晕开,她浑身都在抖,牙关里发出喘息声。
我迅速打开医疗箱,把里面的棉花和纱布往外扯,胡乱地往伤口上按,她痛得闭上眼睛,整张脸皱起来,抬手想要把我的手推开。
我的手抖得很厉害,眼泪让我看不清楚,我用力睁大眼睛,用力眨眼睛。我努力地想要找到一卷纱布的头,“该死!”我TM就是怎么也摸不到!我一次次想要止血,她一次次想要推开。
“艾莉!”我生气地吼她,但马上后悔和心疼又漫过我的焦躁。“没事的,你会没事的。”我一边试图止血。一边不断说着安慰的话,我不知道我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我自己。
这次不一样,这次我有绷带,我有药品,我知道怎么急救,我不是什么都做不了,我可以处理好,带她回杰克逊,我可以把她带回杰克逊。
这地方离杰克逊还有3天的路程,3天!太久了!艾莉可能撑不了……我阻止自己去想象那些可怕的画面,不断提醒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正在做的事情上来。
汤米拍拍我的肩,他的声音由远及近传到我耳边:“把消炎药吃了,我们回走廊上去。”
我才发现我手臂上多了纱布,脸上也凉凉的被酒精擦过,我接过药丸和水吞下去,然后汤米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往外拖。
我和他回到走廊,蒂娜和玛利亚在说话,玛利亚给我们带了早饭来。
几点了?才是早饭时间吗?我感觉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
汤米问要不要回家拿衣服来给我换上,我摇摇头。蒂娜把艾莉的背包拿给我叫我收好。
我摇摇头说:“我很好,我清醒多了,不用一直和我说话。”我清醒多了,真的。除了脑子里会时不时闪现艾莉躺在地上不受控制地大口呼吸的样子。
后来她的血渐渐止住了,但已经流了不少,伤口没有充分清创,很快就出现了感染症状。她烧得太厉害了,而我出来时没有带抗生素。
我像汤米刚才对我那样一直和她说话想让她保持清醒,或至少让我知道她还活着。她总是不回答,即便睁着眼的时候也不说话,我不得不愤怒地命令她回答我的时候,她才会扯扯我的衣服表示听见了。
有时她一直在打寒战,浑身发抖,我用毯子裹住她想让她好受点。有时候她会突然在梦中大叫挥舞手臂,我不得不边控制马边安抚她。但大部分时候她闭着眼睛什么也不做,只是随着马蹄的步伐上下颠簸。嘴里偶尔冒出一些类似“别碰我”、“乔尔你这个混蛋”、“走开”之类的话,我只当是高烧中的胡话不予理会。
我现在还能想起当时听到这句话后瞬间缺氧的感觉,心脏狂跳想要加快泵血,忍不住地用力呼吸,但从肚子到脚底却失去所有力气,感觉到一阵阵痉挛。
看到我站起来,珍妮抬手示意我放轻松,“她没事。”然后接过衣服又进了治疗室。
过了一会儿,她们把艾莉带出来了,她昏睡在蓝色的床单上,盖着蓝色的被单,她好像瞬间变得和两年前一样小,一点也没长大。
珍妮说:“我说‘没事’,指的是她死不了。但是她失血太多了,还有全身性的感染。她需要在这里治疗修养一段时间。但她没事。”她再次点头向我确认,确保我听见了,并相信她的话,“你做得很好乔尔,你救了她一命。”
灼烧,然后是剧痛,接着是左肩肌肉像被电击般不受控地强烈收缩同时却感到奇异的麻痹感。在倒地的那一瞬间我想起珍妮教过我们的:我的血压会短暂上升,飙升的肾上腺素会让我感觉不到疼痛,但很快,就是现在,痛感会变本加厉地卷土重来。
乔尔在眼前晃来晃去,把我弄得更痛,我举起手扒拉他,感觉到我的手像是一截粗粗的橡皮糖。他一直拿开我的手,他的手又湿又黏。好浓的血腥味。
珍妮继续在我耳边说:1分钟了,你的血压会从升高转为快速下降,心脏加快跳动想要输送更多血液但只是徒劳,你会不自觉地张大嘴巴拼命呼吸但只会让你的脸更加发麻,你的手脚会变冷,你的视野会变小。
心跳的声音太响了,混合着大量气息快速穿过气道和咽喉的声音,像循声者。乔尔的声音持续不断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听不清楚。
他把我抱起来,我闻到他衣服上那种混杂着泥土、血液、硝烟和咖啡的味道。
他的声音太吵了,我不想再听他说个没完了,能不能消停一会儿。
很快,最后一丝意识飘过我即将关机的大脑:我确实可能再也听不到他说话了。
我闻到一股奇异的味道,混杂着泥土、血液、硝烟和……咖啡?
