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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赶到时孟柯已经不见了,”程刚在vLens上对侃瑜说,“一大群怪鱼啃咬着一尊巨大的丁萦雕像,而雕像的头……那象头……”他回想起梦中所见,既愤怒又惊悸。
“之后……我大声歌唱,希望能重建象头,可歌声唤来的印度元素微乎其微。对了,还有一群弓手不停地打断我。”
“嗯,他们骑着海马,像屠龙的英雄一般趾高气扬地来回巡游,不时举起长弓,将一个个标签射向雕像,标签插到哪,鱼群就对哪拼命撕咬。”
“聚落里最……难缠的家伙,眼睛里容不得沙子,一旦逮着别人的污点就拼命的标记,你说的那些怪鱼就是被他们的标记吸引来的,怪鱼也是梦者,抱团跟风,不负责任地向别人倾泻愤怒与恶意。”
“这不就是网络暴力吗?我以为聚落里没这样的事呢,”程刚感到有些无力,他隐约觉得这背后还是前男友们对丁萦的报复,在现实里抹黑她,在梦境里折磨她。
“聚落里这样的事更多,更隐晦。你们可以通过各种手段帮助丁萦抵挡现实中的报复,但梦中的报复却防不胜防,有人把聚落当做了滥施暴力的私刑场,宣泄自己的快意。”
程刚厌恶地说,“当鱼群包围我时,我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意,无尽的怒火在我心中燃烧,而眼前尽是最大恶极之人,可以让我肆意责罚。这明明不对,但那时的我却无法这样思考。”
“这便是群体无意识,若身处其中,你的独立思考能力会被慢慢吞噬。”
“难怪,我跟它们斗了一晚上,只感觉到无力和疲惫。”
“你独自在丁萦的梦境里坚守了一个晚上?”侃瑜有些惊讶。
“坚守?被揍了一个晚上还差不多。”程刚有些不好意思。
“那也很厉害了,一次次地重返噩梦去守护一个人,很多摆渡人都做不到呢,你一定很喜欢她吧?”
“我……”程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要是放在一个月前,他会毫不犹豫地说是,但现在的他得考虑这番话传到许佳琦耳朵中的后果。他扭捏地换了个话题,“为什么孟柯能直接进入丁萦的梦境,而我却得慢慢调谐?”
“因为他也喜欢丁萦,”侃瑜又把话题饶了回去,“他们俩可能交换过私密梦匙。”
“是能随时随地进入对方梦境的特殊梦匙。”侃瑜解释道。
“所有梦境?”他记得过孟柯跟他解释过“湿梦”,人的无意识所创造的情色梦境。
“所有梦境,”侃瑜意味深长地继续问,“现在你还愿意为孟柯作证吗?”
程刚任由嫉妒在脑子里完成了两遍巡游,最后用一个无奈的苦笑将它赶出了思绪。“愿意。毕竟那些只不过是梦,没人能怪罪梦,对么?”
明天凌晨,聚落中将召开一场针对孟柯违规行为的“审判”,侃瑜一大早找到程刚,商量如何为孟柯辩护。
“这不仅是为了孟柯,”听闻丁萦遭遇的侃瑜说,“那些报复丁萦的人,找到了更隐晦的方式打击她。我们不能让他们得逞。”
在被摆渡人联盟永久剥夺权限和梦匙前,孟柯有权利进行申辩。目前的情况对孟柯很不利,驱逐记录里显示,他强行将另一名摆渡人在无意识深渊里拖行了三个快动期,除此之外,摆渡人联盟还收到了上百份投诉,内容整齐划一地避开他们恶意侵入丁萦梦境的事实,单单投诉孟柯破坏了他们的摆渡人体验。侃瑜说这份“精准打击”足以让孟柯失去摆渡人身份。
程刚觉得有些荒诞——孟柯本已经打算退圈了。一个即将载誉退役的老战士被剥夺一切,程刚有些看不过去。他找到许佳琦帮忙时也是这么跟她说的。
“想不到你还这么古那个啥热狗呢,”vLens上的许佳琦啧啧道。
“一个成语,”许佳琦不耐烦地摆摆手,“香肠还是热狗什么的。”
“就是它!”许佳琦朝他打了个响指,程刚眼前的vLens聊天界面随着她的手势抖动了一下,“我也要跟你双排开黑,热肠一局!你说咱们是上路对抗呢,还是下路输出呢?”
