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那!戆程*,跟你说的情况不一样啊,”程刚的随身助理刚切换回国内网络,就收到了周沂渊的消息。周沂渊就是他派去支援丁萦的替补,一在“死线”酒吧就位后就开始了现场直播,“我以为是私密维修任务呢,怎么冒出来三个妹子,都是你朋友么?”周沂渊共享了视觉,程刚看了一眼立马关掉了,他的国内流量还没生效。
【*册那,上海话中常用发泄词。戆(gǎng)程,是说程刚愣头愣脑,是朋友间的昵称。】
“果然好看,”周沂渊说,“另两个也不赖。戆程你可以的,以后有这样的聚会多多喊我哟。”
程刚呵呵笑了笑,无言以对。他用手势打开了车窗,久违的桂花香将他萦绕,不再是异域香料的味道,也不再是面包的麦香气,终于回家了,他感叹道。高速路上的无人驾驶汽车感觉比他上次回国又翻了一番。汉诺威还在争论是否允许无人驾驶汽车进入老城区,班加罗尔还在整治小街道里半人半机械的哈奴曼骑手,而上海对于新技术的应用干脆又迅速。
每次回国,程刚都能发现新的惊喜,这次的惊喜是地铁2号线和老磁浮线间新建的真空超音速穿梭线,1分钟,他只用了1分钟,就从机场到达了远东大道的无人出租车停车场,他跟着vLens显示的引导线找到预约好的无人出租车又只花了1分钟。
他发自内心地热爱无人驾驶汽车,因为他住在周浦,与浦东机场的距离暧昧。三四年之前,浦东的无人出租车还没现在这么多,机场也就迟迟没做人机分离,人力短缺的机场实施无人出租车和人驾出租车混排,随机分配,程刚最怕遇上人驾车。你一上车,说要去周浦,师傅瞬间脸色铁青,踢你下车的心都有了。不过换到司机的角度想,无人出租车等排队的时候不需要开空调,你这边却得开着空调排四小时队,好不容易接到一个人,结果去周浦一刚!四个小时的电费都搭进去了!心急火燎地送完开回来,稍微一不注意超过半小时进不了免等待区,册那又要排四个小时!程刚每次回家的喜悦都被旁边师傅的唉声叹气冲散了。
“戆程,”周沂渊说,“又来了一个男的,丁萦说就差你了,你到哪了?”
程刚坐在车里都能脑补周沂渊现在一边喝着酒一边对女孩子们天花乱坠地吹,什么时候他在女孩面前能有周沂渊一半的谈笑风生。
进入延安东路立交时,几年没进过内环的他得以一瞥高架下人机分离后的十字路口——真的没有一盏红绿灯。行人被限制在天桥上行走,而地面完全属于无人车,高速穿梭在十字路口的无人车群编织出了一张巨大的十字织物,每对光线都是一对车灯。经纬线两两交错,看上去随时都会相撞,但总有一辆车会适时地减速等待,而另一辆车心有灵犀,毫不减速地通过路口,它们纵横交织着,展现出让程刚敬畏的秩序和速度。他设想自己若是开着车身处这样的十字路口,估计会拉起手刹按下双闪,拨通110大喊警察叔叔快来救我。
无人车在“死线”门口减速停车时,他依然沉浸在震撼中。
程刚跟随着vLens的引导走进“死线”,他的自适应行李箱紧随其后。
酒吧里熙熙攘攘,音乐里有股异域风情,令他不由得回忆起前年跟老妈去希腊圣托里尼所见的爱琴海风光。而服务生——程刚嘟哝了一声“我去”——全都是爱若,她们穿着仿希腊风的抹胸连衣裙,涂着希腊字母形状的厚重眼影,每个人都戴着一件特别的首饰,或是项链或是手环或是耳坠,但首饰上都有同一个符号,既像沙漏又像高脚杯。
他延着引导线走向酒吧最靠里的六人桌,立刻认出了周沂渊的背影,他一边高谈阔论一边夸张地比画,很难不让人注意。接着,他的心脏猛跳了一下,丁萦看见了他,脸上突然绽放出笑容,她向他挥手,另外一男一女也抬起头来。丁萦起身走上前来,程刚本来期待的是一个拥抱,就像在汉诺威,就像在法兰克福,但丁萦作势要张开的双臂却突然僵在了那里,最后伸出的仅有一只右手,两人尴尬地握了握手。
整整半年了,程刚终于再次见到丁萦,他原本觉得丁萦回国后气色会好一些,没想到她面色还是那么疲倦,就像她在汉诺威赶初验收死线的最后一周。不过他觉得这句话没必要讲出来。两人机械地寒暄之后,丁萦拉他入座。他刚迈出一步,身后的行李箱开始轻声报警。
“没事没事,”程刚向众人解释,他一边挪开卡住行李箱的椅子一边说,“我跟它超出安全距离了。我该把它放哪?”
