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当时的记录,在1792年,帕西·布莱克尼爵士还要再过一两年才满三十岁。即使以英国人的标准,他也是异常高大、肩膀宽阔、体格健壮。可惜他深蓝色的眼睛里满是无精打采的神情、强壮而清晰的嘴角总是露出憨笑。如果没有这些,他可说是世间少有的昂藏男儿了。
将近一年前,英国屈指可数的顶级富豪、一切流行风潮的领头人、王太子殿下的挚友:准男爵帕西·布莱克尼先生从国外旅行归国时,带着一位容颜美丽、气质高贵、头脑聪慧的法国妻子,从而震惊了首都伦敦和度假胜地巴斯的社交界。
英国男士总能让美女们无聊地哈欠连天,而帕西爵士正是最具此种英式风格的迟钝木讷之人,但他却能与光彩照人的美女喜结良缘。而且,据众史家齐笔断言,当时有很多对手也在力争迎娶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圣茹斯特在巴黎艺术界出道时,前所未有的社会动荡刚刚在巴黎市内开始。她年方十八、才色双绝,只有全力呵护她的年轻哥哥独自担当家长的角色。因此,在她位于黎塞留街的漂亮公寓里,她很快就被一群所谓的伙伴簇拥起来。这群人都是优秀的人,但同时也具有排他性——也就是说,只在一个观点上具有排他性。玛格丽特·圣茹斯特是一个发自内心的共和主义者。“不分门第,人人平等“是她的座右铭。财富的不平等,在她看来,不过是一种无奈的命运捉弄。她唯一承认的不平等,是才华天赋的高低之别。她常说:“金钱和称号也许可以世袭,但智力却不行。”因此,她精彩的沙龙只向匠心独具和理智清醒、耀眼才华与灵活机智、聪明的男士和富有才华的女士敞开。没过多久,得以参与这个沙龙,就被法国知识界视为一种对平稳艺术生涯的保障——即使在那场动乱中,法国知识界的中心仍然在巴黎。
贤达之士、著名人物乃至政府高官,都围绕着这位法兰西喜剧院的年轻女演员,结成了持久而辉煌的团体。她就像一颗彗星,吸引着欧洲知识社会中所有最优秀、最有趣的人物,闪闪发光地划过共和党革命下的嗜血巴黎。
接着高潮来了。有人宽容地微笑着说:这是艺术家的心血来潮;也有人认为,鉴于当时巴黎阴云密布的诸多情势,这是明智之策。但是,这高潮的真正动机是个谜,神秘得很,谁也不知道。总之,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玛格丽特·圣茹斯特没有给朋友们任何提前预示,也没有举办订婚发布晚会(法:Soirée de Contrat)和订婚晚宴(法语:dîner de fiançailles)等任何与法国时尚圈子相关的活动,就与帕西·布莱克尼爵士结婚了。
玛格丽特的朋友们都说她是“欧洲第一才女”。谁都不知道,那个傻傻呆呆的英国人如何混进这位“欧洲第一才女”置身其中的知识阶层——甚至有人恶意宣扬,说什么“金钱是万能的敲门砖”。
总之,他俩结婚了。于是,“欧洲第一才女”和“惊人的傻瓜”布莱克尼命运与共了。即使是她最亲近的好友,也做不出别的解释,只能评论说:她这种神秘行为太过怪异。对那些“玛格丽特·圣茹斯特是因为看上了社会地位和财产,才与傻瓜结婚”的说法,知情者报以嘲笑。实际上,他们很清楚:玛格丽特不贪图财富、更不在意地位。而且,在玛格丽特的多国籍交际圈内,至少有六位男士,即使没布莱克尼那么富有,但同样家世显赫,能够给予玛格丽特她想要的地位。
至于帕西爵士本人,绝大多数舆论认为,他不自量力地把自己放在了重要的位置。作为玛格丽特的丈夫,他的资格只有对妻子的盲目崇拜、巨大的财富和英国王室对他的异常信任。但伦敦社交界如此评判:鉴于帕西本人的智力水平,把这些世俗特权交给别人——一位不如玛格丽特出类拔萃的妻子,才是他最明智的做法。
