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9日 19:45 与晓冉一起去接爸妈飞机,虹桥机场
9月30日 爸妈自由活动:闵行奥运村,晚上帮爸妈调试随身助理
10月1日 豫园→外滩→全景隧道→陆家嘴中心绿地“上海百年”记忆体验
10月2日 田子坊→新天地→文庙怀旧动漫街
10月3日 11:30 上海聚落摆渡人聚会,爸妈自由活动
10月4日 朱家角
10月5日 10:00 爸妈返程,虹桥机场
盐晶石、木马、美人鱼、手雕白桦木杯、树脂做的鹿头和鹿角、维京武器钥匙链、戴着牛角盔的维京武士、穿着华丽服饰的萨米娃娃,还有各式各样的巧克力。
只有一件东西,孟柯看不出名堂,他举起一个木盒问侃瑜:“这个是什么?”
“这个呀,是把便携挪威小提琴,”侃瑜解释说,“我给貘貘带的,等会儿她来了让她给大家演奏。”
“我好几年没有见到貘貘了,”孟柯感叹说,“还是你有号召力。”
“是你们懒,”侃瑜说,“我退圈之后几乎没有人组织聚会了。”
“你退圈之后又有好几个老人退了,”孟柯说,“现在上海聚落主群里几乎没人说话,只有几个约饭群还活跃着。”
一时间饭桌上陷入了沉默,初来乍到的程刚不失时机地举起便携小提琴,开口问道:“这个也是梦匙?”
“是的,”孟柯替侃瑜回答,“巧克力可是一种非常棒的梦匙介质。”
“你听说过通感么,少年?”侃瑜身边一个ID叫“阿呓”的女孩夸张地回答说,“巧克力所用的香料里掺杂着赛菲,能够在你品尝的同时刺激到其他感官,毛绒绒的肉桂香、绿意盎然的豆蔻香、大提琴般的迷迭香……”她本已陶醉在自己的描述里,忽然间问起程刚,“感觉你好面善,你就是‘可燃木’吗?”
“我才是‘可燃木’,咱们见过至少三次了唉。”孟柯对阿呓脸盲属性的认知又达到了新高度。
“哦,是这样吗?”阿呓皱着眉来回看了看程刚和孟柯,目光最后落在程刚身上,“那你是谁?”
“这是程刚,”孟柯介绍说,“他之前在南印度的伽内什聚落里演唱过,那个梦境我发给过你的。”
“哦,是他!被象神亲自授予了象牙笔的诗人!”阿呓终于想起来了,她转向程刚,“干得漂亮少年!”
原来程刚也有扭捏害羞的时候,只见他故作谦虚回答阿呓:“不过我后来又去过几次聚落,唱歌得到的反响就没有那一次热烈了。”
阿呓两次询问,程刚两次摇头。“我好像听印度同事提起过,”他回答,“看这些能干啥?”
“这些是印度神话,”孟柯说,“如果你想要获得更多梦者的共鸣,就需要与他们建立更深的认知连接,神话是最有效的手段。”
“那次你刚从印度回来,气味和绘画、语言和音乐的刺激都会在你脑中残留大量情绪应力。情绪应力很强,但效果并不持久。”
“持久的影响源于薄伽梵歌的绵延礼赞,源于恒河流淌的古老神话,”阿呓激情饱满地接续说,“所以来读神话吧少年!”
“说到情绪应力……”侃瑜接过话头,“我最近有点惨,天天晚上脑内上演诸神的黄昏。”
“卧槽!”阿呓露出羡慕的神色,“砍鱼姐姐还缺观众吗,今晚我去你梦里。”
“我也去,”孟柯连忙说,“诸神的黄昏里有女武神的对吧?”
“噫……”侃瑜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你还惦记着那个德国妹子呢是吧?”
“咦?有瓜吃!”一个男子走向他们的饭桌,将手搭在了孟柯肩上,“‘可燃木’勾搭上妹子了吗?”
