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恐怖的沉默中,狗们过来了,弗拉维斯从他自己的猎犬那里知道,这种沉默是只专注于猎杀的动物的沉默,是一种不需要恐吓猎物的动物的沉默。第一批动物刚才就追上了难民,现在他可以看到数十只猛狗在汪达尔战士的汹涌浪潮前面奔跑,他知道它们会像冲上海岸的巨浪一样轻易吞没试图逃离的人们。他和他的战团本身也会被无情地毁灭掉,他们只是一条没有机会阻止攻击的脆弱防线,但他们不会不战而降。
他强迫自己把视线移开,转过头确认一切都准备就绪。在他们身后半英里处,旭日的红光笼罩了迦太基的城墙,城市仿佛在燃烧一样。他想知道是否有人在守卫城墙,或者守军是否已经逃到港口里最后所剩的船只上。在战壕后面五百步远的山丘之外,他只能辨认出五台投石机的投臂,每个投臂都通过绞盘向后绞动,对抗着将投臂底端固定在沉重框架里的绳圈所产生的扭力。每只手臂下都挂着一个袋子,里面装有一个装满可燃混合物的粘土球,一旦砲兵用木槌敲击固定销,就可以朝目标射去。他现在可以看到这些人,每个投石机旁都有一个,手里拿着他们从烧饭火坑的最后残余物中点燃的燃烧火种;遵照他的命令,他们会点燃火球,然后点燃前面沟里的石脑油。
他们现在正盯着他,等待他的信号。战壕里的所有人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情,他们的双手紧握着武器,仿佛整个战团就像投石机一样被上紧了。他转身,从矮墙上面望去,狗们越来越近了,距离不到四百步,它们急切地向前冲去,想要抓住猎物,身后扬起了一条巨大的尘迹。他能看见第一批狼主已经冲出了尘雾,是阿兰战士,这些高大的男人肩上披着毛皮,挥舞着用来驱赶狗前进的鞭子,手里拿着他们标志性的战场武器——钉头大棒。一股汪达尔人的洪流似乎从他们身后的斜坡上倾泻而下,穿过山谷,爬上斜坡冲向战壕,狗们现在已经足够近了,可以看到它们的尖牙和红目。弗拉维斯盯着迎面而来的人群,估量着他们的速度和可能的相遇点。情况不对,他转身对着马克罗比乌斯:“火球的目的是为了落在敌人的主力上面,在汪达尔人进入射程前,狗就会扑向我们。”
马克罗比乌斯握紧了剑。“然后我们会在狗过来时解决它们。”他回答道,“坚持你的计划,保民官。”他转身看着他的手下。“稳住,”他咆哮道,“射手,拉紧你的弓。”
随着马克罗比乌斯举手示意,排成横队的弓箭手每数五个就有一个举起弓瞄准坚守阵地。弗拉维斯回头看了一眼砲兵。他告诉他们他一下令就立刻放砲,他希望他们能保持冷静。他们是他专门招募来执行这项任务的人,是马克罗比乌斯推荐的来自边防军的老兵,他们发誓一旦投石机射出弹药,他们就会拔出剑坚守阵地。
第一头獒犬现在距离只有一箭之遥,它是一种比弗拉维斯见过的任何狼都要大的冲击者,正沿着斜坡向他们猛冲过来,它的黑毛竖起,上面布满了从嘴里流着的唾沫星子。弗拉维斯用两只手握住他的剑,准备刺入对方的腹部、颈部,因为他知道挥舞或砍击的余地很小。他羡慕阿尔托鲁的短剑,看到这位穿着法袍的不列颠站在护墙的更远处,靠近他送努比亚人和骡子回城的那条路。那些狗已经逼近他们了,一排巨大的野兽,它们身后的尘埃掩盖了后面的一切。马克罗比乌斯紧张起来,然后放下了手臂。“现在!”他吼道。
当领头的狗到达矮墙前并向他们扑来时,弗拉维斯感觉到了到呼啸而过的箭矢。他身后的萨尔马提亚人射出的箭射进了野兽嘴里,羽毛卡在了里面,却来不及阻止这头濒死的动物冲到那人身上,撕开他的喉咙,吼叫和尖叫声混杂在一起,血肉和四肢扭曲纠结着,然后倒在尘土里不动了。其他狗在奔跑时倒下,被箭刺穿,摔倒在地,但有些狗来得太快,弓箭手来不及重新装弹和瞄准,就被露着尖牙的狗扑倒在地。马克罗比乌斯向后退到战壕后部,他的剑柄插入地面,一只朝他扑来的狗顿时被剑刃开膛破肚。另一只狗击倒了弗拉维斯,爪子刺进了他的前臂,留下了四条伤痕,登时就见了血。它冲上战壕的另一侧,然后就消失了,冲向迦太基的城墙,从投石机和砲兵身旁冲过,狼群的新头领已经放弃了继续缠斗,仿佛迦太基的气味比周围的这一切血腥更诱人一样,其余也跟了上去。
弗拉维斯艰难地直起身子,他的手臂已经被血染红,他模糊地看到阿兰狼主们起伏的身影紧随其后,紧随其后的是距离不超过两百步的汪达尔部落。是时候了。他转向砲兵,举起手臂,感觉到血溅到了脸上,然后又放下了。“放!”他大喊道。砲兵用火种点燃了火球,并用木槌敲击固定销。投石臂缓慢而优雅地向上弹起,将弹药袋挥出一个宽阔的弧线,直到投臂撞上阻挡梁,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弹药袋释放了石弹。当火球向前飞时,投石机突然起火,撞击前的瞬间,火球上面的粘土开裂了,放出了一团团火焰。第一团火球击中了一名阿兰战士的胸部,点燃了他的毛皮披肩和头发,一股火焰吞没了他,但是他依然在前进,像会走路的篝火一样摇晃着,蹒跚着,直到重重地摔进了尘土中。其他的火球在汪达尔人的第一排中坠落,形成了一道连续的火墙,人们拼命地试图摆脱它,一些人倒在灰尘中翻滚,试图扑灭火焰,另一些则像人形火把一样盲目地向前奔跑,尖叫着扔掉了他们的武器,弗拉维斯身后的弓箭手们将目标转向了他们。
