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l the bright, precious things fade so fast. And they don’t come back.
孟柯入迷地看着丁萦拨弄玛格丽特酒杯边的盐粒,酒精让他的大脑肿胀,所以他不得不更加专注地盯着那只在杯沿滑动的手指,仿佛整个世界的稳定都有赖于此。
忽然,她的手指改变方向,沿着杯沿逆时针滑动起来:“你说,有一天人类能不能让时光倒流,让我们有机会去修正犯下的错误?”
“不能,”孟柯看着落进酒里的盐粒,“因为‘熵’是不可逆的。”
“你可以把它理解为无序度,”孟柯说,“盐会溶解、热量会散逸、碎裂的玻璃无法复原、洒落的酒也无法回到杯中,你无法改变过去,就像你无法让洒落的每一滴酒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这句话激活了似曾相识的梦境,玫瑰门就此显现,而开启门扉的方法他早已熟稔于心。于是他说:“这也并不是坏事,所有这些错误塑造了今天的你我,让我们在这里喝上一杯,庆祝你回归单身的行列。”
丁萦勉强笑了笑,举起酒杯碰了碰孟柯的酒杯:“单身快乐。”
“一直快乐。”孟柯喝下一口,而丁萦一饮而尽,又向酒保点了一杯。
“不,今天高兴,”丁萦任性起来,“再说,就算我真喝多了,不是还有你吗?”
孟柯认真地看着丁萦,想要读懂她眼睛中是否有暗示。忽然有人影在吧台闪过,他不禁抬起头,那不是龙晓冉,这里也不是她的“死线”。
“不是,”孟柯说,“是怕她突然从吧台后面冒出来。”
“逮你个正着吗?”丁萦罕见地开起了玩笑,她玩弄着空酒杯,继续说,“我们三个以前经常一起喝酒的。”
“怕她跟我说‘你看,我早就跟你说过吧’。”丁萦接过酒保送来的爱尔兰咖啡,趁热抿下一口,继续说,“其实她根本不用开口,你看着她那双眼睛就知道自己做错了。所有遮掩和伪装都没有用。”
“同感,”孟柯轻轻碰了碰丁萦的酒杯,“我至今不敢去面对她的目光。”
“那时候的她……”孟柯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继续讲下去,“活泼开心得像是另外一个人,特别不真切。”
“那才是曾经的她,”丁萦说,“活力四射、热情洋溢,像一株疯长的藤蔓,把自己的好奇伸向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但她也是一面镜子,被她凝视时,仿佛凝视我的就是现实本身。从她的眼睛里,我会看到自己,丑陋又滑稽的自己。”
“是的,”丁萦碰了一下他的杯子,“两个虚伪的怂包。”
丁萦放下酒杯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孟柯甚至能闻到她唇齿间喷出的咖啡与威士忌的味道,这让那嘴唇更加诱人:它就那么静止在那里,似乎等着他去亲吻。
可他刚鼓起勇气,那嘴唇却再度开合起来:“说实话,我蛮感谢胡彦松这个人的,他也是一面镜子,一面放大镜,我有时候骂着骂着他,就会厌恶起自己来,我会不禁想自己怎么成了这么一个刻薄的泼妇,这不是我想成为的人。跟他的相处也让我学会了很多东西,比如他在我客厅里乱扔的那双鞋,我教过他许多次,为了这个也吵过许多次,但直到分手前,那双鞋还是那么乱扔着,像是一种挑衅。我早就明白,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让所有事情都遂我心愿,但明白和接受是两码事。再比如……结婚,我有时会突然害怕,害怕这是个永远填不满的沟壑,而我跟他,为了一起步入沟壑而相互掩饰、彼此欺瞒。我不止一次地在脑内幻想,这婚没结成,因为我临时反悔了,因为婚纱当天全烂掉了,因为堵门的伴娘要的红包数目太夸张了……我万万没想到终结这场婚姻的会是他,而且一点余地都没留,干得漂亮!”
丁萦忽然凑近孟柯,吓了他一跳:“你不想听我讲他,是不是?”
