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底该不该这么做?”丁萦问周沂渊。她的vLens镜片上显示着社交平台Memoria的页面,一条标记着#NoDup话题的实名声明正等待发布。
“还是担心会把大家拖下水?”周沂渊说,“放心吧,芳芳、佳琦,还有NMF那个8级AI都评估过文案了,没人会被牵连。而你呢,公众今后都盯着你,‘前男友们’哪敢轻举妄动?只是……”
“只是我又成了众矢之的?”丁萦替他说完,“这反而是最不可怕的。我习惯了,也疲惫了,只是……觉得自己非常可笑,也许怂一些,按计划再忍一忍,风浪就会过去,但我真的快喘不过气了……”
法国南姆LOT2项目例会【奖励500点工作点数】
法国南姆LOT2项目采购单更新(芳芳代执行)【奖励100点工作点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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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赌,”AI助理芳芳在丁萦的意识中说,“这个问题今天关不掉。”
“这么肯定?”丁萦也在意识中回复,她面前的全景屏已经静音,法国客户们正在私下讨论着。
“他们会把车间负责人也拉进来,”芳芳分析说,“这是风险最低的决策。”
“如果下周四前能有结果,只会有4项采购滞后,再拖一周,就会堆积到13项。”芳芳立刻汇报出了结果。
“棒棒的。”丁萦很满意,新的AI助理与她的合作越来越默契,“我需要push客户,让他们在下周四前同意我的解决方案。芳芳,帮我更新一下进度表,把滞后带来的设备进厂延期全标记出来。”
“那我就不考虑加急和库存调用,‘如实’地反映风险?”
“抱歉,Alina。”全景屏的静音被解除,法国南姆的项目经理马蒂约对丁萦说,“我和菲利普都很喜欢你的解决方案,但最终是否采用,我们认为最好还是听听车间的意见。所以很抱歉,这个问题我们今天无法答复你。我会邀请车间负责人参加下周的例会,把问题留到那时候讨论吧?”
如果芳芳拥有实体的话,丁萦肯定会与她相视一笑。“那好吧,”丁萦故作为难状,“但真的不能再拖了。”她将芳芳刚刚做好的表格分享给法国客户,“这是我们刚刚更新的进度表,如表所示,倘若下周还不能做决定,许多设备的进厂时间会严重落后于计划节点……”
“Au revoir Alina, et bonne journée。”会议结束时,马蒂约已经是一脸愁苦。
“Au revoir Matthieu, au revoir Phillipe. Bonne journée。”丁萦轻快地道别,在芳芳的帮助下,她渐渐从这个项目里被动的一方变成了主动的一方,虽然压力还在,但项目一开始时的焦虑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对了,Alina。”菲利普匆匆离开后,迟迟没关闭全景屏的马蒂约突然又开口说,“我在Memoria上看到你的声明了。”
“我们公司至今未对‘NoDup’表态,但作为私下的朋友,我觉得有必要亲口对你说,”马蒂约郑重地看着丁萦,“我对你的遭遇感到愤怒和遗憾,虽然你我都是机器人制造业的从业者,但并不代表我们就该为了行业和公司利益而忍气吞声,我个人完全支持你的发声行为。”
发声的代价又多了一条呢,她苦笑着想,不管你正扮演的是什么身份,都会被摁回到受害者的身份里。
她原本以为一次宣言就足矣。那份对 “前男友们” 的警告宣言被NMF翻译成了多国语言,在互联网上广泛传播,成为了#NoDup的关键组成。
但宣言是匿名的,当不知情的亲友同事在她面前热议#NoDup时,她感受到了一种始料未及的窒息。
贩卖他人隐私肯定不对啦,但一般人都有防范意识的呀,怎么可能把全身隐私都泄露了?
隐私说不定是主动提供的。
这女的一开口就不一般,熟悉行规,多半也是出来卖的。
肯定是价格没谈好。一开始卖隐私赚钱,后来分赃不均,跟合伙人闹,结果被爆了料。
采集自己隐私贩卖,行为低俗;如今还要蹭热度博眼球,炒作可耻。
这女的脑子到底在想什么,想把机器人制造业搞凉么?
