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来临,快递龙小五正为业绩垫底烦恼。小五派送的是“人的状态”,客户稳态对世界影响越大,得到的好评星级越高。现在他有个棘手的单主叫东方朔,此人喜欢讲段子,却经常失败。小五决心,一定要帮东方朔的段子成功,搞定这一单!
作者李夏是一位射频集成电路工程师(是西安人哦!),她首次登上科幻春晚,将神话、历史和现代元素融合。这个除夕夜,且看一条快递龙如何运用混沌分形的数学理论,扭转业绩颓势,顺便实现“天下太平”。
李夏,旅居荷兰,微电子博士,射频集成电路工程师,荷兰梵高博物馆官方专栏撰稿人。代表作有“长安”系列科幻小说:《长安说书人》《长安风轮记》《长安嘻哈客》《长安侠客行》《长安异闻录》《长安饕餮馆》《长安奇骗记》等。以梦为马,一直在路上。
仓颉造字时,天雨粟,夜鬼哭。他不理会,闷头在凤凰衔书台上比划了七天,突然来了灵感,抓住烧焦的树枝,颤颤巍巍地划出了一个“龙”字。这是人间第一个指代抽象概念的字,刚被写出,一团青烟蹿出石台,直上云霄,化作一条祖龙,长啸一声散落红尘,融入混沌,无限分形递归,裂变出不可计数的龙子龙孙。
为了挣口熵吃,龙族利用自身禀赋经营起龙运物流公司,逐渐起了规模,成为宇宙第一大厂:风龙派送风,水龙派送水,人龙派送人的状态,天龙派送星辰……龙体现着万物的流变,也像万物一样被困在系统里。
人龙小五便是这样。还有两个月就是新年,它窝在未央湖心假山石缝里,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刚刚年度绩效预评估一对一面谈时,它被经理敲打了一番:你连拿了两年C-,今年业绩还是垫底,不行就毕业,公司不养闲人!什么叫N+1?没听说过!别说我不给你机会,喏,这儿有个单子,去搞定它。瞪什么眼?有你挑活的份儿吗!
再得C-肯定会被末位淘汰,看这大行情,明年灵活就业龙的日子只会更难。小五越想越心烦,旋身一跃直破云霄,狂绕长安城三万圈,心中怨气依旧难平,怀里那张被强塞的单子烫得像一颗火流星——东方朔,又是他!一想到这个名字,小五恨得牙根直痒。
冬至夜,阳气起,未央宫里大排筵宴,觥筹交错。无数实习生小龙们忙得不可开交,当然人是看不到的——坊间传说龙“能显能隐,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登天,秋分潜渊”,其实都是误解。龙不在三界之内,没有实体,不用坐班,更不休寒暑假。偶尔有人目击龙在云里窜动,或在湖面吸水,其实是快递小哥风龙和水龙在抢单,撕扯间把混沌奇异吸引子打得显化了,属于重大工作失误。
放眼望,水龙忙着搅和泥煤炉上的铜釜,使茶汤的温度变幻莫测;风龙忙着把嘈杂人声四处散播,在各种材质的障碍物表面反弹交叠,形成独特混响,一次跟一次不一样;气龙忙着撩拨人心,为两次心跳间添加微小而无序的波动。且不管这些工作有用没用,无实物表演的戏份是做足了,对付日报绰绰有余。
未央湖畔搭了戏台,一个人正眉飞色舞在台上絮叨,正是东方朔。他老了,两腮深凹,头发眉毛都白了一半,身子也干瘪了一半,显得玄色官袍空荡荡的,像一只在风中摇晃的纸鸢。
