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心重工( Jacques • Derrida)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 《孟子 • 滕文公章句上》
不知道德里达写没写过日记,但是他肯定没下过矿井。我从没写过日记(不知道之前天天发机组算不算)。学生时代的暑假日记都是胡乱抄的,没想过也有写一写这类东西的时候。最初只是想在机核那期《地火》的电台节目下留个评论,还是多写写吧。
那天下午想了很长时间之后拨通了煤矿招工处的电话,问了几句流程,最后问什么时候能去报到,对方语气干脆:“你要是准备好了,明天就行。”挂了电话,又打了对应路线的长途大巴司机的号,订了第二天的座。车早上八点开到我这,我六点半就到了上车点。车不是很新,车头挂着个平安符,一晃一晃的给我催眠来了,本来就困,真是永远也睡不够。
坐在靠窗的位置,车出了市区就一路往北开,景色乏味。十几个小时的车程,睡不着,电线杆一根接一根地往后退,像排队进山的兵。后座有人抽烟、打电话,也有人一直带耳机沉默着,像我,其实我耳机里都是二次元曲子,但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不想有。
下午快五点到站,矿区在一个偏远小村里,挨着山,路边的房子多是红砖盖的,招牌也斑驳。下车后,招工处的步师傅在站点接我。他五十岁,穿一身洗得泛白的蓝色工装,手里夹着个塑料文件袋。核对了了基本信息,“跟我来,先安顿一下。”他话不多,语气很稳。
我们穿过一条泥路,给我转晕了几个路口,来到一栋两层的红砖楼。房子是民宅改的,顶上用那种中间夹了泡沫的铁皮搭了个违建“二楼”,只有一个高窗开着一半,屋里热得像蒸笼。地上有垃圾,床铺是三张上下铺,简易床摇摇晃晃的。我是当天唯一的住客,另一个是夜班的,还没回来。“被褥都在东面那个仓库里,你自己拿一下,明天早上去县医院体检。”他说完转身就走了。
拿完被褥,我找了家小馆子吃了碗凉面,面糊得厉害,也没味儿,但我也没剩太多,毕竟一天没正经吃饭了。回到宿舍,把被子叠厚了垫在枕头下面,闭眼就睡了。夜里有蚊子,床板咯吱响,一夜醒了好几次。
第二天早上起得很早,天还带着点凉。县医院离矿不远,坐公交二十分钟左右,早上八点人不少。抽血、量血压、拍胸片,还检查了听力视力,测听力的时候我几乎听得见每一个测试音,心想我这听力还不错呢。一套流程走完到中午,下午去拿到体检报告,写着“合格”两个字,看着心里松了口气。
第三天,我们一群人集中在村里的大广场上签合同。合同上说是“劳动派遣”的性质,一看见这四个字,有些人明显迟疑,有人小声问:“派遣是不是不算正式工?”没人回答。轮到我,我没细看条款,翻到最后一页签了字、按了手印。没得挑,我选的嘛。步师傅通知我们明天开始岗前培训。那是我头一次感觉到:来了,来了
岗前培训安排得很紧,一连七天,每天早上八点开始,下午四点半下课。头两天主要讲矿上的安全规章制度,还有各类事故案例。教课的除了安全教育那些老师,还有几个老员工,年纪不一,但都挺认真,说话带点方言,讲起事故来不带情绪,内容挺吓人。
“井下不是你想咋干就咋干的地儿,”一个瘦高的讲师说,“但电缆断了、顶板塌了、这些事也都不是经常的,不用太担心。” 他PPT做得还算用心,有不少现场照片和视频。我知道井下很危险,知道的空气有时候带一点火星都可能让几十米外的人全没了,可是看视频那完全是另一种感受了,记得有个视频是三个工人想乘那种矿车车斗上坡,结果溜车了,有个站在车边工人头一下就被旁边伸出来的钢梁压碎了。类似的数不胜数,煤溜子摩擦生火导致矿难的,顶板脱落的,下井用的罐笼坠落的,澡堂里工人用来放衣服的吊篮着火导致的大火灾的,数不胜数。
培训第三天,全体去了一个小会议室,“摸底”登记。负责的是这个项目部的副经理,一张桌子前一排人轮着上前来,给他翻看身份证,一边问,一边在表格上写写画画,其实也是“笔走龙蛇”,除了嘴上问两句,下笔不写什么,只是乱画。
“你多大了?”“之前干什么的?”“会不会铲车、电焊?”