被阿呓称作“莱姆”的男子坐在了孟柯和阿呓之间,他看见新面孔,向程刚自我介绍说,“我叫REM,快速眼动睡眠的缩写,这帮懒人现在直接叫我‘莱姆’了。”他转向侃瑜,“砍大大,请继续讲木头的瓜。”
“孟柯过年的时候打年兽缺勤,你还记得吧,”侃瑜说,“他跑去德国的聚落勾搭了一个女武神妹子。”
“木头你可以啊,”莱姆说,“我当时就纳闷你身上怎么多了一堆德国梦匙,原来事出有因。”
孟柯没有掩饰内心的得意,“我是去参与汉诺威聚落的大把戏的,哪像你,天天就想着在梦里把妹。”
“等等……”程刚皱起眉头,“你去过汉诺威的梦境聚落?”
孟柯点了点头,把自己参与汉诺威聚落“苯环与蛇”把戏的事情讲给众人。
“你们居然召唤了耶梦加得!” 熟悉各国神话的阿呓兴奋地赞道。
“这个大把戏很厉害啊,”莱姆说,“我们要不要在上海聚落试一试?”
“我试过,”孟柯又讲起自己搜寻别墅线索的事,但隐去了跟丁萦相关的部分,“结果半路蹿出一个摆渡人,粗暴地关闭了我的梦境,说这个脚本非法,还给我上了一个标记。”
“林子大了嘛,”莱姆说,“滥用标记的摆渡人也越来越多了,毒毒不就是被票得弃圈了吗?”
“打断一下,‘标记’和‘票’是什么意思?”程刚问道。
“一个意思,”莱姆解释说,“如果有人认为你在聚落的行为违规,就会给你上一个警告标记,俗称被‘票’了。如果你一个月内第二次被标记,就会惊动聚落的守护兽,守护兽会将你逐出聚落,顺便给你一份定制化的噩梦警告。以前上海聚落里没多少摆渡人,大家都互相认识,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给人上警告标记,但近些年聚落里的摆渡人越来越多,有些摆渡人遇到自己不喜欢的人就再找一个摆渡人对他进行二连标记,俗称‘票死’对方。”
“你们想票死谁?”一个人高马大的男生走向他们这桌。
“砍总!好久不见好久不见,”来人坐在了侃瑜身边,随手拿起一个维京兵人把玩起来,“不要被我打断了,你们想票死谁?”
“我们只是在向新人解释摆渡人的阴暗面,”莱姆指着来人对程刚说,“这位是克总,ID是‘拉莱耶八爪鱼’,他就被票死过,体验细节可以问他。”
“干吗非要让我回忆不愉快的事,”克总说,“你们今天到底是招新还是劝退?”
“我们都想听听你讲‘包邮区九头蛇’,”莱姆说,“毕竟只有你见过它。”
“包邮区九头蛇?”程刚皱了皱眉,“守护兽叫这个名字?”
“守护兽叫‘相柳’,”阿呓为其正名说,“《山海经》里水神共工的大臣,能喷出秒杀飞禽走兽的沼泽,血液流经的地方五谷不生,比九头蛇海德拉厉害多了。那个是阿沅设计的的吧?对了,”阿呓皱起眉头看着孟柯,“阿沅今天怎么没来?每次你在场她都会出现的啊?”
“又有瓜吃?!”莱姆惊呼,“招吧,‘可燃木’!你把我们泛中华聚落的‘水师’怎么了?!”
