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世上最仁慈的事莫过于,人类无法将其所思所想全部贯穿、联系起来,我们的生息之地是漆黑的无尽瀚洋中一个平静的无知之岛,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必须去远航……但有朝一日,当我们真能把所有那些相互分割的知识拼凑到一起时,展现在我们面前的真实世界、以及人类在其中的处境,将会令我们要么陷入疯狂,要么从可怕的光阴中逃到安宁、黑暗的新世纪。
梦境聚落 › 泛中华聚落 › 泛吴语聚落 › 上海聚落
“一切取决于你理解聚落的角度,”孟柯向程刚解释,“‘横看成岭侧成峰’,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他用手来回拨动着眼前无形的天球,梦岛如繁星般随之转动,时而聚集成形,时而又消弭隐没。
“放开思绪,”孟柯继续教导程刚,“无意识就会为这些形状赋予意象,这样,”岛群转动,组成了上海的天际线,“就是上海聚落,然后这样,”他的手再度舞蹈,更多的意识岛加入进来,天际线被假山和石拱、水巷与江河所稀释,“就是泛吴语聚落,再这样,”周遭的意识岛纷纷跃入眼前,组成更加丰富而复杂的意象,“就是泛中华聚落。”
“也就是说,我们同时处于三重聚落中,而聚落以什么样貌呈现,取决于我们看待它的角度?就像……”程刚思索了一下,“就像检索文件,看你是按文件类型查看,还是按修改日期查看?”
“可以这么理解……”孟柯不喜欢这种缺乏美感的比喻,不过这确实有助于理解。
孟柯哼笑了一声:“你能看到规模最大的聚落便是由共同的母语逻辑组成的泛文化聚落,再大的话,意识岛群的共性就不够明显了。”
“那不排除以后会出现,对吗?”程刚问,“未来人类向太阳系殖民,便会有月球聚落、火星聚落、木卫二聚落什么的……”
“这我倒是没有想过……”孟柯不得不承认程刚的思维有独到之处,不过今晚的导师是自己,话题不能失去控制,他指向泛中华聚落边缘,“你再好好看看那,能看到明显的界限吗?”
“这便是聚落最让我们为傲的地方,这里没有政治疆界,没有种族隔阂,城市聚落以人们所共享的文化而繁盛,国家交界处的城市聚落是不同民俗文化的融合点,这些融合点如同铆钉,将一个个文化聚落铆接,而摆渡人更是超越了地理的限制,他们借助互联网牵出一条条丝线,将不同的文化聚落更加细密地连接在一起,让全世界的梦境交融……”
孟柯没有回答,他有些怅然地望着璀璨聚落,最后转向程刚,“来,给你看些东西。”
他们进入一片沙丘,一颗颗沙粒随着他的指挥升起,迭代扩展成一个个世界:沐浴着盛夏阳光的凛冬国度、缀满了浩渺群星的幽邃夜空、漂浮在地平线上巨大行星残骸、蛰伏着不可名状怪诞生物的诡异凶间、摆满了姿态各异大理石人像的无尽画廊、装满了用呓语写就的书籍与卷轴的宏伟图书馆……
一种混合着好奇与恐惧的涓流在程刚的意识内渐渐成形,随着一个接一个世界的游历,那涓流渐渐磅礴如大海,在他的意识内反复激荡起来。孟柯读懂了这种敬畏,得意地微笑起来,“这些都是我尚未完工的梦境,你是第一个见到它们的人……或许也是最后一个。”
“我已经在这些梦上面耗费了太多的精力,它们都是一时的心血来潮,灵感和激情无法持久,”孟柯说,“想要完成它们需要牺牲和坚持,需要像你一样做长远规划。”
“但牺牲与坚持不能放在这些看不到回报的事情上,我不再是刚毕业的小屁孩了,爸妈的身体也不太好,现在又有了晓冉……我爸说得对,是时候给人生做减法了。”孟柯身上的无形光环随着他一句句陈述而黯淡,他挥动双手,眼前的沙中世界一个接一个坍缩回沙粒,落入脚下沙丘,唯剩一朵蓝色睡莲被他捏在手中。