“放储物间吧,”还未认识的男子朝他做了个近场推送手势,将物流引导线标记在他的vLens镜片上。
程刚从行李箱的快取夹中掏出一个装纪念品的袋子,然后将行李箱从跟随模式切换到了门童模式。 “去吧”,他说,行李箱自行延引导线离开了。
“这位就是程刚,SIK的机器人动力工程师,”丁萦顿了顿,调侃地说,“我的客户。”
“孟柯,”丁萦拍了拍刚才给他物流图的男子说,语气显得很熟络,“职业是……喂,我到底介绍你哪个职业啊?”
“哟,厉害厉害,”程刚客套道,他的眼睛盯着丁萦搭在孟柯肩上的手,心里有点酸。两人的随身助理判断出双方已认识,随即交换了基本联系信息。
“我叫许佳琦,”孟柯身边的姑娘向他挥手道,声音有点嗲,程刚这才得以细看这个姑娘的正脸,二十出头的样子,眼中洋溢着笑意。平心而论,没有丁萦好看,但也许只是稚气未脱,只要——
“我叫许佳琦,”周沂渊模仿许佳琦嗲声嗲气地说,“刚才跟人家介绍自己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嗲。”
“哈哈哈哈,讨厌啦!”许佳琦爽朗地大笑,她转向程刚时,脸上尚未褪去的笑容仍足以照亮整个酒吧,“我是做AI离散编程的。”
“幸会幸会,”居然是个程序员妹子,程刚不由得仔细看了看随身助理收到的许佳琦的基本信息。
“对了,”丁萦问他,“汉诺威的项目后来怎么样了?”
“就你们家的那条线最省心,他几家做的那几条线周周给我们‘惊喜’,乌铎每次见到我都跟我念叨,说要是Alina还在就好了。”
“他现在倒是想到我的好了,在汉诺威的时候,要不是你给我撑腰,还不天天给他气哭。”
“嘿嘿,这倒是……对了!”程刚打开纪念品袋,将里面的象神铜像挨个掏出来摆在桌子上,“小礼物,大家都有份。”
“哇!好可爱!”许佳琦拿起第一个放在手中把玩,孟柯听她一说,拿起了第二个,仔细端详起来。
程刚感觉礼物买对了,“从印度节日市集上带回来的小纪念品,昨天,哦不,前天是象神节。”
“戆程你日子都过糊涂了,”周沂渊一边拿起铜像端详一边说。
“是啊是啊,飞机不停晚点,在阿布扎比机场晃过去一天。”程刚决定不在这里提他为赴丁萦之约自费改签的事情。
“我亲眼见证,不过不是星梭爆炸,只是返回式火箭,脱离星梭后出了状况,主动引爆的,没啥大事,就是飞机延误了7个小时,所以来晚了,抱歉抱歉。”
“你能赶来已经很难得了,”丁萦对大家说,“这人就是个空中飞人,今天在德国,明天在印度,见他一面太难了。”
“戆程是干大事的人,以后你们要见他说不定得先到我这里预约了,”周沂渊搭在程刚肩上狠命摇晃他。
程刚只是笑,并不接话,他在晃动中努力把第五个伽内什摆上桌子,向眼前的四人问,“咦?不是应该还有一个人么?”
“龙老板还在忙,等等就来,”丁萦拿起了他刚放下的雕像。
程刚收起纪念品袋,里面还有很多雕像,接下来他该为怎么送人发愁了。那天他想着马上要离开印度,一时冲动,把身上剩下的所有卢比都给了卖纪念品的摊贩。
“这个雕像……”孟柯一边端详雕像一边说,“好像是个‘梦匙’。”
“‘梦匙’,‘钥匙’的‘匙’, Traumschlussel。”
“Schlüssel吧?钥匙,”程刚下意识地纠正了下孟柯的发音,“是德语。好吧,梦匙*……它是开启梦想的钥匙?”
【*Traumschlüssel:此德语组合词为作者自创,Traum为梦境,Schlüssel为钥匙】
“不是梦想,是梦境,”孟柯将他手中的伽内什举到程刚面前,“仔细盯着它看,熟悉雕琢它的纹路,它就能在你入睡后带你通往别人定制的梦境。”
“不是,我说的是某种针对人大脑的初始化程序,”孟柯继续说,“你听说过梦境聚落么?”
