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落进了满溢出的水里,黑沉沉的大字在我脚下的漩涡,把我吮吸进那无底的苦痛深渊。
我的理性如重锤,反复侧击我的太阳穴,于是我的头铛铛撞击我的肩膀,而回弹后又是新的记忆从铁锤漏出,我终于破开理性,于是我才得以信仰。
我曾有个名字,我无边的懦弱与爱我的人营出的温柔乡,让我早早就得以溺死在地狱的走廊,上不悦而下不容。
——但漩涡却慈悲地吮吸着我,水捂住我的口鼻与眼睛,如维吉尔捂但丁一样。只是那导师权作指引,而时间老人的泪却是强迫,拽我没入我本没有资格沉进的火雨与冰池。
清醒与昏厥之间,高速的下沉与旋转之隙,我看见水中很多罩起的空腔——那是一具巨大的肋骨作了骨架,无数魂灵的肉体密密麻麻,伸出手脚四处伸抓,却彼此牵制,随着挣扎愈发压实在肋的间隙,呈了严实的罩,硬生生在水中压出一片无水的天地。我看不见那黑洞洞的肉盖下是什么,只隐约看见一个个作拳大的黑影从四处聚集到肉盖上,这黑色团块乳房般丰满的脊背却在不多时后突然干瘪,而那肉盖也应着干瘪肉瘤的排布多少,而愈发涨出血红颜色。多像一个活泼的少女无意却被死的荆棘亲吻脸颊,拔出棘刺却留下坑洼,不小心被永恒钉死在了丑陋的墓碑。
我继续下沉,头顶的光有没有尝试伸手拉住我?至少身下的黑暗是位慈母,滚烫灼烧的泪水就是她的拥抱,此时正缠裹我罪恶的肉身。
我讶异于那些肉盖同我一样沉,我从未有知天使何时吹响了永恒的号角。而在庄严的聆听后,莫非彼此肉身的纠缠与挣扎就是他们所受永恒的审判?
但那让我产生了更多的饥渴,渴望得到那唤作解答的食物——我的肉身与魂魄又是为何由上而向下沉沦?我多么渴望有一个伴我的人呐!即使不是那智慧的诗人,任一个亡魂都可以担此一任。 突然间水流不再那么扭曲湍急,我的耳朵与眼睛从水声与气泡里解放。我向上寻着光明的星点,却那一个巨大的肉盖断绝了我的视线。我的耳蜗也被其上的悲鸣与嘶吼充斥,仿佛痛苦没有被判决离开那些可怜的灵魂,或许肉体又加沉了些许重量,甚至使他们更快又更无阻地下沉。 不知沉下了多久,或许并未长过那梦游人踏入第一城的时间。此处的液体浑浊而腻黑,光明于此处愈发沉寂内敛,四处的环境难以明见。忽然那沸水又炸出许多气泡,掀了我许多皮肤成碎向上飘去。我抬头去捉那本属于自己的一部分,于是得见那巨大的肉盖从肉的缝隙里发出血红的光来。那光在此处的黑暗里愈发耀眼而滚烫,我感觉自己也在沙漠里掉了队,被敷在了沙上淋起罚的火雨。
在那不祥的光里,除了勾出我溢出嘴唇代表恐惧的气泡,还使我看清了四周环绕的绝壁——一棵棵参天的秃树横叉在绝壁上。我如老缝匠穿线般细看那树的各处,不知觉间被另一棵树的枝所刮伤。那枝如泡发的面包,酥软地折断了,但如刀的尖端还是划破了我的血肉。枝里黑色的血与肢内红色的血彼此迎合,彼此随着各自主人的疼痛与沸腾的气泡而颤动。不知水中有种什么脏污,或者是炙热的温度刺我,那伤口剧烈的苦痛扎穿了我脆弱的希望与意志。我下意识想抓住某个支点,不知道是想延缓沉向黑暗,还是只是想得到暂时的内心休憩。
或许圣父,或许圣子,或许圣灵,尚没有抛弃我。我的手感受到了实握,暂时的静止从未想过会如此安心。但我的疼痛并不安静却是沸腾,在灼烧感与水的挤压下我的血液如致密的叶片向上生长去,又被气泡蛀出千疮百孔,正如我的思绪。那疼痛从未停息,催促着我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寻着什么只是无法停下,于是我见那大树的根部,那根像是开出花来,那花飘着肉沫,每个粗壮的根下就托着一朵。我痛苦地扭动身子近去根部,我向圣人起誓,这之后所见的若不是提前不知,我绝不愿意去看一眼或多提一句——那些花是从一具具亡魂身上长出来的,那花瓣根底包围外的一圈是血肉的沟,坑坑洼洼的沟啊,漫嵌着被曾经的火球烧焦的肉碳。那些肉碳一跳一跳的,从不知哪里长出的发育不完全的嘴里,替着他看来早已失去生命反应的亡魂肉体发出尖锐而闷沉的号哭悲鸣——世上最哀的,也莫过于如它这般未有思想却真切地在悲伤。花瓣向着肉碳躺卧的血沟卷曲,仿佛是母亲伸手想要安抚襁褓中的孩子,有几个触达它黑色孩子的,就被烫焊在了血沟里,呈了环,也似拱门,也同肉碳一般作了漆黑的颜色,而失去了其作为原来体内地肌骨内脏那材质的惨白与橙红。它们的主人被剜空的不止是腹部,还有口与眼。那树上还回荡着哈尔比的咒骂,即使骂声的主人早已沉没到更深处——这原惩罚者的陨落或许预示着原有秩序的崩塌,于是未知的恐惧从身下的黑里伸出冰凉的五指,摸住了我的后颈。而随着枝体的沸腾弯软,我只是不得不继续下沉。其间我见大的分枝处有着一个个幽魂,极尽扭曲而动弹不得,它们且长在了一起,有的脖子长出别人的手臂,有点口中戳出他人的脚掌,他们互相责备咒骂,愈发滚烫的水也幸灾乐祸,助燃着他们的愤怒与自相撕咬。彼此斗着,始终没有停歇。