虽然他最近成了英国社交界的明星,但他青少年时代的大部分时光都在国外度过。他的父亲,已故的阿尔杰农·布莱克尼爵士,不幸地看到了这样的惨剧:在渡过两年幸福婚姻生活后,自己热爱的妻子患上了无法治愈的精神病。当时,人们都认为精神病是不治之症、是上天降临到全家身上的诅咒。帕西刚出生,夫人就成了这种可怕疾病的牺牲品。阿尔杰农带着生病的妻子出国了,帕西似乎也是在国外受教育。直到成年,他都是在疯疯癫癫的母亲和整天悲叹的父亲之间长大的。父母接连去世,让他获得了自由。由于阿尔杰农爵士被迫过着简朴的隐居生活,布莱克尼家族的庞大财产更是增加了十倍之多。
帕西·布莱克尼爵士在带着年轻漂亮的法国妻子回家之前,已经在国外旅行了很多时间。当时的社交界张开双臂迎接他们。
帕西爵士很富有,妻子又是才女,东宫太子殿下非常喜欢他俩。不到半年,他们就被人们当成了时尚和风格先驱。帕西爵士的大衣会成为全伦敦的话题。他的蠢话常被引用。阿尔梅克俱乐部和蓓尔美尔街的阔少经常模仿他的傻笑。大家都知道帕西很傻,他自己也知道。但布莱克尼家族世代以愚钝著称。再考虑到他母亲死于精神疾病,帕西蠢成这样,实在也不足为奇。
于是,社会接纳他、宠爱他、重视他。因为他的马是英国最好的。他的酒与宴会也很了不起。至于他与“欧洲第一才女”的婚姻生活怎样?当然,必然发生的结局确实迅速降临了。没人会同情他,因为命运是自己招来的。英国有很多家世显赫、面容姣好的贵族女性,既愿意对他这种没有恶意的蠢行报以宽容的微笑,又愿意和他一起享用布莱克尼家族的丰厚财产。况且他自己表现得丝毫不需要同情,从而杜绝了别人同情他的可能性。他为自己才华横溢的妻子而骄傲。虽然这位妻子毫不掩饰对丈夫的明显而无恶意的轻蔑,还通过耍弄他来肆意炫耀自己的机智,但他却丝毫不为此苦恼。
但是,如果真是这样,布莱克尼真的蠢到没察觉妻子对他的嘲弄吗?另外,与这位年轻妩媚的巴黎女子的婚姻生活,难道没能打破他的希望与执着的爱情所描绘的梦想?世人只能模模糊糊地想象一番。
即使在他位于里士满的华丽宅邸中,他也以一派老好人作风,沦为美丽妻子的陪衬。对他慷慨相赠的金珠宝贝、奢侈玩器,她理直气壮地照单全收。即使身处夫家的豪门大宅,她还像招待巴黎的知识阶层朋友那样,随心所欲地招待客人。
从外表来看,如果没有那种懒洋洋、傻乎乎的表情,帕西·布莱克尼爵士确实是个美男子。他的着装总是无可挑剔,且能把从巴黎传入英国的那些夸张离奇的流行时装,穿出英国绅士特有的高雅气质。
在这个值得特别记忆的九月下午,尽管乘坐马车长途跋涉、尽管马车是在雨水和泥泞中行驶,但他的外套完美而漂亮地披在好看的肩膀上。他那从镶有最顶级蕾丝花边装饰褶的袖口露出的手,像女士的手一样白皙。腰身格外短的缎子上衣、带宽大翻领的背心、正好合身的条纹长裤,充分衬托出他结实的体格。所以,任何人只要看到他静止的样子,都会对这位杰出而典型的英国绅士赞叹不已。可是,一旦面对他那矫揉扭捏的仪态、装腔作势的动作、没完没了的空洞笑声,大家就会立刻兴致索然。
他信步走进古老旅馆的客厅,把雨滴从漂亮的外套上抖下来。然后,他把一只镶着金边的单片眼镜架在他那双泛着倦意的蓝色眼睛上,把突然陷入尴尬沉默的在座众人环视了一遍。
"怎么样,托尼,嗨,弗克斯。”他的眼光落在两位青年身上,分别跟他们握手:“嘁,你看,哪有这么麻烦的日子啊,真是个糟糕的天气。”他说着,轻轻地忍住一个哈欠。
玛格丽特带着略带尴尬和挖苦意味的奇怪笑容,向自家丈夫看去,愉快地眨着快活的蓝眼睛,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哎!你们真是太害羞了,出什么事了?”进门一会儿后,见没人开口,帕西爵士便问道。
“不,没什么事。这事儿并不会让你心情变糟,只是你的妻子被侮辱罢了。”玛格丽特的语气很明快,但听上去还多少有些不自然。
她笑着说这件事,但很明显,这是为了告诉帕西爵士事态的严重性。她的确成功了。他一边陪着她笑,一边平静地说:“哎,怎么会有这种事?嘁,竟敢耍弄你,到底谁这么胆大妄为啊?啊?”