这批一共十几人,除了我和另一个小伙子,其余都是四五十岁的北方男人,大多是农村来的,手粗,脸晒得黑。有的说以前也在煤矿干过,有的干过建筑,有的跑过运输,学历基本都不高。最年长的是个五十三岁的大叔,说话时语气低了些,像怕别人知道自己年纪大。但一问到有没有技能,他一下来了劲,说自己会电工、电焊,之前在哪个矿井干过,吃过苦。他说得很快,急着要把他年龄超了这事压下去,那种混出来的底气和我们这些 “ 刚进场 ” 的不一样。
这批里有个十八岁的男孩,话不多,带点学生气,不过不像是本分学生。他来的理由也简单:学校说想拿中专毕业证,必须得找个地方实习,也不知道他怎么找到矿里来了。后来他干了不到四个月,在井下被砸伤了脚,倒是不严重,后来听说回家开了个服装店,再没回来。
还有一个和我同岁的老哥,是那种看着挺结实的小伙。他偷偷和我说,原本报完名就不想来了,是他女朋友非逼他来,说怕现在就走,未来的岳父母说他“吃不得苦”。我俩听了都笑了笑,那笑里没啥讥讽,倒是有点理解。
那天下午,我们仨人一起出去吃饭,去镇上的一个小饭店,点了几个菜。我们坐在塑料凳上边吃边聊,话题离不开矿上的事儿,说谁在哪儿遇到过事故,说谁听说工资能拿多少。
虽然都没干几天,但幻想发工资那天的画面,就像我说过的,工人都是辛勤肯干而又很缺钱的人,没有多少人对煤矿有什么感情,更多的是无奈,只有高工资才是工人们唯一关心的。每次在网上看到什么工人觉悟这种话都想笑,除了上班,工人们的日常消遣就是吃喝以及擦边短视频,这些人幻想中那些豪爽明理有智慧“工人大哥”是不存在的,起码我从没见过。
培训的几位老师其实都挺尽责,每个注意事项都反复讲。自救器的使用每个人都得过关,连戴上之后怎么呼吸都得练到熟,心肺复苏和灭火器的使用也是要人人过关,这都是固定程序。也许是因为这些课听进去了,后来我在别的矿上短暂做过一阵安全教育的工作,也算是有点知识储备。
七天过得挺快,结业考试一过,交了八百的押金(劳务派遣类的这笔钱是必交的从六百到八百不等),井下人员一录入,发了一身经典的蓝色工作服,是纯棉的,因为化纤类容易起电,上面有几道反光条,其实时间久了也就不反光了。两条毛巾,用来在井下围在脖子上。一双 黑色大皮靴,如果再正规一点,这应该是钢头皮靴。
一个定位器,能够给头灯供电,每天上下班要到充电柜里存取这东西。一双我下了三次井就被用烂掉的廉价手套,食指和大拇指掌骨的位置是首先破洞的。一条同样劣质的腰带。最后是一个防尘面具,里面是没有过滤棉的,需要自己买。除此之外其实还得自己买几双厚鞋垫用来垫靴子,几十双手套备用。以及最有用的——洗洁精,没有它你就是地地道道的煤黑子,就像我前两个星期一样。应该还有别的,都忘了。
接下来就是签师徒协议,新人下井都得签这东西,时间是四个月,师傅你不一定能见到。我幸运,见过自己的名义师傅,那是我班组的副组长,这人是非常有意思的人。最后是点名分配工区。我被分到了钻探水,我到现在也没明白这个班组的具体工作是什么,当时懒得想,现在也懒得查,当时不明白,现在离得远更不想去了解了。后来听说当天就有两个新人上井后就不打算干了,这种事几乎每天都在发生。原计划是当天晚上就下井跟维修工打下手,但还没下井,安排就变了。
开班前会的时候,得知区队的报表员上个星期辞职了,缺个人,队长看着我,说:“你会用电脑吧?先帮我们做一阵表格。” 我点了头,工作就这么定了。