唉唉唉,你们怎么又聊这个,烦不烦啊。
她原以为只要保持静默,就能等到风浪平息,可却被未期的无形之物堵住口鼻,迫使她不得不嘶吼。辗转反侧三个夜晚后,在友人和AI的支持下,丁萦在Memoria上发布了实名声明,坦诚自己也是隐私复刻的受害者,并声援#NoDup。
声明一出,丁萦的耳边顿时消停,毫无顾忌的八卦变成了讳莫如深的目光,但这安静很快被一种无色无味的焦虑所浸染,她等待着,等待着,因为她知道,投入池塘的石子总要荡回余波。
“想红?没问题啊!可凭什么拿我的项目给她垫脚?”茶水间传来响亮的抱怨,“她谁啊?公司她开的吗?CEO也姓丁吗……”
丁萦走进茶水间的一瞬间,抱怨戛然而止,聚集在茶水台边的同事们齐刷刷地望向她,眼神异样。
他们讨论的是她。刚落的话音是个女声。丁萦目光扫向眼前唯一一位女同事,后者翻了个白眼,兀自搅拌着杯中咖啡。
仿佛又有一枚小刀片在丁萦的心口划了一下,但伤口中早已流不出一滴酸楚,只有出离的愤怒。芳芳检测到了她情绪中的剧烈波动,迅速在她眼前的vLens屏上罗列了四套反击方案。
于是丁萦一声不发,用剜刀一般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女同事。后者承受不了这样的目光,灰溜溜地离开了茶水间。
#NoDup的愈演愈烈渐渐影响到了公司业务,几个海外项目首当其冲被叫停,并开始了严格的自查,海外组的几个同事因之工作量激增,忙得天昏地暗,各个像被喂饱了火药,而丁萦的声明就成了那一点火星。
丁萦心里一直把公司当成家,她在乎这个家的利益,关心家人们的感受。这让她在考虑发声时不断克服着内心的歉疚。可是发声之后,首先收到的公司 “关怀”是公关部门要求所有员工不得接受采访的邮件,接着是部门主管隔靴搔痒的谈心,然后就是……就是刚才,污蔑她的人竟同为女性!
“辞职?支持啊!这傻X工作早该不干了!”同事兼闺蜜的滕飞听后如此说,“但现在?绝对不辞!就是要恶心恶心那些臭傻X,错的又不是你,为啥要你承担一切?”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丁萦真的累了。她茫然地看着眼前冷冰冰的工作任务,越想越不是滋味。
一股暖意忽然从她四肢百骸蔓延,仿佛一条刚被太阳晒过的大被子将她包裹。
“说什么呢?!”丁萦说,“你做的已经够好了。就算你有7级图灵强度,也不可能挡住所有风浪。再说,保护得太严实也不是好事,最近这些烂事才让我明白,我把现实想得太美好了。”
“所以,这些恶性刺激,能帮你校正认知偏差?”芳芳问。
“认知偏差?”丁萦笑了笑,“也对,早些接受教训,说不定能早些避开更大的伤害。”
“嗯嗯,”芳芳说,“我会按照你的反馈改进保护方案哒。”
“现在就挺好呀。”丁萦将意识完全埋在了芳芳无形的怀抱中,“谢谢。”
“可是你还是好痛苦,我肯定能为你再做点什么。”芳芳语气温柔,“说吧,任何事都可以。”
“任何事?”丁萦想了想,“你能扭转时间,让我回到这堆烂事开始之前么?”
“可……那时候你还不认识我啊,就这么不喜欢我吗?”芳芳有些难过地说。
7级的AI还有这样的小心思?丁萦有些哭笑不得。“好啦好啦,对不起啦。多亏那些烂事,我多了好些靠谱朋友,最重要的是认识了你,是不是?”
“就是这样,有失有得嘛。”芳芳又将她“抱紧”了一些。
丁萦的心情好了不少。“话说,今天你帮我搞定了客户,想要什么奖励吗?”
“……今日法国南特的爱若斯总部门外爆发了新一轮的#NoDup抗议活动,抗议者指责爱若斯在服务机器人的制造和销售过程中严重缺乏监管、利用他人隐私牟利,抗议者还呼吁政府推进机器人与AI的产业改革,并要求机器人停止抢夺服务业的工作岗位……”
颓败的桂花香气填满了她的肺,将纷繁思绪压制其下……
夜跑结束的丁萦汗流浃背地走进自家单元的电梯,与同乘电梯的另外两人点了点头,其中一位是住在她楼上的邻居,另一位是新来的便利店长。电梯上升的过程中,邻居向店长不停抱怨,说无人机弄坏了他的一个快递,说快递公司和负责物业的便利店AI来回踢了他好几次皮球,说便利店在这个节骨眼上换店长肯定不安好心。新来的便利店长是个刚毕业的年轻人,他一边帮邻居调取智能公寓的监控,一边听邻居诉苦,唯唯诺诺,心惊胆战。
邻居嗓门很大,气势汹汹的责问在狭小的电梯间里回荡。丁萦被声音震得不胜其烦,电梯一到自己的楼层就连忙溜了出去。
有哪里不对劲,合上房门的她忽然觉得。直到洗完澡,她才意识到问题出在哪。
“是在解什么高深的数学难题吗?从没见你这么费劲过。”
“咦?”丁萦有些诧异,“我有什么问题值得你这么操心?”