“德语似乎叫Traumsie…sie…”孟柯试图回忆那个单词。
“Traumsiedlung*! 我听过!” 程刚一拍大腿,转身对丁萦说, “乌铎跟我说他们家孩子在玩这个,似乎是什么游戏。”
【*Traumsiedlung:此德语组合词为作者自创,Traum为梦境,Siedlung为聚落】
孟柯脸上闪过一丝不悦,“这不是什么游戏,聚落是一个可以让大家共梦的平台,很多人在里面分享和剪辑自己的梦境。”
“别卖关子了,把你另一重身份说出来吧,”丁萦对孟柯说。
“好吧,”孟柯有些难为情,但最后还是郑重地说了出来,“我是梦境聚落的摆渡人,Fahrmann。”
“Fährmann*,德语里的ä音开口小一点,”程刚又不禁纠正,见孟柯面色尴尬,他连忙问,“那摆渡人是做什么的?”
孟柯嘴唇动了一下又停住,似乎在过滤演讲里的德语术语,“摆渡人,”他最终开口,斟字酌句地解释说,“可以把你从一个聚落摆渡到另一个聚落,体验不同聚落的梦境。摆渡人必须拥有那些聚落的梦匙,并且要证明自己有能力重塑梦境里的元素……”
“打断一下,”周沂渊再度打断孟柯,“戆程还没点喝的。”
“‘死线’?不是这酒吧的名字么?”程刚纳闷说,“怎么个尝法?”
“那就是没尝过了,”丁萦双眼突然失焦,在自己的vLens上操作了一番,随后又恢复了正常,“帮你点好了。”
“聚落,”周沂渊百无聊赖地说, “梦境,摆渡人什么的。”
孟柯有点尴尬,“我觉得,还是今晚亲自带你们去一次聚落吧,”他亮起手中的伽内什雕像,“一起去看看这个雕像背后有什么样的梦境。”
“下载这个应用,”孟柯近场广播了一个名为“共振器”的应用下载地址和一串代码,“然后输入我发的代码,激活后让它在意识后台驻留,睡觉前不要关闭,它会通过助理指环将你们今晚REM——快速眼动睡眠——的周期与我调谐。”
程刚虽然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但隐约感觉两人的关系没他想的那么简单,一股酸溜溜的情绪在他心底弥漫开来,原来他在丁萦心里连第二都排不到。不过他还是下载了那个应用,跟他调谐就是跟丁萦调谐,丁萦跟这个家伙去哪他都要跟着。
“呵,又在兜售你的梦境呢?”一个女声在程刚身后说道,声音有一丝尖酸。
身后的女子纤瘦高挑,皮肤泛着病态的白色,眼睛周围打着黑色的眼影,如泪痕般一直扩散到脸颊。她穿着一条看似褴褛的抹胸连衣裙,细看才会发现那些是错落的枯叶花纹,乌黑枯萎的叶子从前襟一直延续到腰下,直到裙摆才渐渐变为金黄色的落叶。她端着两杯酒,一杯是玫瑰红色,另一杯是砂砾般的金黄色。
那女子将金黄色那杯递到程刚面前,“你的‘死线’。”
双方互相问候,女子名叫龙晓冉,随身助理申请她的联系方式,却收到了一张写着“死线将至”画着镰刀死神的酒吧名片。
龙晓冉不再看他,将另一杯玫瑰红色的酒递给了丁萦,“送你的,试制的秋季新品。”
龙晓冉瞟了孟柯一眼,露出了不怀好意的微笑,“‘婚姻’。”
“怕你不成?”丁萦将酒举到嘴边,见程刚要囫囵吞下他自己的那杯,连忙制止,“龙老板的酒不是这么喝的,来,看我怎么喝。”
程刚学着丁萦小嘬了一口,他的舌头首先尝到的不过是普通的龙舌兰酒,可当他再回味时,突然觉得舌头粗砺,仿佛黏着沙砾,他想将沙砾舔掉,谁想却越添越多,一股焦躁从他舌根酸痛的肌肉传来,直达大脑。他皱了皱眉抬头看丁萦,发现她眉头紧皱,如同一口气吃了整根酸黄瓜,但她苦着脸,示意程刚再喝一口。这次程刚喝了一大口,想要冲刷掉口中无形的沙砾,酒液在口中搅动时无比舒爽,谁知咽下之后,如同流沙落入食管,整个人仿佛要从身体里被流沙淹没。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在他的心肺和大脑间来回震荡,他觉得自己化身成小人钻进了食管,不断向上攀爬,而流沙就在身下,稍慢一步,就会被其吞没。
这一口如饮沙砾,将口中小人逃生的出口堵得严严实实,然而在咽下之后,粗砺的沙子却流动起来,刮擦着食道、口腔和舌头,他感觉到无形的砂砾代替了血液在他身体中流动着,刮擦着每一寸血管和每一块肌肉,将它们纷纷点燃;舌根的酸痛不见了,心中的焦躁也荡然无存,因为他早已被吞没,由内到外的吞没……然后,一切都豁然开朗。程刚口中还是龙舌兰酒的滋味,但心中油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成就感,令他沉醉不已。
他从没想过一种饮料能给他这种感觉,“酒里到底有什么?”
