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半小时之后,马车就载着满腹心事的玛格丽特,像利箭一样直奔伦敦。
她深情地与小苏珊娜告别,目送她与女佣一起乘坐来时的那辆马车返回伦敦。她给太子殿下写了封郑重的道歉信,说家里实在有急事,还请殿下延期来访,并派飞毛腿把信送到东宫。她还另派信使送出另一封信,说她需要在伦敦到多佛途中换上健康的备换马,请人家做好在费弗夏姆镇上换马的准备。
然后,她把薄纱连衣裙换成了暗色的旅行服和斗篷,准备好路费——身为丈夫,帕西一贯粗枝大叶,全托他的福,玛格丽特随时可以花钱办成任何事——就这样出发了。
她不会用枉然而徒劳的希望自我欺骗。她哥哥阿尔芒的安全是以‘红花侠’被捕为条件的。既然萧布兰归还了阿尔芒那封致命的信件,那么他肯定已经认出:帕西·布莱克尼正是他要送上刑场的人。
不,没有痴心妄想的余地了!她用全部由于钦佩他的勇敢而燃起的热情爱着帕西,眼下,身为她的丈夫,帕西却被她亲手送进了危在旦夕的致命险境。她把丈夫交给了敌人——即使她毫不知情——这无疑是对帕西的背叛。因此,一旦萧布兰成功地用圈套捕获对危险浑然不觉的帕西,她就要对丈夫的死负责。丈夫的死!到时候,她会拼死保护丈夫,心甘情愿地用自己的性命换回他的平安。
她命令马车把她送到“王冠”旅馆去。一到那儿,她就交代马夫:把马匹喂好,让它们休息。然后她要了一顶轿子,乘轿前往安德鲁·弗克斯爵士在蓓尔美尔街上的宅邸。
她觉得,在诸位聚集在帕西义旗下的朋友中,安德鲁·弗克斯爵士最为可靠。他俩一贯私交甚笃,现在他又爱上了苏珊娜,这使得他更加接近她。如果他和帕西一起去玩命救人而不在家里,她打算下一步去拜访黑斯廷斯爵爷或者安东尼爵爷。——如果没了这些青年中某个人的帮助,她可救不了丈夫。
不过,安德鲁·弗克斯今天在家。仆人们立刻请夫人进屋。她走上二楼,走进钻石单身汉那舒适的房间,被仆人带到一间小巧而陈设奢华的会客室。没过多久,安德鲁爵士自己也现身了。
当得知女访客是谁时,他显然大吃一惊。他一边按照当年的严格礼仪优雅地行礼,一边满腹担忧地——不如说是满腹狐疑地——望着她。
玛格丽特的身上看不出一丝紧张之态,她极为平静地回应了青年郑重的问候,然后冷静地启齿了——
“安德鲁爵士,我不想把时间都费在长篇大论上。请您务必相信我接下来的话。这倒不算什么大事。重要的是您的领袖和同志‘红花侠’——也就是我丈夫——帕西·布莱克尼,正深陷险境,危在旦夕!”
如果她对自己的判断有过些许怀疑,现在她的判断已经被完全证实了。因为安德鲁爵士被她这番话吓得脸色煞白,连句俏皮话都说不出来。
她平静地继续说道:“不论我是怎么知道的。感谢老天爷,我已经知道了,而且似乎还来得及救他。唯一的问题是,我一个人无能为力,所以我才来这儿,想请您帮忙。”
“布莱克尼夫人。”小伙子极力让自己恢复平静:“我.....”