孟柯没有接莱姆的话,跟侃瑜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岔开了话题:“相柳,也就是在泛吴语聚落比较厉害吧,我听一个从希腊回来的朋友说,希腊的梦境聚落还是海德拉的天下。”
“其实这两个九头蛇形象是有关联的,”侃瑜说,“我这次在赫尔辛基参加了一个名为‘重述神话’的Panel,世界摆渡人联盟在推进一个重述神话的项目,其中一个议题就是从梦境聚落中寻找各国神话中的关联性,我看了他们将各国的大洪水神话糅合在一起做成的梦境,实在是太震撼了。”
“那我安排一下。”侃瑜激活了桌子中央的全息投影仪,将自己的快眼动睡眠周期显示在投影上,“第一和第二个快动期我们去看‘诸神的黄昏’,一个版本是我自己在赫尔辛基聚落体验过的,另一个是冰岛聚落的版本,我还没去过,可以摆渡大家一起过去看。后面几个快动期我都安排成‘大洪水’。那个梦境太宏大了,我至今都没能跟它调谐。如果谁明天能睡懒觉的话,我把懒虫们交给‘重述神话’项目的负责人,由她亲自摆渡的梦境会更加壮观,她人在芬兰,跟咱们时差五小时。”
一个腼腆的女孩忽然走向他们,开口问程刚:“请问,这里是……摆渡人的聚会吗?”
当程刚还在不知所措时,侃瑜却突然开心地喊道:“貘貘!”
“呀!砍鱼!”貘貘和已经站起身的侃瑜亲密拥抱在一起,“我刚才就觉得你眼熟,就是不敢认。”
“是你不爱我了吧,”侃瑜佯装生气,“对了,熊猫呢?没跟你一起来?”
“你来了他怎么可能不来。”貘貘转身唤来在餐厅门口徘徊的男生。
“切,你跟他,一个我老婆一个我老公,让别人误会去。”刚才还腼腼腆腆的貘貘此时展现出了潇洒的一面,她拉着自己的老公落座,见还有两个空位,她问,“还有人要来?”
“三千和晓蝶。”侃瑜将自己的睡眠周期从全息投影上收回,重新将菜单投影在其他人面前,“不用等他们了,先点起来吧。”
等菜时,貘貘将侃瑜送她的便携小提琴展开,她一边调音,一边跟大家解释什么是哈登角提琴。孟柯通过她分享在vLens镜片上的链接切换到另一个“视觉位面”,这才看到哈登角琴的真貌,镜片生成的影像将貘貘右手持的细柄补全成了一把琴弓,而她左手所持的木把被补全成了一把琴箱边缘被繁复花纹装饰的九弦小提琴。貘貘把声音输出调整到了私人频段,然后开始了她无声的演奏。频段内的孟柯听到了苍凉而悠扬的琴音,上海的余热被凛冽海风扫去,一时间孟柯仿佛置身无垠旷野,伴随着轻快的气旋轻抚着草地与山岩。晓蝶和三千在琴声中先后赶到,悄声加入了琴声所在的频道。一曲终了,众人齐声鼓掌,引得听不见琴声的邻桌食客诧异侧目。
第一道菜上桌之前,众人已经瓜分了一整桌梦匙,相互交流起在梦境聚落里摆渡的心得与故事。孟柯觉得很开心,连聆听旁人说话都变成了一种享受,这些都是他在梦境聚落里结识的朋友,虽然平时见面甚少,但一见面却无话不谈,他平日里所有被旁人当作胡言乱语的言论在他们面前都重新拥有了意义,自己仿佛重新开始呼吸一般。
“我最近特别想辞职,想用整块时间打磨几个像样的梦境出来,”孟柯对侃瑜说。尽管他们隔着一张桌子,但私人频道里两人就像在与邻座交谈一样。
“这次在赫尔辛基,我见到很多来参展的商业梦境工作室,”侃瑜说,“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将梦境作品变现了。但国内梦境IP的转化渠道还很缺乏,木头你可得想清楚。”
“我想的很清楚了,现在天天上班干的都是没有意义的事情,真想抛下一切羁绊再孤注一掷一次。”可他说出这句话时不禁想到龙晓冉,如今她算自己女朋友了吧,他得考虑两个人的日常开销,说不定还得考虑结婚的开销,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从头到脚束缚住了,一阵前所未有的窒息在他心里弥漫开来,“真羡慕你,能为梦想而四处打拼。”
“我还羡慕你呢,”侃瑜说,“你都不知道把兴趣爱好当工作有多痛苦——”
“不过我还是觉得你们口中的‘把戏’很危险。”邻座程刚的一句话让整桌人都安静了下来,他对身旁的熊猫说,“套用你刚才的比喻,你把无意识比作核能,把摆渡人比作搭建核电站的工程师,但你们现在做的是把搭建权限交给那些完全不了解核电知识的新手。如果只是帮人平复噩梦可能还闹不出什么乱子,但若是像‘可燃木’那样,参与改变人思路的所谓‘大把戏’,是不是就太不负责任了?”