“赛菲,”龙晓冉拎起颈下的挂坠展示给他看,挂坠是一个小沙漏,里面装着一小剂泛白的液体,“它能通过血液进入你大脑的各个腺体,刺激或抑制它们释放递质,共同模拟出特定的情绪。”
“简直就是魔法!”程刚转向丁萦,想看看她此时的反应。
丁萦眼圈通红,让他想起跟她在汉诺威喝酒时的样子,有点不妙。
龙晓冉也发觉了不对劲,“怎么了?酒有什么问题么?”她走到丁萦身边扶住她的肩。
“不不不,”丁萦的语气有点颤,“这酒太完美了,谢谢。”
跟上次在汉诺威一样,丁萦突然哽咽起来,她把头埋入龙晓冉褴褛的衣裙中,突然开始大声抽噎。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程刚通过随身助理无声地问周沂渊。
“我特么也不知道,”周沂渊回瞪着他,“还想问你呢。”
过了一会儿哽咽声止,丁萦抬起头来,吸了吸鼻子,长吁了一口气,“我去,这酒太够劲了,”她抽出纸巾沾了沾眼泪,看了一眼纸巾,说,“妆花了,我去下洗手间。”然后起身离开了。
“丁萦她……”程刚小心翼翼地说,“是不是不太能喝?之前跟她喝过一次酒也是这样。”
龙晓冉不屑地“切”了一声,不过她还是端起了那半杯“婚姻”,摇晃观察之后一饮而尽,“不是酒的问题,”待赛菲的作用消退后她说,“是她的问题。”
“戆程啊,”周沂渊感叹说,“有人把咱们的想法变成现实了。”他跟程刚、孟柯等在储藏室外,等待着屋内三个女孩子完成对爱若的“全面检查”。中途,龙晓冉走出来,把爱若的包装盒盖丢给了他们,告诉他们这个她们已经检查完了,是一个重要线索。
程刚看到了盒盖内侧的泡沫上被划出的字,“结婚的下场”,而孟柯告诉他这个笔迹跟丁萦的完全一样。
五六年前程刚和周沂渊决定一起捣鼓小项目时,曾在一家日料店里一起头脑风暴过,复刻真人爱若一定会赚翻,这是他们以各自的行业经验分析后达成的共识。周沂渊旧事重提,程刚本想辩解说那不过是酒后笑谈,但看了一眼旁边的孟柯,他决定闭嘴,越解释越解释不清。
跨越千山万水回到丁萦身边,他没想到遭遇的却是这种情况
在整个世界都阻止他见丁萦时,他全部身心激荡出的情绪是反抗:不!我就是要见到她!一个理性的声音在悄悄挠他,好吧,那么见到之后呢?去博得她的欢心?去横刀夺爱?还是怎么着?他对自己说,不了,今天见到她的那个微笑就足矣,但实际上他明白,多年来的漂泊让他渴望的是一处港湾,微笑是远远不够的。
但谁又能替代她在他心中的位置?漂泊在外的这几年,国内认识的女性友人基本都断了联系,为数不多尚有联系的基本上也已结婚生子或者已决心跟爱若过一辈子。那么新认识的人呢?许佳琦?这个小姑娘很有意思,长得也可爱,可看上去跟他差了五六岁。他现在跟差他三四岁的人聊天都有障碍,五六岁简直就是差了辈分。在这个朝气蓬勃的小姑娘面前,程刚自觉垂垂老矣。
他发现自己心里竟有些认同那些把爱若魔改*成丁萦的家伙,爱而不得,以爱若为替代品退而求其次也不失为一种办法。虽然道德上说不通,但至少是无害的。可如今看到丁萦在他面前崩溃,程刚才重新思考这个问题,机器人的制作者在以他难以想象的深度窥探和收集丁萦的生物信息,又在她结婚前用这种方式恐吓,他们在伤害她,他们在物化她。
【*注:这个词最早是指手办制作发烧友将量产手办修改为具有“特殊”观赏价值的个人手办作品,后引申为对某项产品的大幅改造。】
他终于明确了自己回来的目的,他喜欢丁萦,他渴望着这个作为活生生的人的真实存在,他要向那些漠视这一点的人声嘶力竭地怒吼回去。
这个想法在他脑中越来越明晰的时候,储藏室的门打开了,许佳琦探出脑袋来,“我们检查完了,进来吧。”
储藏室里有股淡淡的臭氧味,里面的杂物大部分被盖在防水布下,只露出几个爱若的充电停靠站。丁萦紧抱双臂,站得离爱若最远,龙晓冉还在替爱若的身体穿外衣,而爱若的头颅躺在身体旁一个坏掉的高脚凳上。程刚和周沂渊齐刷刷地侧头去看爱若断颅的面容,又齐刷刷地转向站在储物间门口的丁萦。