办公室一共有四个人。带我熟悉流程的是胡工,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短发,人精神,眼有神,话不多但心细。他负责部分财务,也兼着指导我。他把一叠报表模板发给我,讲了几次时间节点、邮箱地址和注意事项。每天、每周、每月、每季度的表都不一样,发错一个数字都得被叫过去挨训,这里的领导脾气都不怎么样,其实煤矿都这样,因为他们来钱太容易,工人好拿捏。
刚上手那几天,胡师傅还盯着我看,后来他请了个短假。我一个人撑着,每天生怕漏掉一个时间点。有天快下班,一个领导突然来问表是不是晚交了,还说数据对不上。我说下午两点我就发了,他回了句:“我那时候忙。” 我知道他不是有意刁难我,但那句话——我那时候忙——听起来就是不舒服。忍着改完重新发过去。
不到一个月的全勤无休的办公室生活,其实没什么可说的。活不多,但零碎,造报表、送材料,有时候还得去领导办公室装个灯泡,去领导小灶帮厨,甚至帮着搬家。在这里我发现了很多人的工作是没有意义的,报表很多只是流程。回想起来,那时候小心翼翼的自己看起来太傻了。一线工人看到我们这些坐办公室的,哪怕只是临时工,也都挺客气的。但我知道,这种“客气”背后是现实,他们不敢得罪任何一个能说上话的人。
后来我又被安排去做后勤维修,那段时间反而觉得离“煤矿”这两个字近了一点。每天要在一个仓库前临时搭的院子里检查维修锚杆钻机,气动冲击钻,探水钻机这些设备,为各种各样的小螺丝小零件找归宿。后勤维修里的组长姓傅,傅工身材干瘦,皮肤黝黑,指缝都是黑色,是机油也是煤灰。他从不怎么吩咐人,只是看你一眼,然后你就得动起来了,不然他就低沉一声“嘿!”。
很多时候是下班时间到了接着干。有次中午刚准备收工,一捆新到的电缆送到库房口,本来我是不想干的,因为这活非常累,矿用电缆非常粗,而另一种液压软管内里是钢丝编织的,更重,而且里面经常残留机油,一扛,油就蹭满衣服。这些缆线要先盘起来然后放到库房缆线堆的最上面,小一些的还好说,肩扛手挑的多爬几趟就得了,小的还能一根根搬,但这次来的是两百多米一整段,像小臂一样粗,我心里不乐意,刚要拎起水壶走就被老傅拽了一把,到了主矿井旁的矿用窄轨火车的卸货区,那天风特别大,快零下的天气,手也僵,从车斗上解开手扳葫芦,卸下来电缆放到排车上,整整鼓捣了两个多小时,油污汗渍和煤灰弄得满身,中午干脆穿着这一身衣服坐在地上睡了。
夏天不好过。衣服总是湿的,粘着油和煤灰。因为这里的环境,我习惯戴防尘面具,三伏天带上这一套带上十来分钟后,汗就从脖子淌下来,冲出几道污痕,衣领、后背全是盐花。那时候看新闻说公交车上农民工不好意思坐着,怕脏了座椅,我理解,哪怕每天下班都得冲澡,但是皮肤纹路里总是能发现洗不干净的地方,后来一和人说话,总想侧着脸。脏是除了累之外我对煤矿最深的回忆。
地面缺活就下井,后来因为井下缺人我就经常下井了。不太想回忆第一次下井,井下是被一点点掏出来的兔子洞。
分配的中班,五点多起床,六点多开早班会分配任务,每天你都能听到班会结束后的口号“ 我要安全,我懂安全,从我开始,保证安全! ”, 左手做宣誓状,声音整齐,动作机械。
换好装备,坐在井口等名额。井下人员是有定额的,得等人上来。工作上八小时,常常是等一两个小时才下井,出来已是傍晚。那天穿好装备,照着镜子看了看工作服、毛巾、安全帽、自救器,还有那双不合脚的靴子。我这种第一次的状态,不知道有多少人经历过,我也成了其中一个。等下井的时候坐在入口处的台阶上,别人在吃早饭,有人搭话,问哪来的、多大了,随口编了几句谎话,唯有在这种时候谎言是什么害处也没有的,放松我的身心。
井深是四百多米,乘罐笼大概要一分钟,透过快速下降的网格铁门就能看到一层层的煤层在不断上升,在白色矿用防爆灯下,煤是发亮的,我像是掉进去的。