“请您先听我把话说完。好吗?”她打断他的话:“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晚上法国政府的使节在多佛夺取你的文件时,他们从中得知了一个计划。就是你或你的领袖为了救助塔尼伯爵或其他人而制定的计划。‘红花侠’——也就是我丈夫帕西——为了完成这项任务,今天亲自出发了。萧布兰知道帕西就是‘红花侠’,估计他会一路尾随帕西到加来,然后 在那里动手。一旦我丈夫落到法国革命政府手里,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他,想必你也和我一样清楚。就算英国出面直接交涉,即使国王乔治陛下亲自出马,那也无济于事。罗伯斯庇尔和他的同党会假装谈判为时已晚。不仅如此,这位深受信赖的领袖还会在无意间把塔尼伯爵和依然对帕西怀有期待的人们的藏身之地泄露出去。”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神态沉着冷静、语气坚定有力。她很清楚,自己的目的是取得这位青年的信任和帮助。因为如果没有他,她什么都干不了。
“我实在闹不明白。”他一边反复说着,一边争取时间思考最合适的做法。
“不,安德鲁爵士。我想您应该非常明白。您必须相信我说的话句句属实。请您好好想想我刚才那番话。帕西启航去加来了,我想他肯定会在海边的某个僻静角落登陆。而萧布兰就跟在后面,这厮匆匆赶到多佛,大概今晚就会渡过海峡。那么,您觉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帕西应该会到达目的地。在不知道自己被跟踪的情况下,他会寻找塔尼伯爵和其他人——其中就有我哥哥阿尔芒·圣茹斯特——把他们挨个找出来。由于他不知道全世界最锐利的眼睛一直紧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他于是便无意间背叛了那些盲目信赖自己的人。当法国当局发现已经没有人可引出来的时候,当我丈夫要与诸位救助对象一起返回英国的时候,萧布兰就会动手,让这一行人落入陷阱,然后把我丈夫送上断头台,结束他高尚的一生。”
“您还是不相信我吗?”她怒不可遏地说道:“啊!老天啊!我都这么掏心掏肺了,你还不明白吗?”她突然两手抓住小伙子的肩膀,迫使他直视着她:“请告诉我,难道在您眼里,我像是世界上最卑鄙的人——一个出卖自己丈夫的女人吗?”
“布莱克尼夫人,您这是那儿的话呀。”年轻人总算开口了:“我从没往这么坏的方向去揣测过您的动机,但是.....”
“但是什么?请您说出来,要快.....时间紧急、分秒必争啊!“
“那么,您能否告诉我。”他问道。他似乎下定了决心,试探地望向她的蓝眼睛。“究竟是谁为萧布兰打探到了您刚才所说的那些事?”
“是我亲自出马的。”她平静地回答:“是我干的——我不会骗您。因为我希望您绝对相信我。但那时我根本不知道‘红花侠’是谁——我上哪儿去知道这个呢?——而且,他还答应我,一旦我得手了,他就保我哥哥不死。”
“就算告诉你萧布兰是怎么强迫我的,那也无济于事啊。对我来说,阿尔芒是超越兄长的至亲.....况且.....况且.....我又怎么能猜到今天的局面......但咱们眼下在浪费时间,安德鲁爵士,刻不容缓、十万火急啊!皇天在上,后土为证。我丈夫如今深陷险境,他可是你的至交、你的同志!求求您,帮我救救他吧!”
安德鲁觉得此时自己的处境很是奇怪。在那位身兼领袖与同志的绅士面前,他曾立下誓言,要服从命令、严守机密。但是,这位恳求他相信自己的美丽女子,确实是认真的。他的朋友兼领袖的处境的确岌岌可危、命在旦夕,所以.....