太像了,跟丁萦太像了,程刚不由地赞叹爱若的做工,如果抛开所有的道德束缚,如今摆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几近完美的艺术品:他在工厂里见过无数的爱若躯壳,能从肩颈和四肢辨识出这是哪个型号的爱若,但眼前这个爱若的四肢和肩颈上所有的工业标准化痕迹都被抹掉了,连机器人身体单调的左右镜像都被完美修改。复刻真人并没有大众想象的那么简单,左右脸形状、左右手长度……人体的左右并不是完全对称。如果是静态的人体,雕琢、翻模、3D打印怎么着都可以实现,但爱若是复杂的动力机械,她的每一块骨骼和肌肉都牵扯到平衡、应力、静定和转动惯量,要复刻真人,意味着许多骨骼的质量分布和肌肉的连接点排布都需要专门分析、定制,最后还要进行复杂的动作平衡调试,以保证爱若动起来跟真人一模一样。虽然没看她动起来,但程刚相信能做出这样产品的人一定考虑到了。他有很多问题要问,但不知道是不是时候。
“随便看,”丁萦就像听到了他内心的声音,“今天就是请大家来帮忙解决问题的,多提问题,用不着回避什么。佳琦已经从她的角度检查过,可以先听听她的。”
“我已经对爱若做了全身扫描,”许佳琦一面收拾工具一面说,她背对着他们,将工具收回腰臀间的隐藏腰包中,“爱若全身都被擦除液浸泡过,没有DNA,没有指纹,衣物上没有,皮肤上没有, 两层包装盒上也没有,各个腔体和内脏假体扫描起来很不方便,根据我目前的工具所能采集的信息来看,大概率也没有。”她晃了晃手中精巧的DNA扫描仪,然后把它放回腰间。
程刚这才注意到她腰上挂了一圈弹药袋似的自适应储物夹,储物夹瞬间将扫描仪吸入其中,蠕动着把它推向隐藏腰包的某处空隙,扫描仪的鼓包在她的腰臀间游移,缩小,最后消失,只留下她臀部的完美曲线。
程刚连忙收回视线,而身旁的周沂渊尴尬地清了清喉咙望起了天花板。原来不是在说自己,程刚松了口气。
“但是,”许佳琦转过身来,似乎没在意刚才的事,“拟真皮肤被腐蚀了,说明擦除液浓度过高,很可能是伤害爱若的人自己调制的。”程刚注意到了她的用词“伤害”,爱若在她口中仿佛是个活人。
“从里面我们可以做三个推论,”许佳琦继续道,她语气里嗲的成分完全不见了,“一,这个人不是做爱若定制的,他努力了但擦除液浓度不是专业人士很难调对,也许他有严重的洁癖;二、这个人心思缜密,因为所有一般浸泡不到的腔体都有腐蚀痕迹;三、这个人很有钱,因为定制这样一个爱若的成本很高,把这么一个昂贵的爱若丢进擦除液里腐蚀已经够让一般收藏家肉疼了,更别提砍掉她的头。”
周沂渊鼓起了掌,并没有人应和他,但他却鼓得非常自信,“原来‘嗲爆了’小姐这么厉害。”
许佳琦吐了吐舌头,声音又嗲了起来,“没有你嘴巴厉害呢,大叔。”
“天啊,叫人家大叔,好伤心,”周沂渊夸张地捂了下胸口,“不过,小妹妹你到底做什么的?程序员不捣鼓这些吧?”
“我业余做义务反侵害追踪的啦,AAIT,”许佳琦告诉了他,AAIT是“反侵害式信息追踪”的缩写。
“你猜对啦,反的是痴汉和变态大叔啦,”许佳琦对周沂渊甜甜一笑,“大叔你小心点哟。”
“丁萦是从哪搬来你们这帮天兵天将的?”周沂渊把手搭在了程刚肩上,把他也算作了一员天将。
“我在AAIT的大师兄是丁萦姐同事的老公,”许佳琦如实回答。
周沂渊夸张地比画着,试图捋清人物关系,逗得许佳琦咯咯直笑。
“锐器砍伤,至少砍了十三刀,”许佳琦转头对他说,她把分析数据共享给所有人,“陶瓷刀。”说完又转身怼了周沂渊一句。
这个姑娘比他想象得要厉害,程刚赞许地点了点头。他斜起脑袋,继续检查颈部断口,但不能碰爱若实在有些不方便。
“我能……碰她么?”程刚转身问丁萦,屋子里突然安静了,他好不尴尬,“我需要,检查下,她的零件。”
“不用请示我了,”丁萦说,“只不过是个机器人,你们想看想碰随便。”
道理是这个道理,程刚在工厂里也碰过不下千个女体机器人,可想到眼前这个躯体是丁萦,他就尴尬到手足无措,“那个,”他又问许佳琦,“有手套吗?”