“你总不会想单凭自己嗓门在审判上盖过其他喷子吧?离审判开始还有点时间,咱们要不就招募自己的喷子跟他们正面硬刚,要么就精准打击,点掉背后滋事的家伙。”
“你是说——”程刚在脑内艰难地翻译着许佳琦的话,“你有本事找到被孟柯拖进深渊里的那个摆渡人?”
“跟你说话就是不费劲!”许佳琦作势轻轻给他一拳,vLens界面随之前后摇摆,一个地址随着摇摆出现在程刚面前,“找个人小菜一碟,但能不能拿到一血就得看配合了,晚上7点,在这就位,不许加班!”
“莫让需要帮助的人望而生畏,请大家不要恶意留言。”
程刚扫开vLens屏上雪花般的地标留言,看了看眼前大门旁的门牌号,宛平南路600号没错,而牌号旁的门墙更加瞩目“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
约在精神病院门口见面,这种事也只有许佳琦干得出来了,更尴尬的是,她放了程刚鸽子,让他在门口傻等了10多分钟。程刚硬着头皮在门口踱步,不敢抬头跟路人对视,因为一旦目光相接,他就会不由自主地问自己,这人不会是精神病吧;如果对方多盯他几眼,他又会觉得,这人是不是把我当精神病了?
百无聊赖中,程刚又打开了vLens上那个名为“地标”的应用,铺天盖地的留言填满了600号的大门。放眼望去,宛平南路上没有哪里的留言比这里多,程刚打包票,这里的留言数在整个徐汇区都算数一数二的。留言内容多半是插科打诨、卖弄聪明,其中不乏对精神病患的冷嘲热讽。程刚怀着一丝见不得人的恶趣味不断翻看着留言,不时为几个特别精彩的段子击节叫好,但内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这样不对,不要再往下看了。
“看什么呢这么入迷?”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出现,吓了程刚一跳。
他慌忙扫开留言看向来人,此人并不是许佳琦,却比许佳琦更让他尴尬,“没……没……”
“结巴什么?”龙晓冉的语气平静,又带着一丝威严,见程刚支吾不语,她继续说,“走吧。”
“她让你等的人是我,她早早进去了,”龙晓冉端详着程刚的表情变化,“怎么?很失望吗?”
“被警察叔叔一顿教育,整个人蔫了不少,”程刚说,“不过还算好吧,交了罚金,没拘留,也没留案底。”
“他这是替我们所有人担当了。”龙晓冉的语气里露出难得一见的钦佩,“连他都这么豁得出去,我们就更不能落下,对吗?”说完,她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
程刚无奈地叹了口气,跟着龙晓冉走进了宛平南路600号的大门。
大门上没有什么结界,进门之后气氛也没有变得诡异,左方的门诊大厅看上去普普通通,进进出出的人也与平常人没什么区别。倘若硬要说出什么不同的话,程刚发现这里不少人佩戴着AR矫正眼镜,身边有人形机器伴随,这些不是爱若,而是专业的陪护机器人,皮肤的表层敷料防刀砍火烧,后台加载着各种伤害干预模块,多半还有保险公司雇佣的心理团队24小时监护,随时接管与客户的对话。