《异形罗穆卢斯》里主角所在的那个永远没太阳的矿场很像是煤矿。井下四通八达,把地层掏空不是一句玩笑。我们坐班车去作业点。车厢黑窄,人和工具挤在一起,要下车时候就敲一下隔板,再大叫一声停车,否则只凭车上那个挂饰一样的对讲机,没人能听清你要干什么。
井下不只是那种影视剧中经典的漆黑一片,而是几乎到处都有灯,通风巷道里的灯都挂在最高的点位上,从那上面打下了强烈的白光撒到地面上。大巷里有风,风里是噪音,机器、喊声、金属的撞击混在一起,像被人闷起来敲。噪音之外最为清晰的声音是一个女声,不断机械播报着注意安全等的废话,后来我去的矿井也都是这样,我曾经仔细想过,这应该和生物本能有关,在一个没有异性的区域里,异性的任何信息都会被接收者注意并放大。
第一次我被分配的任务并不算难,是搬运水泥。我和其他两位工友从临时站点里搬运了十几袋左右的水泥,人乘班车,水泥通过窄轨小车,先运到了巷道的另一边。运到后刚费劲从车斗里翻出来最后一袋,数了数,结果发现丢了一袋,只能徒步循着路回去找,穿着大靴子走了得有三里地还是没找到,同行的工友让我先回去把水泥搬到巷道下的传送皮带上,他自己再找找。我和其他人回去把一个脱轨的车斗抬起来扶正到轨道上,再用卷扬机钩住拉到巷道上,一袋袋装入水泥。其实这时候已经浑身湿透了,毕竟之前没干过这类力气活儿,我也就是看着壮,都是虚的,被这十几袋水泥练了一把。
但是还不是歇息的时候,这才刚开始,当卷扬机钩住的小车斗轰隆隆下到巷道下的传送皮带附近,我戴好口罩,跳进到车斗里,把水泥翻出来,刚才浑身还是汗,这时候到处都是水泥粉尘,这个小巷道里没有通风,空气充满水汽而闷热,给我糊住了,那时候不会戴口罩,还觉得怎么老是掉下来,只能在往外抬水泥的时候抽出手来扶一下,手忙脚乱,差点给我眼镜干掉了,没有配发护目镜,有其实也没什么用,只能屏住呼吸,将水泥一袋袋抬上传送带,打内线电话通知了司机开动,人必须随着皮带走,防止水泥半路掉下来,巷道里都是地下水泡软了的灰泥,我那不合脚的大靴子好几次差点离我而去,巷道里有打支护锚杆的,正往里灌水泥砂浆呢,闪躲不及之下帽子和衣服上也都是水泥,又走了一百多米,出现了个大铲车,在这么狭小的巷道里迎面来了辆大灯亮度拉满的大机器,真给人吓一跳,我甚至担心司机看不到我一下子碾过去。巷道里噪音聚拢效应明显,你根本没脑子想这些噪音哪来的,只觉得这些声音太有力量了,好像真的有实体,冲击钻在巷道尽头奋力工作,工人全身都压在气动冲击钻上,铲车的发动机声音能让人神经紧绷,后面工人的吵闹声,锚杆钻车发动的声音,都搅拌在一起。
走半个小时多,又把水泥卸下来,老师傅在工人堆里好说歹说找了辆小铲车帮忙,把水泥堆满了铲车的周身,老师傅跳上了后保险杠,大声向我喊了什么,然后给我挥挥手,这是让我回去,那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返程的时候,背上早就被汗湿透了,头发一绺绺的滴着汗,腿在发软。走了半个小时,爬上巷道,在等车点附近一个避难口里坐了一会儿,我靠着墙喘气,双腿搭在对面的长凳上,头无力的先后倒下去,猛灌了几口水,那时候真的有点虚脱,后悔当然是第一个想法,紧接着就是痛恨。
井下的日子每一次下去都难忘。掘进那种活儿我没试过,可是这种工作你看一次就知道为什么《地火》里那个老工人说:
说到难,有什么稀罕啊同志们,我们煤矿工人什么时候容易过?从老祖宗辈算起,我们什么时候有过容易日子啊!你们再扳着指头算算,中国的,世界的,工业有多少种,工人有多少种,哪种比我们更难?没有,真的没有。难有什么稀罕?不难才怪,因为我们不但要顶起天,还要撑起地啊!