她在右侧臀部和腰间的储物夹仓口轻轻一拍,一个小喷瓶从中弹出。她熟练地接住半空中的喷瓶,递给程刚。
程刚给双手喷上了一层薄薄的粉色手套,把喷瓶递给了伸手来接的龙晓冉,然后继续检查颈部断口。他不自觉地在vLens屏上列出了一个零件清单,如果要修好爱若,他得看需要替换和补充哪些零件。虽然丁萦还没决定是否修它,但程刚清楚修复它的必然性,用他们动力工程师的口头禅说就是,“动起来暴露的问题多”。 他检查完躯干,接着准备检查头颅,咦?“头呢?”
他抬头一看,不知何时走近的周沂渊正拿着头颅端详,但他没有带手套。
龙晓冉一把将丁萦的,不,爱若的头夺了过来,“别破坏证据。”
“没有什么证据了,”周沂渊对龙晓冉解释说,“琦琦已经说了,都被擦除液泡过了。”
“那你也给我把手套戴上,”龙晓冉把手套喷瓶塞在了周沂渊手里,把爱若的头颅递给了程刚。
周沂渊也不生气,他悠哉地往手上喷着手套,用早已洞悉一切的老法师口吻问程刚,“看出来了么,戆程?”
程刚又看了看头颅上的加工痕迹,点了点头,这雕头的手艺,上海只有一个地方有——
“你们要去七浦路走访?”许佳琦好奇起来,“带我一个!”
“你这小妹妹很能来事,”周沂渊说,“那明天提供资金支持好了。”
“七浦路的机器人生意本大利薄,不花点钱没人搭理你,不过都是小钱,不打紧。”程刚说。
“不行,”丁萦坚持说,“你列个清单发我,我给你预付款,还有今天大家来打车的电子发票,都发给我吧,我给你们报销。”
“你这个PM*当得蛮大气,我蛮看好你,”周沂渊说,“不过我看你的这些朋友都是见你有难义不容辞,戆程更是不远万里从印度飞回来援助,这么大驱动力是你给的不是钱给的,账算太清反而伤感情啦。”
丁萦看了一圈大家的眼神,“那……好吧……谢谢,不过还是请把清单发给我。”
程刚点了点头,把头颅部分的零件加入清单,一并发给了给丁萦。头颅也检查完毕,是时候提那个不情之请了,他放下头颅,清了清嗓子说,“那个,我需要人帮我脱下爱若的衣服,嗯……不用全脱,我只需要看下背部。”
未等丁萦回答,许佳琦已解开了爱若衬衫上两颗扣子,露出了乳沟,察觉到众人的目光,许佳琦抬起头来,诧异道:“丁萦姐不是说不需要请示了么?”
如果这具身体真的是百分百复刻,那么程刚实现了他半年前意淫过的梦想,他终于看到了丁萦的衣下风景,尽管并不是从她身上。
“接下来呢?”许佳琦扶着上身只剩下性感内衣的爱若问程刚。
程刚有些口干舌燥,从脑子的空白中搜索了半天,拼凑出需要的词句,“存储器。”
两人协力把爱若翻过身来,不约而同地伸手去按脊椎上的一颗痣,指尖相触。
“你的‘点穴’功夫也不赖,”程刚的心绪稳定了些,权当这是某个其他爱若的背部。他在脊椎三个位置上连按三下,第一次按下的痣弹了出来,“你请。”
“直接拔就行么?”许佳琦问,“不用担心触发什么‘链式删除保护’?”
这个小姑娘很懂,程刚意识到,不过,“那是老机型了,误操作删除的事故太多,这个功能给取消了。”
“我之前误操作过,刚才检查的时候都不敢碰主存储呢,”她小心翼翼地捏住那颗痣,抽出皮肤后的存储棒,然后撩开自己左耳后的头发,将存储棒插进了枕骨附近的一个读卡器孔洞。这个头发撩得技术含量很高,程刚在心里想,不只字面意义上的技术含量。
“你们专业人士管这个叫‘点穴’?”许佳琦一边读取存储棒一边问道。
“国内圈子里自己叫出来的,后来大家觉得蛮方便,都去学了认穴位,结果现在针灸成了我们入职必修课了,”程刚指着爱若脊椎上原来痣的位置说,“悬枢穴,所以你读取的存储棒我们叫它‘悬枢存储器’。”他回过头,却见许佳琦已经双眼失焦,“数据完好么?”
