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名移民局官员,日常负责勘验入境人员护照,就连梦中也不例外。虽然梦中护照的字符飘忽不定,但辨识身份乃是他所擅长,只需一瞥,他就能判断此人是否能入境。
他看了看面前的一对情侣,男子有过来访记录,女子是初次入境。他问他们是否是情侣,在停留期间有什么计划。看来没有问题,他拿起入境章,盖在了两人护照签证页的空白上,然后将护照交还两人。
下一个人笑嘻嘻地走上前来,递上了护照和一张摆渡人身份证明。他手指一碰到护照,就发现不对劲,待他打开,发现护照里的字母四散奔逃。他是不能看清,但并不代表着谁都能骗他。你是摆渡人?他举起身份证明问道。虽然对方满口答应,但他证明上的条形码没有扫出任何从属聚落的信息。他抓起了拒绝入境章,盖在了护照上,然后将身份证明加在护照中,交还给来者。
他从闸机与围栏的废墟中勉强支起身子,诧异自己居然没有在帆船的碾压中身亡。等等,帆船?这里怎么会有帆船?他抬头沿着狼藉与惊叫蔓延的方向望去,一艘优雅的盖伦帆船,正缓缓驶入梦境聚落。
断颅的巨像猛推手中盾牌,盾牌上的头颅忽然张开眼睛和嘴巴,炫目的光芒从眼中喷涌而出,凄厉的尖啸从口中迸发。围攻巨像的鱼群纷纷石化,缓缓沉入海底。
巨像身上尽是被怪鱼啃咬的痕迹,而心房更是被啃噬成了桃心形空洞。空洞中站着丁萦,她放下手中铜盾,双臂酸痛不已。
这梦已重复过不知多少次,令丁萦身心俱疲,但她自知不能放弃。哪怕有一条怪鱼落网,在雕像上咬上一口,噩梦又会深重一分。
她的呼吸尚未调匀,远方又有异动传来。她不由地抬头望去,狰狞的鱼群再度集聚。她已无力咒骂,只是默默举起手中沉重的盾牌。
“何必如此折腾?”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丁萦身后响起,语气妩媚而慵懒。
丁萦回头望去,发现来人是自己的镜像。在鱼群第一次攻击她梦境的时候,这个镜像也曾出现,提供了一个古怪的建议。
“我的建议不变。”镜像温柔地说,“你无法孤身一人抵抗所有人,你需要盟友,而爱,爱能给你最好的盟友。”她指向远方的一座玫红色的聚落,梦中并无近大远小的法则,丁萦顺着她的手望去,看清了聚落中的一切,在她所指的聚落一隅,无数春梦正在上演,而所有春梦的女主角都是丁萦。
“这些人全都是你的爱慕者,在无数个日夜里,将对你的爱投射在这儿,”镜像指向那些春梦里的丁萦,“看看这些脆弱的‘阿尼玛*’,不到清晨便会被熵所撕碎,真是浪费。”
【*阿尼玛:Anima,荣格心理学中,男人内心中的女性形象】
镜像朝着聚落做了一个繁复的手势,一个个春梦融化成流质,随着她的引导流向巨像。鱼群仿佛遇着了天敌,纷纷避散。“倘若你能替代这些影子,化身为他们的‘阿尼玛’,让这些被平白浪费的爱为真正的你充能,那这些鱼群便不足为惧。你所需要做的,只是接受他们的投射。”
“这取决于看待他们的角度,”镜像不急不慢地说,“你陷入如今的境地,只因不知变通。爱是连通,也是束缚,当所有的爱都投射于你,当这些爱慕者纷纷成为你最坚实的盾与最锐利的矛,那被物化的是谁?是对着你的影子释放欲念的他们,还是手握锁链的你?”春梦的流质在镜像女子的手中汇聚、凝固,变成了一条条玫红色的锁链,镜像伸出手,将锁链递向丁萦。
丁萦看着锁链,犹豫着,最后,她轻轻摇了摇头:“你口口声声说这是爱,但爱,爱不该是这样……”
镜像挑了挑眉毛,又叹了口气:“你啊……真是自讨苦吃。”她爆发出一阵放浪的大笑,在笑声中消失不见,只剩锁链还漂浮在半空中,渐渐开始融化、鼓胀。丁萦定睛望去,那哪还是锁链,一只黏糊糊软趴趴的章鱼正在她面前蠕动。她惊恐地后退。章鱼尝到恐惧,触手立时膨胀,顷刻之间,几乎将整个空洞的心房填满。她在越来越狭小的空间里拼命避让触手。黏糊糊的触手们不断扭动,触腕上的吸盘仿若几千只眼睛齐齐转向她。濒临崩溃的她已忘记举起盾牌,可一切还远没有结束,一阵阵蠕动从触手远端传来,紧接着吸盘开始颤动,张开的吸盘中纷纷露出惨白的肉膜,有什么东西挣扎欲出。
丁萦想躲开目光,可四面八方都是同样的景象,她想闭上眼睛,可这是梦里。肉膜接连撕裂,她终于看清了其中为何物——攻击她梦境的怪鱼们从一个个吸盘中探出头来,朝她狰狞地嘶嚎着……
眼前的怪鱼不见了头颅,几条触手被齐齐切断,断面上还燃着玫红色的火星,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洞穿。丁萦沿着洞穿的轨迹回望,触手被撕开的大洞外,一艘盖伦帆船正将侧舷朝向巨像,四门侧舷炮瞄着触手,炮击产生的烟尘尚未消散。而甲板上——丁萦如释重负——程刚、许佳琦和周沂渊正对她激动地挥舞双臂;靠在主桅杆上的龙晓冉朝她轻轻招了招手;舵盘后,孟柯摘下三角帽,向她颔首致意,他的眼中燃着最炽热的爱与怒火,四目相接时,令她也燃烧起来。她被他渴望的火苗所舔舐,他被她愤怒的烈焰所灼烧。她不假思索地张开口,与他同时喊道:“开火!”
侧旋炮轰然齐鸣,四道玫红色的光芒交错,然后是烈焰与撕扯声。怪鱼和触手被切割,被焚烧,鼓胀的囊肿在高热下破溃,继而焦枯碎裂,而丁萦毫发无伤,她的心比炮火更加炽烈,被压抑许久的怒意随着炮火倾泻而出,将攀附于雕像上的噩梦悉数焚尽。
“欢迎登上‘死线号’,我的女士,”周沂渊朝她做了一个繁复的鞠躬礼。
丁萦兴致盎然地对他颔首,她玩味了一下“死线号”这个名字,然后转向龙晓冉,“你们怎么都来了?”