“布莱克尼夫人。”他终于开口了:“您真把我吓坏了。我不知道怎么做才算尽到义务。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效劳,您只管吩咐就好。如果‘红花侠’有难,我们全体十九位弟兄愿拼死相救。”
“现在还不用赔上性命。”她冷淡地说:“我只要智谋和四匹快马就好,但我想知道丈夫现在的置身之地,您看啊。”她眼中噙满了泪水:“既然我在您面前如此低声下气,也承认了自己的错误,那我就再说一个我的弱点吧——我俩的婚姻关系早就貌合神离、名存实亡了。为什么?因为他不信任我,我又太傻了,傻到看不出真相。你应该也承认,帕西把我瞒得那叫一个严实。所以,就算换成您,怕是也看不出来吧?可是,昨天晚上,当我无意间把他引入绝境后,他的障眼法突然失效了。就算您不出手,安德鲁爵士,我还会拼尽全力去救我丈夫。但当我赶到时,很可能来得太晚、无济于事,那时,留给您的将会是终生的悔恨,留给我的.....将只有伤心失望。”
"不过,布莱克尼夫人。“绝代佳人那份惹人怜爱的严肃终于打动了安德鲁:“您知道吗?您所说的您要做的那件事,只有真正的豪侠之士才能胜任。——如果只有您一个人,无论如何您也到不了加来。我告诉您,那是件非常冒险的事。况且,无论我怎样细心地指点您,如今要找到您的丈夫,我也是不抱希望的。”
“哦,冒险,那倒挺好。”她温柔地低声说道:“还是有危险比较好——我亏欠帕西太多东西了,不知多到什么地步呢。不过,您是不是想错了呢?萧布兰的全部目光都被你们吸引去了,所以我想他几乎不会注意到我。快点!安德鲁爵士,马车还在等着呢,咱们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哪怕一刻也不行.....我必须回到丈夫身边!必须回到他身边!”她疯狂地重复道:“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必须告诉丈夫:他被人跟踪了!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必须赶到他身边!那怕来不及救他.....但至少.....我想陪在他身边......和他一起走完最后一刻。”
“夫人,您尽管吩咐吧,无论是我还是其他弟兄,都愿为救您丈夫而肝脑涂地。只要您亲自相求......”
“您这说得是什么话!如果您撇下我一个人出发,我会疯掉的。您还看不出来吗?”她说着,向他伸出手去。“请相信我吧。好吗?”
“那么您请听我说。我的马车已经做好了去多佛的准备。您能不能骑着马全速跟在我后面?天黑以后,咱们就在‘渔人之家‘旅馆见面吧。’那家旅馆里的人都认得萧布兰,他应该会避开那儿。所以我看咱们去那儿是最安全的。如果您能跟我一起去加来,那我就放心了.....也许正如您所说,就算您交代得再怎么详尽,我也可能见不到帕西。那咱们在多佛雇艘船,连夜过海去怎么样?我想,如果您同意乔装一下,就装成我的随从,那就没人能发现您了。”
“在下全然遵命,夫人。”小伙子热情地回答道:“天日昭昭。在咱们抵达加来之前,老天爷肯定会让您看到‘白日梦号’。如果萧布兰真在跟踪,那么‘红花侠’所踏足的每一块法国土地,都将是危机四伏的。”
“愿老天保佑我丈夫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安德鲁爵士,那么,我先失陪了。咱们今晚在多佛见吧。我今晚要和萧布兰比赛,看谁先渡过海峡,比赛的奖品是——‘红花侠’的性命。”
他吻吻她的手,把她送上了轿子。一刻钟后,她就回到了“王冠”旅馆。马车和马都已经备好了,正等着她呢。很快,马车便沿着伦敦街道疾驰起来,声如雷鸣,然后径直向着多佛大路狂奔而去。
现在她没有时间沉浸于悲伤了。一旦起来着手行动,她就没时间再多想了。如今,安德鲁· 弗克斯爵士成了她的旅伴兼盟友,她心中又燃起了一线希望。
老天应该会垂怜她吧。当一个女子爱上一位勇士,崇拜他,甚至愿意为他付出生命时,上天绝不会允许她犯下如此滔天大罪:亲手害死自己的爱人。