“我不喜欢你谈别的男人,无论是谁。”借着酒劲,孟柯无所顾忌地说出了心里话。
“没事。”丁萦强行举起酒杯,混着咖啡的酒精泼洒出来,溅在了她的衬衣袖子上。
“抱歉。”孟柯连忙道,他连忙从桌上取了一片纸巾为她擦拭。
丁萦一把夺过纸巾,狠命地擦了起来。“衣服弄脏了……”她委屈道,话音里有了哭腔。
“我没难过!”丁萦争辩说,“就是……就是觉得自己太蠢了,喝酒都能把衣服弄脏了……哈哈哈哈哈。”
孟柯陪着她干笑了几声,只听她在笑声的间隙不断重复着“衣裳龌蹉了”“吾哪能噶戆额?*”
“没事……给你买新的……”孟柯的语气就像在哄小孩。
丁萦并不理他,她不停地笑,笑得自己都直不起腰来,只能趴在桌上不住地颤抖。
孟柯轻轻拍着她的背,可那颤抖怎么也停不下来,他好说歹说才骗得她抬起头来,发现她早已经哭得一塌糊涂。与梦中一模一样。
“丁萦?丁萦?”孟柯推了推丁萦的肩,“你新家的地址说一下。”
“丁萦……阿萦?”孟柯用了一个之前从没用过的称呼,“阿萦,醒一醒。”这个称呼让他觉得自己可以名正言顺地拉近二人的距离,他将丁萦揽进臂弯中,继续轻摇她。她的身体很柔软,顺从地摇晃着,而孟柯的身体却异常僵硬,每一个动作似乎都要经过深思熟虑,一股莽撞的热气在他的躯壳内左冲右突,想要打破两人间的障壁。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只不过上次跌入谷底的是他。那一次,丁萦拒绝了他,而这一次……
“地址已确认,”无人出租突然播报,“自动驾驶将在30秒钟后启动,”
孟柯揽着丁萦的手像挨了烫似的迅速收了回来,他下意识地整了整衣服,像个犯了错被父母抓着的孩子。
“这是去哪?我什么都没说呢。”他惊魂未定地问出租车。
无人车在挡风玻璃的电子地图上展示了大致方位,告诉他这是丁萦家,另外,车内监控已启动,请孟柯注意乘车行为规范。
“你不是出租助理吧?”出租助理不会这么说话,孟柯从没被助理指责过。
“当然不是。”助理恢复了原本的合成语音,这是丁萦的那个据说图灵强度有7的AI助理,芳芳。
孟柯悻悻地与丁萦坐开了些:“你怎么能随随便便接管出租车?”
“佳琦姐姐把我加入了城市交通的反侵害认证协议。”芳芳说,“为的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保护老姐。”
孟柯楞了一下,才意识到芳芳所说的“老姐”指的是丁萦,可它用的词居然是……“‘保护’?我怎么可能伤害她?”
“那得看怎么定义‘伤害’了。”芳芳的语气愉悦,仿佛只是在跟他日常聊天。
“我只是按程序办事,如果有任何异议,请反馈给佳琦姐姐,或清醒状态下的老姐。”
孟柯讨了个没趣,不知该如何作答,他正襟危坐,看着丁萦在座椅上翻来覆去,想寻找一个舒适的睡姿。
孟柯没好气地脱下外套,将其叠好放在腿边,然后扶着丁萦躺下,整个过程中芳芳毫无动静。丁萦在他腿边难受地嘟哝着。孟柯看着她,心中爱怜无限,可无形的AI助理还在一旁监视,这让他又生气又忌惮。
最后,孟柯心一横,带着挑衅的姿态将手放在她的头上,轻轻抚动起来。
人与AI就这么僵持着,直到下车,谁都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欢迎来到老姐和我的新家。”芳芳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口气。
可进门的二人全无优雅可言,孟柯扶着丁萦跌跌撞撞地走进屋子,半边衬衫沾着丁萦的呕吐物。他忍着恶心帮丁萦脱下鞋,将她扶进卫生间。丁萦立刻吐得一塌糊涂,弄得他有些反胃。
从出租车折腾到家,孟柯第一次零距离地接触丁萦,可此刻的他只觉得狼狈和恶心。不知胡彦松有多少次需要面对这样的丁萦,究竟是多少次的失望与幻灭,才让爱变成了厌倦和报复?