托尼爵爷正要插嘴,但为时已晚,因为年轻的子爵已经快步冲上来了。
“先生(法:Monsieur)”。在开口做小演讲时,他先优雅地鞠上一躬,然后用磕磕绊绊的英语说道:“我的母亲,封地在巴斯利普地方的塔尼伯爵的夫人,冒犯了这位太太。如今我知、知、知道她是您的、的、的妻子。我没法替母亲向您道歉,因为我认为母亲行之有理。但为了男士的荣誉,我想向您提议,由我按照常规进行补偿。”
青年竭力伸展他那瘦削的身体,以一副极度狂热而自豪地兴奋着的神情,瞪着帕西·布莱克尼准男爵那六英尺有余的魁伟身躯。
“安德鲁爵士,快看。”玛格丽特爽朗而极具感染力地笑着,同时说道:“快看那漂亮的画:《英国火鸡与法国矮脚鸡》。”
这个比喻非常贴切,英国火鸡一脸困惑地俯视着法国矮脚鸡。矮脚鸡围着火鸡打转,好像在进行威吓。
“啊!您这口音真是一言难尽,英文在哪儿学的?”帕西戴上他的单片眼镜,一脸疑惑地看着法国人。
“先生!(Monsieur)”这个傲慢的英国人毫不在意地接受了自己挑战的态度,子爵虽然感到有点畏缩,还是喊了回去。
“这家伙太惊人了。”帕西爵士面不变色地继续说道。“呀!这家伙太惊人了。托尼,你不这么认为吗?哎?我可讲不了那么生涩怪异的法语,对吧?”
“是的。我可以保证。帕西爵士讲法语时,英语腔调硬得很,除非用刀切开,否则没辙。”
“先生。恐怕您不明白,我向您提出了绅士之间唯一可、可、可、可行的赔偿!”子爵狂热依旧、愤怒地用更加蹩脚的英语说道。
“我的剑!先生。”子爵回答道。他不知失措,脾气却越发暴躁。
“你可是个爱下注的人呢,托尼爵爷。”玛格丽特愉快地说:“我敢打赌,要是矮脚鸡跟帕西比剑,怕是能打出个九比一呢。”
然而,帕西爵士半睁着眼睛,睡眼惺忪地望着子爵片刻,然后咽下再度出现的哈欠,同时伸了伸四肢,悠闲地转过脸去。
“哎呀,你还年轻,你的剑对我有什么作用呢?”他和气地低语道。
被这个长手长脚的英国人如此轻慢,子爵的内心会怎样地翻江倒海呢?如果一一细细写来,大概要花上好几本书篇幅。然而,只有一句话清晰地在脑海里浮现出来,其他词句都被沸腾的怒火卡在了咽喉。
布莱克尼再度回过头来,以身高优势俯视着在他面前发怒的小个子男孩。但他始终保持和蔼,哪怕几秒钟的怒色都没有流露。他照例摆出一脸愉快的傻笑,把细长的手伸进大衣口袋里,悠然说道:"决斗?哦,你说的是这个?真是无聊。你这个嗜血的小坏蛋。你想在遵纪守法的男人身上捅出大洞?至于我,告诉您,我绝不参加决斗。”他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一边把细长的腿伸到对方面前,一边补充道:“决斗那玩意儿实在太恶心了。托尼,我说得对吧?”