许佳琦盯着vLens屏皱了皱眉,“被垃圾数据覆盖了。”
“主存储器被擦除了,手法很专业,”程刚向众人汇报道。接着,他像武林高手一样在爱若的肩胛周围点按,斜方肌附近的‘肩井存储器’弹了出来,他抽出存储棒交到许佳琦手中,“再看看这个。”
许佳琦双眼依旧失焦,但手指却娴熟地像战术性换弹夹一样切换了耳后的存储棒,“这个数据还在,不过是加密的,破解得花些时间。这是什么存储器?我之前怎么不知道这里还有个存储器?”
“这是爱若的黑匣子,没有隐私数据,只有ECC动态码和端口访问记录,但多少算个线索,”程刚沉默了一会儿,“想要知道更多秘密,恐怕得修好这爱若了。”
“能修好吗?”丁萦看着被砍得面目全非的脖颈,有些担心地问。
“放心,我们戆程修过难度更大的。”周沂渊重重地拍了一下程刚的肩膀说。
“唷!手真重。”程刚揉着揉着肩,突然来了灵感,“丁萦,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要看爱若就随便看吧,脱光了看都无所谓,”丁萦的声音里带着倦意。
程刚把这个提议回味了一圈,然后甩出了脑子,“不是的,我需要看的是你的背部皮肤。”
丁萦所穿的内衣款式要保守得多,但身材却是一样的——程刚赶紧打住,目光回到丁萦的背上,他让周沂渊和孟柯搬起爱若的躯体,放在丁萦身边一起比对,顿时发现了端倪。
皮肤素材不一致。对于艺术品来说,这是个败笔,但对于调查来说,这是个线索。他将线索解释给许佳琦,“爱若的皮肤是从一个位置复制的,并不符合人类皮肤的生长特点。你有材质扫描仪么?”他感觉这姑娘身上应该有个百宝箱。
果不其然,许佳琦从储物夹里摸出了一个小巧的材质扫描仪,递给程刚。
因为需要贴身扫描,程刚仅扫描了爱若的背部,但得到的信息已足以支撑他的猜测,背部的皮肤是一块15cm x 10cm皮肤素材的重复利用,他把发现告诉丁萦,然后让许佳琦和龙晓冉分别带着爱若和丁萦去卫生间做皮肤扫描对比。
扫描结果跟程刚的猜测基本一致,爱若全身85%的皮肤都源自一块15cm x 10cm的皮肤素材,那块素材果然是丁萦的,对比后发现是右前臂的皮肤。
“在你印象里,右臂什么时候被材质扫描仪扫过么?”程刚问她,他挥了挥手中的扫描仪,“跟这个差不多,有个环状光圈。”
“需要我帮忙么?”在一旁沉默许久的孟柯问,程刚记得他说自己的是记忆剪辑师。
“我自己都不知道去哪找,得给你多少记忆啊,别大海捞针了。”丁萦婉拒了孟柯。
“那你慢慢回忆,”程刚说,“材质扫描仪只能贴身扫,那块皮肤素材是用同样的方法获得的,所以一定是个跟你有过接触的人。”
丁萦不寒而栗,她抿着嘴唇沉默半晌,最后问,“大家还发现什么线索么?”
见众人摇头,她走到众人中间请求vLens的视觉共享,“我们来把收集到的线索整理一下。”
程刚的眼前如同被雪花扫过,凭空冒出的引线、图片、笔记和表格铺满了整个房间:丁萦身后的白墙上出现了一张罗列着线索的思维导图,两侧的墙壁上分别被会议纪要和问题清单占据,而他低头看爱若,爱若的身上飘出了许许多多的引线,引向浮在半空中的标识和便签,引线同样出现在丁萦自己的右前臂上,线另一头的便签上写着“15cm x 10cm,皮肤素材,受过材质扫描器贴身扫描”。他在材质扫描器几个字上停留了片刻,一个包含目前市面上所有材质扫描器型号和图片的列表弹到了他面前。他又去看了一眼墙壁上的会议纪要、思维导图和问题清单,会议纪要里许多他说的话都被重点标记,然后被引线引向思维导图,而思维导图上的问号又被引向了问题清单里的一个个未关闭的问题,另外两列里,罗列着疑点描述和负责人。在他们检查时,丁萦竟然默默做了如此之多的记录和研究!