玛格丽特的思绪飘到了他身上:那位神秘的英雄,当她还不了解他的真实身份时,她就无意识地被他迷住了。那时,她经常戏称他是她心中的秘密国王。现在她突然发现,她如此崇拜的这个神秘人,竟然就是那个热烈地爱着她的人。奇怪的是,此时此刻,她脑海里竟然浮现出了一两个不合时宜的美好幻想。她呆呆地沉思着,想着一旦夫妻俩再次见面,她该说些什么才好。
在过去的几小时里,她实在是太过担心、太过紧张了。如今能沉浸在两三个更充满美好希望、更加光明的想法中,对她来说,已经是非常奢侈的享受。在不绝于耳、单调不变的马车车辙声的摇荡下,她的神经逐渐松弛起来。她那因泪流不止和劳累而疼痛的双眼,不知何时闭上了。她进入了并不踏实的睡眠。
当她终于到达“渔人之家”时,已经是深夜了。她在每个驿站都换过无数次马,每次都慷慨解囊,配上了最好的马匹,因此整个行程只用了不到八小时。
她的车夫也堪称顽强,肯定是非同一般的高额报酬激励了他。他把车赶得飞快,简直像车轮下的大地在冒火一样。
布莱克尼夫人在午夜到访,此事在“渔人之家”旅馆引起了不小的骚动。莎莉连忙从床上跳起来。杰利班德先生则苦苦思索如何让这位贵客感到舒适。
这两位善良人士深谙旅馆老板需要遵守的礼法,即使布莱克尼夫人在这么不合适的时间独自到达,他俩也不会面露惊异之色。当然,他俩肯定在心里想了很多。但现在的玛格丽特满脑子都是这次旅程的重要性——也就是生死攸关的严肃目标,根本没空搭理这些琐事。
不久前,两位英国绅士曾在“渔人之家”的餐厅里遭遇无耻偷袭,此时,餐厅里也是空无一人。杰利班德先生急忙点燃油灯,给大壁炉生火,让火烧得旺旺的,然后把安乐椅推到炉火旁。玛格丽特放下心来,一屁股坐在安乐椅上。
可爱的莎莉问道:“夫人,您今晚要在这儿住下吗?”。她在餐桌上铺开一块雪白的布,准备向夫人呈上简单的夜宵。
“不用了,我呆不上一整晚的。总之,如果能占用这儿一两个钟头,那么我就用不着其他房间了。”
“这儿随您使用。”实诚人杰利班德先生答道。话虽如此,这位昂藏男儿的脸却绷得紧紧的,这是因为他虽然心头异常惊讶,却还想在贵宾面前表现得镇定自若。
“等到涨潮时,我想第一个乘帆船渡过海峡。但我的车夫和随从们今晚得在这儿过夜,而且可能一呆就是四五天。所以,麻烦您好生照顾他们。”玛格丽特说。
“遵命,夫人。我会好好照顾他们的。要不要让莎莉给您上点夜宵呢?”
“好啊,请吧。来点冷食吧。等安德鲁 · 弗克斯勋爵一到,就把他引到这边来。”
如今,失望之色不禁从实诚人杰利班德先生脸上流露出来。他非常尊敬帕西•布莱克尼爵士,不忍心看到夫人与年轻的安德鲁爵士私奔。当然,这不关他的事。而且杰利班德先生也不是那种嘴多舌长之人。尽管如此,他心里还是觉得:即使贵为男爵夫人,她也不过是一介夷狄罢了,和她的同乡一样行为不检,也实属理所当然。
“不用陪我熬夜,杰利班德先生。”玛格丽特温柔地接着说:“还有你,莎莉。安德鲁爵士会很晚才来的。”
杰利班德先生非常高兴看到莎莉上床睡觉。他对这种做法感到厌烦了。话虽如此,布莱克尼夫人肯定会出手阔绰,所以她在这儿干什么都不关他的事。
莎莉把冷盘肉、葡萄酒、水果等简单的夜宵摆在餐桌上,恭敬地行了一个礼,然后就退了出去。她那小小的心里还在纳闷,布莱克尼夫人明明要和情郎私奔,脸上却那么凝重忧郁。
接下来,玛格丽特开始了无聊的等待。她知道:安德鲁爵士必须备好合适的服装,以便乔装成她的随从,因此他至少还得过两小时才能到达多佛。当然,他骑术上乘,在此种危急情形下,应该能轻易地赶完从伦敦到多佛的七十英里路程。他肯定会快马加鞭、风驰电掣。但在途中,他未必每次都能换到特别出色的备换马。无论如何,他从伦敦出发至少得比玛格丽特晚上一小时。
在来多佛的一路上,她从未看到萧布兰的身影。她问过车夫,车夫回答说:关于夫人所说的那个瘦削矮小的法国人,他从未见到那样的人物。
因此,萧布兰肯定一路都走在她前面。她不想在每个换马时经停的旅馆向别人打听他。因为她担心,一旦这厮沿途布下耳目,她提出的问题很快就会被报过去,敌人就会知道她来了。
她暗自思忖:他到底在哪儿下榻?还是运气够好,雇到了船,正航向法国?想到这儿,她心头一紧,万一真的晚到一步,功亏一篑怎么办?