“这是我要完成的最后一个梦,”孟柯将蓝睡莲展示给程刚,“希腊聚落的忘忧莲。与奥德修斯的神话意象一同航行了近三百个快眼动周期,我才收集到了这睡莲完整的投射,又在上海聚落进行了一千个快眼动周期的培育,终于使它与我们的文化调谐。这朵蓝睡莲能让人忘记不愉快的记忆,基于它创造出的梦境能帮助到晓冉和跟她一样被躁郁症折磨的人。这是个有意义的梦境。”
“你这语气,怎么有种在交代后事的感觉?”程刚问道。
孟柯微微一笑,“算是吧,摆渡对我而言已不再是享受,我准备退圈了。”
程刚正要开口,梦境共振器的警报忽然响起。两人一起掏出共振器,列表顶端,丁萦的头像闪着红光不住地振动着。
“这是……”孟柯皱起了眉头,这种警报他也是第二次见,“有人在入侵丁萦的梦境。”
梦境聚落 › 泛中华聚落 › 泛吴语聚落 › 上海聚落 › 聚落枢纽
孟柯毫无惧色地挥起三叉戟,扫去丁萦投射在鱼群上的恐惧,揭露出它们的本来面目:这不过是两群化身仙侠和异兽的普通梦者,他们抱作两团,将恨意化作武器和法术,疯狂地朝彼此倾泻。丁萦的巨像夹在其间,承受着双方的攻击,此处远离印度聚落,象头神能提供的保护颇为有限,祂徒劳地挥动四臂,不时发出哀嚎。
他们是如何将丁萦的公众人设放大到这般地步?又是如何组织起这么大规模的攻击?他仔细观察,这才注意到巨像的头顶有一个年兽标记,这本是春节活动中标记世界级boss所用的,却不知道被谁标记在了巨像上。
“停手!这不是年兽!攻击它不会掉落任何奖励!”孟柯的声音回荡在聚落枢纽,“你们在侵入别人的梦境,快点离开!”
没有多少梦者理会他,无数法术矢石、獠牙剑戟依然向巨像招呼,附身其上的象头神又发出了一声哀鸣。
“停下!”他抓住一个正在吟唱法术的梦者,朝她大声喊叫,“你在攻击别人的意识!明白么?!活生生的人!”
“活生生的婊子,不值得同情。”梦者的语气中毫无怜悯。
孟柯被她漠然的语气所震惊,他愤怒地举起三叉戟,斩破了梦者的形体。
在消失的梦者身形之后,仍有数不清的梦者在狂热地攻击着象头神。
“停下!停下!”孟柯愤怒地冲进梦者的方阵里,推搡着他们,打断他们的攻击,有些人对他怒目相视,有些人转而攻击他,更多的人无动于衷或者干脆闪现到别的地方。
这不是办法,孟柯意识到,于是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这口气无比绵长,他的身形随之变大,很快便有象头神一般高低,他的声音也因身躯的膨胀而变得低沉,“停下!不然我让你们各个噩梦缠身!”
“你倒是试试啊,”一只玉兔娘端坐在象头神头顶,她说话语气轻快,仿佛在旁观一场表演,“只要再违规一次,相柳就会来找你哟。”
孟柯熟悉这摆渡人的口吻,之前在爱欲聚落给他相柳标记的就是这个奇怪的玉兔娘。他语气缓和了些:“我朋友究竟跟你有什么仇?”
“人家可什么都没干哟,”玉兔娘笑着对他说,“人家只是爱看热闹。是这些看她不顺眼的剧粉自己找上门来的,粉丝恩怨。”她向相互攻击的两群梦者做了一个翻转的手势,梦者们心底的动机被揭露了出来:两个群落的中心各投射着一名完美的男子,正是那天音乐剧中的两名男主演。梦者们团结在各自偶像周围,向异己施以暴力。他们中大多数人驾驭梦境元素的手法拙劣,都不是资深摆渡人,他们的权限来自上海聚落在中秋节分发的月饼——摆渡人单次体验资格。
“月饼!”孟柯对玉兔娘说,“你把月饼给了他们!还将他们摆渡到这里!
“推理得不错,”玉兔娘拍手鼓掌说,“然而你还是没有证据哟。”
象头神传来又一声哀鸣,孟柯无暇再跟她耗下去,他驱动起刚刚成形的庞大身躯,向战场奔去。
“为啥非要破坏这把戏呢?”玉兔娘在他身后喊,“你的爱人在爱欲聚落里名气不小,可惜她过于压抑自己,无法给聚落带来更多流量。定制化噩梦可以精准地敲掉她意识中那些迂腐的束缚,将她真正解放出来!”
孟柯不再理会她的疯言疯语,他奔入战场,举起三叉戟,扫向攻击者,许多人避之不及,被戟扫中,消失在梦境里,“退后!”他大声警告道,眼中冒着凶光,“强制退出不会让你好受!”