他好奇地望向项目文件的抬头,项目代号是“JOE”,第二行写着全称“Justice of Eroid(爱若的正义)”。
“我去,手动挡!”程刚扣安全带时对龙晓冉惊呼道,在他眼里,手动挡汽车应该是每一个机械行业工程师的老情人,齿轮的联动和切换,力矩与速度的博弈,实在是太诱人了。
龙晓冉得意地笑了笑,她扫开挡风玻璃上“酒精测试通过,允许驾驶”的通知,发动了汽车。
“只是核心路段不能,绕绕还是能绕出去的,”龙晓冉说,“地址发我一下。”
“好的。”程刚把一个古北路和虹桥路交口的地址分享给了龙晓冉。这是他和周沂渊捣鼓小项目的秘密仓库。“JOE”项目组决定把损坏的爱若拿到他俩的秘密仓库维修,龙晓冉主动提出运送。程刚和他的行李箱在储物间门口等了她十多分钟,当他看到洗去死神妆容,肤色终于有点血色的龙晓冉后,惊讶得下巴都掉了。
“我自己喜欢啊,”龙晓冉说,“之前喜欢过的一个人说,我像是拿着夺魂镰刀逼着他写稿的死神,我就笑纳了,酒吧的名字也是他起的。”
“没事,好聚好散,我们还是朋友,”龙晓冉说,“你也喜欢阿萦,是吧?”
“阿萦说起过你,”龙晓冉说,“我今天在酒吧里见到你风尘仆仆的样子,就猜到了。”
“是,航班延误了,本来赶不上的,但想见她,就自费改签,结果特么又延误了,”程刚本来发誓藏起的秘密,不知怎么就如实说了出来。
“丁萦喜欢的不是你这种类型,”龙晓冉说,“今天另一个女孩子倒是不错,应该跟你合得来。”
“你是说许佳琦?”程刚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许佳琦的音容笑貌,龙晓冉的话似乎改变了他心里什么东西。
车灯照亮了前方的一块人机分离指示牌,提示前方是无人车专用道,人驾车绕行。
“可不是?AI直行,活人绕行,”龙晓冉将方向盘向右打,拐上了另一条小道。
“不是不喜欢,是厌恶,”龙晓冉说,“你不觉得被人工智能覆盖的地方都过于整洁了么?”
“汉诺威最近在争论是否允许无人驾驶汽车进入老城区,”程刚说,“反对方的一个观点就是,人工智能在抹杀人类的多样性。”
“这话说得好!你看我们现在,不就是把人框起来给机器人行方便么?”
“那是没办法,上海现在人力成本太高了,但人工智能也不省钱,我酒吧属于人机比低于5%的低就业岗位供给单位,每月多交的营业税平摊下来跟雇人差不多,但这个时候,还是觉得智能方便些,跟人打交道太费劲了。”
“这倒是,”连续奔波了两天的程刚这时候感觉到累了,“印度的人口红利也在消退,他们最近也开始重视本土的人工智能发展了。”
“是的,全民描点,帮助人工智能做图像识别,”程刚把座椅放低了些,“上海的无人驾驶识别好像就是外包给印度做的。”
“是的,”程刚揉了揉眼睛,“人工智能没大家想象的那么聪明,我们目前到达算法瓶颈了……”
他听到自己声音越来越低,车窗外的灯火也越发恍惚……
龙晓冉拍醒他时,程刚正梦见一头卡在瓶颈的象神。他一惊,左右环视,不在印度,他看了看路边的招牌,这是上海,咦,路边那个门面好熟悉,哦,这是他和周沂渊的秘密仓库。
两人合力把丁萦,不,程刚摇了摇脑袋,把爱若的身体挂在了停靠架上,又把爱若的头颅用两个支架固定在躯干上方。爱若的表情已经被程刚恢复了,不再因恐惧而扭曲,而是初始化后略带微笑的恬静。
龙晓冉盯着爱若的头颅看了半晌后感叹:“还是她好看,好看得让人嫉妒。”
“我是说丁萦,”龙晓冉环顾四周,一只猫咪从桌子上跳下来,在她腿边剐蹭,她伸手去摸,才发觉异样,“机器?”
“是的,”程刚说,“这就是我跟周沂渊捣鼓的小项目,专门为对猫唾液过敏的爱猫人士定制的机器宠物。”
“丁萦喜欢猫,”龙晓冉重新抚摸起猫咪,“而且她也对猫唾液过敏。”
“哦,是么?真是巧了。”程刚假装诧异,他没有说他就是因为丁萦才怂恿周沂渊捣鼓了这个项目,也没有说这半年来每个周末,他都远程接入这里调试猫咪。
“我走了,”龙晓冉站起身来,“你确定不回浦东了?我还能送你一段。”
“不用,太困了,折腾不起,沂渊在这留了一床铺盖,我凑合一晚吧。”
“好吧,不过有个小警告,”龙晓冉突然凑近,“别打丁萦爱若的主意,我理解你们男人想去瞄一眼胸啊拍一张私处啊这样猥琐又无聊的想法,但千万别尝试。就算你做的再隐秘,还是会有人知道的。”
困到极点的程刚压根没往那方面想,直接被龙晓冉给说蒙了,他想要辩解,可说出口却变成了,“谁有这么大能耐?”
“孟柯,”龙晓冉踏出了大门,转身合上大门前她继续说,“今天他告诉过你的,他是梦境聚落的摆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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