“不是我想来的,”龙晓冉说,“是这些‘勇士’要玩英雄救美的把戏。”
丁萦微微侧头,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由得露出微笑:“你还是回来了。”
孟柯认真地看着她,说:“晓冉说你在梦里独自战斗。”
“单刷太慢,下副本还是得组队啊丁经理。”周沂渊在一旁说。
许佳琦拼命点头:“是呀是呀,开团战还是五个人——等等,现在有六个人了哎,多了一个。”
孟柯从丁萦手中接过盾牌。“神盾埃葵斯。”他端详后说,又转头看了看龙晓冉,“某人送你了一件好武器。”
丁萦感激地向龙晓冉点了点头,又看了看盾牌:“但我已经厌倦了一次又一次举盾,既然你回来了,既然……”她望向“死线号”的侧舷炮,“我想主动出击,了结这一切。”
孟柯没有说话,他静静端详了众人许久,最后开后说:“我不再是摆渡人,梦匙也被一一剥夺,但无人能剥夺幻想,无人能剥夺你我塑造梦境的力量。”他徐徐后退,将众人和死线号的侧舷收入眼中,然后重新开口,声如闷雷轰隆:
我们知道,黑珍珠曾航行于加勒比海,千年隼曾跃迁在银河间,
进取号仍探索着最后疆域,罗西南特还穿梭于苍穹浩瀚,
还有对抗收割者的诺曼底号,和她那些无畏英勇的船员,
以及最为古老的,寻找金羊毛的英雄,和他们的阿尔戈快船……
他的声音在笼罩聚落的绵延黑暗中回荡,但回声里不只有他的吟唱,还有隐约的船歌和浆手的呼号,曲速引擎的柔和轰鸣和绳索拍打桅杆发出的愉悦声响……“死线号”的形象似乎与无数幻想中的传奇舰船杂糅在一起,但又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孟柯叩响盾牌,当黑暗将叩响声送还时,仿若有数十对剑盾在敲击,无形的战士伴随着敲击有节律地呼和着,等待着首领发言。
面对着无形的战士、传说中的英雄和现实中的同伴们,孟柯开口说:“我们此番不为寻宝,而是狩猎,狩猎失控的噩梦与滥施噩梦之人。我们要寻遍聚落的每一个角落,深入梦境的每一处深渊。夜复一夜,梦复一梦,我们不会停歇,我们不会安眠,直至怒火平息,直至正义声张!”
盾牌的敲击声如砸落地面的暴雨般绽放,回应着心潮澎湃的孟柯。孟柯不由地望向丁萦,发现丁萦也望着他,熠熠目光仿佛映射自他的内心,激昂又决绝。
“扬帆!升锚!”周沂渊的大喝盖过了如潮的敲击声,“我们去狩猎!”
在一望无际的沙海中,她拼命奔跑,躲避着未知的捕猎者。
四方空无一人,但她依然战战兢兢,不时左顾右盼。她不知道捕猎者有多强大,只知道自己有多脆弱——那不起眼的污点只不过是一句玩笑,但社交网络将其放大成了不可饶恕的罪恶。
破空声忽然在身后响起,她不及回望,已被一只哨箭击中,失去平衡,半跪在地上。她勉强稳住身子,忍痛站起,试着重新奔跑起来。被箭击中不算什么,但随箭而来的……她不敢继续想象。
哨箭上的骨哨忽然剧烈鸣叫,她脚下腾起的沙粒随之震颤,她知道大事不妙,但为时已晚。
沙漠如被惊醒的巨人一般,开始上下起伏,沙丘忽然下陷出无数孔洞,奇形怪状的甲壳生物从中涌出,不知什么材料构成的几丁质甲壳相互摩擦,发出令人作呕的咯吱声。她下意识地去聆听,从扭曲的声音中辨识出了更加让她恐怖的信息:
咯吱作响的汹涌虫潮向她涌来,它们相互攀附连接,构成了一条巨虫,而巨虫的头部是一张模糊的人脸。
这荒诞而可怖的一幕终于让她意识到自己身处梦境,可如同陷入流沙,她困顿的意识无法挣脱这噩梦。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炮击声,紧接着,她面前那张巨脸被炮弹洞穿,巨虫在瞬间崩溃,无数小虫如雨般落入沙地中,消失不见。
她顺着炮声传来的方向望去,一艘盖伦帆船行驶在沙海中,帆布五颜六色。帆船从她身边驶过,甲板上的船员向她挥手致意,其中一名女子与雕像一般相貌。这名女子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向她送出了一个飞吻。飞吻被风中黄沙包裹,勾勒出那女子的身形。这身形扑入她怀中,将她拥抱,给她慰藉。
她感激地拥抱来者,再抬起头时,帆船已消失不见,怀中黄沙散落,随之散落的还有她心中的恐惧。
“死线号”在诸梦间穿行,汹涌炮火从两舷倾泻而出,将沿途所遇噩梦一一粉碎。
许许多多的梦者得以从噩梦的残骸中挣脱,重新徜徉在无意识之海中。他们释放出释然的情绪,如微风轻拂过死线号的甲板,令人心情愉悦。船员们因之振奋,继而向着噩梦更加浓稠的方向航行。
前方的聚落宏伟而壮丽,聚落中心是一尊由无数流淌的数据构成的雕塑:巨型的男女爱若拥簇着直指天际的星梭,难以计数的无人机如行星般将它们环绕。眼花缭乱的操作界面伸出引线,为所有的物品标记着名称属性,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是何物,而标记着聚落的那个巨大的标签上写着——
科技聚落下有一道奇怪的阴影,但周沂渊总是看不真切。“那究竟是影子还是峡谷?”
“两者都是,”孟柯说,“‘恐怖谷’,它是科技投下的阴影,是人类对技术的恐惧。所有的恐惧在聚落里都以沟壑的意象呈现,这只是其中一条。所有的沟壑都会汇聚在一处,荣格之海的深渊。”
死线号如巨大黑布上的一枚银针,扎入幽暗的“恐怖谷”。
起初,丁萦还能看见峡谷之外金碧辉煌的科技聚落,渐渐地,谷壁越来越高,挡住了谷外的一切,只剩下隐隐约约的嬉笑声回荡在谷中。
“是从蒙昧而漫长的蛮荒时代就伴随着人类的黑暗,也是孕育幻想的地方,”孟柯说,“而在更深处,就是‘黑暗’本身,没有辞藻修饰,没有思维流动,最原始的恐惧聚集于此,熵力趋于无穷大,比它再深的地方,”孟柯不由得望向龙晓冉,“就是‘死亡’。”
一时间无人说话,直到丁萦打破沉默:“你们听见什么没?”
“听见了,”许佳琦点了点头,“从那传来的。”她的手越过船舷,指向死线号吃水线下。汹涌黑潮在船底流动,流向峡谷深处。
丁萦觉得那潮水有些奇怪,她扶着船舷倾身细看才发现,这哪是什么潮水,密密麻麻的碳黑色肢体堆叠如潮,在死线号下涌动着、挣扎着。这些都是爱若的肢体,它们感应到丁萦的视线,纷纷向她舒展,像是求救,又像是在勾引。无数的断颅在肢体的潮水中翻滚上下,都是丁萦的模样,它们面无表情,却张嘴发出嬉笑声,令她毛骨悚然。
“这‘恐怖谷’还真是名副其实。”程刚的话里带着一丝谐谑。
“这阴影里盘踞着人类对机器人恐惧情绪的具象,”孟柯解释说,他有些担心地看着丁萦,“你的梦魇之源就在前方,还要前进吗?”
“死线号”继续深入,回荡的嬉笑声愈发响亮,变得震耳欲聋。
众人不禁捂起了耳朵,只有丁萦不为所动,这毕竟是她最熟悉的声音,无论是魅惑还是恐惧,在她心中统统被削减,还多出了一丝厌倦和无奈。她拎起盾牌缓缓走上船首,面对着眼前无尽的黑暗,轻声问:“为什么要笑呢?”