没有天日的水与肉之间,下沉的我无从知晓几日几年。于是只有凭着感受记着我第一次死后的时间,仿佛我的思维成了这片天地唯一的标尺,我的感受于此时调拨着本该神圣不可及的时间。
或是这一层的地面还未崩塌,我深入临时的水底,听那腐烂的奏鸣。莲花开出泡沫向上飘去,纷纷攘攘聚合在一起倒成了肉瘤,于是忽然重了,沉着,落着,不知觉间又噎回那花的嘴里,涨得茎与叶通红。红得发烫,灼了脚下的土生疼,一粒粒土与沙疼得尖叫起来,奏起一股烟去熏那海,海水呛得连连咳嗽,一用力竟然咳出了血红——每一滴水都开出火红的花来,包裹着花与土的海水迅速弥散了半透明的血色,而那红触及了含在花里的肉瘤,竟发出噼啪声来,那瘤上的疙瘩爆出脓白的浆来,顺着气泡向上浮去,忽然又凝固住——长成了惨败的鹿角如尸首,岔成了枯木的老枝张牙舞爪。
就算是死了也再逃不出这里——正如瘤死了的脓被水囚住,又如枯木被风在冬日钉死住。
第二次的死从不柔和,灼烧与冻伤的若只有肉体,那也是此处容不下的仁慈。
那声音是死寂里唯一的回声。没人知道从哪里发出,又远远不知要飘去何处。非男非女,时高时低。若说上帝的嗓音是无可形容的至高,那这声音便在地下坐于同等深度之不可形容。——但它是死寂里唯一的活的意志,如是空寂的教堂里短促的尖声嘶鸣,却是孤寂空虚灵魂们日夜渴望的唯一刺激——即使它的恶意从无时无地滋生,又向着每时每地扩张蔓延,病菌的黑色与极乐的红粉,没入骨的隙里于是繁殖,直到那余音飘远消散,带来死亡的声音却携着希望,一通融散了。
我的意识好像停滞了很久,那是对疼痛变得麻木却无法被死亡抹去思维,也是那段路黑到至极,毫无变化。那一定是一段陡长的绝壁,不然这管筒的中心怎么会连光也触不及?
不知时光如何流逝,长久的存在却无法逝去的脑开始放弃思考之时,忽然视野中陡现了那红光。我尽了全力去聚焦那思维的红锚,漂泊的我甚至企图把它作了自我存在的坐标,仿佛看见自己的意义从那不远不近的光里喷涌而出。此刻或许它化了神,降临在了我的思维旷地的正中心——直到它落得足够近,我看清了它的模样——那是我曾见到的肉盖。霎时之间,被遗忘的自我突然被照亮,回忆又成了我存在的锚点。眼前这短寿的神终于成了记忆中弥散着腥气的模样。
我待它更近,驱使着冰冷僵硬的肌肉,向上划去,被这盖子吞进了腹中。
在肉盖下的湖面,暗红的光照出夕阳的氛围,恰逢我的魂灵同那残照一同下沉。死亡铺满这小世界的穹顶,压着我的头顶坠向永夜;巨骨的白同敲碎的云。升腾的沸泡裹着湖的喃喃,我多么渴望听到他人的声音啊,于是抓去一把来听,然抬起手时那言语里的信息与活的意识却同我烫烂的皮肤一同碎成细沙,顺着无所不知的缝隙滑落,沉回深渊的思想里。
散落的沙与血滴进我的倒影里。我看见了自己,湿透的长发竟然还未脱落头顶,失去皮肤而通红的肌体已经看不出我的脸庞。但我想起了曾经自己的脸,于是那脸上皮肤突然又顺着耳下生了出来,如苔藓般迅速蔓延铺满了我的头颅。我惊诧地摸着自己复原的脸。那肉盖突然剧烈震动起来,穹庐上猛然伸出一道道臂膀,以我的头作了中心。他们尖利地笑着,嘲讽的意味涨满了狭隘的空间。
“他们会……认出你,会,认出你……咕……会的……”
“住嘴!嫉妒的娼妇之子们!”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声呵斥。“没脸的家伙们!真不知道你们泯然在肉堆里留得下分毫意义?”
我抛下身后剧烈骚动向我挤来的肉块,又蒙入了时冰时烫的水里,愤怒与悲凉又一同浸润了我的全身。
我仍也不知途,只是继续沉了下去。很快又泯进无边无尽的永夜里。
这是和【精神乐园】同一个世界观下的故事。里面的生物也多是乐园生物。这个故事会逐渐解释为什么那块地方被叫做“乐园”,也会解释那些虫、盆栽、人与半人的起源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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