房间里的孤寂令人难捱。屋里的一切都静得吓人。打破这种可怕寂静的声音,只有老式大型挂钟那极其缓慢而准确的计时声。
要想忍受住在令人疲惫的深夜等人的痛苦,玛格丽特就必须打起全部精神,以实现目标的坚定决心来鼓起勇气。
除了她自己,屋子里的人肯定都睡着了。杰利班德出去安顿好玛格丽特的车夫和仆人,然后折回来,在外面门廊下占好位置。那里是一周前,玛格丽特和萧布兰首次在英国见面的地方。显然,杰利班德打算在那儿等候安德鲁·弗克斯爵士,但是他似乎很快就进入梦乡了。因为除了时钟缓慢的计时声,玛格丽特还听到了他安详的鼾声。
她注意到,这个美丽而温暖的十月天,原本风和日丽,但从不久前就变成了天气恶劣、寒气逼人的夜晚。天气非常寒冷。因此,看到炉子里令人心情舒畅的火苗烧得正旺,她很是开心。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天气越来越恶劣。巨浪拍打海军总部码头的声音,虽然离旅馆很远,却像雷鸣一般在她耳边回荡。
风越刮越猛,吹得这栋老式屋宇的镶铅窗户和沉重大门嘎嘎作响。风摇晃着外面的树木,从大烟囱里呼啸而下。玛格丽特怀疑这阵风是否有利于她的旅行。她对暴风雨毫无惧意。此外,比起延后一小时渡过海峡,她宁愿冒更大的危险。
外面突然扰攘起来,使她从冥想中回过神来。显然,策马疾驰而来的安德鲁·弗克斯爵士刚好赶到。他的马蹄敲击铺路石的声音传了进来,接着响起的是杰利班德先生那睡意朦胧却快活地迎接他的说话声。
直到此时,玛格丽特才发觉自己处境尴尬:在这样一个时间,她独自在人所熟知的地方,与一位颇有名气的年轻帅哥约好见面,而且他还乔装改扮了。对于那些居心不良的小人来说,这可是绝佳的八卦材料呢。
这主要是玛格丽特从幽默的角度设想的:她的使命重大,而实诚人杰利班德先生当然会把自己的臆测套用在她的行动上,以为她“红杏出墙”,两者间的对比是如此滑稽。想到这里,她稚气未脱的嘴角第一次泛起一丝笑意。没过多久,当安德鲁·弗克斯爵士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仆人装束走进了餐厅时,她甚至可以用欢快的笑声迎接他。
“哎呦,小哥,我的仆人,您这身打扮可真叫我满意呢。”
杰利班德先生跟在弗克斯爵士身后进来了,脸上写满了莫名的困惑。这位贵族公子的乔装改扮,证实了他最糟糕的怀疑。他愉快的脸上没有露出一丝笑容,拔开酒瓶的瓶塞,备好椅子,然后准备伺候大家就餐。
“谢谢您,我诚实的朋友。”想到这位值得尊敬的人此刻肯定在浮想联翩,玛格丽特就又微笑起来:“已经没什么事了。我们真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呢。一点心意,聊表感谢。”
她递给杰利班德两三块金币,杰利班德恭恭敬敬、满怀感激地接了过去。
“请稍等一下,布莱克尼夫人。”杰利班德正要退下时,安德鲁爵士插嘴道:“我看咱们还得让杰利班德先生再受点累了。因为有件非常令人遗憾的事:咱们今晚过不了海峡。”