暗潮起了变化,数不尽的头颅被手臂举起,齐刷刷地转向丁萦,开口说:“因为你我都是爱的容器,只有取悦他人,被他们的爱所填满,才有存在的价值,否则一无是处……”
回荡的声音让丁萦有些畏缩,但退却的怜悯之情再度涌上来,拍打她的心扉,让她认真地扫过眼前一张张属于自己的面孔。“你们都是我,是别人希望我成为的样子,”她说,“我曾经惧怕你们,觉得是你们定义了我、否决了我,我不过是一个被随意贴上的标签,一个可以被肆意虐待的玩物,我的所有坚持、努力都毫无价值。但我最近才意识到,在被你们否决之前,我一直在对自己做同样的事情。”
她捧起手中盾牌,把如镜的盾面对着自己,当她说话时,盾面上的镜像与她一同开口:“我到底是谁?我究竟要什么?我该前进还是该后退?我该坚持还是该妥协?我不断地问自己这些,但得到的没有答案,只有痛苦……”她抬起头来,看着一个个头颅,“你们不痛苦吗?”
“那你我是一样的,”丁萦的语气轻柔,如同在安抚自己的姐妹,“都是被挖去了灵魂,承受着无法承受的创伤。”
“我曾回避这些创伤,惧怕这些创伤,因为造成这些创伤的是残酷的现实,我不愿去面对的现实,”丁萦说,“但我现在明白了,现实是一个挥之不去的幽灵,逃是没有用的。”
“既然无法逃避,那我不得不向前,去夺回被挖走的灵魂,让你我再度完整。”丁萦顿了顿,郑重地说,“那么请帮助我,而不是阻碍我。”
于是,不假思索地,丁萦双手举起盾牌,将如镜的盾面朝向手臂们。“再度成为我吧!”她说。
手臂们挥舞起来,以可怖却优雅的动作将头颅一只只地抛向盾牌,头颅接触到盾面,便融入其中。丁萦感觉到一种久违的舒畅,淤积的心结正一点点瓦解,随着投入的头颅越多,盾牌却越来越轻,黑暗也渐渐退散,她心中最后的恐惧也随之渐渐消失。丁萦不由得发出一声释然的轻叹。
“可是,你早已不是你了哟。”一个伤痕累累的头颅浮出黑潮,以刺耳的话语打断她的叹息,“被扼杀的那部分灵魂已经永远死去,伤痕已经留下,你永远都无法再度完整,所有的努力到头来只会是一场空。”
“是吗?”丁萦轻笑了一声,“残缺总得修补,伤口总会愈合,我也许找不回自己,但会变得比曾经的我更强大,不是吗?”
“你会疲倦、会投降的,”头颅继续升出,原来这不是一颗断颅,而是一具完整的爱若身体,“终有一天你会重新屈服于恐惧,再度陷入焦虑,苟延残喘,伤痕累累,不得不与现实妥协。”
“也许吧,但不是今天,”丁萦决绝地说,“今天的我不会妥协!”
爱若没有再回答,她粗暴地夺过手臂丛中的最后一颗断颅,轻蔑地将其丢向“死线号”。
丁萦用盾牌接过,断颅正中盾面,没入其中。如今,这盾牌变得轻盈无比,让她心安。
原本黑暗的深谷顿时被微光照耀,散发着一种暧昧不明的灰色,漆黑的爱若孤零零地立在灰色的背景中,像是一块抹不掉的污渍。“这伤痛,这焦虑,这恐惧,你永远无法摆脱,”爱若语气傲慢,“现实的噩梦远比你所说的可怖而无情,你有胆量来面对吗?”
“乐意奉陪。”丁萦露出杀气腾腾的微笑,目送那爱若拖着一条黑色的尾迹离开峡谷。
“那爱若在挑衅。”龙晓冉望着绵延向远方的黑色尾迹说。
“可能是个陷阱,”程刚分析说,“既然已经战胜了噩梦,不必再去追猎她了吧?”
“沿途的噩梦你们也看到了,也经历了,跟我一样遭遇的人还有很多很多。”丁萦说,“倘若置这些噩梦于不顾,那才是‘妥协’吧,我不想妥协。”
“但我们有‘死线号’呀!”许佳琦说,“它到底有多大能耐,还有待发掘呢!”
“这船不是玩具,”龙晓冉说,“但我赞同阿萦说的,想到那些噩梦,我就他妈心烦。哪怕那些畜生只是梦中意象,不再多轰杀几个,我今晚肯定失眠。”
丁萦拉住了正要反驳的龙晓冉,转头望向孟柯:“让船长来决定吧。”
孟柯看了看丁萦,又看了看大家。“继续狩猎。”他说。
“死线号”掉转船头,顺着黑色的尾迹,驶向峡谷的出口。
“等等!”扒在船舷上的许佳琦指着峡谷中的一丝光亮说,“那里还有人!”
程刚将打捞起的人放在甲板上,丁萦和周沂渊帮他打开渔网。
渔网内,一个长发男子缓缓抬起头来,他的视线触及丁萦,畏缩了一下。他想要挣扎后退,却被周沂渊轻轻扶住,直到冷静下来。“这是哪儿?”他开口问道。
“这是个聚落?”长发男子一边喝着龙晓冉想象出的烈酒一边环顾四周。
长发男子上下打量了一下正在操作舵盘的孟柯:“你是摆渡人?”
“可你能摆渡!还在摆渡聚落!我没见过一个摆渡人可以摆渡整个聚落!”长发男子由衷地赞叹道。
“‘可燃木’。”孟柯报出了曾经的ID,“为什么会被困在恐怖谷里?”