还有一处不同让程刚挑了挑眉,院区的地面上布满了引导线,这种线他只在工厂看到过,用以引导人形机器自行前往仓库。然而在这里,行走在引导线上的都是活人,他们安静而生硬地前行、等待、直角转弯,宛若机器人般有条不紊、循规蹈矩。这是有点诡异,但更让他觉得好笑。他望向龙晓冉,想看看她对于这番奇景作何评价。
谁知龙晓冉视若无睹,她轻车熟路地走向门诊右方的林荫道,程刚连忙跟上。
“你之前来过吗?哦,我意思是……”亲戚?朋友?程刚突然住嘴,感觉怎么问都不合适。
“阿萦和孟柯没跟你说过吗?”见程刚摇头,龙晓冉继续说,“我是双向。”
这个陌生的术语一时让程刚语塞,直到随身助手将其补全——“双向情感障碍”,而另一个更为通俗的名字随即出现——“躁郁症”。
“怎么?我看上去很正常是吗?”龙晓冉用玩味的眼神打量着程刚,直到他勉强点了点头。
“多亏了它,”龙晓冉指了指胸前的吊坠,透明的沙漏吊坠里装着金色的塞菲溶液,“孟柯帮我调的,在认识他之前,我是这里的常客。”
“佳琦会告诉你,在那之前,我想给你补一课。”龙晓冉停下脚步。
两人面前是一座小园林,程刚抬头望向月洞门,上面写着两个字,“憩园”。
憩园外的喧嚣被繁盛的草木吞噬,一同被吞噬掉的还有程刚的恐惧和焦躁,回荡的鸟语和隐约的桂花香气让他放下了最后的戒备。身旁的龙晓冉脚步愈发轻快,程刚紧紧跟随,生怕她忽然遁入林间。
园中只有零星几个人在漫步,人们都伸着一只手,在半空中挥舞着,有的手法温柔,有些却狂放不羁。这诡异的场景让程刚终于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他用求助的眼神望向龙晓冉,后者仿佛对此已司空见惯,她带着他走到园中的玻璃温室边,从屋外的充电笔架上中拿起两支画笔。
是全息绘笔,程刚松了口气,抬头问龙晓冉:“原来是画画啊……”
“也是疗愈,”龙晓冉说,“‘让你的思维从尘嚣中解放,重新激发你的创作潜能’,广告上这么说的,我管它叫丧病自然人类抵御AI的最后稻草。”
程刚的不解让龙晓冉轻笑了一声:“你上学的时候有没有用过‘辅导星’?”
“听说过,没用过,”程刚说,“记得初中那会儿蛮火的,似乎是最早的课程辅导AI,但后来好像被叫停了。”
“在被叫停前,我被它奴役了整整四年,”龙晓冉有些激动地说,“我爸妈天天加班没空管我,就花钱请了这么个智障来天天折磨我,我的所有表现都会被它打分,实时汇报给爸妈。我本来成绩还行,但经它一评分就到处都是问题,它每天都会给我列一张根本看不到头的学习任务清单。一开始,我老老实实按清单完成任务,他妈的完全是个做题机器好吗?我已经快难受疯了,但看着他们每天深夜才回来,累瘫在沙发上,就忍着没说。用了些日子后,成绩是有了些提升,我爸特别激动,压根没跟我商量,去充了一个什么‘进步曲线扩展包’,于是乎,除了一堆绿色和蓝色的基础任务,又多出一堆金色的任务。我坚持了两天就崩溃了,那天我一个任务都没做,大半夜等到我爸回来,哭着让我爸退掉课程,我爸说我矫情,揍了我一顿。”
龙晓冉从来没这样连珠炮似的说话,程刚听得有些恍惚:“后来呢?”