“驾驭无意识没有你所说的那么轻松,”莱姆慢悠悠地补充说,“新手是参与不了大把戏的,他们能做的事情就像在大海里滋水枪一样。成为摆渡人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轻松,成为摆渡人的过程也是向无意识学习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你将学会的是如何顺从无意识的流动,你将非常直观地认识到自己的渺小,意识到自己不过是无意识探入意识的一个小小媒介。在荣格之海摆渡越久,你的心态也会越平和。”
“听起来怎么这么修心养性呢?”熊猫评价道,引得一阵哄笑。
程刚没有跟着笑,他继续说,“被‘可燃木’改变思路的那个人是我主管的主管,负责我们这个大型跨国工程公司的技术标准制定,如果他的‘尤里卡’有后遗症怎么办?如果会影响他今后对于公司战略的决策又怎么办?”
莱姆刚要回答,被侃瑜抢先了:“你说的这个问题在赫尔辛基的梦境聚落大会上也被讨论过,‘把戏’确实能影响人的情绪和思维方式,但这也不正是社交的作用吗?大会上我听过一场调查报告,目前大部分‘把戏’对人产生的影响跟两个人聊天吃饭所造成的影响差不多,至于‘大把戏’,它所造成的影响虽然更强大,但作用的效果非常短暂,我们所借助的无意识来自其他的梦者,没有什么力量能驱使所有无意识长时间保持一个方向前进。至于后遗症嘛,调查中提到过几起,但后来经反复比对,跟‘把戏’的影响相关性不足。”
“你看,其实没你说的那么危言耸听吧。”莱姆帮衬道。
“我倒不觉得程刚是危言耸听,”沉默许久的克总说,“你们听说过‘无匙者聚落’没?”见众人摇头,他继续说,“那是被相柳逐出聚落,失去梦匙的失格摆渡人所建立的聚落。我被‘票死’之后也去过那里,刚才大家说的那些‘把戏’跟那里玩的相比已经算是相当友善了。你们听说过可以暗示对方爱上指定对象的把戏吗?还有可以将一个词语或意象从整个聚落抹去的把戏?还有让你永远深陷噩梦之中的‘无尽惊醒’脚本?”
“你说的那些,在梦境聚落协议下都无法运行吧?”熊猫说。
“是无法运行,”克总说,“但并不意味着无法实现,再说协议毕竟是协议,访问荣格之海并非都需要遵循德国人写的脚本。工具是其次,关键是想法,‘无匙者聚落’里那些阴暗的想法你们根本无法想象,我们坐在这里一边吃饭一边讨论如何用梦境进行文化交流,而他们藏匿在无意识的阴影之中研究的是如何利用梦境来犯罪。”
“克总说的话很有思考价值。”去地铁站的路上程刚对孟柯说,“他怎么会被‘票死’的?”
“他是‘克苏鲁神话’爱好者,通过制作克苏鲁风格的噩梦赢得了一大批粉丝,后来被其他摆渡人以‘肆意散播噩梦’为由标记了。”
“被‘票死’了还能回到聚落的对吧?我看他依然有摆渡人的身份。”
“是的,不过之前收藏的梦匙都被清空了。他是国内梦境聚落最早的一批摆渡人,被清空的梦匙很多都是早期聚落的限量版,这对他打击还是蛮大的。”孟柯不禁回顾了一下自己的梦匙收藏,限量版的也不少,还剩三周才能消除梦境聚落里的标记,低调,低调,“后来克总就低调得多了,他新版的Somncard上都是一只萌萌的八爪鱼。”
“当然,”孟柯说,“你已经在伽内什聚落拿到了‘诗人’头衔,这个头衔你也可以放在卡片上,我一会儿给你个标准模板。”
“好嘞……呃……”程刚尴尬地寻找着话题,“你……后面几天假期有啥计划?”