子爵确实隐约得知:曾经在英国绅士间流行一时的决斗,如今已被法律严禁。但即使如此,作为一名法国人,他有着那种受几世纪以来旧习影响的勇气观和荣誉观。在他眼里,堂堂绅士竟然拒绝面对面决斗,简直是滔天大罪。他影影绰绰地想:是否该给这长腿英国佬一耳光,并且当面痛骂他是懦夫;可是,在淑女面前这么做,他会不会被人们看成有失绅士风度呢?就在这时,玛格丽特开口插话了。
“求求你了,托尼爵爷。”她用一贯的温柔动听而富有乐感的声音说道。“您能不能当个调停人?这孩子气得快炸了。”接着她略带冷嘲地说。“他可能会伤害帕西。”她嘲笑似的低声笑笑,但她丈夫脸上的表情平静依然。
“至今为止,英国火鸡一直都非常擅长这套呢。帕西爵士能激怒所有青史留名的圣贤,而自己却毫不动怒。”她又说道。
“这家伙真麻烦。是吧。”他高兴地对子爵说:“我妻子很聪明,如果你在英国呆长了,你会明白的。”
“帕西爵士说得没错,子爵先生。”说到这里,安东尼爵爷插嘴,把手搭在法国青年的肩膀上。“你刚开始在英国生活,就激怒帕西爵士并引发决斗,实际上是很糟糕的。”
子爵又犹豫片刻,终于,他对着支配这迷雾笼罩的岛国的荒谬礼法,微微耸耸肩,用自身具备的高贵仪态,说道:
“啊,是吗?如果您满意的话,我就无怨无悔了。您毕竟是我们的保护者。如果是我做错了,我就退下吧。”
“对,就这么办吧。”布莱克尼满意地长叹一口气,回答道。“多么容易激动的,还没长开的黄毛小子啊。”
“弗克斯,如果那就是你和你朋友特意从海峡对面运过来的商品样本,我劝你啊:干脆在海峡中间把他们推下去得了。否则我就去见皮特首相,让他加征禁止税,这样一来你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沦为地下走私贩啦。”
“哎呦,帕西爵士,您的骑士精神好像走错了方向哦。别忘了,您也从法国进口了一包商品呢。”玛格丽特娇媚地说。
布莱克尼缓缓站起身来,在妻子面前优雅地深鞠一躬,无比郑重地说:
“太太大人,我在买卖上很有鉴别力。所以,我不会看错。”
“喂喂,这可说得过分了啊。难道你认为,对每一个不喜欢您鼻子形状的法国蛮子,我都应该不顾自身安危而与其开战吗?”
“啊,帕西爵士,您可别担心。凡不喜欢我鼻子的人,那都不是男人。”玛格丽特以开玩笑的样子可爱地行了个屈膝礼,笑了。
“说我担心,那可太过分了。您在怀疑我的勇气吗,夫人?掏钱赞助拳击台这事儿,我也不是白干的。我和红发山姆也打过。面对我这个对手,他也没法尽情施展。”
“说实话,帕西爵士,我真想见识见识您当年的风采。哈哈哈哈哈。一定是场了不起的好戏!……可是……你居然害怕一个还没长开的法国男孩……哈哈……”玛格丽特一直欢快地笑着,笑声在餐厅的古老橡木椽子间回荡。
“哈哈哈哈”,帕西爵士也高兴地应和道。“夫人,我非常荣幸!怎么样?弗克斯,你看,我可把我妻子逗乐了!她可是欧洲第一才女!……这可得举杯庆祝啊。”他用力地敲了敲旁边的餐桌。“喂,杰利,快点!喂,在这儿呢,杰利!”
和睦的气氛又回来了。这三十分钟时间里,被几乎要晕倒的经验弄得心神不安、头脑混乱的杰利班德先生,总算恢复了平静。
“来杯潘趣酒,杰利,要调到又热又浓哦。”帕西爵士说:“让我们为逗笑天下第一才女的才气干杯吧!哈哈哈哈!杰利!快点!”