小五心里五味杂陈。十九年前,它刚刚分形入世,接的第一单便来自此人,却栽了个大跟头,差点没通过实习考核。当时大汉天子刘彻发榜,征天下贤良入朝。小五心中激荡,托着“报国”念想在东方朔他的混沌思绪里奔腾,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简历写满三千卷竹简,洋洋洒洒,竟全是伐功矜能之词:“草民十三岁开始学习,三年就把道理懂完了”,“草民文武双全,能追奔兽,手接飞鸟”,“草民不光有才,还长得特别帅”……
皇上熬了两个月才看完这份简历,落下肩周炎毛病,心里极不痛快,便在最后一片竹简上批注:此子善胡吹冒料,适合搞接待。于是东方朔被安排在公车署待诏,薪资标准跟演滑稽剧的侏儒一样。
落差有点大,但小五依然心怀期待——要知道,混沌系统是非线性的,对初值极为敏感,蚍蜉撼树是常有的事。这个客户有些能耐,既然进了官家门,后面好好表现,大概率可以翻盘,成为股肱之臣也不是不可能!万万想不到,许是受了侏儒的刺激,东方朔竟重操旧业,成了皇宫里的单口喜剧演员,自告奋勇在活动、团建时候讲段子,还美其名曰:大隐隐于朝。
就这样,小五吃了龙生第一个差评,因为人龙业务的评估标准是这样的:收到客户的心念,在大脑混沌思维结构里反复绕行,引发一系列行动,最后派送回一个新稳态。如果跟之前状态差别不大甚至更糟,导致客户怨念极深,就有丢件、错送的嫌疑,会被系统打差评;反之,客户的新稳态对世界影响越大,快递员好评的星级就越高。
岂有此理!人龙不过是个送货的,具体收什么件要看初值和系统函数,赖得着快递员吗?相比之下,风龙、水龙这些大自然的搬运工就舒坦多了,只需按部就班跑几圈,搞些螺旋造型出来,甭管大小,系统都是自动确认收货,默认好评——客户没脑子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张口就要“五彩斑斓的黑”和“千变万化的白”,得不到还要骂骂咧咧“人间不值得”的人。
后面的事情更离谱。小五听说,东方朔在宫里吃饭,会把合口味的菜塞到袖子里,偷回去慢慢吃,家里至少三天不用生火做饭。还有一次,皇宫里刚杀完猪,他二话不说拿剑割走了后腿精肉,还以“刀尖舔血”的侠客自居,从此皇上总叫他表演切肉,慢慢练成了“一刀切”功夫,几斤几两,不差分毫。最不能忍的一次,他在宫宴上喝多了,竟跑去大殿小便。皇上一怒之下把他贬为庶人,后来又复职,陆续提拔到太中大夫,但安排的工作仍然是讲段子。东方朔经常欺负侏儒,以此委婉提醒皇上加薪:他们跳起来也打不着臣的膝盖,怎能一样待遇?陛下您评评理,臣本可以凭颜值吃饭,为何要凭才华饿死?
天子哈哈一乐,同意涨俸禄,但在工资条上批注:凭颜值你也得饿死。后来每每提起东方朔,他还对身旁宦官说:此子鬼迷日眼,不可尽信,权且一乐吧。
以上传闻小五不知真假,因为当值的同事都因差评被辞退了,查无实证。东方朔也被拉黑,大家都不肯接他的单。而这一次,这家伙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发了大愿,心如磐石,向宇宙订购了尊享达“一条龙”服务。可怜小五只能全程绑定,直至派单完成,不能接别的单子。
天黑如墨,东方朔的段子讲完了,场面冷得出奇——大家都忙着吃喝敬酒根本没听,唯有一团气泡咕嘟嘟从未央湖底冒出来,荡起一片涟漪。
难道是它?小五突然想起了一则古老八卦:五百年前,有只风龙接了蝴蝶的小单子,中间为赚外快搞拼单,不小心在万里之外搞出了一场风暴,于是被贬为孽龙压进未央湖底。
惩治力度有点大,但也不算过分——公司古训写的第一句就明文规定:快递员须就近接单,禁止跨区抢单,运输时须按照混沌结构走测地线,严禁夹带私货、偷件、漏件、故意绕远。