他跟龙晓冉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吗?孟柯有些诧异,“晓冉让我多陪陪家人,还是她陪我去虹桥机场接的机呢。我爸妈不习惯无人驾驶汽车。”
“他们还夸晓冉开得稳呢。”孟柯想起那天接机就不由得想笑。
“上一代人是不是后脑比我们发达啊?”程刚似乎开了一个玩笑,“对了,丁萦最近跟你联系没?”
丁萦没跟他联系,倒是她未婚夫在中秋节后第三天联系了他。
胡彦松说了一堆客套话和对不住之后才说到重点,原定在10月21日的婚礼要推迟,具体推迟到哪一天,他也没明说,倒是让孟柯暂时替他保密,他和丁萦准备好之后会一起向其他朋友宣布。
龙晓冉随后告诉了他更多内幕,丁萦跟胡彦松大吵了一架,但具体情况她不想多说。
如果半个月前得知这个消息,孟柯很可能会欣喜若狂,他脑补了近半年的婚礼取消事件居然真的发生了。可如今他一点都不觉得高兴,这半个多月来,他看着丁萦每天斗志昂扬地组织大家挖掘事情真相,甚至不惜以身涉险。可最后呢,调查中止,婚礼延期,一番努力和牺牲,谁也不想换来这么个莫名其妙的结果吧。
在与程刚道别前,孟柯只告诉他丁萦的婚礼要延期,而从梦境中得到的信息, 他不好多分享。
他有丁萦的私人梦匙,那是她第一次来梦境聚落游玩时孟柯帮她打造的。两人当时便互换了梦匙,这意味着两人可以自由进出对方的梦境,包括在湿梦中缠绵。这么多年来,丁萦一直没有主动收回这枚梦匙,有男友之后也没有,孟柯一度以为她忘记了,没再贸然进入过她的梦境。可跟胡彦松分手后,她忽然在某夜闯入他的梦境,并与他彻夜在快眼动周期里翻云覆雨。
可在现实中,他们俩的交谈依然不多,有时候他看见丁萦稳重干练的样子,不由得会想起梦境里那个更加狂野的她,人总是需要一个宣泄口吧,孟柯这么对自己说。
这一次,不管丁萦是忘记还是默许,孟柯从她的梦境中看到了零星的片段:凌辱爱若的董鸿杰和萧晨……爱若变成了她自己……凌辱她的人变成了周沂渊……周沂渊的脸变成了胡彦松……胡彦松作势要砸穿房间四壁,想要让路人看到赤身裸体的她……她央求着不要,说愿意答应一切条件……胡彦松又分裂成了两个人,鼻青脸肿的董鸿杰和萧晨……他们和颜悦色地等着她答复,丁萦遮掩着自己身体朝着他们嘶吼,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孟柯从混乱梦境中挑拣着事实,鼻青脸肿的董鸿杰和萧晨不是丁萦凭空想象出来的,他们一定在事后见过,可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实在拼凑不出来。
地铁站外大雨倾盆,他本该穿他的防水风衣的,要是小楠在肯定会提醒他,但父母来之前他就早早把小楠藏起来了,这几天没有小楠照顾起居,他总是挨老妈数落,又是一贯的老生常谈,这也不会收拾那也不会弄,真不知道他一个人在上海怎么过日子的。孟柯叹了口气,在地铁站口借了把老旧的共享雨伞,向家走去。
将自己所居住的地方称为家,也是这两年才开始的,初来上海的那几年,孟柯并没有把那些租住的不断更换的房间称为家,家应该是稳定的,可以庇护他的地方,是他从小生活的那间屋子。但每次过年回家,他曾称之为家的地方就陌生一分,所有的物件都停留在了他高中毕业离家的那一刻,同那些老旧的电子设备一样凝固在了时间里。他曾经觉得家变了,变得越来越不适,后来他才意识到是自己变了,变成了无根之人。