人群后退了几步,这时,玉兔娘在象头神头顶大喊起来:“这是年兽召唤的小怪!一分钟内干掉他有奖励哟!”
梦者们不再畏惧他的眼神,不知是谁向他掷出一柄飞斧,孟柯一个趔趄,被他庞大身形压制的阵线又再度失守,乌泱泱的战士与盗贼劈砍着他的腿脚,冰锥和火球砸向他的面庞,他巨大的身躯在梦者们的攻击下渐渐溃散……
未等梦者们庆祝击杀成功,孟柯溃散的身形已经化作绵延沙暴,沙暴中伸出无数手臂,将入侵者们成批成批地拖拽进去。又有许多手臂盘根错节地缠绕在一起,构造出孟柯愤怒的脸庞。“我说了,滚出去!”
所有的手掌一齐使劲,不少梦者在愤怒的蛮力下丧失了维持身形的意识,化为齑粉。孟柯心中渐渐升起一股快意,他感觉到深海之中有一股涌动的黑暗在与他共鸣着。于是他更加用力地揉捏那些尚未破碎的身体,不仅仅是愤怒,还有一丝丝享受。
就在此时,三根铁刺贯穿了沙暴,一股不该在梦境中出现的疼痛同时贯穿了孟柯的意识,千万条手臂顿时溃散成沙子。剧痛中,他试图重新凝聚形体,可梦境里的元素忽然变得难以调度。被束缚的梦者早已重获自由,他们一个个穿过他散落四处的身体,而他却无力阻拦。
玉兔娘缓缓落到孟柯溃散的身体旁,她手中所持的正是他化成沙暴时遗落的三叉戟。这把戟在她手中拥有了他未曾见过的威力,不仅凭一记戳刺便击碎了他的投影,还带给他绵延不绝的疼痛。
“我是为了你好呀,”玉兔娘轻快地说,“刚才你出现了情绪异常,差那么一丢丢就违规了哟。多亏我及时打断。”她瞄见了一丝异样,用脚扫开他破碎头颅旁的沙尘,沙尘中散落着许许多多五颜六色的沙粒,她从中拾起了一粒,沙粒瞬间展成一朵蓝色睡莲。
玉兔娘置若罔闻,她仔细端详着手中的睡莲,“呵,好漂亮的梦……可惜,使用了非法脚本。”睡莲被她揉成粉末,尘埃四散。
孟柯怒不可遏,他用尽浑身力气向玉兔娘扑去,可身体稍稍成形,又再度溃散。
“省省力气吧,”玉兔娘笑眯眯地说,她用脚拨弄着沙粒,“你的梦里怎么都是非法脚本?”
“哦,实验型啊,是我误会了,”玉兔娘笑着说,“但你言辞粗鄙,我有点不开心。”她用脚轻轻一扫,将沙粒扫向的海沟,五颜六色的沙粒消失在巨大的熵力中。
“操你X!”孟柯的形体被暴怒所扭曲,他向玉兔娘甩出一只手,手如同橡皮泥一样不断延长,猛然掐住了她的喉咙。
“来……啊,”玉兔娘几乎说不出话来,却依然在微笑,“看你是要……驱逐我……还是……救你的爱人?”她将三叉戟抛向他身后。
孟柯转头望去,长戟落入了梦者中,他们又重新聚集,向巨像发起了攻势。一名梦者拾起了三叉戟,其他梦者立刻为她让出道路,持戟者大喊着“婊子去死”,向象头神发起了冲锋。
“停下!”孟柯丢下玉兔娘,转身朝持戟者奔去,可他的身形在惊恐中再度溃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长戟扫中象头神的脖颈……
“你们都干了什么……”孟柯看着断头喃喃道。失去象头的巨像再度变成了爱若的残躯,丁萦的噩梦回来了……
一滴液体由下至上“落”在孟柯手掌中,他抬手端详,黑色的。液滴仿佛活物一般,拼命地渗入他的形体,接触液滴的地方传来熟悉的不适,他连忙将其甩掉。然而第二滴,第三滴……越来越多的黑色液滴溅在他身上。他慌忙望向无意识深海,沉没的象头溅起了深海中的黑质,它们如一场颠倒的暴雨,向巨像的残躯“落下”。
曾经的战场上,梦者们的形体纷纷在黑雨中融化,汇聚成粘稠的黑潮,潮水里满是曾经梦者的脸,“贱人……婊子……”他们低声嘶吼着,咒骂着,渗透进巨像的肢体和心房。