“这个海洋馆里的气味太奇葩了。”我嫌弃地对乔尔说,“你骑的又是个什么玩意儿?”他在我前方几米,快速地用一只脚踩着地面驱动这个他称之为“滑板车”的东西,还是个粉色的,把手带流苏的那种。
他掉头加速,然后把双脚都放在踏板上,绕着我溜了一圈,然后跳下踏板高举双手,做了个运动员跳下高低杠时亮相的动作。骄傲地看着我。
“哇哦!”我堆起假笑鼓掌,然后迅速收起笑脸:“太幼稚了,乔尔。”
“很有趣你也该试试,流苏很适合你”他扶起倒地的滑板车,一脸真诚地看着我。我走到他身边使劲用手肘顶了他肚子一下。
“你要是敢送我任何粉色的东西,我发誓,我会把你那些木雕全部扔到下水道里去。”
这个海洋馆着实太诡异了,右手边一直延伸到天花板的玻璃后面有一群热带鱼在游,同时还巨大的塑料鲸鱼在水里飘着,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蝴蝶在里面飞?!过了一会儿,玻璃后面的海底布景变成了圣玛丽医院前面那片草地,草地上停着很多报废的汽车。那些热带鱼和蝴蝶在敞开的车门车窗间钻来钻去。
左手边的玻璃后面是一片热带草原布景,靠近玻璃的地方有一条巨大的蛇。
然后,就像我和乔尔一起看过的那部《哈利波特》电影里一样,那条蛇慢慢爬了过来,好像玻璃完全消失了,它左扭右扭地朝这边滑过来。
就在我呆住的时候,乔尔突然跳到我身前,他居然戴着一顶尖尖的巫师帽手拿魔杖!他对着蛇挥舞魔杖,蛇“砰!”一声缩成了一个黑色发圈落在他手上。。
乔尔对着我摘下巫师帽行了个礼,把发圈递给我说,这位小姐,生日快乐。
然后我俩爆笑,他的样子太滑稽了。我抬手把发圈打到地上,它触地瞬间弹起来变成一个航天飞机气球,拖着一条细线慢慢往上飞。
跟着,玻璃后的不管什么动物、展品都变成了胖胖的充气气球版本,开始往天上飞。我朝上看,那景象吓我一跳。
天花板没有了,那些气球直接飞升到漆黑的夜空中,那里有好几个很大的星球,他们颜色各异,能看出来在缓慢地自转。其中一个像是黑夜中的地球一样,能看到斑斑点点的灯光连成一片大陆的轮廓。
乔尔也看着头顶这片字面意义上的“星空”,然后指着那个镜像地球的一角说:我们就住在那里。
我眯起眼睛仔细看,真的能看到有一个街区,一栋房子,红色的屋顶,长长的走廊。
“哈!”眼前的景象太不可思议了,“为什么我们家会有长颈鹿乔尔?”我回头问他。
说完他自顾自闷闷地笑起来,我一副“你觉得自己很幽默?”的表情看着他,最后也忍不住笑出来。
笑出来的那一刻我醒过来,笑容僵在脸上。一时有些茫然,眼前是一片黑暗,隐约听到雨声。
对了,我扎营在一个山洞里。我们从盐湖城,从圣玛丽医院出发,要回杰克逊。我正躺在帐篷里呢。
下半夜了吗?我起身想到外面看看情况。边回想刚才奇怪的梦边钻出帐篷,猛一抬头看到乔尔坐在快熄灭的篝火边,阴影中他模糊不清的脸和梦里他大笑的脸重合在一起,诡异得吓了我一跳。
现在马上回帐篷就太尴尬了,我赶紧去包里拿出水壶到洞口接水喝。
他一直试图和我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接,他总是用这种让人不知道怎么接的话试图闲聊,我没心情和他闲聊。
我把水壶放回包里,想翻出笔记本拿回帐篷,翻找间我看到那个吉他拨片。
那是今年乔尔给我的生日礼物,他说是用恐龙化石磨制的,鬼才信。
难怪后来找不到了,一定是某次他要求我一定要带上吉他出来巡逻的时候放在包里就忘了拿出来了。反正我平时也不用它。