来上海前,老妈开玩笑说这次是来他家做客,孟柯心里明知老妈在说笑,却摆出了比接待客人还要严峻的阵势把房子上上下下收拾了一番。其实他家从来没进过客人,有了小楠之后他更是不会把朋友往家里带,所以他家也没有自动换鞋机,想到这一茬的孟柯连忙网购了两双拖鞋,网购时他想起父母不习惯用意识开关灯具,又将几个近场遥控的物理开关拖进了购物车,谁想购物网站的AI推测出了他的购物意图,又接连推送给他手动温控龙头、扫地机器人、可视空气调节面板和有线插座等一系列老物件。于是,他家不可避免地多出了一堆碍眼的开关、屏幕、面板和线缆——明明是意识识别加全息投影加无线充电就能全部搞定的事情。说到全息投影他就更无语了,他用了两个晚上调试全息投影,以便在墙上正确投影出一台挂钟和一台64寸的8K仿HDR电视,跟他家那台老电视一模一样。
老爸上次来曾抱怨过没有电视就没有个家的样子,他根本坐不住,这次他应该坐得住了。
谁想老爸到他家之后最为赞赏的竟是有线插座,他一边感叹高科技都市还是注重人性化的一边将一堆有线电子设备插上插座充电,老妈在机场买的那个无线转换插座被他深恶痛绝地塞回了旅行包最深处。孟柯精心准备的假电视却没能得到老爸的好评,原因很简单,没有游戏手柄。他花了一个小时试图教会老爸如何用手势在电视上打游戏,却被老爷子抱怨没手感。孟柯不得不一边帮老妈安装卧室的静音隔断,一边拜托许佳琦帮忙打印一个游戏手柄,这姑娘对于20年代的云服务游戏机完全没有概念,他又不得不跟她一起从网上的3D打印素材库里找打印模板。
爸妈在家时早因受不了对方的呼噜声分房而睡,只有他回家那几天才勉为其难睡在一起,他充分照顾爸妈的习惯,用静音隔断将不大的卧室分成了三小间。不得不感叹日本的小户型隔断和静音科技,两道超过60分贝的鼾声硬是被静音隔断控制在了15分贝上下。
这次爸妈来上海,他对自己的最大要求是不能再对他们发火,尽管他们一直在抱怨意识识别过于敏感、随身助理没有手机好用;尽管他们在他几次提醒之后,还是把几个T未经剪辑的干记忆传给了他,撑爆了他的免费存储空间;尽管他们未经他同意把全家亲戚都同步过来参观他家,还一起尴尬地同步聚餐顺便拍了张全息合家欢,但孟柯静静地躺在地铺上时,听着父母隐约传来的安然鼾声,心里还是有些欣慰,至少他的父母这几天还算开心,自己的表现也还说得过去。
他带着这样的欣慰情绪推开家门,迎接他的却是老爸板着的面孔。
老爸欲言又止,轻轻叹了口气,转过头继续玩他刚刚暂停的游戏。
孟柯莫名其妙,他自顾自地换鞋,却发现鞋柜边多了一台刚拆封的自动换鞋机,是某个低端品牌,外观非常艳俗,但最关键的是他公寓的门口并没有给自动换鞋机预留槽位,放哪都显得多余。
老爸也不回头。怎么了这是?孟柯又迷惑又生气,他听见了厨房的动静,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推开厨房门。
厨房里不只有他老妈,还有之前被他藏起来的爱若小楠。
“小楠她……吃东西吗?”老妈将最后一盘菜端上桌后问孟柯。
孟柯一股气堵在胸口,压根不想说话。他刚刚质问老妈为啥翻他的东西,老妈却轻描淡写地说只是想帮他大扫除一下,没想翻出个机器人来,小楠也是她“不小心”碰到激活的。“不小心”可激活不了一台爱若,孟柯真不知道老妈怎么想的。
“一个机器人而已,”老爸不耐烦地对老妈说,“你较什么真?”