“后来,我就学会了阳奉阴违,十年前的视觉识别算法还没现在这么变态,操作系统也没有云化,改改硬件骗人工智障还是蛮好入门的。但后来期末考试成绩下来,跟智障的预测轨迹偏离太多,又是一顿打。再后来我就皮实了,打就打呗,那智障我可是一天都不想听它哔哔了。后来我爸揍不动了,换我妈哭,她哭我也哭,但谁也没打算正视问题,那就憋着呗,然后就憋到这儿来了。”
程刚感觉到有些窒息,他有点庆幸老妈当年开明,没有跟风把他交给AI管束。
“听得不舒服了吗?那来画画吧。”龙晓冉笑着把一支全息绘笔递给他。
龙晓冉不答,她轻轻按了一下手中绘笔的尾端,一个视觉共享请求出现在程刚的vLens界面上。
同意请求的一瞬间,无数嫩绿的枝丫从草地上生发开来,它们一路蓬勃绽放,顷刻将园林席卷。程刚仿佛置身异星,从未见过的绿植与花朵填满了他的视线,令他心旷神怡。而花草并非程序生成,那些在半空中挥笔的患者便是其创作者。那些人不是在无意义地宣泄,他们看不见的作品就藏在vLens中。
“是的,没有AI辅助,没有算法预测,所有的作品都直接来源于他们的大脑。”龙晓冉一边说,一边伸手在两人面前大幅横扫,生机盎然的异星花园被缤纷的海底世界所代替,又是一扫,海底发光的鱼群又变成了一团团星云。
这一幅幅全息图画让程刚惊诧,随之而来还有的恐惧,这些图画中没有一丝锚点可供依傍,他越是想寻求其中的规律和范式,越是陷入混沌与虚无中,这让他越来越觉得不安和焦虑,最后不得不仓皇退出了视觉共享。
“1分19秒,不赖,”龙晓冉笑着对他说,她的vLens镜片里依旧绽放着绚烂光芒,意味着她依旧停留在那个奇异的世界里。
“不算什么测试,一时兴起罢了,”龙晓冉说,“我也是观察了很久才发现,很多人受不了这个,我认识的所谓‘正常人’里,只有孟柯没啥大反应。”
“不过是个全息绘图应用,”龙晓冉说,“只是去掉了所有的AI辅助,这里没有新手教程、没有评分和隐藏任务,没有廉价的奖励和繁琐的导引,它……只提供画图功能。”
“孟柯把这个叫作‘偏离’,你们被AI惯坏了,一旦脱离它的辅助便无所适从,”龙晓冉说,“憩园项目的意图就是去AI化,在这里你不会看到任何程序性的东西,所见之物都直接来自这儿。”龙晓冉点了点自己的头。
“这听起来很正常啊,为什么……”程刚不知道怎么表述才不会冒犯到龙晓冉。
“为什么我需要来这儿接受治疗?”龙晓冉补上了他没有说出的话,“因为这种正常,在人工智能眼里已经是不正常了。你们向AI贡献的数据让AI重新定义了‘正常人’的范围,让它们误以为普通人对AI的容忍度提高了,而忍受不了的普通人反而被视为‘偏离’,成为了不正常人群。
“好啦,”严肃凝重的龙晓冉忽然消失,老练世故的龙老板再度出现,“该做的我都做了,该把你还给许佳琦了。”
许佳琦在搞什么名堂?程刚知道自己不会问出什么,只能照办。他走出几步,忽然转过头来看着龙晓冉,“你一个人在这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只有这里的医生护士还把我当正常人看待,回这儿跟回家一样。”说完,龙晓冉转过头去,提起画笔,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憩园之外,许佳琦正揉着眼睛,待程刚出现,她二话没说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嘟哝:“曲里拐弯的操蛋玩意儿!”
“那园子里,毫无意义又多到爆炸的有机曲线,严重的视觉负担,看一眼就头疼得炸裂。”
“你是说那些vLens投影?有这么夸张吗?”程刚有些诧异。
“再多问一句我就警告你歧视AI一代了。”许佳琦终结了话题。两人与行色匆匆的病人们擦肩而过,走入了院内的5号楼。一个姑娘在门口歇斯底里地喊叫,程刚没听懂她喊的是什么。
两人沿着扶梯走上二楼时,许佳琦弹给他一份授权探视协议。
“等等等等,”程刚在两扇巨大的落地窗前停下脚步,“你这是要干什么?”
“当然,是个妹子,今天送来的急诊,一轮AR治疗之后已经恢复到了安全模式,我申请了探视,居然被直接允许接入了。”
“安全模式?接入?”程刚皱了皱眉,“这到底是个妹子还是台机器?”