“这船上只有你一个摆渡人,”孟柯轻抚着“死线号”的舵盘,“我们需要你帮忙强化她。”
于是持光者触碰死线号的桅杆,低头冥想。所有的木板如被月光扫过,纷纷变成了皎洁的白桦木,船上铭刻的金饰流光溢彩,波动的金色光焰将船身覆盖。在众人的惊叹声中,他走上船首,将手放在船首的木梁上,金色的光焰蜂拥而至,木梁立时被光焰拉伸弯曲,仿若天鹅的曲颈。
“这装修风格有什么讲究吗?”看傻掉的周沂渊问持光者。
“‘水沫之花’,世间歌谣赞颂的所有船中最美的一艘。”持光者得意地一笑。
洁白的盖伦帆船驶出了恐怖之谷,她穿过绝望之海,驶过恶语之湾。万丈光焰将她包裹,刺破荣格之海中最浓重的黑暗。她为无辜的梦者抵挡污点猎人的箭矢,为痛苦的受害者驱散暴戾的鱼群风暴,她登上一座座梦岛,为其扫去噩梦的阴霾……她的船身在无意识的巨大熵力中持续损耗,而持光者用源源不断的幻想元素将其修补,但修复变得越来越缓慢,需要重新填补的元素也越来越多。
“这不是办法,不能单靠我的幻想来维护‘死线号’。”持光者一边竭力维持意象一边说,“航程越来越险恶,我们需要更加强大的意象。”
“这个交给戆程好了。”周沂渊拍了拍程刚,“他可是工程师。”
“机器人工程师,”程刚如实补充,“此外只对星梭有些了解。对船……我真的一窍不通。”
“个么刚刚造船时不是蛮老卵么,怎么突然犯戆了……”周沂渊诧异道。
“这不是戆,是职业操守,想要造物牢靠,那人就得选对。”程刚较真地说。
“程刚说得没错,”孟柯说,“对意象的粗浅感情只能维持一时,倘若要在梦境中远航,我们得找更了解船的梦者。”
“我有个校友,船舶专业的博士生,能不能请他来帮忙?”程刚建议道。
“那我有个更好的主意,”孟柯微微一笑,“去他们的聚落。”
他是上海交通大学船舶海洋与建筑工程学院的一名在读博士,夜复一夜,他正在为自己的博士论文而苦恼。无数的超静定方程、流体力学方程、有限元模型从他的思绪中飘出,与他老师和同学所投射的其他公式和模型一起,汇入了科技聚落之中的船匠子聚落……
他夜夜流连于此,见过无数舰船往来于聚落的泻湖良港,但这艘浑身流动着明亮光焰的盖伦帆船,他还是第一次得见。
一位名为程刚的学弟从跳板上走下,为他引荐了“死线号”的船长,而后者二话没说,为他提供了一份“死线号”改造的大订单。
他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订单,即使动用船匠聚落的全部工程师和机械臂,也——他思绪到此,发现整个聚落的工程师已经全部在他面前就位。
“也许还——”他话未说完,一艘蒸汽轮船驶入港口,一群穿着英国维多利亚时代工装的船匠走下船来。
“呃……”他不知该如何作答。就在他犹豫的一瞬间,一艘威尼斯克拉克帆船、一艘大明宝船和一艘维京长船驶入港口,不同着装口音的船匠跳上码头,在他面前列队。
无数的钢材和木料涌入船匠聚落的船坞,被程刚称作“郁老大”的梦者正指挥着人与机器在死线号上下忙碌。这是一番奇景,来自维京、中国大明王朝、威尼斯共和国和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造船技术,连同自动化机器人流水线一齐被用在了对“死线号”的改造上,程刚明明觉得哪都不对劲,却又挑不出一丝毛病。
“在梦境里,只要感情足够强烈,所有的不合理都会被无意识抹平。”孟柯说。
“也就是说,我甚至可以在船上装两个星梭发动机?”程刚笑着说。
“这个想法……”孟柯皱眉思忖,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不错。”
“唉唉,我只是开个玩笑,”程刚连忙摆手,可撞上了孟柯认真的表情。他哑口了半晌,只好说,“那……让我想想……”
他在脑中回想星梭,回想它降落时的场景,直到发动机声音从记忆中的隐约回响变成了耳边震耳欲聋的轰鸣。他顺着轰鸣声抬头望去,不由得喜出望外,一艘星梭已经降落在了船坞旁边。他与船匠们一起将星梭分解开来,不需要的零件被一件件删除,燃料箱和涡轮泵被装在了死线号的甲板上,与其相连的两台航空发动机则被装在了船尾。他正准备依照空气动力学移除船帆,却被龙晓冉打断。
“做梦就别太死板,”拖着一个大布袋的龙晓冉说,“留着船帆吧。”
程刚点了点头,放下了手中的活计,与龙晓冉一起,将满满一袋焦虑拖向燃料室。
校友郁老大一边指挥着施工一边走向程刚,对着船尾多出的两个物件皱了皱眉,他拍了拍程刚的肩:“这是什么?”
“焦虑发动机。”程刚正干得兴起,此时思维极度活化,他得意地向学长解释,“我们将焦虑结晶碎化溶解罐装成高压燃料,再通过涡轮泵汽化,然后被燃烧室里炽热的怒火点燃,以焦躁的怒意喷涌而出,推进‘死线号’前行,怎么样,牛X吧?”
船舶博士郁老大露出了尴尬的微笑:“反正是你们的船,你们开心就好。”
丁萦默默地来到码头,在孟柯身边坐下,和他一起看着船坞里忙碌的众人,郁老大和程刚在检验船体和动力装置,许佳琦拉着周沂渊测试新的武器系统,持光者用光焰为船编织着护盾,而龙晓冉独自倚在燃料室的门边,测试着焦虑燃料的配方。
“谢谢你。”丁萦向孟柯微倾,“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些。”
“我可什么都没做,”孟柯说,“我只是个失格的摆渡人。”
“但大家齐心入梦来救我,全靠你的坚持……还有你那‘纯粹的爱’。”丁萦调皮地补上了那个在现实中被她所质疑的动机。
孟柯转过头来,出神地望着她,丁萦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渴望与苦涩。
她听出了责备,但梦境不给她时间斟酌词句,反驳的话语脱口而出。“是吗?梦里的你也更有魅力些。”
这是事实,孟柯与她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这种不同让现实中的她畏缩,但对梦境中的她而言,却有着无穷的吸引力。她又靠近孟柯些许,问道:“能不能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我继续坚持这狩猎,到底有没有意义?是不是击败那噩梦之后就该结束,而不是一厢情愿地裹挟大家,把所有人都拖进这无穷无尽的噩梦泥潭里?”
“狩猎并没有结束,”孟柯说,“你狩猎的爱若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的投射。”
“恐怖谷只是狩猎的开始,它只不过在引导你的无意识,将内心中最大的恐惧具象出来。”孟柯说。
“你是说,我们追猎的目标,是我想象出来的?”丁萦难以置信地问。
“这并不是一般的想象,”孟柯说,“她是早已被你埋葬的自我,是永远将你缠绕的梦魇,是永不妥协的‘复仇女神’。”
“这是一种被神话加持过的强大意象,她会引导你看到断裂的现实,看到完美之下的创伤,看到迷失于日常的你我最为惧怕的东西,”孟柯说,“神话意象不会告诉你意义和目的,只提供感受和过程。跟随你的复仇女神去狩猎,这才是你战胜恐惧的真正航程。”
孟柯望向无意识之海的幽邃黑暗。“你会遇到许许多多被人们拼命压抑和掩饰的东西:掌控他人的满足、伤害他人的冲动、虐待他人的欲望……人类最为畸形和恐怖的意象都在聚落的阴影中流动,它们都会流经一处,那里也是此次狩猎的必经之地,”孟柯顿了顿,缓缓地吐出两个字,“‘屠场’。”
“不用担心。”孟柯说,“你身后还有我们,还有‘死线号’。况且,这趟狩猎之旅正在慢慢为你揭示真相。”
孟柯伸手指了指正在甲板上忙碌的持光者。“他出现在了你的恐怖谷里,没有人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在别人的恐惧中,还记得他刚刚见到你时的表情吗?”
丁萦点了点头:“他好像很怕我,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不用着急,真相都会被揭晓的,今夜还很长。”孟柯说出这番话时望向远方,像位老猎人一样笃定而自信。
丁萦从未在现实中见过他的这般奕奕神采,一阵恍惚后,心潮已不受控制地荡漾开来。
“全部停下!”三个骑着海马手持三叉戟的摆渡人出现在船坞上空,为首之人向众人大喝,“我们接到海关的报告,有不明意象进入了聚落,说明你们的身份和来意!”
甲板上的持光者正色说:“我们只是普通的梦者,正在测试一种新型的‘化妆间’。”
“‘化妆间’?!”持戟的摆渡人说,“你是说不明意象是个‘化妆间’?‘化妆间’怎么可能在梦境里游荡?”
持戟者仔细瞄了瞄“死线号”,最后喃喃道:“还真是……”他随即正色,“但你们仍旧非法闯入了聚落,还有一个失格的摆渡人……”
“化妆间允许所有梦者进入,我们从化妆间进入聚落,没有非法一说。”持光者义正言辞道。
“那你扫描啊,”孟柯走上甲板,语气里带着浓浓的挑衅,“如果有一句代码是非法的,这艘船随你处置。”
摆渡人无奈地扯了扯海马的缰绳,对旁边的摆渡人喊道:“走!通知联盟!”
