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看一本口述史《二手时间》。在书中,作者走访了一群前苏联地区的老头老太太,让他们回忆自己的90年代。作者在挑人方面很下工夫,他找的人在那个动荡年代身处不同侧面,从职业、家庭背景再到成长经历各不相同,既有工人、教授,也有学生,不一而足。
这些人都很能说,不仅说历史,也说观点。他们的观点大多清晰有力,话语中满含热情且真挚十足,非常有说服力——他们的观点像是相互缠绕的藤曼,常常从完全相反的方向钻出,又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角度相对。每个人都明确地追逐着自己的所认识的那个过去,从过去延展到现实,每一步都有牢不可摧的经验依据——世界是怎么样的,理想是怎么样的,自由是怎么样的,叙述者们极力表证任何人处于他们那个环境,拥有他们那些经验,都会像他们一样看待这些。
整本书看下来,你很难对自由意志有任何乐观态度:每个人都牢牢地被既往经验束缚在原地,他们发出的那些坚定的、动人,说服力极强的声音非但没能还原他们那一代人的90年代,反而使得一切显得复杂而暧昧。
这和我看卡夫卡的《城堡》的感觉很类似,小说中每个角色的态度都十分真诚,他们以真诚的姿态劝诫、警告主角“K”,和主角说着推心置腹的话语,但话语本身在主角眼中却显得模棱两可——既没有正面回应,也没有直接否定。主角尝试去见证城堡的所有努力都在理清这些话语、行为的过程中被消耗殆尽。
把《城堡》的主角比作上文提到的“自由意志”,“城堡”看作“真实明晰”的——假如存在“真实明晰”——的90年代。那么就可以理解小说中的种种了。
“K”是卡夫卡的一次尝试,他尝试跳出既定经验的束缚,不像通常的人们一样活在自己的经验里。把自己的自由意志拔高,尝试去看清周围发生的一切,理清整个事件——现实的全景,他相信存在一种真实,这种真实就是所谓“城堡”。
为了进入“城堡”,他不得不回到俗世,借力于周遭的各色人群,就好像口述史的作者为了搞清楚90年代去采访各种人一样,但现实是,所有人都被束缚在自己的经验之中,他们当然会像主角伸出援手,就像小说中的老板娘或者招待,又或者巴纳巴思一家人一样,但对于主角来说,他们嘴里的话只会加重“城堡”的模糊性,一如口述史的受访者们反过来为原本在官方语境下尚显清晰的90年代加上暧昧又模糊的种种定语。
《城堡》的抑郁色彩很严重。徒劳感是抑郁情绪中最常见的一种感受,而在小说中,主角无时不刻不在和徒劳感战斗,他的徒劳感来自于对城堡存在的坚信——这没什么,大家都相信城堡存在——但重点在于,城堡的存在不可以(不需要)被言明,就好像每一个人都相信90年代苏联解体是存在的,但没有人会去想它有一个绝对真实的版本,而他要穷尽这种真实一样。
这就是问题。“K”追求生活中的某物要真实明晰,而不愿意接受混沌是生活的本质。对普通人来说,这是不需要去思考的。只有特别抑郁敏感的人才会有这种执着,他们无法接受抓着自己的经验无知无觉地活下去的人生。
在我看来,《城堡》的迷人之处,就在于它展现了这样一种无望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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