“哎呀!这妹子也是个bot啦,我一听摆渡侠描述就猜出来了,要不也不会这么快地找到她。”见程刚依然纳闷地皱着眉,许佳琦继续解释,“bot啊,你没听过么?我也是bot,有时候也被叫作‘AI少女’什么的。”
程刚明白了,这个“bot(机器人)”估计是AI一代某种自嘲的称谓。有些人把叫别人“机器人”视为侮辱,然而许佳琦她们竟欣然笑纳。
见程刚茅塞顿开,许佳琦轻轻给了他一拳:“明白了吧?快走快走。”
“这……不会干扰病人治疗吗?她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吗?”程刚犹豫起来。
“哥哥,什么年代了,”许佳琦翻了个白眼,“你怕什么?怕被抓?这有啥?就算真的被抓了,我也能让王墨把你捞出来。再说我是干什么的?职业反侵害人士,有职业道德的好伐,这灰色地带里的分寸我可是会拿捏的。”
“做我办不到的事情,”许佳琦说,“用你这张憨厚老实的脸取得妹子的信任,听听她想说什么,然后有机会的话……窥探一眼妹子的噩梦。”
“做不了做不了,”程刚连忙摆手,“我又不是摆渡人。”
“你在印度聚落里那么牛逼,现在怎么怂了?”许佳琦露出了鄙夷的眼神。
这眼神让程刚气血翻涌,他可不想成为被许佳琦看不起的人,“那……好吧……我这么做,不会影响到那妹子的潜意识吧?”
“想什么呢?当这是科幻小说吗?”许佳琦的脸又绷了起来。没等程刚脸红,她就绷不住笑了出来,“放心,这妹子开着只读模式呢,就算你会心理暗示,也修改不了她。”
这间治疗室与憩园的风格截然不同,一切都暴露在明亮的白色灯光下,白色的墙壁上遍布AR辅助点线,以方便vLens定位投射;地面上画着许多引导线和方框,严格约束着物品放置区域和人行线路。这俨然是一座自动化工厂,所有的人和物都仿佛是巨大机器的一部分。作为工程师的程刚感觉既熟悉又诡异。
他下意识地遵循着轨迹线行走,可许佳琦不这么干,她大步流星地越过一条条引导线,径直向角落走去,那里有台陪护机器人推着轮椅,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女孩坐在轮椅中。
“呦,帮手来啦?”女孩的语调阴阳怪气,让程刚不舒服。
“我还需要帮手?”许佳琦哼笑一声,“你就当这哥们是‘试纸’好了。”
“对啊,既然你说医生看不到你的噩梦,那我找个摆渡人帮你看看咯。”
“怎么?犹豫什么?”许佳琦微笑着说,“你不是说噩梦对你造成了不可磨灭的严重精神创伤吗?让一个摆渡人看看怎么了?还是说你跟我讲的故事并不完整,是你作恶在先?”
“作恶?是那女人自己犯贱,”小姑娘义正辞严地说,“她就是个鸡,装哪门子清高?正经人谁会把隐私数据拿出去卖?”
程刚者才意识到她说的是丁萦,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明明是被人窃取了隐私!”
“隐私哪有那么好窃取?自己不懂得保护还想赖别人。”小姑娘带着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老成说,“赚钱赚流量的时候巴不得几百个摄像头对着自己拍,出了事情就哭兮兮地说自己是受害者,唬谁呢?”
程刚正要发作,身旁的许佳琦却抢过了话头:“‘哭兮兮地说自己的受害者’,放在你身上也一样合适呢。”
“我就是受害者!”小姑娘歇斯底里地说,“大家都跟她开了玩笑,那变态凭什么只报复我一个?”
“也许他也只是想跟你开个玩笑呢。”许佳琦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
“那怎么可能是玩笑?!那漆黑窒息的深渊!那恶心又黏糊的怪物!那……”女孩忽然不说话了,眼睛里满是恐怖的神色。
“说啊,继续说啊,”许佳琦笑着说,“等着吃瓜呢。”
“我不觉得那是玩笑,”沉默许久后,程刚说,“无论是对你的,还是对我朋友的。我帮助她抵御过梦里的攻击,那些怪鱼噬咬过我的身体,每一口都让我心中的恨意倍增,不是对那些鱼,是对自己。我看到了一个丑陋的自己,每一次攻击都让我更加厌恶这个自己。”
小姑娘这才把程刚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视线最后与程刚相对:“你不是摆渡人。”
“对,我不是,”程刚说,“如果我是摆渡人,我不会让你们肆意袭击别人的梦境,我也不会任由你被自己的恶果反噬。”
“那你还怕什么?”程刚说,“怕我这个普通人从你这里挖出什么秘密?”