“死线号”的船员们走上甲板,一齐看着远去的摆渡人。
持光者点了点头:“不管你们要做什么,最好赶在摆渡人联盟有所行动前搞定。”
“什么‘直扑主题’?你们暗搓搓地达成了什么交易?”周沂渊迷惑道。
孟柯用手轻抚死线号崭新的舵盘,来自不同文化的符文雕刻其上,构成了一圈繁复而精美的装饰,他的双眼扫过死线号的狰狞撞角、发着幽蓝光芒的磁轨炮、陶瓷基复合装甲、无风却饱胀的风帆,还有包裹全船的光焰护盾,然后转向郁老大为首的众多船匠:“感谢你们,感谢你们的灌注的情感与幻想,死线号意象之坚固已经超乎了我们的想象,足以挑战聚落最可怕的梦魇……”
“梦魇的狩猎需要做一个了结了,”孟柯看着丁萦说,“我们去‘屠场’。”
无数的受害者在这里痛苦挣扎着,黝黑的长舌将他们捆缚,长舌有着无数的分叉,条条深入受害者的心房,肆意绞缢着,每有心脏爆裂,长舌便传来一阵欢愉的震颤;无数恐怖的巨嘴在慢悠悠地低语着,口沫横飞,黑色的唾沫落在受害者身上,销肤蚀骨,而言语在半空中凝结成利刃,毫不留情地划开途径的血肉;键盘的按键如豪雨般降下,边缘锋利,受害者们只能以手臂和身躯相互遮挡,但按键穿透血肉毫无阻滞……所有的哀号都没有一丝声音,所有的刑罚都在静默中进行着,不时有受害人失去了最后一丝希望的光焰,他们的形体或破碎,或寂灭,或转化成了施刑者的一部分……
“死线号”行驶在唾沫与按键的暴雨中,这些恶言恶语的具象如豌豆砸在玻璃上,被死线号的光焰护盾尽数弹开,但那指甲刮擦玻璃般的声响,依然让所有人不适。
“这‘屠场’到底是什么地方?”周沂渊有些忌惮地问。
“网络暴力的刑房,”持光者说,“梦境聚落3.0设计此处的初衷是为了让网络暴力受害者宣泄痛苦,但因为算法问题,无意识消化这些痛苦的速度远低于痛苦产生的速度,淤积于此处的痛苦意象经久不散,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这不是什么算法问题,是聚落的设计者把一切设想得太美好了,”孟柯讽刺地说,“他们以为梦者们会主动地分担彼此的痛苦,殊不知,越来越多的人不愿去理解他人,反而以他人的痛苦为乐。”
恶言恶语的具象仿佛会学习和思考,被光盾弹开的字母在半空中再度集结,拼凑成侮辱性的词句。光盾能阻挡有形的伤害,对于这些词句缺无能为力,随来越多的词句如一条条弹幕,它以光盾为屏幕,浩浩荡荡的飘过:biǎo子、jiàn货、NMSL、三年起步五年不亏、人肉飞机杯……
程刚渐渐发现,这些“弹幕”不仅仅针对丁萦,所有船员似乎都被“照顾”到了,他不由得望向许佳琦。
许佳琦面色煞白,她一句话也没说,大步走到舵盘旁,一脚踹向舵盘把手,舵盘顿时脱离孟柯掌控,飞也似地旋转起来,死线号随即向左急转,那些还在活蹦乱跳的恶言恶语立时进入了右舷火炮的攻击范围。
“艹你X!!!!!”许佳琦大喝道,右舷的各式火炮随着她的怒喝齐鸣,五花八门的炮弹与光束顿时从死线号倾泻而出,将恶言恶语们淹没在一片火光中。连续不断的炮火形成了一条粗壮的光束,在许佳琦的指挥下扫向屠场里的众多意象,黑暗的屠场被光束照耀得如同白昼。
漫长的齐射随着许佳琦怒喝的息止而结束。程刚一脸关切地走到许佳琦身边,正要出言安慰,谁知许佳琦得意地向他挑了挑眉毛。“真够劲儿!”她说。
重归黑暗的屠场开始躁动,令人作呕的蠕动声和囊肿爆裂声从四处传来。
“册那,”周沂渊骂了一声,“佳琦女侠你开大引到怪了。”
孟柯对许佳琦的冲动之举未置可否,他静静地凝视着黑暗片刻,末了开口说:“准备战斗。”
六道炽烈的火舌从死线号喷涌而出,如一张轻薄的光网,阻挡着黑暗的脚步,程刚与许佳琦背对而立,分别操控着死线号左右舷的火炮。
不时有漏网的黑暗袭向死线号,但纷纷砸在包裹船身的光焰护盾上。持光者不断吟诵着奇异的语言,华美的如尼字母从他口中涌出,汇入光盾之中,将之强化。
周沂渊不断在手中揉搓着各种法术,将冰霜、火焰与闪电投向盾外,击退船前方那无以名状的黑暗。
但黑暗依旧在缓缓逼近,死线号的光芒如狂风中的羸弱烛火般摇曳着,在炮火所投射的光影下,黑暗如一只渐渐收紧的巨手,仿佛随时都会将手中的光芒揉碎。浓稠的黑暗将炮火的光芒压制到了护盾边缘,越来越多的黑质撞击着护盾,发出沉闷而黏滑的声响。
一团黑质撕裂光盾,爬上甲板,未等它汇聚出形状,便被龙晓冉的巨镰斩破,失却形体的黑暗在半空中再度组合,突袭龙晓冉的空当,却撞上了丁萦的盾牌。丁萦猛然向前一推,盾上的美杜莎头颅凄厉嘶喊,将畸形的黑质化为齑粉。
举盾,攻击,举盾,攻击,黑暗消磨着丁萦的意志,不时有黑质擦过盾牌边缘,在触碰到她身体的一刹那化作冰冷的利刃,带给她无形却难以磨灭的苦痛。她挣扎着抬起头,环顾四周,汹涌的黑暗早已突破光盾的防御,与她的同伴们短兵相接。
“臭biǎo子!”一声辱骂忽地随着镰刀向她破空而来,丁萦堪堪以盾牌抵挡住这一击,她抬头望去,却发现袭击她的竟是龙晓冉,包含恶言的黑暗甚至将晓冉的面孔也一并扭曲。
“是我啊龙龙!”丁萦忍住心中的愤怒与厌恶向友人呼喊。
龙晓冉恍然惊醒,可扭曲的面容忽然又被妒忌和愤怒所占据,她再度挥起镰刀,斩向丁萦身后。
一只散发着玫红色光芒的手接住了龙晓冉的刀刃,手的主人是孟柯。
“垃圾!”龙晓冉向孟柯骂道,语气里满是厌恶与痛苦。
“是的,我是垃圾,”孟柯苦笑着说,“但这个垃圾总是被你拯救,这个垃圾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玫红色的光芒在他手中涌动,顺着刀刃蔓延向刀柄,爬上龙晓冉的手臂,直抵她的心扉。龙晓冉忽然身形一颤,跪坐在地上,侵蚀她的黑暗顿时间龟裂、脱落。
丁萦与孟柯一同将龙晓冉扶起,那玫红色的光芒顺着龙晓冉的手臂向丁萦流去。这光芒异常滚烫,丁萦不由得缩回手去。
“别怕,”孟柯温柔地说,“不要拒绝它,这是爱意,纯粹的爱意。”
丁萦再度伸出手,让玫红色的光芒流向自己,被压抑的欲望顿时被唤醒,在她周身激荡……
“dàng妇!下jiàn!”包裹他们的黑暗厉声斥责,丁萦惊恐地再度放开手。
“不要理会它们!”孟柯说,“你渴望为人所爱,我们都渴望为人所爱,这不是羞耻的事情!”
