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跟克总聊聊。”身在纽约时代广场的侃瑜说,“他当年被夺走梦匙时可比你激愤得多,天天跟我发誓,说什么这辈子都不会回聚落了,要是再踏足一步就请我吃大闸蟹。如今算下来,他欠我的大闸蟹也快一吨了。”
孟柯勉强笑了笑,聊天应用将他的情绪采集,转译后发给了侃瑜。
见气氛缓和,侃瑜话锋一转:“对了,还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问?”
“你的那些梦晶……还有完好的吗?我准备去拜访46街的Miranda Somnium Studio,想把你的作品推给他们。”
“好……吧……“侃瑜沉默了一会儿,故作轻松地问,“我的梦匙呢?”
“不算太坏。要是你把我的梦匙弄丢了,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侃瑜说,“快去上班吧,回聊。”
孟柯结束了通话,木然地切换回工作界面。他的视线一触及工作,洪水般的倦怠感便将他淹没。他就只配设计这些垃圾?以他的能力,明明可以创造真正谓之“作品”的设计。就在刚才,这些作品本有机会展示给全世界最顶尖的梦境工作室,可事实是,他即没了梦晶,也不再是摆渡人,多年来创作的梦如今成了字面意义上的一场幻梦……
不过——他转念一想——没有了梦境聚落的牵绊,他可以将全部精力放在工作上。这份工作他得心应手,没有风险,不必纠结,这是一条多么简单的人生之路啊,他只需要摆正心态,埋头向前即可。
想到这里,孟柯叹出一口长气,重新激活了工作任务。一切仿佛豁然开朗,那些无法在梦中展现的创意,他完全可以倾注在这里。
“夜幕”投影仪将一份立体思维导图投影在会议室中。这是一个记忆体验项目的概念大纲,用以指导记忆剪辑师、情绪渲染师、感官调度师和编剧进行协同创作。因外形酷似张牙舞爪的章鱼,被记忆剪辑行业惯称为“八爪鱼”。这次的项目主题为“魔都怪谭”,是以上海都市怪谭为主题的恐怖记忆体验。
“当某件物品的外形非常接近人类的时候,人类对其好感度会突然下降。”孟柯站在“八爪鱼”投影前,向会议室中的主管和同事介绍,“与人类在视觉上的畸形相似,最容易让人感觉到不适和惊恐,这就是‘类人恐惧’。”他对着投影做了个手势,将“类人恐惧”的分支收束,信手打开了下一个分支。
“而巨兽恐惧呢,又被叫作贝希摩斯恐惧,这是神话中的一种巨大生物——”
“我……”孟柯心中一个趔趄,慌忙回应,“我是想向大家介绍常见的几种恐惧元素,帮助大家探索一下这次项目中恐怖呈现的形式。”
“我是问你你的目的是什么?向大家科普‘恐惧’吗?”
孟柯有些吞吐起来:“我……我只是想……探索一下咱们作品里恐惧元素的适用边界。”
“我在立项之初就已经说过了,”吕竣说,“在‘八爪鱼’里,每一个分支呈现都需要有其目的,我们要向团队成员传达明确的主旨,而不是把整个思考过程都展示出来。”
“我看不到这些分支的意义。”吕竣再度打断他,用手势扫动“八爪鱼”,标记了另外一个分支,“这一块呢?我们上次会议不是讨论过了吗?结果在哪里?”
孟柯支吾不语,上次会议的讨论走向了孟柯并不喜欢的方向,他本打算借助今天输出的内容在这次会议中奋力一搏,将方向拉回来。“我是觉得……”他硬着头皮开口说,“上次那个方向还是有些地方不太顺,可能还是有调整的余地。”
吕竣深深吸了口气,老员工都知道他已经到了发怒的边缘。“我以为上次我们已经讨论出结果了,我问大家是否有异议到时候你也在场。既然是已经确定的方向,为什么还在改动?”
吕竣的每一句话都如同一记凌厉的耳光打在孟柯脸上,羞愧、愤怒,还有百口莫辩的委屈混成一片纷乱的白噪音,冲击着他的脑仁。他有一股直抒胸臆的冲动,粗口就在嘴边立时就要爆出,可——这是他唯一能走的路了。
“那……”几番吞吐后,孟柯开口说,“我现在就调整。”
“这块删掉,”吕竣指着“恐惧类型”的分支说,“还有这里,你是有什么想表达的诉求吗?”