小姑娘轻蔑地笑了笑,她轻轻挥手,一台贴着DTAT标志的梦境诊疗设备墙壁钻出,沿着引导线滑行到三人面前。
小姑娘将其与自己配对。“做好受苦的准备吧!”说罢,她接入了梦境。
程刚发现自己正在一棵奇怪的大树上攀爬,这树的枝丫以规则的六棱线条向四方延伸,活像一块电路板。如此奇怪的场景只可能是——
梦境。他记起来了,有个小姑娘想要在梦里挑衅她,而他此行,是为了看一眼孟柯留在她意识中的噩梦。
可他究竟该去哪里寻找?眼前的场景如电路板一般,有一种异样的熟悉感。程刚不禁想看看全貌,这梦境立即随着他的思绪展现全景,程刚恍然大悟,是的,他从未在人类的梦境里见过此图,但在现实中见过不少,这分明是一张爱若的流程总图。
想到此处,眼前的图景更加接近他的工作环境了。于是他按照工作的惯性调用报错日志,试图检查眼前这“程序”遭受过的损害。
他沿着一条流程路径不断向前,直到路径出现了分叉,一道应用题出现在岔道口上,不同的答案分别写在两条路径旁。程刚选择了正确的答案所在的路径,可忽然间震耳欲聋的错误警报响起,巨大的红色禁止通行标志挡在了路径上。程刚有些不解,一个柔和而善意的女声提醒他说,87%的用户选择了另一条路线。
程刚执意前行,可警告依旧横在眼前,没有退缩的意思。他无奈地走上另一条路,喝彩声忽然响起,一堆点赞标记从空中降下。程刚苦笑着继续前进,他之前选择的道路迅速枯萎,变成了黑色而嶙峋的枝丫。
随着分叉路口问题不断出现,程刚渐渐摸清了规律,这一道道解题中,不存在对错,只要大家选择了什么,他选择什么就对了。一个姑娘的私照被被泄露,大家选择的路径是“一定是那姑娘不检点”;一个人沉溺在痛苦之中,大家的选择是“他不该这么缺乏自信”……他在路径中前进的速度越来越快,莫名的自信填满了他的胸口,他发现自己根本不需要思考,只需要按照温柔的提示选择就行,因为大家是绝对正确的,任何质疑都毫无必要。
就在他愈发意气风发地前行时,一个熟悉的女子身影忽然出现在岔路口,那是丁萦,程刚一惊,想停下脚步,可毋庸置疑的力量在推动着他前行。“正确”的路径在他眼前显现,“这是个放荡的婊子,是需要被惩罚的对象。”
程刚的视线被强行扭向后方,那些原先被他抛弃而枯萎的路径融合成了一团不可名状的黑质,汹涌地向他袭来。
程刚想要逃离,可一只手抓住了他。他抬头一看,眼前的人居然是孟柯。
“你们自以为绝对正确。”孟柯面貌比现实中狰狞百倍,声音里带着冷冰冰的怒火,“你们弃绝思考,而对别人滥用私刑。你们任由自己被无意识吞噬,那么,享受无意识的反噬吧。”
程刚从未见过孟柯用这种狂怒的眼神看他,他想要挣脱,可那手如一只钳子将他死死钳住,他望向前方,无尽的黑质吞没了他走出的那条狭窄的小径,向他扑来。
“放开我!让我醒来!”程刚大叫着,可声音被黑质所吞噬。他极力挣扎想要逃离,可身体的反应却异常缓慢。
忽然间,玫红色的光芒刺破黑暗,一只手臂从光芒中向他探来。他无暇多想,一把将手抓住,黑暗顿时退却了几分,令他看清了手的主人。那是一个异常美丽的女子,几分像丁萦又有几分像许佳琦。他心中的防线立时瓦解,毫不犹豫地投入女子的怀抱之中。
一阵晕眩。黑暗不知在何时退散,程刚再也感受不到恐惧,唯有眼前的温存是世间唯一的真实存在。他抬头去看那女子,女子的眉目让他心神悸动,他不禁望向眼眸深处,他看到了毋容置疑的坚定与容纳万物的柔情。程刚顿时明白了,在一次次路径选择中,他听到的声音就来自于她。她是在保护他,免于被那黑暗的怪物所伤。他感受到了无尽的爱意,这爱意的庇护无处不在,他无需去思考,只需要沉浸在这份爱里。