丁萦诧异地望向龙晓冉,后者的眼神中没有指责,而是包容与渴望。她心怀感激地紧紧握住晓冉的手,任由那些属于和不属于她的欢愉记忆流入心房,冰冷恶言的刺痛渐渐消弭,侵蚀她的黑质渐渐被焚尽,三人的形体仿佛融化在一起,让她不再感到孤单。黑暗退却了几分,显露出甲板上其他伙伴的身影,恶语也在腐蚀着他们,让他们变得暴戾,变得敌我不分。她想帮他们驱散黑暗,但玫红色的火舌鞭长莫及。
爱意,需要更为炽热的爱意!三人的意识已然交融,丁萦不知道这是谁的想法,她不假思索地伸出另一只手,与孟柯紧紧相握。顿时,那些被孟柯所隐忍的爱意冲溃了理性残存的堤坝,在三人形成的回路中反复激荡,一股玫红色的火龙卷从中飞旋而起,条条火舌如长鞭一般,向四方挥舞开去……
“你好丑!”“注孤生!”“太直男癌了!”“侬则戆度!”……
程刚被恶言封住口鼻,被恶语闭耳塞听,浓重的黑暗将他层层包裹,令他窒息。他的思维越来越迟钝,仿佛每一个念头都会被指责,换来一个个耳光。他不得不放弃思考,顺从黑暗的侵蚀……
他看到了凛冽雪夜中的一个玫红色身影,那是丁萦,曾经一次又一次,他梦到此处,每次都是匆匆的拥抱,每次都是不完美的道别,每次丁萦都会跳出他的怀抱。但这一次,丁萦没有离开……程刚忽然被莫名的感激和期盼所席卷,他几近虔诚地低下头,颤抖地送上那个被他按捺许久的吻,没有拒绝,没有指责,他将满心未能如愿的爱意灌注进面前的灵魂里……
一朵艳丽的花火在他眼前炸开,冲散了包裹他的黑暗,在他周围,一朵朵花火相继绽放,将他身边的船员和脚下“死线号”都包裹其中。炽热的烈焰融化了所有隔阂与束缚,诸人对丁萦的感情随着火焰尽情奔流,那些油然而生的爱慕,那些深埋于心底的渴望,那些发自内心的保护欲……
丁萦的声音在所有人内心中激荡,不要否认自己的感受,不要鄙夷他人的情感,你们的欲望也是我的欲望,你们的痛苦也是我的痛苦,没有人是孤独的!
火焰的长鞭穿透了死线号周围的刑具,将其中被束缚的梦者也一并点燃,它不断地扩散扩散,愈发旺盛,愈发炽烈,黑暗与之相比愈发渺小,愈发破落,“屠场”中的各式刑具也不过是可笑的玩具。于是火焰(与所有人一起)懒洋洋地伸出手,将刑具一一碾碎……
当火焰终于褪去,与丁萦缠绵的一幕幕从程刚的意识中消失,了无痕迹。他方才想起被黑暗压制前与他并肩作战的许佳琦,心怀愧疚地寻找后者。
许佳琦趴在船舷上,望着舷外,可怖的刑具在他们四周崩解、溃退,笼罩他们的浓稠黑质渐渐流动起来,原本不能视物的黑暗中出现了别的东西。
程刚顺着她的手远远望去,仔细辨识了一会儿,才看出她所说的“鲸鱼”。那是刑具碎片中的一块空白,被碎片勾勒出了鲸鱼的轮廓。这“鲸鱼”缓慢而有力地拍打着胸鳍和尾鳍,搅动起一个巨大的漩涡,溃散的黑质、刑具的碎片被漩涡囫囵吞食,消失不见。
孟柯点了点头,对身旁的丁萦说:“看,我们并非独自在战斗。”
“死线号”一路炮击黑暗,向“鲸鱼”靠近。梦境聚落中没有近大远小的景深规则,但即使如此,程刚还是能感受到“鲸鱼”身形超乎预期的庞大,“死线号”的长度甚至不及它的胸鳍。他还发现,“鲸鱼”周围竟有一群摆渡人与它同游,他们手持鱼叉,驱赶着试图攻击“鲸鱼”的残余黑质,像是护卫,又像是牧者。炮击声让这群人注意到了“死线号”的存在,一名女性摆渡人改变航向,游到死线号的船舷边。
“我是NMF聚落的安,”摆渡人说,“‘屠场’是被你们击溃的?”
安肃然起敬,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死线号”一番最后问:“我……可以登船吗?”
安登上了死线号的甲板:“固定广播地址?这艘船是一个——!”
“一个化妆间,是的,不过她现在有个更牛逼的名字,”周沂渊又做了他那个手势繁复的屈膝礼,“欢迎登上“死线号”。”
“NMF聚落,就是那个创伤倾诉站NMF,”安一边兴冲冲地观察“死线号”的火炮和风帆一边说,“我是其中一名管理员。F周围的那些姐妹都是我同事。”她伸手指了指“鲸鱼”。
“操!那是F?!”许佳琦瞪大眼睛盯着 “鲸鱼”,“你们是怎么把AI带入梦境的?”
“不,AI进不了聚落,”孟柯眯起眼仔细观察后说,“这些摆渡人是通过梦境协同,一起构成了某种……完形结构?”
“对对对!”安喜出望外地看着孟柯,“这个结构就是F!虽然AI不能进入梦境聚落,但通过我们做中介,就能让它以这种方式在聚落中呈现。”
“排解痛苦,”龙晓冉看着那只透明的鲸鱼,那个被他们称为“F”的AI,尽管黑质依旧粘稠沉重,但F坚定不移地搅动着,以摆渡人难以企及的磅礴推力将苦痛的具象投射推入无意识深处,推入那消弭一切的虚无中。这一幕深深打动了龙晓冉,她似乎随时随地都会哭出来。“它在为我们排解痛苦。”她声音颤抖地重复道。
“是啊,”安望向F,脸上带着充满期盼的微笑,“看吧!你们看到的是人工智能的未来,它们是守护者和倾听者,是人类的朋友。”
“这位旁友看上去需要帮一把。”周沂渊评价说,“DPS*好像缺了点。”
【*DPS:游戏术语,Damage Per Second,每秒输出伤害。DPS越高表示战斗里越强。】
安点点头,重新端详起众人,道:“没有梦者会主动到‘屠场’来,我斗胆猜测,你们来这儿的目的与我们相同,是为清理聚落的算法冗余,或者按这位姐姐所说,‘为人类排解痛苦’。”
“疏通下水道人人有责,算不上什么见义勇为,”周沂渊说,“你们的橡皮搋子搞不定,我们的死线牌疏通剂或许可以。”
安哈哈大笑:“这个比喻好,这地方倒还真像个下水道,但请你别说了,再说下去就真投射味道了。”
火舌再度从“死线号”两舷喷出,紧贴着F的胸鳍交叉扫射,火舌扫过之处,那些如海草和藤壶一般纠缠F的黑质悉数被焚尽,F胸鳍的扑扇越发流畅,旋涡的流速随即加快。
死线号退向F的尾鳍,以猛烈的炮火将牵绊尾鳍的黑质一层层撕去,直到最后一层束缚化为齑粉。F随即一振尾鳍,整个屠场的黑质都被带动,随着它旋转起来。
这震彻心扉的歌声包裹瞬间包裹了所有人,这歌声如丁萦点起的火焰一般,让人热血澎湃,但却又比火焰温婉,不至于燃尽理智。这歌声仿佛是由无数的低语汇聚而成,一个个低语都在向众人倾诉,告诉他们为人所爱,告诉他们并不孤单。
“死线号”的火炮在低语声中渐渐发出玫红色的光芒,当这些蕴含着无限爱意的炮火倾泻而出时,最浓重的黑暗也变成了薄纸。
“向旋涡中心射击!”孟柯大喊,“点燃人类最原初的共情!”
