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维斯疑惑地看着哥特步兵们列队前进,在高地上形成一条固定的战线,骑兵在他们两侧列队。这是教科书里的经典阵形,自对抗汉尼拔的战争以来,指挥官们就被教导要这样做。可这是错误的,大错特错,以至于弗拉维斯开始绝望于他是否能让这些特别的未来的将军们克服来自夜晚的干扰,完成他们的任务。他叹了一口气,看着罗马军队在对面的山头上以更准确的方式布阵,七个军团占领了山顶,矛兵和棍兵在中间,持盾骑兵在后方预备,射手在前线呈分散队列。他会给他们多几分钟的时间来思考,这种势均力敌的部署可能会以除了消耗战外的某种任意的方式结束,然后,像过去一样,他会尝试填补这群人在知识方面的巨大空白,显然他们昨天晚上在演兵场附近逛酒馆和窑子花掉的时间对此毫无帮助。
他抚摸着右前臂上的四根平行的白色凸痕,感受着天气炎热或者运动时,手臂上的静脉和动脉因血液而跳动,压在硬化的疤痕组织上时传来的悸动。迦太基战争已经过去近十年了——之后他在北方和东哥特人打了两年的仗,在拉瓦纳郊外的军事总部进行了两年的管理和训练,现在又在罗马呆了将近六年——即使如此,那天早上迦太基城外的战獒攻击依然恍如昨日般历历在目,数年后他还会在梦中重温了这一幕,那梦境让他笔直地坐在床上,抓着手臂,浑身是汗,无法呼吸,也无法尖叫。现在噩梦少了,但听到远处传来狗的吠叫声仍然会让他紧张,让他的背上流下汗珠。他再次看向双方的军队。他当时所经历的一切是永远无法教授的;只有当今天在场的人也面临死于战斗,以及当幸存者学会忍受创伤应激时,他们才能亲身理解这一点。
“弗拉维斯。”有人在摇动他的手臂,“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弗拉维斯吃了一惊,盯着他表弟昆图斯的眼睛。他突然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回头看向桌上的模型。“抱歉,我正在想着我自己的战斗经历,一千五百里外的事情了。”
“告诉我们这件事吧。”其中一个年轻人尖声说道,“阿兰人真有那么恐怖吗?我唯一见过的是阿基坦的阿兰农民,他们对我来说似乎很温顺。”
“等下次吧。”弗拉维斯说着,直起了身子,“还有二十分钟下课。托里斯穆德会告诉你整个战斗过程。”
这个高个子哥特人对他点点头,从一个年轻人手里接过一根木教鞭。十二年前,当他们自己还是军校的学生时,托里斯穆德曾是弗拉维乌斯的学伴。他是西哥特国王狄奥多里克的长子兼王储,狄奥多里克曾经是罗马的盟友,但近几年来一直是敌人。现在他从高卢的西哥特要塞托洛萨以休战名义来到这里,和弗拉维斯的叔叔,埃提乌斯元帅讨论有关继续转授农业用地和葡萄园事宜,但是埃提乌斯拒绝了。虽然这次任务失败了,休战条款允许托里斯穆德和他的随从在罗马多呆一天,而且他同意当天下午在学校里花一个小时旁听弗拉维乌斯的课。
“公元376年8月9日,在君士坦丁堡附近的阿德里亚诺堡(注1)爆发了一场会战。”托里斯穆德用带点方言的拉丁语低声说道,“谁来说说当时的情况?”
无人回应。弗拉维斯看着坐在桌子周围的十六名军官学员。其中一半是直接入伍的学员,像昆图斯这样通过入学考试的青少年,另一半是被他们的边防军或者野战军推荐入学的,他们中最年长的人已经三十四五了。年轻的学员们对托里斯穆德感到敬畏,而一些年长的学员则明显感到忧虑,他们可能曾在战斗中面对过西哥特人,留下的记忆就像弗拉维斯过去在迦太基与汪达尔人和阿兰人作战时所经历的那样,生动而可怕。
“很好。”托里斯穆德用教鞭拍了一下手,“还有其他的吗?”