沉寂许久,实习生小水龙举着一串闷音浮上水面,“这人有点意思。你好好干,好日子在后头。”
是么?小五一怔。满打满算离年终绩效评估不足两个月,也没别的路走,打起精神,再搏一把好了。
鹅毛大雪连下了三天,长安城里白顶红墙琉璃瓦黄,美得像一幅水墨画。无数小水龙冻得哆哆嗦嗦,不分昼夜地赶制分形结构雪片,忙到气促心梗。世上没有一片雪花是相同的,有何意义?别问,问就是卷。
同样无心赏景的还有皇上。他又起了西征的心思,却不便开口——之前《轮台诏》话说得太满,宣告天下再不打仗,要休养生息以利万民。思来想去,他组织了一场年会,暗中安排近臣来提议西征,自己作势推脱几番才同意。这样不太丢面子。
东方朔也来了。众臣子还没坐稳,他便大咧咧地指着檐上三寸雪赞叹起来,“这雪下得妙,遥想臣当年在丐帮——”
东方朔暗笑,“回陛下,臣加入丐帮是为了学艺,混到六袋才有资格领唱‘乞丐调’。后来长老说臣两米一的大高个儿看着不可怜,不利于讨饭,打算‘采生折割’断臣双腿。臣便逃了。”
这一番话不光令皇上吃惊,连小五也没想到。处理群体意识属于中层人龙的业务范畴,丐帮是其中比较边缘化的类目——本质上,丐帮是一种类似蜂群的自组织结构,分散在四海八荒,内部划分九级虚职,其中六袋以上算old poor,不仅须六亲皆为穷人,还得有甲等学士学位。东方朔根本不够格。
“好听:左手执一破碗,右手以鸡腿骨敲之,唱起来脆生生,喷喷香,隔壁叫花子馋哭了。有支曲子名唤《神异经》,正好应今日之景。”
东方朔得令唱喏,扒拉出一根刚啃完的大骨棒,吸净骨髓,擦干放平,举起一根竹筷敲了起来。邦!邦!邦!他清了清嗓子,张开了嘴。
心念起,小五收件,紧紧抱在怀中,咻地钻进东方朔奔流的思绪,在混沌之境里绕行起来。
木棍能打狗,碗筷供三餐。天不收来地不管,麦秆堆里唱乱弹。
都道城里日头圆,咱也看不见——起得比鸡早,睡得比鸡晚,累得是狗都嫌。
隔壁饕餮更凶残,拳打敬老院,脚踢幼子园,咥饭端的是大老碗:
喝的是咱挖的井,吃的是咱打的面,溜圆肚里都是咱的钱。
它来了朝,进了殿,专吃道理与善言。忠臣良将下场惨,白脸奸臣抡得欢。
州官放火很随便,百姓没有点灯的权。一句西征两个字,十万子弟离人间。
受罪占的是多一半,另一半还是闹心烦,哎,活鬼自相残。”
这并不是人间第一次借凶兽讽刺恶人,却是第一段音乐脱口秀。满堂文武脸都绿了——回应吧,等于承认了;不回吧,咽不下这口气;想按约定提议西征更是如鲠在喉,怕坐实了“穷奇”这个外号,毕竟朝中有人偷书“谤史”,稍不留神就可能遗臭万年。
皇上端坐明堂,脸上阴晴不定,突然噗嗤一笑,“有点意思。不过,”他收了笑意,“话里话外意思太多的人,下场都不太好,明白吗?”他冷冷问道。
小五叹了一声,蜷缩进混沌深处。皇上话已至此,客户没掉脑袋已是万幸,还能奢望什么呢。
半月后,风头渐平,又来活儿了。有人进贡了一瓶仙酒,说是从西王母那边进口的,由西域酒泉酿制,用的葡萄是西王母本人栽的,闻一闻,百病皆消,品一口,返老还童,喝一坛,长生不死。皇上号令办一场品酒筵,自己喝两盅,也让群臣闻一闻。醉翁之意自然不在酒——他早安排好了人,假借仙酒之名,提议遣重兵长驱西王母地界,拿下诸小国,原地屯田种葡萄酿酒,内销转出口,扩大贸易顺差,让它成为一架驱动经济的金马车,用铁蹄踏出一条丝绸之路。
这次派件千万得注意,可不能……小五抱着心念刚绕了三圈,却见东方朔冲出席位,几步跑到大殿中间,抱起仙酒坛子,咕嘟咕嘟一口干了!