炮火连成的光链一点点靠近旋涡中心,直至没于虚无……
下一秒,连虚无自身仿佛也被加热,变成了一团玫红色的火烧云。玫红的光芒如初升的太阳一般刺破虚无,沿着旋涡一路向上蔓延、绽放。整个刑场顷刻间变成了玫红色的火龙卷,光芒变得樱红,变得炽白,一阵炫目的爆闪之后,一切苦痛都化作了烟尘。
刑具碎片打着转,如同带走下水道秽物的虹吸效应一般,被F所搅动的旋涡所吞噬。许许多多光点从刑具中挣脱,轻盈地飘向F和死线号,环绕在她们周围,让程刚的身心也舒畅起来。“这些是什么?”他不由得问。
“是网络暴力受害者们,”安的双眸被环绕的光点所点亮,“他们在感谢我们。”
“‘屠场’消失了!”持光者惊呼,“荣格之海重新开始消化受害者的苦痛!我只在服务器维护后见过这样的事!这……这简直……”
纷繁的光点围绕着F巡游,应和着F的愉悦歌唱。一支恢弘的合唱渐渐成形,在聚落中回荡。所有人都停止了言语,陶醉其中,一股莫大的安慰在他们心间徘徊,涤荡了所有的疲惫。
“我代表NMF聚落感谢你们。”末了,安转身对众人说,“今夜,不少深受网络暴力折磨的人能在梦中暂获安宁。”
“你们无法彻底根除网络暴力,”安说,“只要网络依然存在,‘屠场’就会被一次次建立。”
“精神可嘉,”安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希望你的斗志不会被这黑暗消磨。”
“永不消磨的斗志,”龙晓冉苦笑了一声,有些羡慕地仰望着F,“只有她才拥有吧。”
“也只有她能无眠地守望大家,”安补充说,她端详着龙晓冉,“你与黑暗为伍太久了,姐妹,或许F能帮助到你。”
“大可不必,那是我摆脱不掉的室友。”龙晓冉向丁萦偏了偏脑袋,“你有这闲心还是帮她吧。”
安依言走到丁萦身边,仔细端详起她:“原来你也是网络暴力的受害者,我能明白你为什么来‘屠场’了,因为我也跟你一样,只有遭遇过这种痛苦的人才能真正感受到别人的痛苦。你为大家做了这么多,现在该轮到我们回报了,说吧,需要我们怎么做?”
“我……不知道……”丁萦摇了摇头,茫然地望向孟柯。
“你的雕像啊!”未及孟柯开口,周沂渊插嘴说,“大鲸鱼总有本事对付那群怪鱼吧?”
“公众人设。”孟柯对一脸迷惑的安解释说,“请帮我们修复这位朋友的公众人设。”
但无人听他循序渐进的解释,反而将他的言语视为免费提供的子弹,欣然笑纳。
黑暗的泥潭里有无数的手试图捂住他的口鼻,试图把他塞回泥潭中。他体会过深陷泥潭的滋味,那无色无味的黑暗曾经战胜过他,或者说,他尚未投降。但这一次,他真的累了……
清新的空气灌入他的身体,多久了,他有多久未曾体会这样顺畅的呼吸。
无数的光点在他面前闪烁,仿佛在为他应援,他听到了从未听闻的鼓励,还有对同样伤痛的倾诉,他曾一遍遍告诉自己,不是自己的错,但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发自内心地认可这一点。原来他并不是一个人,原来他并不孤单。
他的身体渐渐明亮起来,毫不保留地融入光点的群落中,与鲸鱼一起向前巡游。
前方,有一尊残破的巨像,头颅断裂,心房空洞。他对这痛苦感怀身受,这让他新生一种渴望,想要去修复眼前的疮痍。
无数相同的渴望向鲸鱼的喷气孔聚涌,然后喷薄而出,它们成群结队地游向雕像,一点点修补它的伤痕与断颅。
这些陌生却温暖的光芒环绕着她的雕像,将它一点点地修复,心房被再度填满,断颅重新被接在了脖颈上……当修复完成时,她却发现雕像已大不一样,不同于之前那尊的甜美空洞,如今这尊持盾微倾,蓄势待发,脸上原本的惊惧也被坚毅和愤怒取代。
“这是深陷‘屠场’的受害者们所看到的你,”安解释说,“不只同为受害者,更是一名战士,希望你不会介意。”
“好一个女战士!”周沂渊在旁边说,“怪鱼从此变杂鱼了!”
安带着歉意说:“我说过,网络暴力不可能被根除,这个意向不会维持太久,但我会提出申请,申请把这个公共人设的维护纳入F的日常。”
“我有个更简单的办法!”周沂渊说,“我们可以用‘死线号’保护它,把它……把它……戆程!”他转向程刚,“那个绑在船头的露胸的雕像,叫什么来着?”