冲在火焰前面的阿兰人收回鞭子,只拿着战棍前进,这些可怕的武器是用一根橡木树枝砍成的,上面嵌着铁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最近的一个直接冲向阿尔托鲁,后者站在矮墙上,兜帽垂下,手里短剑时刻准备。弗拉维斯看到砲兵们向投石机前面的壕沟前进,他们准备用火种点燃石脑油,在幸存的士兵身后形成一道火墙,让他们能够撤退。他意识到汪达尔大军已经朝着他们呼啸着放出箭雨,一些箭在矮墙上无害地飞过,另一些则找到了目标。马克罗比乌斯转向他,他的链甲上沾满了狗的脏器,两个人一起转身,向战壕的两侧咆哮:“撤退!撤退!”
对于弗拉维斯左边的人来说,这个命令来得太晚了。护栏上出现了一个阿兰人,他实在是身材魁梧,前臂几乎和他的大棒一样粗,他一挥就击断了一个人的头,然后把武器甩回另一个人的肚子里,被刺穿的头撞在了另一个人的肚子上。那人的链甲被这一击折断,顿时鲜血涌出,内脏从他的腿上滑落。阿兰人顺着战壕走去,依然挥舞着大棒,士兵们拼命躲开,活下来的弓箭手在近距离下向这家伙的头和胸部射箭,把他变成了一只刺猬,直到一支穿过他前额的箭最终将他击倒,他的身体颤抖着跪下,向前倒在了他一手打造的杀戮区中。
一瞬间,一个阿兰人出现在了弗拉维斯面前,他身后熊熊燃烧的汪达尔阵线的火焰映照出了他高挑的轮廓。弗拉维斯想起了阿尔托鲁在开战前最后一刻告诉他的话:“不要撤退,坚守原地躲开对方的第一次挥舞,然后在他的手臂高举在空中,以至于无力防御时,向前一步用你的剑刺穿他的心脏。”阿兰人咆哮着,他的牙齿就像他的狗的犬牙一样锋利,脑后绑着的金发在背后飘逸。但弗拉维斯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看到,他陷入了一个似乎无限延长的时刻,这是他从那些以前在战斗中面临过生死攸关的人那里,听说过但不相信的事情。然后他突然意识到大棒冲着他打来,从下方扫过想打他的腿。他向上一跳,大棒没有击中,从右端被阿兰人挥到了头顶。正当这时,阿兰人在动量下朝后倾斜,他愤怒地睁大了眼睛。弗拉维斯想象着,他能看到这个人的心脏在起伏的胸骨下剧烈跳动,他用力将剑刺了进去,感觉它嘎吱作响地穿过这人的脊椎,从另一边出来。他紧握着剑,全身肌肉都绷紧了,汗臭味和肾上腺素的味道冲进他的鼻孔,他能感到心脏在他的剑刃上猛烈搏动,直到颤抖着停下。那人咳出一口鲜血,朝着后方倒了下来,他的手臂无力地垂着,毫无生气地丢下了大棒。
弗拉维斯把尸体推到一边,一只脚踩着这家伙的胸口,拔出了剑。马克罗比乌斯从他们身后死去的弓箭手手中拿起了弓和箭袋,并以最快的速度越过矮墙射击。汪达尔人已经冲破了火球造成了杀伤,马上就要冲到他们面前了。弗拉维斯左右看了看战壕,只看见死尸。马克罗比乌斯射出最后一支箭,抓住他插进地上的剑,把弗拉维斯拉到周围。“他们要么死了要么跑了。”他说,“你已经尽到了你的职责,现在我们需要加入到幸存者之间去了。” 他把弗拉维斯拖进战壕,然后拖上另一边,朝着等待的砲兵的方向。这时弗拉维斯看到离他们最近的萨尔马提亚人还活着,他的嘴在动,他的手在打手势。弗拉维斯扔掉剑,把他拉着靠在自己背上,但就在他这么做的时候,一支箭射穿了那人的脖子和头部,鲜血喷洒了弗拉维斯一身,两人都向前倒去。马克罗比乌斯把他们分开,那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死亡的气息。两人一起跌跌撞撞走过沟渠,就在砲兵们将火种扔进里面,让石脑油爆发出一道火墙之前。
弗拉维斯停了一会儿,弯下腰,大口喘气,感受着身后的温度,意识到马克罗比乌斯和阿尔托鲁正在集合砲兵并命令他们前进,看见其他战团的幸存者从空地上向着东边跑过,绕过那些燃烧的投石机。很好,他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他维护了自己的荣誉,以及几周前在罗马对叔叔埃提乌斯的诺言,没有抛弃他的部下。他看着鲜血顺着前臂流下,看着血管充血,感受心脏搏动。感受到了一些别的东西,不仅仅是痛苦和恐惧,还有一强烈的兴奋感。他第一次在战斗中杀死一个人。在那一刻,他明白了希腊人所说的“业力”、“战斗欲望”是什么意思,以及为什么人们渴望它。感觉棒极了。
马克罗比乌斯在他前面大喊着:“来吧,保民官!去迦太基城墙,我们必须逃命了!”