“放肆!”半晌,皇上反应过来,一拍龙案,“朕砍了你——”
“莫非仙酒是哄人的?”东方朔大惊失色,“今日臣喝的要真是仙酒,必然死不了;要是陛下把我杀死了,说明它并无‘长生不死’之神奇,就是一坛假酒。陛下,西王母地界还是不去为妙,多半是个欺君的杀猪盘!”
原来如此!小五看得真切,东方朔的话里包含一个自指,正是混沌过程自组织的驱力——从初值出发,系统函数自我指涉,无限递归,层层分形,涌现出参差多态的复杂世界。在尚未被公理规训的时代,一对矛盾可以爆炸出一切。阴阳不测谓之神,而自指则是神创造出的一块巨石。全知全能的神能举起这块巨石吗?人们就这个问题吵来吵去,为人间注入了灵魂。
皇上掐指算了半天,弄不清楚该不该砍脑袋,缩在龙椅上说不出话。
“其实臣见过西王母,”东方朔一脸虔诚继续道,“昨晚臣梦见她老人家。她见臣又帅又机灵,便赏了臣一个问问题的机会,天文地理,知无不言。臣想不出怎么才不亏,便讨巧问:我应该问什么问题最好,它的答案又是什么?陛下猜猜她怎么答的?”
“她说:最好的问题就是你刚才问的那个问题,问题的答案就是我现在给你的这个答案。所以说,大道至简,答案都写在题面上,活好当下,根本不用跑大老远去找。”
见天子陷入思索绕不出来,东方朔乘胜追击,“臣这辈子很倒霉,经常起心动念,许的愿却都实现不了。臣曾经发明过一台写段子的机器,很精巧,输入一个段子,它会自动生成另一个段子。臣就把它生成的段子回输给它,没几轮就烧坏了。臣便制造了一个制造制造段子的机器的机器,结果它也烧坏了,然后不得不又制造了一个制造制造制造段子的机器的机器的机器……好不容易修好了,臣随口问:我怎么许愿才能实现?它只答了一句就又烧坏了——”东方朔故意顿了顿,目光灼灼直视天子,“它说:你就许愿‘每次许愿都实现不了’。陛下,您觉得臣的心愿能不能实现?”
这绝不是人间第一次借悖论指认真理的残缺,却是第一段one-liners。可惜不仅包袱没响,还相当不吉利。皇上被绕得恼羞成怒,“来人,把东方朔押下去,没朕允许,不得出家门半步。”他其实已经手下留情了——直言反对出征的臣子都被暗中“处理”,像这样公然忤逆圣意,还敢在朝堂上胡骚情的人,纵观全朝也只有东方朔一个。这恐怕就是所谓的“伸手不打笑脸人”吧?