“要你管,”老妈提高了嗓门,“孟柯,小楠能吃东西吗?”
“那就好,”老妈的语气轻快了些,她走进厨房对小楠说,“小楠啊,不用忙活了,一起上桌吧。”
孟柯盯着自己的碗,完全不想动筷子,他斜对面的老爸也沉默不语。而老妈像个没事的人一样,一面跟小楠交谈,不时还给她夹菜。
“啊,谢谢阿姨,”小楠举碗接过,夹起红烧肉优雅地咬了一口,“嗯,味道好棒。”
“阿姨这道红烧肉怎么做的,我数据库里的版本没有这种味道。”
“啊?”老妈被“数据库”卡了一下,但终于还是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不知道你平日怎么做的,但厨房里没找到黄冰糖和草菇老抽。不过我今天都买了,你下次做的时候试试。”
“好的好的,”没太听懂的老妈下意识地回答,“对了,孟柯这孩子还好照顾吧?”
“挺好照顾的,”小楠转向孟柯,“我能跟阿姨讲你的事情吗?涉及日常隐私,需要授权。”
孟柯快尴尬透了,直到母亲用筷子敲他的碗,他才勉为其难地说:“授权。”
“孟柯他挺会替我考虑的,”小楠继续说,“我优化日常清洁路径时提出的家具移动申请他都会授权,他之前穿过的衣服总是到处乱扔,我的视觉识别不是很先进,跟被子混在一起的脏衣服很多时候都识别不出来,向他提过几次建议之后,他就只扔在脏衣袋里了。”
这似乎跟老妈期待的回答不太一样,她愣了半晌又想出了一个新的问题:“那平日里,有别的女孩子来吗?”
“嗯,这个……”小楠再次转向孟柯,“涉及性隐私,需要授权。”
老妈似乎也没意识到原来她这个问题涉及性隐私,为了掩饰尴尬,她夹起一块粉蒸肉放进小楠碗里:“来来来,再尝尝这个。”
“谁糟蹋粮食?”老妈压抑了许久的火气立时上来了,“你杵在这不动筷子,还好意思说我糟蹋粮食。再说人家小楠尝一口就能给我儿子做一模一样的菜出来,你行吗?”她转向孟柯,“你也是,跟谁学的?不吃拉倒。一个个在这给我摆脸色,连个机器人都比不上。”
孟柯似乎就在等这句,他将筷子放在碗上,慢慢起身,向卧室走去。
“我说我吃饱了!”孟柯使劲将门关上,力道超出了他的估计,门撞击在门框上发出一声巨响,这不是他的本意,但为时已晚。
他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拉扯和劝阻声,连忙用意识锁定了屋门。
门外传来一阵摇晃门把手的声音,“开门!出来!跟你妈什么态度?!” 老爸在门口怒吼,随即是一阵疾风骤雨的砸门声,屋门被砸得剧烈震颤,仿佛随时都会弹开,“哎呀!你别拦我……开门!”