“啊!已经没时间了,帕西爵士。”玛格丽特插言道:“船长很快就会赶到这儿,哥哥得马上登船,否则'白日梦'号就要错过有利出航的潮情了。’”
“你说时间?别担心。在绅士们举杯庆祝之后,还来得及赶在潮汐变化之前登船。”
“太太,您哥哥现在好像和帕西爵士的船长一块到咱这儿来了。”杰利班德恭敬地说。
“太棒了,阿尔芒也可以加入咱们愉快的庆祝晚宴了。”他脸朝着子爵,补充道:“托尼,把你带来的那个毛头小子也请过来,怎么样?你就告诉他,为了表示和好,来一块儿喝点酒吧。”
“你们真是群热闹的伙伴呢。我到那边的房间去和哥哥告别,你们肯定会原谅我吧。”玛格丽特说,事实上,谁都没法反对。实际上,安德鲁爵士和安东尼爵爷都觉得此刻的布莱克尼夫人与场内的气氛格格不入。她对哥哥阿尔芒的关爱不仅非常深沉,而且十分感人。阿尔芒只在妹妹的英国家中停留了两三个星期,就准备回去为国尽力。当时,对于阿尔芒这种怀着最赤诚的爱国心的人来说,回国就意味着:赴死。
帕西爵士也无意挽留妻子,他以举手投足间自带的完美而略显做作的郑重姿态,为妻子打开了餐厅大门。妻子只是冷淡而略带鄙夷地瞥了眼丈夫,就溜出了房间,而帕西却按照当时风俗、行了一个极其漂亮优雅的鞠躬礼。在场众人中,只有安德鲁·弗克斯爵士捕捉到了愚钝轻薄的帕西爵士在目送妻子离去时的古怪表情。自从遇见苏珊娜,安德鲁爵士的所有思绪都比以前更敏锐、更温柔、更具备深刻的感受力。而安德鲁此时看到,帕西那古怪的表情里,满是热切的憧憬和没有回报的一往情深。
玛格丽特走出嘈杂的餐厅,独自站在昏暗的走廊上,缓过气来。像任何长时间压抑感情、忍受痛苦的人一样,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由于无需担心被旁人看见,她任由泪水从脸颊上滑落。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透过快速飞散的云层,暴风雨过后的淡淡阳光照耀着肯特郡美丽的白色海滨和簇生在海军总部码头附近的、怪模怪样、参差不齐的房屋。玛格莉特·布莱克尼走到玄关、眺望大海。以不断变幻的天空为背景,一艘漂亮的帆船投下清晰剪影。这艘帆船扬起白帆。在海面的微浪中轻柔地摇晃。那是帕西·布莱克尼爵士的帆船“白日梦号”。这艘船将把阿尔芒·圣茹斯特带回血腥暴力的革命法国的坩埚正中。这场法国革命,为了在传统的大火残烬上建立一个理想国,一个只有极少数人梦想过而无人能够实现的理想国,推翻了君主政体、迫害宗教、破坏现有的社会组织。
远处有两个人影向“渔人之家”走来。一位是稍微上了年纪的男人,浑圆的下巴周围是一圈奇怪的灰色胡须,以船员特有的蹒跚步履走来。另一位很年轻,身材苗条,穿着一件深色带多层披肩的大衣,这大衣很是修身。年轻人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乌黑的头发从突出而高贵的额头整齐地向后梳去。
“阿尔芒!”看到年轻男子从远处走来,玛格丽特·布莱克尼叫了起来,她那满是泪水的可爱脸庞,露出了开心的微笑。
一两分钟后,兄妹二人紧紧相拥,老船长恭敬地站在一旁。
“布里克斯先生,在圣茹斯特先生登船之前,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布莱克尼夫人问道。
“不到半小时,我们就得起锚了,夫人。”老人一边用手拉开灰白的额发,一边回答。
“半小时,再过半小时,你就要离我而去,阿尔芒。我真不敢相信你就要走了。最后几天里,帕西离开,只有咱们兄妹俩朝夕相处的几天,就像梦一样过去了。”她悲伤地望着大海说道。
“可爱的妹妹,我并没走远,只是渡过海峡走几英里路罢了,很快就会回来的。”青年温柔地回答。
“不,不是距离问题,阿尔芒。那可怕的巴黎......刚好现在......”