半小时后,弗拉维斯和和他的部下坐在城墙东门里,驻军的一队哨兵为他们打开了巨大的木门,这些人发誓在他们全部安全回来前会一直驻守下去。他看到哨兵封锁了大门,然后沿着街道向港口撤退,与驻军的另一名后卫会合,在码头边等待着最后剩下的桨帆船启航。他们周围的郊区似乎荒无人烟,但弗拉维斯知道迦太基人民都畏缩在自己的房子里——那些人相信叛徒博尼法提乌斯的保证,即留下来的平民不会受到伤害,他们的财产也不会被损坏。而城市官员也相信,将被许诺在盖塞里克及其酋长大会统领下的新政府中占有一席之地。守军士兵显然享受不到这种待遇,而他们也不相信这会是真的。他们在战壕中象征性的抵抗已经造成了足够的伤亡,激起了汪达尔人的愤怒,消灭了他们曾经拥有的任何一丝怜悯的机会。他们唯一的生存机会就是离开迦太基,而且现在就离开。
弗拉维斯拿起哨兵留给他们的一袋皮水囊,大口吞咽着流进嘴里的水,让水洒在脸上。他把它递还给递给他的人,然后环顾四周。马克罗比乌斯给了他屠夫的账单,但他自己也能算得清楚。在向城墙撤退的过程中,他们又失去了两名士兵,一人被狗咬死,另一人伤重不治,在被搀扶着前进的时候倒下了。最初的八十人中,只有十六人幸存。十六个人。弗拉维斯一开始觉得他指挥的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军队,但这绝不是一个笑话。他们是非洲仅存的军队,是几个世纪前在这些山坡上冲锋陷阵、占领迦太基的大军最后一批士兵,而他依然是他们的指挥官。他们每个人都留下了迎接突袭留下的伤痕,一些是被狗咬伤的,另一些则是被阿兰人的大棒打击带来的撕裂伤和粉碎伤。弗拉维斯自己的战斗伤疤,即狗爪沿着他的前臂划出的四个平行的伤口,开始肿胀并令人疼痛地抽动。
萨尔马提亚弓箭手阿普萨科斯翻了个身,抬起右腿,凝视着小腿上被撕碎的肉:“如果你问我的话,团长,那是狗的早餐。”
他旁边的男人哈哈大笑,然后痛苦地做了个鬼脸,紧紧抓住从他右侧锁子甲中渗出的红色脏器:“你要笑死我,阿普萨科斯,要不是我不能让我的脏器掉出来,我还能继续笑。”
“让它们流出来吧,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胆’。我觉得你好像没有。”
“那是因为你忙着在敌人面前撅屁股逃命,而我在用一只手对付阿兰人。”
“我只看到一个人真的这么做,你们的团长小弗拉维斯·埃提乌斯。”马克罗比乌斯在众人中间蹲下,说道,“但是这里的每个人都表现出了勇气,现在与上帝同在的我们那些战友也是如此。阿普萨科斯,假如你挖粪坑的速度有说骚话这么快,我会给你戴上橄榄叶花冠。”
“作为这次行动的装饰,百夫长?一群失败之战中的失败后卫,‘罗马最优秀的那些’夹着尾巴逃离被他们所放弃的帝国瑰宝,迦太基?我认为,我们敬爱的将军们在拉文纳和米兰一边吃葡萄一边祈祷,他们宁愿忘记这些事。”
马克罗比乌斯剥开左臂上破损的锁甲,露出一支深深嵌入他肩膀的汪达尔断箭:“我们都有我们的装饰品,阿普萨科斯,这些装饰品将留在我们身上,以提醒我们勿忘今日和死在此地的战友。这是最重要的。那些云里雾里的将军和带领他们的主教可以下地狱。现在来喝掉守卫留给我们的第二袋水囊。我可以听见狗子又在门外叫了,如果我们现在不走,我们会成为狗的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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