他感到一双手爱怜地轻抚他脸颊。他听到一个慵懒的声音在耳边呢喃:“为什么要承受他人的痛苦?为什么要在别人的梦里寻找我的碎片?来爱欲聚落找我吧……”
女子话音一落,玫红色的光芒随之暗淡,她的容貌失去了神性,变得有些……丑陋?不,是变得越来越像一个人——许佳琦。思绪到此处,她便又像了许佳琦一分。
“刚哥,醒来啦!”眼前的许佳琦用刺耳的声音大喊道。声浪摧枯拉朽,让整个梦境倾颓。
程刚挣脱出坍塌的梦境,手臂在空中挥舞了一阵才收敛住心神。
噩梦让他心有余悸,梦里的痛苦不是直来直去的伤害,而是那么温柔含蓄,浸透在喝彩与点赞之中。
“没有亲近的人与你有过真正的对话,没有人教过你该如何与人相处,AI灌输给你一套人云亦云的价值观,就把你推进了社会,可你突然发现,所有的计划都无法完美执行,越是努力推进换来的越是挫折与痛苦,你不得不重新学习,从零开始,只能通过观察别人来校准自己……”程刚缓缓地陈述道。
小姑娘紧紧咬着嘴唇听程刚说完,然后结束了探视进程。她以报复性的微笑目送他们离开,自始至终没再说一个字。
“孟柯真的伤害到了那姑娘。”地铁站台上,程刚带着结案陈词的口吻说。
“摆渡侠那是为了保护丁萦姐啊,”许佳琦说,“再说,教训这种脑残,一点精神损伤不为过吧?我让某些家伙受的可不只精神损伤哟。”
“一点精神损伤?”许佳琦不屑的态度让程刚有些不舒服,“要是刚刚让你在憩园里多待上十分钟,受得了吗?”
程刚更加不舒服了,可他不知道怎么说才能改变许佳琦的态度,又不至于伤害她的感情,伤害两人的关系,这让他苦恼起来。恍惚间,许佳琦的反应,那小姑娘的态度,还有憩园中的所见杂糅在一起……他眼前忽然一亮,“龙老板的话我明白了!”
“偏离,”程刚说,“龙老板和那姑娘,是人类与AI共生所产生的两个极端案例的代表。龙老板无法接受AI的规训,这让她在与AI共生的主流社会中处处遇挫饱受压抑,而那姑娘,则是接受了AI的不断激励,与之同化。她盲从于数据和大流,极度自信,却也极度脆弱。AI的激励削减了她与别人共情的能力,让她无法容忍别人的偏差,无法认同人类的多样性。”
程刚一个趔趄,他忘了眼前的姑娘也是AI一代,或者按她自己的称呼,是个“bot”。
许佳琦自顾自地登上地铁,程刚灰溜溜地跟在后面。她抓住扶杆转了半圈,停在了程刚面前,“来,别怂啊,继续说说我们的弱点。”
程刚尴尬了一下,硬着头皮继续说:“那个……你刚刚在憩园的反应启发了我,憩园和治疗室正是两种极端环境,长期的AI激励让那姑娘变得非常狭隘,她只能接受治疗室中具象和量化的事物,而对于憩园中抽象和无法量化拟合的事物极度排斥,这种排斥渐渐变成了恐惧,因而孟柯召来的那团不可名状的黑色噩梦才会对她造成巨大的伤害。”
“这就是切入点!”许佳琦打了个响指,“摆渡侠只是正常输出!那妹子破防是她心理素质不行。这不是摆渡侠的锅!而那妹子伤害丁萦的事情也被坐实。任务完成!刚哥真棒!”她热情地拍了拍程刚。
这一亲昵举动让程刚不禁回想起后一半梦境,梦里的女子是许佳琦吗?虽然面貌相似,但他从未爆发过如此强烈的冲动。这让他有些后怕,梦境中究竟有怎样的存在,能够窥探到他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你不觉得梦境聚落里有太多不受控制的力量吗?”他忽然说,“它能用恐惧去侵蚀你的意识,能在举手之间改变你的想法,能挖掘出你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转而把它们变成攻击你的武器……”