不,不能让噩梦淹没丁萦的意识岛。孟柯转身奔向黑潮,试图阻止黑潮的蔓延。巨像发黑的手臂忽然抬起,将他紧紧钳住,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呀!什么东西?”孟柯身后响起玉兔娘厌恶地惊叫,他转头望去,只见她也在拼命地甩掉粘在身上的黑色液体。
原来她也有忌惮的事物,孟柯恍然大悟,报复的欲望在一瞬间盖过了对噩梦的恐惧。于是他不再挣扎,坦然接受黑雨的洗礼,五官被黑色的液体融化,变得阴森可怖。巨像的手臂不再阻拦他的行动,而是将他托起,让他面对玉兔娘,“这是人类无意识中最为阴暗和不为人知的部分,”孟柯解释说,他的笑容被黑雨扭曲得无比狰狞,“噩梦本源。”
黑潮忽然停止了对巨像的侵蚀,浪潮纷纷调转方向,朝着孟柯聚涌而来。难以言喻的不适侵袭着孟柯,无数的声音在他的意识中争吵,但与此同时,他拥有了无数张面孔,无数只眼睛。梦者们的眼睛帮助他看清了无意识的黑暗深海,看到了正在逃跑的玉兔娘。
巨像举起了另一只手,一把将玉兔娘擒住,巨手缓缓扭转,将玉兔娘抓至孟柯面前。
“放开我!变态!你违规了!”玉兔娘在巨手中使劲挣扎着,她想要标记孟柯,但无数张黑色的面孔如油腻的气泡般在他面前聚涌和破裂,她拼命标记,却没有一次标记在孟柯头上。
“噩梦可以敲掉束缚?”孟柯重复着她曾经说过的话,他凑近她惊惧的脸庞,空洞的眼眶中散溢着黑暗,“你想被敲掉什么?”
“噩梦不该被你这样的人滥用,”孟柯说,“来!跟我去看看真正的噩梦是什么模样!”说罢,他融入了汹涌黑潮。
狰狞的潮水裹挟着玉兔娘,如一条蜿蜒黑蛇扭转身体,朝着自己诞生的地方游去。
无法表述的痛苦如无色无味的水没过口鼻,每一次喘息都需耗尽全部精力。
然而这耗不掉孟柯的一腔愤怒,他紧紧钳住玉兔娘的形体,将她拖拽向深海的更深处,任由她像溺水之人一样,惊恐而绝望地胡乱拍打着。起初她还在叫喊,但黑暗很快便吞噬了所有的言语,除了空寂的虚无,她只能感受到孟柯火焰般的怒意。
但对于孟柯,他还能感受到别的东西,一股爱意追随他深入这无边的黑暗,它拨开仇恨的火焰在他耳边呢喃着,“够了,孟柯,够了,快回头。”
他被愤怒包裹的内心本不愿意听从这个声音,但渐渐地,就连怒意也被黑暗吞噬,而这股爱意依然在不懈地劝说,一时间,它成了黑暗之中唯一的声音:“够了,不要再伤害其他人……”
孟柯望向被自己钳住的玉兔娘,后者已不再挣扎,不再抗拒黑暗的侵蚀,她的形体已经被黝黑粘稠的液体包裹,脸上隐约浮现着恍惚笑容。
不,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孟柯的思绪出现了一丝波动,这股波动化成一股痉挛传遍了涌向无意识之海的黑潮。黑潮如长蛇一般抽搐,甩动着身躯,将孟柯和玉兔娘甩出了自己的身体。
脱离黑潮的孟柯一点点凝聚起意识,他惶然望向四周,渐渐发现自己又一次深陷无意识的腹地,而且又不是一个人。身旁的玉兔娘正瞪大了眼睛望着他,眼神里带着癫狂。孟柯此时的心中已没有愤怒,只有看到人类被无意识的熵力所扭曲而产生的恐惧。他抓起玉兔娘,拼命向无意识之海上方的依稀光明游去。
忽然,黑潮喷射出一条黑色触手,它缠住了孟柯,将他朝深海的方向拖拽,缓慢,但不可抗拒。他刚想要挣脱,又有两条触手袭来,一条缠住了他的手臂,一条缠住了玉兔娘,后者毫不抵抗。触手慢慢收紧,将两人面贴面地紧箍在一起,仿佛情侣一般。
孟柯想要挣扎,却已经没有半点力气,只能任由触手将自己拖向深渊。
他有点想笑,本想保护丁萦,可到头来连自己都救不了,把戏再多,如今也没有一个能抵御无意识的巨大熵力。不知道丁萦现在如何,她失去庇护的梦境会不会有人替他守护?