东方朔被宫人架走,推入房中,一个趔趄摔了个嘴啃泥。他爬起来,回身笑嘻嘻地作了个大揖,便躺倒在炕上歇着了。夜深后,他突然一骨碌跳起来,秉烛狂书,模仿屈原写了一篇《七谏·沉江》:苦众人之妒予兮,箕子寤而佯狂。不顾地以贪名兮,心怫郁而内伤……写着写着,一滴浊泪滑下瘦腮,落在地上,砸得几只小土龙四下乱窜,卷起一地土璇子。
小五嗅到土沫子里的一丝苦涩,隐约明白了什么,又不是太明白。
弹指间一个月过去,熟悉的绝望感侵袭了小五:东方朔被关久了,精神状态出了问题,像被夺舍一样整日嘟嘟哝哝,自问自答。按道理讲,努力总会有个结果,但混沌不讲道理——客户这样在念想里空转而无法行动,完成派件怕是无望了。无独有偶,在很久以后的后来,世人对祸福、输赢等二元状态有了全新认知,将其命名为“白努力分布”,可谓名副其实。
入夜,未央宫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原来今天是腊月初七驱傩节。小五窝在未央湖心的假山石上,远看绰绰人影。一百二十名身穿皂服的少年手持大拨浪鼓,面戴柳木面具,绕圈狂舞大唱傩戏。一时间百鬼夜行,天地可怖。
突然,天光乍动,小五抬起头,看见赤红云气里闪出一抹星辉,是天龙在派送星辰!那个倒霉的星系拥有三颗恒星,已经胡乱缠绕了几亿年,不知道哪天就会撞车,爆出一片烟花,然后消失在茫茫天宇。小五看得出神,依稀想起十九年前自己刚刚分形入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漫天星辰里的天龙,羡慕极了,再看现在……想到这里,它悲从中来,仰天长吟,凄厉声音砸在几条路过的风龙背上。风龙四散惊逃,悲音坠地,几只小土龙跳起三尺高,把染了悲戚的烟尘胡乱抛向人群、假山、花草、未央湖水。一时间万物同悲,天地酸楚。
“派件失败的龙不少,把客户干没了的可不多。”一个声音咕嘟嘟从未央湖底冒出。一只身形模糊的小水龙送完件,眼泪汪汪地沉了下去。
“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吗?”孽龙的声音又浮出来。一条黑魆魆的长影在湖水波纹间若隐若现,“没有大局观——你得聚焦系统函数,打通资源,对齐目标,引爆流量,吃透关键路径,撬动系统,以小博大,必要时候可以使用非常手段。”
好家伙!不愧是职场老油条,一串黑话贯口形式远大于内容,信息量近乎为零,能量无序度拉满,令人无处下嘴反驳。它不会是往沟里带人,给自己找替身吧?小五暗戳戳后退几步,谨慎地回了句黑话,“要是初值不对,价值链路就乱了。这种点线面式的组合拳有用吗?”
“错。混沌过程对初值敏感,只是说初值会影响事件发生的顺序,且不能预测,但长远看,系统达到某个状态的概率是定值,只由天地、时代、参数决定,不以个人初值为转移。混沌即秩序——要发展,得远离稳态,借用非线性杠杆发力,寻求破坏性增长,把握概率,乱中求进。”老风龙这段话半黑半白,似乎暗藏机锋。
小五又退了两步。没办法!老前辈画的饼又大又干,实在咽不下去。
沉默一刻,老风龙叹了口气,“直说吧,大局观讲究‘抓大放小’。很多事情看着微不足道,其实有大用。比方说,男人都爱在路边捡比较直的树枝,有意义吗?要是仓颉当年没捡那根被雷劈焦的树枝,就没后面的事儿了。”