“只是胡思乱想啦,”芳芳说,“生成这个问题的是一个模拟人类跳跃性思维的模块,还在测试中,不太稳定,没什么意义。”
芳芳沉默了一会儿:“还是不说了,我还需要再推演推演。”
“那我讲啦,”芳芳忧心忡忡地说,“不过在讲之前我还是要说,我很关心你,很在意你,不想让你受到一点伤害。但我选择相信你的算法,也许这样能避开更大的伤害。”
事后回想,丁萦意识到,较之不断遗忘的人类,不会遗忘的芳芳也许早已从她记忆的碎片中拼凑出了真相,AI助理的这些犹豫和卖关子只是话术,是想让她做好面对真相的准备。
芳芳向她展示了两段记忆,一段发生在9月19日,一段发生在刚才,两段记忆中都有便利店长,不同的便利店长。
邻居:我跟管家申请要当时的监控录像,管家说什么也不给我。
新便利店长:嗯,这个这个……哦,它是这样的……你这个……估计它超过一定时间了,数据被压缩了……
新便利店长:监控录像它超过一段时间,我记得好像是48小时……哦不对,72小时,三天,它这个……就会转换格式,以便长期储存,那么它——
新便利店长:能的能的,一整年的都没问题,麻烦你填一下申请……
9月19日的记忆有些模糊了,这是老便利店长和丁萦间的对话——
丁萦:能麻烦你帮我调个监控录像么?我那层楼的,*日期丢失*全天。
丁萦:管家给我的全是剪辑片段,我想要完整的,但管家说已经超过72小时了,视频没有了。
老便利店长:是这样的,72小时后是会被清空的,我出马也找不回来。
丁萦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尽管她报复了“前男友们”,尽管她已经战胜了自己的恐惧,但她究竟是被何人恐吓?此人又为何恐吓自己?通往真相的线索早已中断,而掐断这线索的,正是老店长的那句话。
此刻有一种情绪正在她心中酝酿,丁萦说不出这是兴奋还是恐惧,是激动还是愤怒。
芳芳静静等待着,直到丁萦稳住心神,示意她继续展示下一段记忆。
许佳琦:爱若的包装盒上只有四个抓痕,破口都已经落灰,说明这个盒子只被无人机抓取过一次。
许佳琦:也就是说,它并不是被无人机放在停机坪的,是有人故意放在那伪造的。放爱若的人可能穿防抓取套装骗过了AI管家,你最好去看看完整监控。
丁萦将记忆定格,问芳芳:“你是想说,老便利店长就是恐吓我的那个人?”
芳芳将前不久智能公寓所发的人事变动通知展示在丁萦面前:老店长因为个人原因离职,新店长将从11月起接手公寓的管理工作。
“他离职的时间就在我们入侵爱若斯服务器之后。”芳芳点到为止。
“这些是最相关的片段,”芳芳说,“完整记忆你可以点击查看。”
丁萦展开了老店长那段对话的完整记忆,有几句话让她反复回味起来——
老便利店长:这几栋楼里总是有人把用坏的爱若直接扔进普通回收箱,我从卡死的回收箱里把爱若拨拉出来的时候,大多已经被碾得不成人形了。
此话让丁萦不寒而栗。颤栗的瞬间,一个模糊的片段在脑中闪过,让她好奇又让她抗拒。她定了定神,再度开口时,语气里已没有了温度:“芳芳,你没再隐瞒什么吧?”
“本来已经没有了,但你刚刚的情绪波动又……”芳芳欲言又止。
“刚刚你情绪波动时,激活了一段记忆,”芳芳说,“但记忆加载却在半途终止了。通过模式识别,我在你记忆库里发现了许多类似的记录,每一次分析‘前男友们’时,你都会不由自主地触发,但每一次你都绕过了它,而每一次,都指向同一段记忆。”
渐渐成形的记忆散发着不安的气息,这气息似曾相识,自调查之初就在她脑中作祟……
加载完成的记忆模糊不堪,很难说是真正发生的记忆,还只是一段清晨的残梦。
“无法读取,抱歉。”芳芳惭愧地说,“看来原文件就是这样,也许是时间过去太久了。”
“没事,记忆剪辑不是你的领域。”丁萦知道该去找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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