就在这濒临绝望的时刻,玉兔娘的胸腔里忽然绽放出玫红色的光芒,随着他每一次念及丁萦,玫红色的光芒便闪烁一次,在逐渐浓稠的黑暗中愈发明亮。这光明如同黑暗中的一盏明灯,驱散了他心中的绝望,于是他继续回想丁萦,回想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心悸,回想他们暧昧过的时光,回想她每一句让他觉得甜蜜的话语,回想与她在梦里的每一次缠绵……
玫红的光芒大盛,它竟跳脱出玉兔娘的胸腔,在两人面前绽放。
孟柯精神一振,他用尽仅存的力气,奋力挣揣被触手缠住的手臂。缠绕他的触手被绞断,而其余的触手吃痛收紧,将所遭受的疼痛百倍奉还给孟柯。
很多人以为摆渡是在聚落间航行,但这只是在梦境聚落协议下,加载过程被缓冲的结果。无意识的深海里,所有的缓冲脚本都失去了作用,被梦匙引导来的聚落元素如一枚枚钢针,刺破黑暗,扎在孟柯的意识中,许久没有被刺激的意识在一瞬间过载,爆发出最纯粹的疼痛,每一丝比钢针落地稍响的声音,在他听来都犹如枪炮在耳边轰鸣。
轰鸣声渐渐消退,疼痛也渐渐麻木,孟柯只觉天旋地转,任何光点都无法长久保持在眼前,一切物事都失去了焦距,无论他怎么看都看不真切。
最先在他眼前稳定的是一根黝黑的湿婆林伽,恍然间,他以为自己重新回到了印度聚落。但当其他物事纷纷稳定下来,他才发现这些建筑与雕塑都有着夸张的生殖器官造型。孟柯顿时明白自己身处何处。
“欢迎来到爱之宫,”一个声音对孟柯说,“你比我期待的还要出色。”
刚刚逃离无意识深海的孟柯瘫倒在地,只看到来者的裙摆。“你说什么?”他奋力抬起头,这才看到她的脸,还有半透衣衫下的身体,他意识到自己见过这个嫦娥打扮的摆渡人,就在爱欲聚落里。
“怎么?认出我来了吗?”嫦娥甜甜一笑,望向他的下体,“你的身体已经认出我了。”她俯下身去,轻抚着孟柯的胸膛,玫红色的光芒随着她的轻抚而闪耀。
“看来你已经得到了我聚落的梦匙,”嫦娥又靠近了一些,她的双唇几乎要贴在他的耳朵上,“干得漂亮。”
嫦娥也不生气,她飘逸的衣裙突然收缩变色,变成了一身与丁萦相仿的职场裙装,“想给你一份offer,你的面试已经通过了。”
“接替她,”嫦娥指着瘫在脚下的玉兔娘说,“做我的代理人。”
嫦娥愣了一下,突然爆发出一阵酣畅地大笑,她整个身体都参与进了大笑中,看得孟柯好不尴尬。
“做我的勇士,我的大裔,”嫦娥说,“如果你不喜欢,也可以做我的阿周那——”她的身形随着话语变化,罗裙也化为纱丽,“——我的亚瑟——”纱丽又随话语化作长裙,手中多了一把闪耀宝剑,“——我的伊阿宋。”恍然间,宝剑又化作金色苹果,长裙也褪至腰间,向孟柯露出丰满的胸脯和柔韧的腰肢,“我就是你的女神,你的阿芙洛狄忒。”
孟柯咽了咽口水,他低下头去,不敢再直视那双包含欲望的眼睛。瘫倒在地上的玉兔娘尚未恢复神智,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是你!是你派她去伤害我朋友的!”
“你管那叫伤害?”阿芙洛狄忒不屑地说,“你的爱人只是不能接受她自己,这于她于我都没有好处。”
“于你?”孟柯觉得她的话越来越荒谬,“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之前跟你解释过,凡事涉及爱欲,都与我有关。”阿芙洛狄忒的笑容里带着丁萦都难以企及的优雅和美丽,与之前那些情欲的表象完全不同,“你见识过了爱欲的力量,敢问除了埋藏在人类心中的爱欲,还有什么力量能将你从无意识的深海中拯救出来?”