“那这块也去掉,总之,按照我们上次讨论的结果来,你是老员工了,不要让我一次又一次教……”
脑中的嗡嗡声渐渐盖过了主管的言语,孟柯麻木地盯着眼前的“八爪鱼”,将倾注心血创造的“触手”一一剪去。
孟柯手持腐朽的船桨,拼命划向暗淡的星辰,虚无的黑暗是单调的背景,让他无法判断星辰的远近。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停歇,一旦停下,就会被无形的潮水推回自己的梦岛。他害怕回到那里。
一只蓝色的蝴蝶从虚无中闪现,孟柯不禁一瞥,见它又消弭于黑暗。
待他回过神来,无形的潮水已再度袭来,不容违抗地将他推回梦岛。
“不不不!”孟柯绝望地大喊着,“我不想回去,不想再回去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再一次躺在海滩上,耗尽心神构建的船与桨早已朽烂。
岛屿上,他与同事无穷无尽却又毫无意义的交流四处回荡,无数的“八爪鱼”被他们的梦呓编织成形,然后搁浅在海滩上。这单调的梦境不断重复,从午夜的第一个梦境到清晨的最后一个梦境,夜复一夜,无从停歇。
孟柯行尸走肉般在海滩上踱步,被乏味的梦境之潮往复拍打着。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这么多年来,他把大部分的精力都花在了搭建全人类的集体梦境上,而自己的梦境却疏于打理。这里本应是一处港湾,一处可以让人卸下现实焦虑的码头,但如今焦虑堆积在码头,变质、腐烂、发臭,他却像普通梦者一样无可奈何。
“无匙者”这个词牵连起无意识,将一只搁浅的章鱼重塑成人形。孟柯走上前去,发现那人是克总,这位摆渡人也曾失去过梦匙,成为无匙之人。孟柯想起了上次聚会时的谈话,开口问:“哥们,你曾经提到过,无匙者也有他们的聚落,能告诉我怎么去那儿吗?”
章鱼脑袋的摆渡人沉默不语,用没有眼白的眼睛盯着他。
“抱歉,”孟柯苦笑着说,“我忘了,你不过是我梦中的投射。”他拍了拍克总的肩,绕过他继续朝前走去。
谁知克总下巴的触须缠住了他的手。孟柯一惊,回过头去,却见克总伸手指向海滩上的一片礁石,嶙峋礁石中,隐约有一处洞穴。
洞穴中漆黑一片,让他驻足。他有些好奇自己的反应,毕竟连无意识的幽邃深渊都未曾让他害怕,那洞中是什么让他畏惧?
一番迟疑和斗争后,孟柯爆了一句粗口,迈步走进洞穴。
既然梦境与现实都已山穷水尽,那眼前的路便是唯一的通途。
洞穴中回荡着他与同事的讨论声,声音比海滩上更为清晰,内容却更加没有意义……
讨论声在没有尽头的洞穴中反复回荡叠加,渐渐变成了令人窒息的稠密回响……
这是一条单调而绝望的旅途,迈出的每一步都让他疲惫一分……
但他心中没有放弃的意思,或者说,他已经失去了自我,无法做出放弃的决定,只能跟随着自己不断迈出的双脚一步步向前。
洞穴中的回响变得越来越有节奏,仿佛有一台巨大的机器在地底运作。
黑暗中有了一丝光亮,他循着光亮前进,忽然间豁然开朗。
他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一眼望不到头的市集,行人与商贩都是模糊的黑影,即使看不清面容,也能感觉到他们身上散发的阴郁气息,而他们兜售的商品要有意思得多:堆满摊位的一个个香料袋中堆满了梦晶,梦晶如毒蘑菇般五彩斑斓,那些是人类最为黑暗和扭曲的思维色彩;兽笼中囚禁着扭曲的怪物,仿佛是人类、野兽和梦魇被拆解后重新组合在一起;非法的梦境脚本被当街叫卖,商贩声称这些脚本能让购买者重回聚落,或是让所爱之人死心塌地,或是让敌人陷入无尽的噩梦中无法醒来。
一个黑影忽然朝他撞来,融入了他的身体,未等他诧异,那黑影已经从他身后窜出,继续前进。孟柯感觉有些不对劲,他上下摸索,发现身上少了一件东西。
孟柯连忙转身,偷窃梦匙者就在不远处,梦匙就在他手中:“喂!还我梦匙!”
这里的规则和聚落并不相同,孟柯发现自己既不能用阿喀琉斯之龟的把戏限制偷窃者奔跑,也不能用埃舍尔回环令其陷入迷宫。而对方不断在其他梦者的身形间游刃有余地钻进钻出,这不需要什么高超技艺,却需要梦者能够在融入其他意识时依然能保持自我,像是一种被动的适性。聚落的规则禁止这样的意识融合,孟柯越追越是惊讶。忽然一个急转,孟柯跟着他进入了一条拥挤的小巷,行人们摩肩接踵,哪还有小偷的身影。
“喂!你怎么这么丧气?”经过一家小摊门口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对孟柯喊道。
孟柯抬起头,看到了一个玫红色的身影,顿时气不打一出来:“是你?!”