“今晚过不了海峡?”她惊愕地重复着:“但是,无论如何咱们都要渡过海峡。安德鲁爵士,无论如何。别跟我说什么过不了。再高的价码我也不在乎,总之今晚咱们一定要雇艘船启航。”
“这不是费用的问题,布莱克尼夫人。一场致命的风暴正从法国吹来,风从咱们的正对面吹来,所以在风向改变之前,船是绝对开不出去的。”
玛格丽特脸色铁青,她完全没料到会有这种事,难道老天爷也在残酷无情地迫害她吗?帕西身处险境,但她无法赶到他身旁,只是因为风刚好是从法国海岸吹向这边,把她挡在这儿了。
“但是咱们必须得去——必须得去呀!”她异常坚持地重复道。
“刚才我绕着海岸转了一圈,遇到了两三位船长,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今晚开船太鲁莽了。”他意味深长地看着玛格丽特,补上一句:“今晚谁也没法从多佛出航。”
玛格丽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谁也没法出航,意味着她虽然走不了,但萧布兰也被挡住了。她露出兴奋的神色,向杰利班德点点头。
“当然有啦,夫人。一个舒适、明亮、通风良好的房间,我这就去看看.....还有,嗯,我们也给安德鲁爵士留好了房间。您二位的房间,我们都已经备好了。”
“太谢谢您了,亲爱的杰利。”安德鲁爵士快活地说着,用力拍了拍这位可敬老板的后背:“那么,请您把那些房间的房门打开,然后把钥匙放在那边的柜子上吧。老板,您也一定很困了吧。好啦好啦,别担心啦,这位绷着脸的朋友。夫人造访此地,虽然时间上不太合适,但对您全家来说却是莫大的光荣。只要您对夫人的事守口如瓶,并且照顾好她,帕西·布莱克尼爵士一定会加倍赏赐您的。”
安德鲁爵士肯定看出了在善良的杰利班德脑海中盘旋的诸多疑惑、恐惧和疑心。于是,作为一位体贴周到的绅士,他试图通过这一大胆的暗示来打消这位可敬老板的疑虑。这起了些作用。一听到帕西爵士的名字,杰利班德涨红的脸稍稍明亮了一些。
“我马上去看看房间,先生。”他快活地回答,态度上不那么冷淡了:“夫人的夜宵,这些饭菜还够吗?”
“够了。谢谢。我不仅饿坏了,还累得要死,所以您还是去看看房间吧。”
“说吧。”杰利班德刚走出房间,她就急切地说:“你能把探听到的消息都告诉我吗?”
“没什么可讲的,布莱克尼夫人。”小伙子答道:“因为这次暴风雨,任何船只都无法在这次涨潮中驶离多佛尔。但是,世事祸福相生,因祸常能得福。如果咱们今晚没法前往法国,萧布兰也同样动弹不得。”
“如果老天爷真让他那么做该多好。”安德鲁爵士开心地说:“因为他应该会在暴风雨中偏离航线。没人会知道他下落的。没准儿他现在已经沉在海底了。任何出海的小船都经受不住这么猛烈的暴风雨。但是,咱们不能指望那个狡猾的魔鬼和他制定的一切计划都葬身鱼腹。所有跟我谈过话的船员都说:几个小时里,没有一艘船从多佛开出。据他们说,今天下午有个外国人乘着马车到这儿,和我一样询问了两三个关于如何渡海去法国的问题。”
“是的。要不让我设伏截住他,给他来个一剑穿心算了。要解决咱们的困难,就数这个办法最干脆利索,对吧?”