他们来到悬崖边。吹过海面的微风,把玛格丽特的头发吹到脸上。她那柔软的蕾丝披肩,两端随风飘动,像条柔软的白蛇。她想要望穿远方。在远方对面,横亘着法国的海岸。那冷酷的法国,不仅从自己身上割肉,还向自己最优秀的儿子收取血税。
“那是咱们美丽的祖国,玛格丽特。”阿尔芒说道,他似乎看穿了妹妹的心思。
“他们做得太过分了,阿尔芒。”她激动地说:“你是共和主义者,我也是。我们有着同样的思想,对自由与平等倾注了同样的热情。可即便是哥哥,也觉得那帮人做得太过激了......”
“嘘!”阿尔芒本能地迅速说出这个字,同时向周围投去忧虑的目光。
“啊!你自己都觉得:讨论这种事不安全,即使身在英国。”她突然被强烈的、几乎像母亲一般的爱所驱使,紧紧地抱住他:“别回去,阿尔芒!”她恳求兄长:“别回去,万一....万一.....,我该怎么办?”
她的声音被啜泣声掩盖,她那双惹人怜爱、温柔的蓝眼睛,一直向兄长仰视着、倾诉着。而兄长也表情坚定地俯视着她。
“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勇敢的妹妹。你一定记得,在祖国面临危险时无动于衷,那绝非法国子孙所应为。”
还没等他说完话,那可爱而带有几分童稚的微笑就悄然回到了她脸上。此刻她已泪流满面,从这样一张脸上露出的微笑无比可爱。
“噢,阿尔芒,我有时会想,你要是没那么多优点就好了。”她用一种奇怪的语气说道:“如果你有点小毛病,或许反而没那么危险,更安全了。此去,你可要小心啊。”她热诚地补充道。
“哥哥,请你一定要记住。在这世上,只有哥哥……只有哥哥……才会为我着想!”
“不,你呀,现在不是有别人在关照你吗?帕西可很担心你呢。”
“好了好了,哥哥,你不用为我担心,帕西对我确实很好。”
“不。”他严厉地打断了她:“我真的担心你,玛格丽特。你听我说,我从没对你提起这事。每当我想问起,总觉得如鲠在喉。但这回我觉得,如果不问出这唯一的问题,我没法撇下你安心上路。不过,你要是不乐意,也可以不回答。”
“你在圣西尔侯爵被捕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帕西布莱克尼爵士,他知道吗?”
她笑了,那是包含着阴郁、痛苦、轻蔑的笑声,就好像一个不协和音,夹杂在她美妙而富有乐感的嗓音中。
“我向法庭告发了圣西尔侯爵,导致他们家惨遭灭门,对吧?他知道……我结婚后才告诉帕西的。”
“那么,你告诉他当时的所有情况了?证明你无可指摘的那个缘由,你告诉他了吗?”
“我开口太晚了。帕西已经从别人那里听到了这件事,所以我的告白已经晚了。因此我也就不想再向他解释事情经过,我讨厌用各种辩解来贬低自己......”
“然后啊,阿尔芒,我知道,英国头号傻瓜现在非常瞧不起自己的妻子,我心满意足了。”她非常苦涩地说道。深爱妹妹的阿尔芒为不小心触痛妹妹的伤疤而懊悔。
“说他爱不爱我.......是啊,阿尔芒,我一度也觉得他爱过我。如果他当时不爱我,我是不会与他结婚的。”
她仿佛放下了背负数月之久的重担,舒了口气,一股脑说了出来。
“哥哥肯定也和旁人一样,以为我贪图财富才和帕西结婚。但是,哥哥,我告诉你,不是这样。他当时似乎在崇拜着我,就像直达我内心的奇特而强烈热情的结晶。您知道,此前我从没爱过任何人。况且那时我已经二十四岁了。所以我以为自己的天性不适合恋爱。但我认为,被盲目而全身心地爱着,被真心崇拜着,一定无比幸福。在我看来,帕西的动作缓慢和感觉迟钝也是一种魅力。聪明男人自然会关心其他事情,野心勃勃的人铁定会有其他愿望。我认为,傻男人会专注崇拜,无心他顾。而且我也愿意回报。阿尔芒,我想让他崇拜我,也想向他倾注无限的关爱......”