孟柯不再言语,她说的是事实,但她的行事逻辑完全不像一个普通的摆渡人,不像一个人类。“你到底是什么?”
阿芙洛狄忒莞尔一笑:“加入我,崇拜我,我自然会告诉你。”
“她?她叫丁萦对吗?”阿芙洛狄忒问,“可你的‘她’飘忽不定,有时又叫作龙晓冉。是不是还有更多的她?比如那个给我惹来无数麻烦的小丫头?还有那个你从未谋面的女武神?”
一阵恐惧划过孟柯的心头,“你怎么……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装傻吗?”阿芙洛狄忒笑着说,“若你不借助爱欲的力量来守护,她们一个个都会遇到麻烦,无论是梦境中,还是现实里。”
“你疯了,”孟柯心有余悸,但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内心的波动,“你威胁不了我,也伤害不了任何人,只要我还坚守在梦境中。”
“哦?是吗?”阿芙洛狄忒顿了顿,“可你不是要退役了吗?”
“你怎么知道的?”孟柯只对程刚提及过此事,那还是在短短一个快动期前。
“我不仅知道,还知道这是个谎言,你在欺骗你自己,”阿芙洛狄忒自信地说,“你离不开这里的,现实给不了你所渴望的爱,只有聚落才能给你。”
“是吗?可刚刚你还说要为所爱之人坚守在梦里,”阿芙洛狄忒饶有兴致地看着语塞的孟柯,“唉,男人真是反复无常,我们还是直接点吧。” 她翩然抬手,瘫软在地的玉兔娘如同提线木偶一般,被无形的线提了起来,“你违规将她在深海中拖行,这肯定无法逃脱摆渡人的制裁,我只要让她轻轻一点,聚落便跟你再无瓜葛。”
阿芙洛狄忒笑了:“我最后问一次,愿不愿意成为我的代理人?”
孟柯的脑中一团乱麻,如果被再度标记,他将立刻失去摆渡人资格……他是想放弃,但这样的放弃来得也过于突然……丁萦也会立刻失去他的保护……他见识到了爱欲的力量,如果他能拥有这力量……可是,眼前这所谓女神和她的代理人行事方式异于常人,他猜不透她们究竟在想些什么……背后的动机肯定没这么简单……
“我的时间宝贵,没空陪你思前想后,”阿芙洛狄忒打断了他如麻的思绪,“是或不,最后一次机会。”
阿芙洛狄忒有些失望,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玉兔娘忽然睁开眼睛,伸手指向了孟柯。
孟柯静静地站在那里,他明白刚才玉兔娘做了什么,也明白无论再如何反击都已毫无意义。阿芙洛狄忒端详了他片刻,头也不回地走了,玉兔娘依然像提线木偶一样,了无生气地跟在阿芙洛狄忒身后。
一阵非人的咆哮在爱欲聚落上空响起,九声嘶吼相和,仿佛一首怪诞的歌谣。孟柯开始颤抖,尽管他竭力遏制也没有用。他不害怕它,无意识深海里有着许许多多恐怖的东西,来者不过是其中一种化身,他只是害怕它要做的事情——
九个连在蛇身上的人头游荡到他的面前,将他环绕。试图饱尝他的恐惧,却不满地发现此人身上并没有多少恐惧可供吸食,于是它们游上前去,将他从头到脚紧紧缠绕起来,九个畸形的人头聚拢在一起,期待着眼前的牺牲品露出有趣的的表情。
它们有些懊恼,这个摆渡人太过无趣,它们的代码里有上万条应对摆渡人失格后歇斯底里时的条件语句,竟没有一条可以派上用场。不过程序就是程序,情绪模块只不过是锦上添花,不会干扰聚落守护者的决策。
九头相柳朝着孟柯喷出毒液*,毒液渗入他的形体,一点点将他的摆渡人权限删除。待孟柯完全被毒液浸透,相柳缠着他飞速地旋转起来,然后像丢铁饼一样,将他猛然丢了出去。
孟柯的身体飞出了爱欲聚落,飞出了上海聚落,飞出了泛中华聚落……繁星般浩瀚的聚落群飞速远去,坍缩成了一个微小的光点。
【*注:山海经《大荒北经》:“共工臣名曰相繇,九首蛇身,自环,食于九土。其所歍所尼,即为源泽,不辛乃苦,百兽莫能处。禹湮洪水,杀相繇,其血腥臭,不可生谷。其地多水,不可居也。禹湮之,三仞三沮,乃以为池,群帝因是以为台,在昆仑之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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