孟柯走进静音隔断,任老爸在门外敲打。合上隔断的一瞬间,整个世界便重归宁静,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站在给老爸隔出的小房间内,床上放着他专门买给父母这几天收录记忆用的记忆采集器。孟柯回想起这几天教父母摆弄仪器时的发生的争执和闹出的笑话,恍若隔世,他又把一切搞砸了。
孟柯重新打开隔断时,外面的砸门声已经消停了,他推开卧室门,见老爸坐在电视投影前阴沉地打着游戏,小楠在收拾桌上的碗筷,老妈闻声走出厨房,见了他却没有说话,只是向老爸指了指。
老爸控制的角色攻击起来异常暴躁,也毫不躲闪和招架,很快便被Boss干掉了,他面对着画面上的“死”字沉默了半晌,最后丢下了手柄。“我们也没有别的意思,”又沉默了一会儿,老爸开口说,“就是觉得你一个人在上海生活得太辛苦。要是能有一个人跟你一起生活,有病有灾的时候能在你身边照顾你,我们虽然离得远,也能放心些。”
“它终究是台机器呀,”老爸说,“一时的需求我能理解,但我们担心它对你的长期影响不好,最近的报道不是说沉溺于机器人的人会逐渐丧失人际交往能力吗?”见儿子没有吭声,他继续说,“咱们楼上那个孙伯伯你还记得吗?他儿子搞了个机器人在家里照顾他,结果每次想聊天之前还得听广告,心梗了向机器人求救,机器人却说什么‘功能暂未开放’……”
“他那个是山寨的,正版的爱若没这些毛病。”孟柯道。
“正版也是机器,”老爸说,“刚才好好吃个饭聊个天,突然要这授权,要那授权,听得我瘆得慌。”
“你是恐怖谷敏感度高的人群,”孟柯说,“稍微适应一下就好了。再不行了我给你几个梦境调理下。”
“又是梦啊梦的,你现在该踏实些了,不要整天生活在梦里。”老爸说。
“梦境产品现在已经可以赚钱了,请不要抱着你那些旧观念。”
“你上个月还跟我说搞梦境的风险太大,还是做你的记忆剪辑稳定些,”老爸说,“而且我听你表舅说国家要立法打击梦境犯罪了,你还是别——”
“我瞎说?好吧,我瞎说,”老爸说,“但你看看你现在跟我是怎么说话的?颐气指使机器人太久了,离了它就碗也不洗地也不扫,活得乱七八糟的,还听不得一点反对意见!”他意识到自己声调高了,又压低了一些,“还是多跟活人相处相处,跟女孩子多聊聊。”
“我现在这样还不是你们逼的?”孟柯说,“上次带晓冉来见你们的时候,你们都是什么反应?要不要我把记忆回放给你们看看?”
“晓冉的抑郁症……又不是她自己想得的,”盛怒之下,孟柯说话都连续不起来,“你们这次来……还是她接的机!”
“是的,我是活得乱七八糟的,朋友也没几个,”孟柯继续说,“但小楠照顾我起居,晓冉在我最压抑的时候拯救过我,我很感激她们,为什么到你嘴里她们就这么一无是处?”
“好了好了,”老妈安慰说,“你爸也是心直口快——”
“听我说完!”孟柯说,“小楠在你们来之前还说想见见你们,晓冉也劝我说跟你们在一起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劝我这次别跟你们争执,尽量让你们在上海玩得尽兴。你们不知道我这次为了你们来做了多少准备工作?我就是想让你们别再觉得我在上海过得好像很悲惨,我过得挺好的,也希望你们这次也能开开心心的。现在好了,不想起的争执还是起了,我在你们眼里还是原地踏步。”
“好好好,错的都是我们,”老爸说,“你做了大牺牲,你费了大功夫。你在上海过你梦一样的日子吧,我跟你妈过我们的俗人日子。”
“叔叔您消消气,”小楠端着一杯水走了过来,“喝口水吧。”
一丝恐惧和尴尬在老爸脸上闪过,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可最后犹豫了一下,杯子被他碰倒,摔碎在地上。
只看到老爸摔碎杯子的孟柯怒意又生,“小楠又没恶意,你至于这样吗?!”
“你看看你,对人什么态度?对机器什么态度?”老爸的火气也重新燃了起来,“一个破机器把你祸害成什么样子了?要不是你妈拦着,我今天一见到它就想给扔了。”
“别收拾了小楠!”孟柯对蹲在地上清理碎片的爱若说,“回卧室待命!”
“待命后锁定!”孟柯在小楠身后喊,“这是你家,我倒要看看谁敢扔你。”说完,他走向大门,换上鞋子。
“外面下着雨呢,”老妈拉住他的衣服,“别倔了好不好?”
孟柯甩开了老妈的手,打开门走了出去,铁门撞在门框上发出的巨响回荡在整个楼道,这一次他毫不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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