“大隐隐于朝,本质不在‘隐’,而在于‘大’,大局观的‘大’。你得逆事顺办,琢磨琢磨吧。”老风龙咕咚一声潜入湖底。
这可咋办?小五一时没了主意。信它吧,它自己还压在湖底呢;不信吧,它费神教陌生人图啥?东方朔原本就是天纵奇才,饱读诗书,学富五车,连发“报国”“止战”的大愿,大概率是会成事的,但能否在有生之年实现就不一定了。混沌过程就是这样!更何况自为存在比自在存在复杂得多,除了外部环境,还有内部意识的影响,根本不可控,不可逆,不可约……小五心里的一团乱麻越卷越大。
湖边戏台上,傩戏演到酣处,锣、鼓、钹、铙叮叮咣咣,好不热闹。皇上和诸位臣子坐在席上,看得目不转睛。
咯吱!宦官用独轮车推来了满满一车竹简。那是小五两天前陪东方朔写的一组段子,名叫《答客难》。
“都是段子?”皇上倒吸一口凉气,想起当年的三千竹简,后肩膀像锥子扎一样抽疼,“念一段。”他又忍不住好奇。
宦官展开第一卷。嚯!狗日的好大的字。他硬着头皮念道:“曾有人问臣:你文武双全,又帅,堪比苏秦、张仪,为何不能成大事?臣觉得,这是因为当今天子不行——”
皇上脸色一黑,揉着肩膀的手停在半空,用眼神示意宦官继续。
宦官慌忙展开下一卷竹简,松了口气,“不行暴政,所以臣没有地方施展。天子用人时当他为老虎,不用时当老鼠,拉高踩低,不是明君——”他哆哆嗦嗦又去捡下一卷。
“不是明君是什么?这就叫赏罚分明。皇上虽愚鲁——”宦官心里直骂娘,被白毛汗蜇得脊背瘙痒,又展开一片竹简,“愚鲁之人亦不愠其行,扬大德,赦小过,绝不会出不义之兵。再西征,他不是人——”
“滚下去!”皇上气得直抖,“传话给东方朔,好好写段子,除夕宴上给朕讲。再这么糊弄,朕一定要了他的脑袋!”
咔嚓!一只电龙慌里慌张抛出一道闪电,劈开暗夜,发出轰天巨响,连大殿也被震得颤了三颤。贼风刮起,未央湖中旋出一个深窝,一根皎白水柱自水窝中央射出,直插幽暗天宇。
“龙吸水!”戏台上,傩公揭开红木面具,指着水柱,“祥瑞,祥瑞呀!”
“派件呢。”老风龙囫囵答道。水柱向上冲击,咔嚓一声捅破了云层。
“嗯嗯。对了,”老风龙脱离湖面,水柱顿时萎蔫下来,化成一团蒸腾的水汽,乌泱泱地包裹住众生,“那场大雨的概率是一定的,即便我不做什么,它也会下,但时间不定,三年不短五年不长,我等得了,庄稼等不了——有大局观,就能找到打破平衡的元素,与天地共振,令日月星辰皆为我所用。”
天地共振?日月星辰?这真是提锤砸月亮,掂不来轻重呀。小五不由怔住。
老风龙翩跹游移,夜空云卷云舒,“人的思维混沌很特别。人的预期可以自我实现,秘诀只有二字:暗示——制造一个信念可比制造一场暴雨简单多了。就好比去年大司农预测菰米要涨价,大家听了都赶紧去囤菰米,结果真涨了……哎,天都聊明了,再聊下去可就泄露天机了啊。”风龙的话戛然而止。
“小五!”老风龙厉声打断,“你来人间一趟,难道只为碎熵几两?问问自己的心,到底想要什么?”
自己的心?小五惶惶垂下头,什么也看不清。这颗心被一团迷雾包裹,也许早就风化了。突然,一个稚嫩的声音冲出迷雾,咻的一下绕到小五背后:我要在宇宙里留下自己的痕迹。
这声音很耳熟。小五乍然回头,过电似的抖了三抖。那是……十九年前的自己!