这些话在我看来未免太过可笑了,这些不容易有多少是被人为创造的?满身被煤灰包住不是一句形容词,巷道狭小的时候甚至只能趴着进煤层,衣服被磨烂,皮肤上到处都是不知道怎么就留下的伤痕,砸手砸脚那更是家常便饭,我就没见过几个掘进工人的手指甲全是正常的,原来用硫酸电池的时候,一个不注意衣服就要被烧几个洞,放炮的时候得跑得快,靴子不跟脚也得跑,这样留下的无非是几个水泡,不然你就自求多福吧你。
井下常用一种类似于滑雪缆车的猴车通行,那天作业完成,从一个斜井乘猴车上到一个回风大巷,整个人都松垮的坐在猴车上,手里拎着各种工具和一个大大的空水壶,正当我头靠在猴车吊椅上的时候水杯不小心撒手掉了下去,一声闷响之后我就看见它往斜井一个坡的底部滚了下去,当时脑子也懵了直接跳下猴车去追了,好不容易拿到水壶却发现底下漏了个大洞,那也没舍得扔,找了个缓坡连忙瞅准时机又骑上了一架猴车,心里也是挺懊悔的,在猴车运行途中跳车这个举动还是挺危险的,很有可能被猴车钩住,而且一旦到了低洼的路段,头顶上的猴车一不注意就会打到脑袋。
升出井口,是凌晨三点,整个人又像刚出水出来一样,脸上、脖子、胳膊上全是黑灰,汗混着煤粉,糊在皮肤上。出矿区之前顺手把破水壶扔掉了。那天恰好是生日,午夜零点的时候还在井下四百多米的地方,对于那一年的生日,想过很多种可能性,这种方式的生日确实能让自己记很长时间。洗完澡出来,买了份拌面和一瓶冰镇可乐,我缺不了面,哪怕是再难吃的拌面我也能连着吃半年,只有今天是例外。坐在宿舍的小板凳上吃了几口,面太咸太腻,可乐也因为屋里太热早就不冰了。吃了几口,然后把剩下面的扔掉了,又睡到中午,又去买了一碗,离不开。
在井下遇到过最险的情况是因为低血糖。那天工作比较简单,就是给探水钻机运送钻头,探水探煤和探放瓦斯都要用到这种机器,每次运下去的钻杆也不少,矿用窄轨运到井下后再搬运到钻机附近,钻杆大概在一米二三长短,合金造的,内壁都有一两厘米,拿起来沉甸甸的,更有那种大的钻杆得两个人抬着,图省事都是一根根扔到到车斗里的,那个金属的碰撞声音非常非常的刺耳,在脑子里回荡,听到这种声音,我简直想逃跑。身体和手不时的被撞到,这东西砸脚上就是伤,必须小心,不停的弯腰,帽子歪下来带着里面的脏汗,用廉价的劳保手套扶一下,脸上那就不能看了,干完这些又去挂上自救器定位器下井,一开始还只是觉得腰酸,头上汗有些多,下去找到了那车钻杆,刚解开篷布要跳进车斗里,突然就觉得站不住了,眼前发黑,一脚没站住就从车斗里歪倒摔了下来,左肩正好碰到车斗的底座,整个人倒在路上的煤灰泥浆里,肩膀那里疼的我那看什么都模糊的眼睛紧闭起来。被工友扶到旁边坐了会儿,我把坠在身上的那些东西都拿了下来,摘下帽子,用毛巾擦了把脸,裤子上的黑污还没干,右手有个指甲被钻杆砸的变黑了,回到地面请了假,买了烟,本来还想给家里打电话的,想到其实打了也没用,躺床上很快就睡了。
后来听带我的老师傅说了很多矿下遇险甚至遇难的经历和故事,这些故事在这里是不能写的,其实大家稍微翻看一下矿难新闻也会知道很多,只不过老师傅告诉我的更加真切,更加让人害怕,尤其是当我想到自己随时可能变成那些人的时候。
那时候实在是没空读书,就算是一般社畜恐怕也没有下班后研读的精力,何况是这种矿工,午休的时候坐地上都能睡着,下班后第一件事也是睡觉,睡得颠倒黑白,梦里是最幸福,发工资都没有睡觉幸福。有天休假的晚上,心烦意乱的翻了翻自己的带的几本书,翻到了西塞罗的书信集,没翻几页就想起西塞罗那句名言:靠出卖劳动获取金钱是粗鄙的。说那时候的我不同意这话当然是虚伪的。