阿芙洛狄忒笑吟吟地望着他:“堂堂摆渡人,怎么会屈尊来无匙者的聚落?”
孟柯知道她有意讥讽,“还不是拜你所赐。我现在是无匙者,不来这里还能去哪?倒是你,你到底是谁,怎么会来这里,又在策划什么阴谋?”
“阴谋?”阿芙洛狄忒故作天真,她摊开手展示身后的摊位,“卖点儿梦算阴谋么?”
在她身后,挂满了描绘着春宫图的挂毯,孟柯仅仅瞥了一眼便血脉贲张。
“来一幅吗?”阿芙洛狄忒挑逗着问,“强效春梦,伴你整夜,看在你我相识的份上,免费让你体验一个周期。”
“在找什么东西吗?兴许我能帮上忙。”阿芙洛狄忒离开摊位追上前来。
“不……”孟柯本想拒绝,可他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确实需要一个向导。但……眼前这个人……“不用,谢谢!”
“是丢了什么东西吧?”阿芙洛狄忒慢悠悠地说,“在无匙者聚落丢的东西,很快就会被转手,迟疑一刻就找不回来咯。”
孟柯心中一凛,丁萦的梦境已经失去了防护,倘若有人再利用她的梦匙长驱直入……想到这里,他停住了脚步。
阿芙洛狄忒信步穿行在市集中,熙攘人流没能影响她的轻快步伐,孟柯却不停地被这些模糊的黑影阻扰,勉强跟随在她身后。
“你到底知道梦匙在哪儿么?”七弯八绕之后,孟柯有些不耐烦了。
“当然知道,你对那梦匙的主人心怀爱欲,但凡与爱欲相关的物事,我都能找到。”
孟柯见过她的本事,不再质疑,直到她在一个锁匠的摊位停下脚步。摊位上的挂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梦匙,带着迥异的形状与风土特征,令人目不暇接。
锁匠见到阿芙洛狄忒,毕恭毕敬地站起身,恭维着问是什么风把她吹到了自己的小店前。
阿芙洛狄忒伸手在孟柯肩上摩挲,“我的这位朋友遗失了心爱之人的梦匙——”
“不是遗失,”孟柯甩开了阿芙洛狄忒的手,“是被偷了,就在刚才。”
锁匠对孟柯熟视无睹,用一种渴望的目光盯着阿芙洛狄忒。见她慵懒地摊开手,他连忙从腰间的钥匙环上卸下了一把梦匙,轻轻放在她手中。
正是丁萦的梦匙,孟柯伸手去夺,阿芙洛狄忒却将梦匙放入了衣服的前襟里。
阿芙洛狄忒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悠悠地说:“这是梦者献祭给我的,哪有归还的道理。”
“那你来搜啊,”阿芙洛狄忒将身子凑近孟柯,“倘若你能找到,梦匙就是你的。”
“你……”孟柯的手伸出一半又收了回去,“你能不能矜持些?”
“我即爱欲,你可曾见过爱欲有矜持的时候?”阿芙洛狄忒笑吟吟地说。
她为什么不停说这些怪话?一个摆渡人如何能化身爱欲?这并不是每夜在梦境聚落里徘徊就能做到的。眼前的人肯定是个……“疯子。”孟柯无奈又愤愤地说。
“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阿芙洛狄忒说,“这样吧,跟我去一个地方,无论结果如何,梦匙都会还你,怎么样?”
阿芙洛狄忒引着孟柯穿过市集,向天边一座巨塔走去。周围的人流渐渐稀少,而孟柯初来时听到的隆隆巨响却越来越明晰。
虽看似远在天边,但梦中并无景深透视一说,两人很快来到巨塔之下。巨塔上端直通黑云密布的天宇,而下端连接着散发蓝光的巨大深渊,巨塔上有许多工蚁一样的生物在忙碌,孟柯仔细辨识,发现那并非工蚁,而是一个个梦者。
这不可能,这些是描点人!他们怎么会出现在无匙者的梦境里?!