“很好。”托里斯穆德用他的教鞭使劲打了一下桌子,打断了教鞭头,并且让桌子颤抖了一下:“这就是你在这些战争游戏中学不到的东西。站在这个凉爽的房间里,一边缓解宿醉,一边想知道昨晚你在台伯河岸寻花问柳时有没有染上什么疥疮,你不可能像战斗中的士兵一样思考,不是吗?任何头昏脑胀,睡眼惺忪的人都可以在模型周围推着木块,假装自己是将军。但是成为一名优秀的指挥官不仅仅靠战术。它还在于了解作为一名士兵的感觉:感到疲惫、感到饥饿和口渴、感到迷失方向、感到因为误判带来的失望,感到被侮辱。如果你不明白这一点,你可以继续推这些木头棋子,等到朱庇特他老人家回来统治罗马,你还是赢不了一场战斗。”
昆图斯指着模型,手有点颤抖:“在战斗开始前,哥特人烧掉了草地和农田,让视野受阻,空气更热,简直是致死的热量。瓦伦斯皇帝和他的人从阿德里亚诺堡出发,朝着哥特大营走了几乎七个小时,直到下午早时才在最热的时候到达。一年中的那个时期河流是枯水的,也没有其他水源。战斗开始前,就有士兵因脱水而倒下,其他人穿着盔甲几乎无法移动。这是我在图书馆关门前,从阿米亚努斯·马塞里努斯的记录里看到的。”他说完后悲伤地看了看周围。
“你是不是想说在酒馆开门前。”托里斯穆德盯着他说。
另一个年轻的学员突然把椅子往后一推,跌坐在角落里,大声呕吐,房间里顿时异味扑鼻。弗拉维斯咬着牙,拿起自己的教鞭,将一排红色木块推成一个圆圈。“情况是这样的。”他说,“哥特人组成了一座车堡,实际上是一座保护他们的妇女、儿童和财产的防御工事,一圈圈步兵包围着它,骑兵则驻扎在附近(注2)。正如昆图斯所说,罗马人抵达时已精疲力尽、脱水,但他们相信自己的军队才是更强大的。有可能瓦伦斯失去了对手下的控制,我们不会知道了,因为他没有活着回来。我的祖父高登提乌斯当时为哥特人一方而战,他说罗马人被情绪冲昏了头脑,当他们第一次看到哥特军队时,他们记住了哥特人在过去几年中对他们的土地造成的破坏,并且他们在没有瓦伦斯命令的情况下发起了愤怒的冲锋。另一种论点是,脱水和疲惫让他们神志不清,不能正常思考并做出理性决定。对我来说,这是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的一个很好的解释。”
他把蓝色的罗马木块推下山谷,推到车堡前:“罗马人离开了邻近山上的有利位置,冲下山谷,爬上斜坡向哥特人冲去,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的体力更加疲惫。到了那里他们发现车堡坚不可摧,每一次进攻都被打退了。”他又将蓝色木块推回到山谷中,留下了红色木块围成的圆圈不动:“罗马人在混乱中撤退,正当他们这样做时,哥特骑兵向他们发起了冲锋,随后是步兵,此时他们知道他们可以安全地离开车堡。在沉重的锁甲和盾牌的拖累下,罗马人被摧毁了,山谷变成了屠宰场。据估计,罗马阵亡人数为两万人,几乎占当天参战兵力的四分之三。”
“当代最庞大的战斗。”托里斯穆德说,“罗马军队有史以来最惨重的失败,对所有自称为士兵的人来说都是一种耻辱——我是以哥特人的身份说的,就像弗拉维斯一样,他的父辈是胜利者之一的蛮族。”
“匈奴也用车堡。”一位年长的学员说,他脸色冷漠地盯着托里斯穆德,“当匈奴进攻色雷斯时,我从远处亲眼目睹了。他们不像阿德里亚诺堡的哥特人那样将骑兵部署在车堡外,而是将弓骑兵留在车堡内,在适当的时候向敌方阵线射击。据说这个战术是阿提拉自己发明的。”
一提到这个名字,房间里的气氛就变了,变得紧张,更加专注,年轻学员们苍白的脸盯着托里斯穆德。 “你认为我们对他的胜算有多大?”昆图斯说。
“开阔地野战?除非你吸取阿德里亚诺堡的教训,否则没有。”
他看了一眼转向全班的弗拉维斯,后者说道:“你们应该庆幸托里斯穆德王子在这里指导你们。现在我需要你们写一份从阿德里亚诺堡之战所学到的教训的十点总结。通过的人将直接前往练习场与马克罗比乌斯进行本周的兵击示范,然后他们会去卡拉卡拉浴场洗个干净,我包费用。然后他们会回到这里,准备在战神平原上进行步兵训练的装备。没有通过的,这个晚上都得在希腊图书馆里,在教士们帮助下重新学习军史课程。蜡板和笔在桌子下面的盒子里。”
昆图斯迅速拿出盒子,分发里面的东西,每个人都埋头写作。弗拉维斯起身,陪托里斯穆德走到房间的后门,在那桌人听不到的地方小声说道:“对他们的情况我感到抱歉,特别是我的表弟昆图斯。从他的呼吸里我都能猜到昨晚他去干什么了。他具备成为一名体面的军事保民官的素质,但如果他因酗酒而考试不及格,他就会给我带来耻辱,而不仅仅是他自己。”
托里斯穆德咳嗽了一声:“他让我想起了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
“你还记得台伯河边的饮酒比赛吗?从法勒尼安到坎帕尼安(注3),每种葡萄酒都得喝一杯直到我们中的一个人醉倒在地。”
弗拉维斯将一只手放在托里斯穆德的肩膀上:“下次再见了,托里斯穆德。”
托里斯穆德盯着地面:“黑色的阴影正在降临世界。阿提拉的威胁比我们以前面临的任何威胁都要大。只有建立新的联盟,只有以前的敌人为了共同利益而搁置分歧,我们才能生存。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我们将进入一个黑暗时代。”
“在你的蜂蜜酒馆里给我留个位置吧,托里斯穆德,我们一起可以做到许多事情。”
也作亚德里安堡会战(Battle of Adrianople),实际上发生于378年8月9日。
实际上当时哥特骑兵在附近征收粮草,因此错过了战斗的开始阶段。但是当他们得知情况时立刻返回并且摧毁了罗马军队左侧的骑兵,并且赶走了余下的骑兵。
Falernian和Campanian,二者都是知名的葡萄酒。
PS:我刚才看了一下书后面的作者后日谈,然后发现里面写的“亚德里安堡会战发生时间”依然是376年……呃,我不太确定是印刷问题还是作者搞错了,大概是后者吧。
评论区
共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