时间过得不快不慢。干了整整半年,后背,手臂该有的小伤痕都有了,这些东西就像勋表一样。快到年关了,矿上活也不紧,钱自然是早赚够了,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尊严是这个社会中最为昂贵的奢侈品,只有很少很少的人真正拥有它。还是疲惫的一天,那天上井后照例来到澡堂冲澡,在澡堂里才能找到一些平等,这里人人赤条条来,赤条条去,那天碰巧没什么人,和一块上井来的工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突然看见他左手的小臂上有很多红点,他说这是自己出租屋里的老鼠咬的,这老哥平时确实不修边幅,但是脏乱到老鼠上床咬人的地步也确实给我吓一跳,我劝他赶紧去诊所看看,他确实也觉得有些痒,只好说肯定去。
第二天开早会的时候,班组长强调今天的任务比较重,接着,他打电话问昨天那个老哥还能不能来,老哥昨天肯定写了请假条并通知了领导,电话里老哥说刚到诊所呢,还没检查呢,这个班组长立刻就让他回来,“快点吧,今天活儿多,你那不打紧”,我这时候插了句“他生病了”,领导听到我这话头也没回,眼看着地面,手机贴着耳朵,大声且快速的说了几句“快回来”之类的话,左手随着上下舞动,手机放下后对着我就批了句 “他不来,那活儿你干?!”。
当然,我只能怏怏沉默,类似于这种不把人当人的事已经发生过很多遍了,我也相信这是一般工作的常态,但这么多次之后,这么多个疲惫的日夜之后,这么多次看到一张张麻木的脸之后,这次我真的觉得可悲又可笑,古希腊人早在两千多年就知道了人是目的是万物的主宰与尺度,人不是工具,而今天在这里,一个人因为生病请假都被呵斥。
我立刻下定决心辞职,为我自己不成为电话里的那个人。
又混了一个星期,到了辞职那天我去吊篮里取出自己的工服、鞋、毛巾,塞进一个大口袋里,又把定位器、自救器和浴室手牌交回办公室。班长问了我两遍:“你真要走?”我点头。他给领导打了个电话,然后撕下一张白纸让我写离职申请。我没想太多,写了几句敷衍的理由,签名,一式两份,一份留给他们,一份折起来塞进袋子最底下。
走出办公楼时,天正阴着。有工友迎面走来,问我:“今天哪班?” ,“不干了。” 他楞了一下“不干?今天又不冷,干嘛不干?” 我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摆了摆手。
拖着行李箱走到车站。风很大,雨刚停,天是铅色的,像压着整片矿区的天花板。车晚点了两个小时。在站台边看着铁路那头的铁皮房顶被吹得哗哗响,身后是我刚离开的地方,面前是哪里都不通往的远方。牧羊少年只要出发,命运就会给他路。而我知道,有些人并不是追不到宝藏,而是很早就明白,地图是印给别人的。
人真正长大的时刻,并不是在你第一次真正靠自己吃饭的时候,对我来说,人真正长大的时候,是认识到自己终生将被困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那半年,大概就是这个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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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不觉得有多少人能够完整的读完这篇东西,所以如果您读完了,我诚挚的感谢您。
我写这篇文章其实是为了找机会多发两几张VV的表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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