我几乎要条件反射地回应他,然后才想起来我已经和他绝交了。
我再次醒过来,确切地说,我的意识醒了过来,我睁不开眼,也说不出话,感觉喉咙像被火燎过一样又干又痛。
我又闻到那种味道,泥土,血液,硝烟,还有……对,咖啡。
我感觉我的整个左半边身体很僵硬,我想去摸,一只手马上按住我。
右耳朵边传来乔尔的声音:“艾莉,你的左肩骨头碎了,打了石膏。会有点不舒服。”
什……发生什么事了?我的大脑正在慢慢开机,记忆一点一点从后往前流进脑海。
那个没死透的士兵,我没来得及扣下扳机他就脑袋开花了,但是我没看清,我中枪了,我左肩中枪了。仓库,仓库二楼,山洞,雨夜,草地,医院前面那块草地,乔尔那张不容置疑的脸说“我阻止了他们。”
我呼吸急促起来,使劲想睁开眼。眼皮从没这么重过!我的脸大概在徒劳地抽搐。
“艾莉,艾莉,你在杰克逊,我们回到杰克逊了,你在医院里,医生都已经处理好了,你没事了,你没事了。”还是乔尔的声音。
我把所有意识都集中在张开嘴这一件事上,刚能发出一点声音,我就用尽力气说:
我低下头轻声和汤米说,“我就在外面。”然后离开房间。走到门边,又听到她哑着嗓子更大声地喊:你TM出去!
杰克逊镇上这家唯一的医院的病房是一个放着20张病床的大房间,但现在只有艾莉一个人。整个医院总是很安静。
杰西减少了我和蒂娜的巡逻排班。白天,几乎都是蒂娜在陪着艾莉,我不巡逻的时候,就坐在病房外走廊的椅子上。每天蒂娜出来吃午饭时看到我,都会露出和昨天一样抱歉的表情,摇一摇头。
大部分时候,我就整晚坐在艾莉床边发呆,我常常不知道自己睡着过没有。
有时我会被艾莉的动静吵醒。她在睡梦中发出哼唧声,手脚挣扎,不知道是做梦还是因为疼痛。杰克逊的止痛药很有限,而且艾莉总是拒绝使用。
我不敢出声,只是轻轻摸她的手臂直到她安静下来,眉头舒展,再次入睡。
这几天,家变得比医院更陌生了,那本《国家地理》还像离开前一样被摔在茶几边的地上。我捡起来,出门,往车库去。
车库的门还是那天被我踢坏的状态,我轻轻打开,把杂志放回艾莉的书桌上。然后回家拿上工具箱,打算把车库门的合页修好。
如果我能像知道怎么修门一样知道怎么修补和艾莉的关系就好了。
正要关上门,蒂娜来了,“我来拿艾莉的书,她让我明天带给她。你知道她的<原始星芒>第五辑在哪么?”蒂娜走进屋,边在床头柜和书桌上翻找边问我。
“呃……”我不知道。我走到柜子前搜寻。
“我来吧,”蒂娜说,“要是让她知道你翻了她的东西,她又会很生气。”
我知道蒂娜完全是好心。我后退一步,看着她小心地翻开被子又盖上,打开橱柜又关上,拉开抽屉——“哈!找到了!”她拿起那本书朝我挥了挥,我点点头,她关上抽屉的瞬间,我看到抽屉里躺着那盘磁带。
石膏拆掉之后我终于觉得自己不再是个僵硬的机器人,我让蒂娜不必整天在这,我几乎可以说是活动自如了。
“除了你没法自己扎头发、洗脸、换衣服、上厕所……”
“好了好了,”我打断她,“你只要有空的时候来看看就行。”
她把早餐递给我说:“你要是真想快点把我赶走,就该多让乔尔来换换我的班。”
我瞪了她一眼,这人怎么每天都能变着法地想让我同意让乔尔进来?
“乔尔让我告诉你他今天必须得走个长线,明天晚上才会回到镇上。”
我撕着肉卷的包装,做出一个“我为什么要知道”的表情。
蒂娜堆出一个她标致性的“好姐姐”式的笑:“艾莉,好歹他救了你一命。”
“救我一命,对,他很擅长这个,真是谢谢。”今天的包装怎么这么难搞!