她叹了口气,叹息中饱含着无以言表的幻灭的悲哀。阿尔芒·圣茹斯特没有插话,只是任凭妹妹讲下去。听着妹妹的话,他心中翻江倒海、风驰雨骤: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除了夫人头衔,明明还没迈出人生大门,就失去了希望、失去了梦幻、失去了黄金般的多彩梦想。真令人不忍卒睹。她的青春本该是漫长而无尽的节日。看着她失去黄金般的多彩梦想,实在是太悲惨了。
但是,虽然他很爱妹妹,他大致能理解帕西这么做的原因。他研究过世界各国、各年龄层、各种社会地位和文化程度的人。因此,对玛格丽特没有说出的东西,他也洞若观火。帕西·布莱克尼再怎么迟钝,身为英国绅士世家后裔的骄傲,肯定根深蒂固地残留在他心中,尽管他的思维并不活跃。布莱克尼家族的成员中,有人在玫瑰战争的博斯沃思战役中英勇战死,有人为捍卫“叛徒”斯图亚特家族搭上生命和财产。共和主义者阿尔芒认为这种骄傲荒谬而偏袒;无疑,正是这种骄傲,使得布莱克尼在听到玛格丽特被安上的罪名那一刻,受到了严重刺激。阿尔芒很清楚,她年轻、不懂事、大概也没多想。而那些利用玛格丽特的年轻、激情和不理智的人,对此更是了如指掌。但是,布莱克尼的头脑并不灵活,他对“其间详情”充耳不闻,只是死死咬住事实,因此才只把玛格丽特当成把同胞告到无情法庭上的人。而且,尽管是在无意间犯下的罪行,他对她所作所为的轻蔑,也抹消了他那完全不掺杂同情和聪明取巧的盲目爱情。
但是,对于自家妹妹,他还是有些犹豫,难下决断。生命与爱情中隐藏着奇特的变幻莫测。当她丈夫的爱情褪色,玛格丽特的心灵,却同时被对丈夫的爱唤醒了?奇怪的两个极端在爱的小径上相遇了。这位让半个欧洲的知识分子都为之拜倒的女子,也许正对一个傻瓜燃起爱情。玛格丽特紧盯着西沉的太阳,阿尔芒看不到她的脸庞。但就在这时,金黄色的夕阳下,似乎有个闪闪发光的东西,从她的眼睛里落下,落到她的肩头上。
但是,他不能和她当面谈及这个话题。他既深知妹妹那奇特而充满激情的性格,也了解妹妹开朗热情的性情背后的拘谨矜持。
兄妹俩总在一起。他们父母过世时,阿尔芒还是少年,玛格丽特只是女童。只比妹妹大八岁的阿尔芒,一直无微不至地照拂着妹妹,直到出嫁。在黎塞留街的那间公寓里,玛格丽特过了好几年备受追捧的华丽生活。在这时期,阿尔芒扮演着家长角色。当她在英国开始新生活时,他的内心被极度悲伤与某种不安的预感所笼罩。
阿尔芒这次访问英国,是妹妹婚后的首次。然而,仅仅分开数月,兄妹间就形成了一道薄墙。虽然彼此间深刻而强烈的亲情并未改变,但在如今,双方似乎都有了无法让对方踏足的秘密果园。
阿尔芒·圣茹斯特也有很多事不能告诉妹妹。法国革命政治的形势一天天变幻着。玛格丽特或许无法理解:随着他那些朋友的暴虐行为日益恐怖峻烈,他自身的思想和同情发生了怎样的变化。玛格丽特也没能把自己内心的秘密告诉兄长,她也摸不清自己的心情,只觉得自己在享受奢侈生活的同时,也在感受着寂寞与不幸。
现在,阿尔芒要走了,妹妹很担心哥哥,希望哥哥能在上船前赶到她身边。她不想因为讲述自己的事情而毁掉这令人伤感而留恋的宝贵几分钟。玛格丽特沿着悬崖,以平静的步伐把哥哥向下带到岸边。他们紧紧地挽着胳膊。即使在秘密果园之外,两人间还有很多要讲的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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