孟柯帮丁萦稍作擦洗,将迷迷糊糊的她放在了床上。他站在床边,望着熟睡的她,欲念在心中不断翻腾,可仿佛又被什么东西堵住,无法宣泄。他抬头四处张望,想找到芳芳正从哪里监视着他,但徒劳无功。
也许该走了,孟柯寻思着,但他想起酒吧里丁萦看他的眼神,也许她在装醉,也许她是想让他留下。
毕竟他推开的是玫瑰之门,这扇门本是属于别人的,若不是他被阿芙洛狄忒指引,如天降神兵般出现在咖啡馆,那此刻站在这里的可能会是周沂渊,也可能是一个酒吧邂逅的陌生人。但他遍历过这扇门后的所有可能,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丁萦心意已决,重要的是丁萦不会后悔。
孟柯重重地叹了口气,他脱掉自己沾着呕吐物的衬衣,赤膊站在丁萦面前,他的目光抬起又落下,落下又抬起。最后,他将衣服团成一团,推门走出了卧室。
在烘干机的轰鸣声中,孟柯狼狈地清理着卫生间里的呕吐物,许久没打扫过卫生的他试图直接用水将秽物冲进地漏,结果闹得一片狼藉。低沉的轰鸣停下后,孟柯才察觉卫生间外的新动静。
他下意识地推开门,发现此刻他最怕见到的人正站客厅里。
“哟,我来得真不是时候啊。”龙晓冉盯着赤膊的孟柯,语气如刀。
“在拯救她,我懂。”龙晓冉打断他,“你是知心‘摆渡侠’,每一个陷入绝境的妹子身边都有你。”她走进卧室,俯身检查了一下丁萦的状况,起身接着说,“既然她有人‘拯救’,那我走了。”
丁萦血液中的酒精含量超过预设值之后,芳芳就立刻联系了龙晓冉。尽管丁萦说她怕晓冉,但后者依然被她设置为紧急联系人。但芳芳并没有告诉龙晓冉孟柯也在……“不然我这么心急火燎地赶来图什么?”龙晓冉说,“搅了你们的好事,真是抱歉啊。”
孟柯故意不去在意她话中的讽刺。“说不定芳芳是故意的呢?”
正面阻止孟柯可能不符合丁萦的潜在意图,但酒醉的她无法进行知情同意,芳芳也许陷入了两难。
“所以就把锅甩给我吗?”看着熟睡的丁萦,龙晓冉叹了口气,“两个大活人,被AI当猴耍。”
“不过你也真是怂得可以,”龙晓冉瞥了眼丁萦,“某人今天可是为你开绿灯了啊,就是把她睡了,AI又能拿你怎么样?”
孟柯终于被龙晓冉的穷追猛打搞烦了:“你毕竟是她朋友,这样说合适吗?”
“你天天在梦里跟她没羞没臊,这时候跟我讲起羞耻心了?”
“我不理你?”龙晓冉嗤笑了一声,“是你自己心里有鬼好吗?!你好好想想,是从哪天开始,你跟我说话变得敷衍了?又是从哪天开始,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敢了?”
“你口口声声说梦是假的,可自己却把什么都当真,”龙晓冉说,“梦里你怎么颠鸾倒凤我都管不着,但像个犯错孩子似的躲着我是闹哪样?你想让我做什么?为梦里的事惩罚你?还是为现实里压根没发生的事原谅你?你自己分不清梦与现实也就算了,还想把我拖进去。我想退后一步,等你自己清醒过来,你却说我不理你?醒醒吧,小朋友。”
“我试图醒过一次,”孟柯说,“为你我本打算放弃聚落了,可看我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少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龙晓冉说,“摔了跤就爬起来,躺地上是给谁看呢?你想活在泡泡里,随你,看我拦过你吗?”
“这不是泡泡!”孟柯反驳说,“我做的事情有意义,能帮到别人,帮到你。”
“请、不要再、自我感动了,好吗?”龙晓冉说,“我自己的屁股自己擦得干净。你呢?与其天天梦着干票大的拯救所有人,不如先救救自己吧。”
“你太刻薄,太消极了!你根本不明白我能做什么?!”孟柯怒吼道。
龙晓冉静静地看着盛怒的他,最后噗嗤一笑,笑声中满是失望和鄙夷。“你真觉得自己是来救她的?”她退到一边,让出躺在床上的丁萦,“来来来,救!我看着你救!”
孟柯没有说话,在龙晓冉的注视下,他挑衅似的走到丁萦身边,然后,从她身下拽出了自己的外套。
“所以不救了是吗?”龙晓冉看着穿外套的孟柯,“我们的‘摆渡侠’又要躲回泡泡里了。”
“我会救她的。”孟柯穿好外套,坚定地看着龙晓冉,“还有你,还有所有人。”说完,他径直向大门走去。
“大哥,你人疯了,眼睛也瞎了吗?”龙晓冉向他招手说,“我们在这边唉。”
“但玫瑰门不在这边。”孟柯轻声说,不在乎龙晓冉有没有听到。
他轻触门把手的一瞬间,梦里的玫瑰爬满了眼前的门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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