是的,世间的领悟都始于一次回头——回头看一眼曾经的自己,类似“你瞅啥,瞅你咋地”,相当于一次握手。主体与自身建立联结,如同双镜互照。人会在丰富的重影中回顾一切,包括原以为缺失的细节,然后站在上帝视角看清内心,完成对自我的观照。
迷雾散去大半,小五的心也清朗了大半。“风龙大哥,你做了这么多,承受了这么多,可最后……人只记得蝴蝶。你有没有不甘?”它轻声问。
“没有。”老风龙淡然一笑,“因为风知道,水知道,蝴蝶知道,我知道,宇宙万物都知道。”
“比上班舒服。除了挣不来熵,没毛病。”老风龙被袅袅香烟包裹,精魄随风飘散,分形出无数小风龙,一只接着一只融入混沌,“工作申请审核了十几年,刚才一下子给通过了。再就业去喽。小五,放开干!咱是龙,啥也不怕!”风龙的身影越来越淡,声音越来越弱。
迷雾散尽,小五的心彻底敞亮了。一个计划驭光而出。就这么干!大不了压它五百年,权当gap year喘口气呗。
腊月三十,除夕夜,大雪纷飞,长安城再次入画。有人说,长安城存在的理由,就是等待冬天的雪。很有道理。分形的大雪别无他用,却能在年尾时犒赏天地,令寒冬的面目不那么可憎。
未央宫里,战功赫赫的武将整齐站了一排,穿着华美礼服,由皇上一一致辞表彰。这样堂而皇之把除夕宫宴办成表彰大会,是在传递“尚武”信号,借机重提西征一事。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大司马居然憋不住,笑出了声。旁边人原本神情严肃,余光扫到他,稍一对视,也有点想笑。很快,笑意被传染开,所有人都开始七扭八歪地憋笑,有的暗暗掐自己的胳膊,有的故意想一想惨烈战局,但用处不大。
大司马如梦初醒一般止住笑,哆嗦着回道,“臣,臣也不知道。”
“陛下,是他先笑的,臣在旁边看得真真的。” 步兵校尉站出来,指着旁边东方朔的鼻子举报。
“臣在练习段子呢。”东方朔撒了个谎。他当然不敢说出真正的原因——刚刚抽年终奖大礼包时,他连抽了两个“上震下兑”归妹卦,白得了两名美貌婢女。更重要的,顾名思义,此卦象征女子出嫁,卦辞是:征凶,位不当也,无攸利,泽上有雷,君子以永和终知敝。就是说这仗无利可图,打了也白打,建议love and peace。这无疑给了东方朔决胜信号。
没错,这是小五联合实习生小风龙做的——抽签结果虽概率一定,但只消加巧劲翻转卦签,就能快速让期待卦象出现,同时,小五发出暗示让东方朔立刻去抽,结果就这样被左右了。
皇上被吊起了兴致,“什么段子这么好笑?讲来听听。”
时机还未到。小五一面盘绕,一面给小风龙发了信号。一股凌风夹杂雪片旋进大殿,直接灌进东方朔的领子。
“阿——嚏——”东方朔连打了十来个喷嚏,人都佝偻了。
“臣害怕包袱不响,心里一寒,有点着凉。”东方朔搓着后腰眼子解释道,整理好衣服就要开讲。
时机依然未到。小五观望一番,迅速给小土龙发了信号。一团陈年老灰掉下房梁,打着旋儿落在东方朔头顶上。“看来是天不让臣讲。”他呸呸吐了两口唾沫,“等会儿吃席时讲吧,臣被灰迷眼了,有点难受。”
“朕是天子,天也得听朕的!”皇上顿了顿,补充道,“哪个老子不听儿子的?” 说罢,他咕咚干了一盏椒柏酒,大步踱到殿外,坐上流水席头部的金椅,“开席,过来讲!”他命令。
噗!一枚爆竹居然不点自燃了。尺长的空心竹管,灌满硫磺、硝石,混以蜂蜜油脂,瞬间燎起一条屋檐高的青绿火焰,咻的一下飚出,吓了众人一跳。没到亥时,何人点炮?
东方朔立在大殿门外也有点莫名其妙——预期拉这么满,待会儿可怎么圆?