“不是‘有个’,就是那个,”阿芙洛狄忒回答,“这可是当代人工智能之心,也是连接人类与AI的桥梁。”
“连接?桥梁?”孟柯不由得重新审视眼前的聚落。这确实是那个梦境中最为特异的聚落,其他聚落都起码带着一丝乖张或诡异,孟柯能从中看到梦者思维的灵性,但这座聚落有着梦境中最为严谨的层级架构,处处散发着梦境所不该拥有的理性与秩序。规矩的框架构建出宏伟的通天巨塔,塔身不断溢出粘稠的焦虑,如树脂般滴向蓝色的深渊,因为过于稠密,焦虑牵丝与深渊连接,泛着蓝色的光彩。
“它有个你再熟悉不过的名字——赛博空间,”阿芙洛狄忒笑着说,“如今的技术尚不足以支持我们进入那里,我们只能远远观望。”
“他们是先锋者,以异化思维为代价,转译着数据与情感,”阿芙洛狄忒解释说,“正因为有他们的异化梦境做地基,梦境聚落才得以存在,而无匙者们也能够在无意识空间和赛博空间的夹缝中做梦。”
女子带着孟柯走进描点人聚落。日复一日抽象而重复的脑力劳动让他们释放出巨量的情绪应力,他们被应力摆布,一遍遍重复着白天的工作:对着无意识里无法消散的抽象图形划动、连线、选择、标记……帮助无形的人工智能理解和学习。他们的划动与标记生成了新的线条和框架,线条与框架拼合连接,组装成一间间新的牢笼,不断有梦者入住其中,无人反对。
“是啊,”女子感叹说,“不断更新的技术让他们拥有的技艺转眼间一无是处,科层组织磨灭了他们的特征,将他们变成了可以被量化和替换的零件,这便是‘碎片化’。一天一个样的工作和生活将他们撕成碎片,心中渴望的成就如海滩边的沙堡,在每一次变换的海浪中溃散,环绕他们的永远是一群形色匆匆的陌生人,无人认可他们,无人满足他们的诉求。”
“不止是他们,还有你、你所爱的人、你认识的人和不认识的人,所有这个时代的人都躲在相同的堡垒中,有着相同的诉求,”女子说,“这才是爱欲的真正使命,认可你们,满足你们的诉求,打破你们构建的坚固壁障,重建你们的自我。只有爱欲能做到,它是无意识最原始的力量。”她伸出闪耀着玫红色光芒的双手,轻轻地触碰牢笼。坚固的牢笼此时仿佛是被白热的金属触碰的软糖,迅速融化下去。
笼中的描点人被突如其来的自由吓傻了,他惊恐地看着牢笼外的阿芙洛狄忒和孟柯,不敢言语。女子走上前去,轻声安抚,渐渐地安抚声变成了喘息与呻吟,令描点人陶醉其中。最后,在爆发的一刹那,描点人化为一束玫红色的光芒,升入梦境聚落。
孟柯将目光从融化的牢笼上挪开,他掩饰起心中的好奇与疑惑,用漫不经心地语气问:“你说完了吗?可以把梦匙还我了吧?”
“爱欲从不归还,”阿芙洛狄忒说,“只会赠予。”说罢,她从前襟中掏出了丁萦的梦匙,玫红色的光芒从她胸乳间迸发,涌入她手中的梦匙,一时间光芒刺眼,再定睛看去时,她手中只有一枚脉动着炽热光芒的梦匙。
“这便是爱欲的力量,如今它是你的了。”她将梦匙推向他心间。
孟柯想要拒绝,可梦匙已融入他身体里。这专横的赠予让他既困惑又愤怒。“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献祭?协助?解放这些描点人?革新整个聚落?我已经不是摆渡人了。”
“爱欲的赠予不为宏大的目标,只为你,你需要这力量来打破自己的牢笼。”
“我不需要,即便我不再是摆渡人,也不会变成这般。”孟柯嫌弃地看着周围牢笼中的描点人。
“你觉得这些离你很遥远?”女子自信的笑容让孟柯不适,她指向巨塔下的蓝色深渊,“十年前,它只是个小缝隙,而如今已变成了大裂口。人工智能在不断扩张,不断向人类的意识逼近,也许五年,也许十年,你的工作终究会被它们替代,而你,不得不面临抉择,是挤破脑袋钻进那些尚未被人工智能颠覆的行业,还是放弃自我,加入这些描点人。”
阿芙洛狄忒凑近孟柯耳边:“来,仔细听听,这律动是不是特别耳熟?”
那本是描点人整齐划一的动作所发出的轰鸣声,但经阿芙洛狄忒的提点,他听出了新的东西,那是与同事的讨论声,永不停歇的讨论在无形的墙壁间反复回荡,而他,不过是巨塔之上被囚禁的描点人。
恍然间,他感到人生已被划定,他的余生都会深陷在这永恒的折磨中,逐渐麻木呆滞……
“无论你觉得自己有多特别,其实早已深陷其中,宝贝儿。”囚笼外的阿芙洛狄忒一脸爱怜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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