“武器?你们当年还把deepfake叫武器呢,”许佳琦说,“你知道网络里有多少用deepfake把成人片女星的脸换成我的视频吗?我根本懒得去清理。也许你们那一代还在乎这种事情,但我们这一代人从小就用deepfake互相恶作剧,早就习以为常了。”
“还有针孔摄像头,小时候跟我妈出门,最烦的就是进卫生间、更衣室和住酒店,她每次都要拿出个防窥仪扫一遍,就这样还经常有漏网之鱼,”许佳琦语气一转,“后来大学住校了,才发现大部分姑娘跟我一样压根不在乎,吃喝拉撒嘛,爱拍拍去,发觉中招了就随手屏蔽取证报警三连,家常便饭。”
“你不是做反侵害追踪的吗?我还以为你们最看重隐私。”程刚忽然觉得眼前的许佳琦有些陌生。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种感觉,但大多跟我同龄的人都明白,先是Deepfake,然后是Stable Diffusion,接着是vLens,现在又有了记忆剪辑,完全杜绝隐私侵害已经是不可能的了。”许佳琦说,“反侵害是一种姿态,是让那些有歪念头的人知道老娘不好惹:多盯老娘一秒就让你视神经超载,敢摸老娘就电击伺候。它不仅仅提供的是物理上的盔甲,更重要的是为受害者提供以自己的意愿生活的自信,想穿啥就穿啥,想去哪就去哪,想几时出门就几时出门,不会因某个傻逼的脑残言语畏首畏尾,也不会为某个混球干的烂事承担错误。至于网络里那些色情AI批量生成的换脸视频,自有反制AI打理,眼不见心不烦,纠结那些删不完的视频只会徒增烦恼。”她顿了顿,“不过,这些话我也只能在你面前说说,面对受害者时还是需要适当调度共情的。”
“适当调度”还行?程刚发觉许佳琦“AI一代”的那一面又展现出来了。
“说实话,接触了太多案例之后,色情报复什么的,我早就见怪不怪了……”许佳琦低垂的眼睛忽然瞄向程刚,“喂,我有个心里最真实的想法,你想不想听?”
“我觉得面对技术进步,道德观念只会被一步步瓦解。梦境聚落所拥有的力量在你看来是武器,在我们眼里只是一件即将被掌握的工具。人类不断地抛弃道德上的束缚去换取更强大的工具,千百年来不都是这样吗?目前的网络只是连接我们的梦境,等到我们可以脑后接线上传意识,等到所有人类都脱离肉身,将意识汇集成一体,再去谈论隐私不是一件可笑的事情吗?”
“那时候的人类已经不是人类了吧……”程刚有些恍惚。
程刚下意识迈出一步,又刹住了,他犹豫了一下,说:“我陪你去世纪大道,换2号线。”
“不勉强不勉强,”程刚违心地说,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再度开口,“主管又要派我去德国出差,下周就走。”
许佳琦眼前一亮,连珠炮似的问他德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程刚本来是想酝酿一下气氛,告诉许佳琦会有好长时间见不到她,心里不太舒服,同时也期待着许佳琦也能有类似的反应。可话题被许佳琦拉向了别的方向,与他的初衷越来越远。
“那我们一会儿梦里见啦?”在世纪大道站厅分别时,许佳琦对他说。
“嗯,梦里见。”程刚不由得望向站厅里的其他乘客,虽然两人都明白这里说的“梦里见”是字面上的意思,但程刚渴望旁人的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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