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算是方圆百里一户奇景,旁人家娃也生得不少,可再瞧我们,我这一代就是三十多口,倘有人来家里住上半月,只怕还未必认得全。
粗大的巨塔吐着白雾,雨棚吐出它的骨架,灌木的枯枝被风拂得作响,被道旁旧平房里传出的钢琴声掩盖,听不真切。我总待在这的一间破落屋子里,虽说是破落,这一片刚建成时都宝贝得紧。抬起头张望,如今是生了霉的房梁和七零八落的瓷砖,墙上坑坑洼洼浸着污渍,屋里的管子早生满了绣,窗上被调皮的孩子打出了几个洞,我试着补过,可还是免不了漏风,不知是补得不好,还是屋顶的铁皮被掀了口子。
从这向东走不到二里地,就是我开的厂,从外面看是一片凋敝破败,厂房里堆着早些年拆下的钢架,木板,铁皮。不时还能在这堆垃圾里看到破书柜,旧桌子。一把落满灰尘的旧木椅蹲在旁边,许久没人坐过的样子。
这椅子我记得的,小时候父亲抱着我坐在上面,后来换我坐在上面抱着阿弟阿妹。
父亲曾经给我讲过故事听,就在这把椅子上:早年间,我们祖上也称得上是大户人家,十里八乡凡是见了我们家人的,无不俯首帖耳。数百年兴亡更替,家里虽出过些乱子,却也一直阔着。到我父亲当家的时候,乡里传来了些新奇玩意儿,我们家人都没见过,就当那是旁门左道,不屑一顾。尤其是父亲,家里凡有人动了半点心思,都要被他好生训斥,若是还不顶用,就用竹条打,再就是关到阁楼里饿着,需得服软才放出来。
可时间一长,乡里人都靠摆弄那东西发了财,乡成了镇,我家不再阔了。父亲早年无子,便糟了旁人白眼,而又演变为磕碰,到最后,有人来我们家里撒泼,也只得忍气吞声。
我是家里的大哥,这故事里的情节我还依稀记得一些,在我年岁不大时,就常帮父亲驱赶那些闯到家里的地痞流氓。我生得壮实,多少能帮上些忙,家中有了子嗣,父亲的腰杆似乎也直了起来,说话渐渐有了底气。
这故事我感触得深,从识字时听起,听到半截身子栽进了黄土,却也不觉得腻。只是阿弟阿妹想来与我不能感同,如今再要他们回来听故事,只怕要听得“老顽固”,“老古董”之嗤笑种种。许是我真已跟不上变化,前阵子阿弟寄来一块分量不轻的塑料板,叫了“智能手机”这怪名字,我接上电,这塑料壳子闪了几下,就那么亮着,只是看了一阵就感到头晕目眩,便没再看过。
转到厂房外面,墙体早已开裂,露出里面的砖头,墙面上还有着不堪入目的涂鸦,多半是用炭画的,砖头上反倒显得干净。残砖破瓦挤在墙角,我一开始还会清理,时日长了便也不再管。
年轻时,我在镇东头开了间这间厂子,专研究那“旁门左道”之类的玩意。不知怎的,父亲也不再阻拦,似是默许,后来便也不遮掩,乐呵着夸我能干,一人养活了阿弟阿妹,总三十来口。
我自是对此骄傲的,我总带着阿弟阿妹进到车间,抱着他们坐在一把木椅上,同他们讲小时候的故事。每每此时,常适时地下起雨来。许是淅淅沥沥的小雨,淋在雨中只觉有些湿润,也许是倾盆大雨,打得雨棚轰隆隆响。雨棚破了,我便搭着梯子去修,阿弟阿妹此时也耐不住性子,要仰着头看我在上面工作。
我曾见得以为尽如所料,而往往不如所料的事,却不想我的命运也不如所料了起来。
镇里的年轻人到了外面学习,成才的也到了外面打拼,就同我家阿弟阿妹那样。我的厂逐渐招不到人,只得尽力让厂子转起来,终究是于事无补,最终,父亲不知是惋惜还是悲悯地说:拆掉吧。
老二老三也各自开了厂,帮衬家里,近况与我相仿。十一和三十一最有出息,小十一成了高干。不清楚具体有多高,只记得上次去拜访他,被门口的小娃娃数落了一通,也未见得他一面。他寄来的“智能手机”说是可以联系上他,可我用不懂,自然就没带在身上。小三十一去了南方打拼,据说比我们三个最富的时候加起来还要富。我倒是能见得他人,上次见到一面,为我安排了住处便匆匆离开了,那床软得像是躺在了棉花里,可我睡惯了硬板床,一宿下来身上酸痛,向他道过别便离开了。他们忙,我做过厂长自然很能理解,我年华垂暮,厂子拆了便当退休,他们可还年轻着呢。
厂子倒闭时,最令我难忘的便是拆掉冷却塔的情景,那天下着微妙的雨,不大,却也实实在在的打在身上。伴着一声巨响,那不知道要多少人合抱的巨塔轰然倒塌。烟尘四溅,冲到我的眼前,我呛得咳嗽,眼睛也进了沙子。再睁开眼时,雨却已经停了,夕阳在天边映着最后一抹残红,金红的光罩在我身上。
我曾请了阿弟阿妹们一同来见证,可如今站在这的只有我,老二和老三。我忽地悲呼:阿弟呦!阿妹呦!我的辉煌呦!我的时代呦!
我在原地久久立着,直到月光打在我的头顶。我疯魔似的翻着这些年来的日记,从午夜翻到日出,从日出翻到日落,怅然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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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淮槿dobrotetel发布于《深眠电台》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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