还是不行,得再等等!小五咬牙调来几条小气龙,左激右荡,撞得众人心肌自旋波狂卷,心快要蹦出嗓子眼儿。东方朔捂着胸口,脑中突然一片混沌,准备好的段子居然半个字也想不起来了。他呆呆立着,口中不停嚅嗫。
大过年的,皇上并不想翻脸,更何况后面还有正事。“讲!”他大吼一声,目光如炬,将本不富裕的耐心一把烧光。
The show must go on! 小五俯身轻敲了下客户的脑袋。
“陛下,”东方朔终于开口,“不要听信小人谗言。三次西征,边疆已平,再出兵则为不义,是伤民之举。若止战,天必佑我大汉。”他干巴巴地道出一句便不再发声。
“止战,天,必,佑,我——”东方朔指着天,一字一字铿锵落地。
轰!天宇崩裂,星辰摇晃,四海八荒皆惊——天龙出手了!只见天上流光溢彩,一团烈焰将暗夜照得亮如白昼,令月华黯然失色。可怜的三星系统终于爆了,化作刺目的光尘,游龙一般激烈翻腾着。这个单子其实四年前就派送完了,只不过残影刚刚抵达人间,所以小五不算偷件,而是跨主体借势回调,算一种call back手法。
此后千年里,人间史书典籍对这个除夕夜颇多揣测:穷兵黩武的汉武帝为何突然打消暴虐之心,东方朔又如何调遣天地之力,制造出星爆奇观,而异象过后,君臣二人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事实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派件瞬间,在恢宏夜空奇观的暗示下,段子的力量被最大化,犹如一场风暴涤荡了天子的神识。他仰望天宇,失神地嘟嘟哝哝,突然面色一松,大笑三声,满饮盏中酒,一言不发地扭头回去睡了。
一场惨烈战争得以避免,无数人逃过一劫。因为什么都没有发生,世人很难评估东方朔的业绩,更不知道小五的存在,但风知道,水知道,宇宙知道,龙知道,这是一次刍狗教天地作“仁”的经典案例——在这个平凡的除夕夜,历史被重塑,大汉百姓安享数年平稳日子,得到了一个有利的初值、一个走向盛世的起点。潜龙勿用,歇好了才有机会一飞冲天。如果学不会劳逸结合,很容易“白努力”啊!
两千多年后,龙运物流昌盛兴隆,隐秘地扰动符号、实在、想象三界,赚得盆满钵满,坐拥数不完的熵。公司内部愈发鸡飞狗跳,尤以年终绩效评估前最为严重——
“部门经理把你的报告提交给我复核,你应该知道原因。”总监瞄了眼报告上“加急,重大过失,C-,毕业”几个关键词,不动声色地发问,“昨天,也就是大年三十早上,一场暴雪让整个城市陷入瘫痪,是你教唆同事加班赶工升级了中雪,为什么?”
“听人龙说,辖区好多人不想过年时候上班,但是没假。早知道老板还能让远程办公,我就——”初入职场的新人风龙自知失言,闭上了嘴。
“就什么?”总监眼中闪动,“搞场大雹子砸断他们的网线?幸亏这次没有人员伤亡,不然罪过就大了,连我也保不住你。”
“五总监,我真没多想,就只是,只是,”小风龙停止了嘟哝,深吸了口气,“我不想画螺旋,想干点正经事儿。”它的声音很轻,字咬得很重,带出几团微弱气流,像一只蝴蝶吃力地扇着翅膀,迎风扑向天宇。
鹅毛大雪漫天飞舞,烟灰色的云霭裂开了,一束微光透射出来,打亮了年轻风龙的轮廓。光影盈盈动,似是故人归,时间仿佛被拨回了两千一百一十二年前……五总监怔怔看了很久,终于压住翻腾的思绪,转过身,偷偷抹掉了报告里几行字。电光石火间,一股劲风旋过天地,卷起地上积雪,呼啸着冲向远方。翻腾的雪片凌空组成一个巨大的“B+”形状,来不及细看就消散于无形,与气流一起重归于寂静。“龙年快乐!”它提交了报告,回过头,笑着对小风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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