蒂娜苦笑了一下:“实话说吧艾莉,我厌倦了当你俩的传话筒了。乔尔每天都要问我你怎么样、吃了什么、有没有说什么,然后让我给你带这个、转告那个……你以为我想天天待在这?杰西一直催我回去巡逻呢。”她翻了个白眼。
“我没让你当传话筒。”乔尔居然每天都要问!?他简直快变成玛丽亚一样的控制狂了。
“你知道吗?”蒂娜又换了一种跟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苦口婆心状,“有时候让一个人闭嘴最好的方式就是让他把他想说的话一次性说个够。”说完她微笑着瞪着眼珠子看着我。
我终于撕开了包装,咬了一大口鸡肉边嚼边说:“要不现在你就和杰西说你下午去巡逻吧?”
她抿起嘴,做出一个“行吧”的表情,撕开她的肉卷吃起来。
我知道乔尔在,我半夜醒来但没睁开眼的时候,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和他喝咖啡的声音,甚至还有两次,我是被他吵醒的。他大概做梦了,惊醒时发出的声音和身体一震带动病床的震动会把我弄醒。有时候我实在不想再装睡了侧身背对他睁开眼,其实能看到他挡住了一块窗户外透进来的光,他的影子覆在我身上,随时间移动。
把想说的话一次性说个够。我觉得我和乔尔要说的话已经在过去几个月频繁的争吵中说尽了。
我问他的问题他从没坦诚回答,我和他说的话他也总有那么多“但是”。他自己却总是摆出一副家长的样子想要摆布我的想法我的感觉,要么就是想强行结束话题。他永远在逃避。刚到杰克逊时他想丢下我就是这样,我以为经过那一路他能有点长进,以为他值得信任,以为他会完全信任我。
本以为知道了真相我脑中的问题会消失,但事实是我还是有很多疑惑,有很多我不明白的,我想不通的,我不理解的。
他为什么就不明白,我真的很希望能改变这个世界,而他无视了我的选择,他明知道我是愿意的,即便马琳没有给我亲口答应的机会。好吧就算我理解他不想让我死,但他为什么要选择欺骗!?上次在杰克逊时我问他“你到底在怕什么”,这两年里我也不止一次地想要这么问。如果不能百分之百信任,当时又何必自己带我上路呢。
他把外套脱下来盖在被子外面,还是熟悉的泥土、硝烟混合着咖啡的味道。他白天去巡逻了吗?
对,蒂娜说最近他因为不得不顶威廉的缺,跑了好几次两天的长线。
我突然醒来,一瞬间我隐约记得是梦里的一声枪响把我惊醒,但是下一秒钟我已经忘记了梦里的一切,只是感觉好像失去了什么。
手臂和脸都枕得发麻,我慢慢从艾莉床边抬起头。夜还深,窗外透进的月光能让人隐约看清屋里。
我赶紧说:“蒂娜说你今天不太舒服她不放心但她明早有巡逻……”我直起身,尽量掩饰自己的窘迫和疲惫,“把你吵醒了吗?”
她似乎不想再费力气和我计较,叹了口气,望着天花板。
她慢慢地摸着手上的纹身,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把头转过去背对着我。
“嗯……如果你需要,我就在走廊上。”我起身准备离开。
“什么?”这是她十几天来第一次正经和我说话,是问这个?现在?
我已经看到了这场对话的走向,过去几个月只要我们开始说话最终都总会陷入这样反反复复的拉扯,我对此已经疲惫透顶。过去我总在试图用各种方法逃避,用强硬的态度阻止艾莉刨根问底。但我知道此刻的我已经失去了所有可以辩护的理由,我已经逃无可逃了。
“如果,”她转过头盯着我,“你晚了一点,如果你到的时候手术已经开始了,如果……我已经被切开了。你还会杀他吗?那个医生。”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我知道,她很希望能实现自己的价值,她愿意为了那价值去死我明白,我理解。我甚至知道如果马琳愿意等她醒过来,如果当时能让她选,她也一定会选择手术,而我没有自信能说服她。从医院离开后,我也没有自信能在告诉她真相后说服她不再继续寻找火萤的其他人,而那最终还是会让她丧命。
她要拯救的世界对我来说毫无价值。我在意的,从头到尾,都是她此时此刻,现在,在这里,活着的价值。
这几天我常常白天巡逻时担心她,晚上在这做噩梦,我已经筋疲力尽,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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