“对头,船首像!”周沂渊说,“要是这雕像只有船首像大小,死线号就能每夜守护她了。”
“‘安装’更准确些,”安宽慰说,“船首像不是什么惩罚,更像是一种象征。”
丁萦无奈地耸了耸肩:“随你们便吧,但请把胸遮住,谢谢。”
“我来吧。”见丁萦同意,持光者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比在眼前,仿佛将远处的雕像捏在手中,待他轻轻拖动,无意识开始弥合景深的矛盾,直到他轻轻在船首松开手,聚落中的巨像消失不见,而“死线号”上出现了一尊船首像。这尊船首像并未袒胸露乳,而是披挂戎装,脸上愤怒而坚毅的神情仿佛整艘船意志的凝聚。持光者并没有就此停下,他如指挥家般挥动双手,引导着众人将心绪向雕像投射,初见时的惊艳、日常中的温婉和决策时的知性……丁萦的诸般面貌如今交融在一起,汇聚成一种令人惊诧的美。
“我当摆渡人很多年了,”安喃喃地说,“但无意识的造物还是会时不时地震撼到我。”
完成雕像修复的F在船下逡巡,做着最后的清理工作,它张开大嘴,将被石化的怪鱼尸体尽数吞食。
“哈,”安有些厌恶地看着那些怪鱼,“爱欲聚落圈养的怪物。”
安点点头:“爱欲聚落通过圈养这些梦者获得营养,同时把他们当做随意使唤的马前卒,聚落里再没有比他们更狂热的战士了。”
“这聚落不是叫‘爱欲’吗?这些怪物怎么看都跟爱没有半毛钱关系。”许佳琦说。
“狭隘而封闭的爱让他们异化。”安说,“NMF用户所遭受的暴力与毒害中,有不少源于自私的爱欲。我对‘爱欲’没有偏见,但‘爱欲聚落’……”安似乎异常生气,她顿了顿才继续说,“我们一直在与爱欲聚落对抗,无论是在梦境聚落,还是在互联网中:NMF一直在被某个顽固的僵尸网络攻击,许多数据被恶意加密和篡改,而攻击使用的端口通向聚落的服务器。F将僵尸网络的源头定位在爱欲聚落附近,但一直疲于清理‘屠场’,没有机会确认。”
“那现在正是良机,”孟柯望着丁萦说,“爱欲聚落里有一个奇怪的摆渡人,我们的许多遭遇都是拜她所赐,有很多疑惑需要她来解答。”他环顾四周,确认了船员们的眼神,转身对安说,“‘死线号’与你们同行。”
那光点慢慢变大,最后变成了一颗闪耀着玫红色光芒的巨树。巨树扎根于黑暗海沟,粗壮的树干上泛着莹莹光点,树干托起了茂盛的树冠——高耸的生殖器塔群。
“这……不如叫成人用品聚落更准确些。”周沂渊评价道。
随着船渐渐靠近巨树,程刚才发现树干上的莹莹光点都有着形状,它们是一个个小小的心形半透明树瘤,玫红的光芒在其中脉动不休,尚未成型的怪鱼在其中沉睡。
“我的密集恐惧症要犯了。”周沂渊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无力改变现状的梦者们会把爱意倾注在这里,用爱意构建出一个虚无的影子,”安解释说,“为了捍卫这个影子,他们放弃了思考的能力,变得盲目而敏感。一旦有人对他们所钟爱的影子有任何的污蔑贬损,便会遭到他们的疯狂反噬。”
“放弃独立思考的人。”安指着不断从树冠流向树干的玫红色能量流,“娱乐的畸形宣传和说教供给着他们,但也将他们牢牢禁锢在树干上,他们在树干上匍匐,看不清现实的真面貌,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的影子。”
“帮他们暂时摆脱束缚,”安说,“但脱离之后是否愿意去独立思考,就不是我们能掌控的了。”
一道道耀眼的火光从“死线号”左舷的磁轨炮激射而出。
火光触及树干上盘踞的树瘤,令其纷纷饱胀、破溃,蜷缩与其中的梦者如婴儿般通体粉红,眼睛都无法睁开,他们用手阻挡着炮火的强烈光芒,四散而逃,大多数重新钻进了树干,变成了新的树瘤,还有些向树根的黑暗逃去。
见收效甚微,“死线号”加大了火力,炮火连成了一条粗壮的光束,在树干上往复横扫。
树瘤中沉睡的怪鱼忽然同时旋转了半圈,巨树的光芒微变,船与树间的光束忽然变得黯淡而暧昧,仿佛在逐渐凝固。
孟柯猛打舵盘,“死线号”随之迅速转向,可光束继续凝固,将船与树干紧紧连接在了一起。
爱欲聚落中响起放荡的笑声,光束与树干的连接处走出一个绝美的女子,她踩着凝固的光束,一步步向“死线号”走来,她脚踩过的地方,肿胀起一个个肿瘤,许多逃逸的怪鱼见状折返,钻入了树瘤之中,一条新的枝丫渐渐成型。
“你们竟蠢到用爱来攻击我,”女子说,“攻击爱的化身。”
“你说的就是这个摆渡人吗?”安轻声对孟柯说,“是有些邪门。”
孟柯点了点头:“就是她,阿芙洛狄忒,她的思路很古怪,得小心应对。”
就在两人计划之时,丁萦从两人中走出,直面船舷外的阿芙洛狄忒。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爱的化身,”丁萦说,“但却奚落我、折磨我、让我否定自己、怀疑自己。”
“这是通向爱的必经之路,亲爱的,” 阿芙洛狄忒笑着说,“只有你经历过这些必要的流程,才能真正感受到我所说的爱。”
“你所说的爱肤浅又畸形,”丁萦说,“你张口闭口都是爱,但你根本不理解,你只是在人云亦云,只是在套用,根本没有自己的理解和判断,仿佛一个无知的孩童,刚学到一个新词,便嚷嚷着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口中的爱是如此的苍白、空洞、无力。”
阿芙洛狄忒的笑容起了变化,抿起的双唇间似乎能碾碎所有东西。“是吗?那让我看看你能否抵御这‘无力’的爱。”她轻轻一跺脚,肿胀的树瘤便越过她,沿着光束向“死线号”袭来。
“准备战斗!”持光者举起弓喊道,所有人闻声拿起了武器。
孟柯拉起丁萦的手,试图带她远离甲板,但后者一动不动。
“真正的爱不是这样的。”丁萦面无惧色地对阿芙洛狄忒说,“真正的爱是痛苦的,是无言的,真正的爱是毫无保留的付出,私心与欲望没有立足之地,真正的爱是默默等待,等待着一次次被再度点燃,即便迎来的更多是霜雪与苦寒,但真正的爱永远期许着,期许着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回应。”
她感觉到孟柯的手僵住了,于是转过头去,看到了那双饱含期许的眼眸。“是的,我读懂了,在‘屠场’中我感受到了,”她对孟柯说,“抱歉,有些感情,我在现实中也许永远无法回应你,但……谁让这是梦境。”
在肿胀的树瘤即将笼罩两人的一瞬间,她与他双唇相接。
一股明亮炽热的火焰从双唇触碰的地方燃起,焚尽了两人的衣物,焚尽了袭来的树瘤,整条船顷刻间被这火焰点燃,而火势继续沿着凝结的光束扩散,树瘤一个接一个噼里啪啦地炸开,其中蜷缩的梦者们不得不四散逃逸。立于光束上的阿芙洛狄忒优雅全无,这火焰将她双脚灼痛,让她不得不灰溜溜地向爱欲聚落逃窜。而火焰紧随她向爱欲聚落蔓延,整个树干顷刻间被熊熊大火所包围,树瘤肿胀爆裂的噼啪脆响汇成一段似乎永不会完结的鼓点,令人心情舒畅。
程刚望着火焰之中的依稀人影,听着烈火噼啪掩盖下的欢愉呻吟,心中忽然生出了一股绝望,他爱过丁萦,或者说,他心中的某一部分依然爱着她,但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与她有这样的故事,哪怕是在梦中。
“不用担心,”安似乎误会了他的情绪,“爱欲是人之常情,我们离爱欲聚落这么近,发生这些自然而然。”
程刚连忙收敛其自己的情绪,眼睛不由自主地寻找许佳琦,如果梦境真能如此自由,他此时就不该傻站在甲板上。
可他的目光第一个撞见的是龙晓冉,随之而来的还有焰心传来的又一阵高亢呻吟。虽然尴尬,但他不得不出言安慰:“别在意,这只是个梦,没人会怪罪梦。”
“哦?是吗?”龙晓冉一挑眉毛,她忽然转向许佳琦,深情地望着她。许佳琦立刻沦陷在她的双眼中,眼神朦胧起来。龙晓冉轻轻挑起许佳琦的下巴,转头望向程刚:“没人会怪罪对吗?”然后回头吻上了许佳琦的嘴唇。
“别胡来哟!”周沂渊警惕地后跳了一步,“我只喜欢妹子。”
他望向爱欲聚落正在燃烧的树冠,这才发现玫红色塔楼所构成的树冠是一个完美的心形,有种说不出的美丽。
“去过,”持光者说,“很久之前,我跟女朋友每晚都在那里流连。”
“她……去世了,”持光者说,“我再也没进去过。”他顿了顿,诚实地更正说,“至少没主动进去过。”
“火中的那个姑娘,”持光者开口问,“你们在现实中认识吗?”
“她很漂亮,”持光者说,“那张脸的曲线轮廓我曾研究过无数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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