“安德鲁爵士,别开玩笑了。啊!从昨晚开始,我不知想过多少次,要是那个魔鬼死了就好了。但您刚才说的事可做不得。这个国家的法律禁止杀人。只有我们美丽的法国,才可以在自由和博爱的美名下,公然地大行屠戮。”
安德鲁爵士建议她在餐桌旁坐下,吃些东西或喝些葡萄酒,哪怕一点点也好。在下次涨潮之前,她至少得休息十二个钟头,这对于处于紧张兴奋状态的她来说,肯定是难以忍受的。在这些小事上,玛格丽特像孩子一样顺从,努力地吃着喝着。
对恋爱中的人儿,安德鲁爵士总会生出深切的同情心。基于这种同情,还有温柔体贴的心意,安德鲁爵士给玛格丽特讲了很多关于她丈夫的事情,使她几乎沉浸在幸福之中。他向她讲述了一些“红花侠”大胆而巧妙地把被无情的嗜血革命赶出祖国的法国流亡者救出生天的事例。帕西将男人、女人乃至顽童从凶残嗜杀、随时夺命的断头台刀刃下救走时,展现出了勇敢、巧妙和纵横无尽的机智。当安德鲁把这些讲给她听,她炽热的眼睛为此闪闪发光。
当他告诉她,当对他的警戒力度达到最高时,帕西通过种种古怪的伪装,躲过了巴黎城门处的警戒。她放声大笑起来。不久前,帕西救出塔尼伯爵的妻儿时,那副伪装绝对是杰作——他戴着脏兮兮的无檐帽、露出一头乱糟糟的灰色头发,完全变成个污遭邋遢的赶集老太婆——天上的诸位神仙如果看了他这副模样,也会被逗乐的。
布莱克尼最头疼的事情是:他个子特别高,因此在法国变装就更困难了。当安东尼爵士说明他当时的窘状时,玛格丽特发自内心地笑了。
一个小时就这么过去了。虽然她并不乐意,但还得在多佛静待上很长一段时间。玛格丽特难受地叹了口气,从餐桌旁站了起来。她想到自己要在二楼度过这样一夜:一边听着赶走睡意的暴风雨的咆哮;一边在可怕的焦虑中辗转反侧,心头就忧郁起来。
她想:如今丈夫在哪儿呢?“白日梦号”是艘坚固的远洋海船。根据安德鲁爵士的意见,“白日梦号”肯定在暴风雨来临前驶入了下风头,或者干脆就没出海,而是静静地停泊在格雷夫森德。
布里克斯船长经验丰富,帕西的操船能力也不亚于一般船长,所以“白日梦号”没有遭遇暴风雨的危险。
玛格丽特终于上床睡觉时,午夜已经过去很久了。正如她担心的那样,睡意始终无法靠近她的眼睛。在难以入睡的漫长而无聊的时间里,掠过她脑海的,尽是些无比黑暗的糟糕预感。把她和帕西分开的暴风雨,一刻不停地狂啸着。远处碎浪发出的声音让她的心充满悲哀。以她现在的心情,听着大海的声音,只会让她更加难过。
广阔无垠的大海,应和着我们心中或严肃、或欢快的种种思绪,以那种绝不松懈、令人难忍的单调感来回翻涌。只有当我们非常幸福时,我们才能快乐地凝望它。当我们的心情快乐时,波浪也会呼应着我们的快乐。但是,当我们怀着悲伤的心情时,我们就会觉得每一阵涌来的波浪都增添了新的悲伤,诉说着所有喜悦的短暂与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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