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是个年老的男性,喜欢笑。手术室里还有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助理,另一个看起来是实习医生。助理的胳膊很粗,一看就有力气。实习医生则很腼腆,低着头不敢见我。他们都穿着一样的白大褂,胸上还有医院的标识。
“家属先出去等会吧。”医生冲着一个女人说。女人穿着黑色长袖体恤,点点头,就出去了。她是谁?我见过她吗?我本想提醒医生,但一阵恍惚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躺在手术床上,手术灯的强光简直要把我晃瞎。眼睛紧紧地闭上了,但视网膜上还残留着荧光。然后,一个面罩——一张只为嘴巴留下活动空间的纸,盖在我的脸上。
亮度变低,越来越低,最后创造出一个纯黑色的空间。医生抚摸着我的脸颊,低声让护士去准备麻醉剂。接着,手离开脸颊,他叫我张开嘴,我照做了。一根针,轻轻地探进我的嘴里,缓缓刺穿口腔内壁的肉,然后一点一点向下挤压,好似要穿透我的大脑。
痛,很痛,然而没过多久就麻木了。麻木永远是对抗痛苦的良药。
我看着眼前淡黄色的墙面和点缀着的紫红色斑点,考虑该怎样把上面的血迹抹去。窗外的光线并不炽烈,只是给室内加了一层暗黄色滤镜。拖把杆倚在桌上,露出被染红的断裂处的锋芒。桌上有一袋湿巾纸,我扯出几张在墙上试了试,没有用。我只好拿它们去擦地板上凝固的血块。
女人还在哭。我拿起一包纸巾,递给她。她躲在一个狭小的夹角里,头靠着墙,腿不自然地屈伸,浑身发抖,小声的啜泣。她侧着头,眼睛被头发盖住,我看不大清。泪水和血液一齐流进她胳膊下的垃圾桶,在塑料袋上印出一个个斑点,一道道划痕,并在塑料袋底部汇集成一汪小水潭。女人没有接过我手中的纸。于是我把纸巾放在她的面前,让她把手腕上流血的伤口遮一遮。我该怎么办呢?我又能怎么办呢?我的问题吗?我不知道答案。
女人没有搭理我,依旧在无意义地扭动、哀嚎。血液附着在她白色的衣服上,开始变干,凝聚成一些硬块。有时她的嘴里会蹦出几个词语,然而终究凑不成一个语义清晰的句子。渐渐地,声音变小了。她喘着粗气,不停地咳嗽,喉咙里窜出嘶哑的音符。
我感受到针头从血肉里拔出时的顺滑的触感。于是我躺在手术床上,一动不动,像一具等待法医解剖的尸体。脚步声在室内一圈一圈地响起,金属制品互相接触的当啷声如此清脆,共同侵占着我思维的空间。
医生的手捏住我的嘴唇。“麻了没?舌头还有感觉吗?”他问。
漆黑中,我听到一声嗡鸣。那或许是一个高速转动的、圆形的东西。“嘴张大点。”我听见医生的要求,死命地将下颌往下顶。眼睛不自主地裂开一条缝,看见了他们淡蓝色的外衣。他们不是穿着白大褂吗?我很快就没再想这件事。思维的连贯性和牙齿被一同切碎。
出乎意料的,并没有特别疼。更多的只是一种恐惧感——对未知的恐惧。毕竟没人知道下一秒会不会开始痛。嘴巴里又被塞进一个异物:一根吸气管。好几样工具在我嘴里工作,医生则耐心教导着那个实习医生。过了没多久,我竟也习惯了。
除开张大嘴和躺着之外,我无事可做,就任由脑海中的思绪迸发。习惯是什么呢?或许是天天吃一道不合自己口味的菜吧,我想。
女人做菜很好吃,可她喜欢吃的辣菜,我实在是吃不惯。我觉得麻辣白菜就是某人想出来的恶作剧,但她却奉为珍宝。
白菜上浮着一层红油,翠玉般的菜叶上挂着些许辣椒籽。轻轻拿筷子一搅,菜汤立刻泾渭分明地分为黄色和红色两种。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催促我,只是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我。我数次落筷起筷,始终不敢下定决心。在视线的压力下,我只好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小块,放进嘴里。
“嘴巴别乱动。”医生喊了一句。声音仿佛来自高空。我没有理他,沉浸在自己的记忆当中。
我们那年刚买房,房子只是草草刷了一遍漆。她满怀憧憬地给屋子铺上淡黄色墙纸。她说,这样看起来有一种温暖的感觉。我不喜欢淡黄色,但这没什么关系。
一批新的工具伸进我的嘴里,捣鼓着牙齿的残留。它们把残留物夹起,或左或右、或前或后地摇晃。也许医生是觉得差不多了,开始向上提。
我的心脏加快了跳动的速度,好像被人捏住似的,一下接着一下,砰砰砰跳个不停。
她的声音十分刺耳。散乱的发丝遮住她的面孔,活像是电影里的女鬼。她手里拿着拖把杆——能满足“有威慑力”“较为安全”“方便打人”等条件的东西可不多。
我看着她的眼睛,从中看出了愤怒与悲哀。我没有回答。她一棍连着一棍,不停打在我身上。好疼啊。我的内心逐渐被怒火充盈。你为什么不愿意好好说话?为什么?我不理解。我侧身躲过杆子,把它夺过来,狠狠抽了她一下。
她抬起手臂,试图去阻挡。杆子划过手腕,落在地上,砸出脆响;血液划过半空,撒在墙上,在淡黄的墙面上开出红花。我愣住了。血,很多血,她的血。她跪在地上,捂住手腕,两脚蹬地,匍匐着爬向墙角。
我看了看拖把杆。杆子已经断了,断裂处的尖口还闪着光。地上有血,身上有血,墙上有血。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对了,家里可不能太脏。我看向桌上的湿纸巾。对,对,先去把血迹擦掉……我的视线开始模糊。
我试着挣扎,但越来越多的手捉住我。我还要去打扫卫生啊,我的内心有些焦急。
混乱中,我看见他们穿着淡蓝色的衣服。接着我就动弹不得了。眼前陷入黑暗。
亮度突然变大,我不由得睁开双眼。原来是我脸上的面罩被揭开了。“拔完啦。”医生说,末尾还带着笑意。“要不要看看你拔下来的牙齿?”一想到那颗牙齿还带着血丝,我就打心底里抗拒,冲着医生连连摆手。
或许是合眼太久又骤然接触强光,手术灯散发的光在我眼中切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亮线。亮线和天花板又构成一个个淡蓝色的平面,融化在我的意识里。我甩甩头,再眨眨眼,它们就一齐不见了。
助手和那个实习医生在收拾器械,器械表面闪烁着光泽,将射向它的灯光拢聚成一堵淡黄色墙面。医生摘下手套和口罩,把它们放在手术台上,接着在电脑前坐下。
“现在是打了麻醉药,所以你没觉着痛。过几个小时后肯定会有点疼,这没啥关系,吃点止痛药就成。”医生一边操作电脑,一边说着话。
我起身离开手术床,站在他的后面,看见他打开一个界面,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格子。点击几下鼠标后,他选中其中一个项目,转头看向我,“你家里有布洛芬和头孢吗?”
在得到我肯定的回复后,他脸上的皱纹随着笑容舒展开来,说道:“伤口几周后就长好啦,对生活没啥影响,放心!按着注意事项来啊!”
我不知道伤口能不能长好,但我希望可以。我还希望能把这段糟糕的记忆扔进垃圾桶里。
桌上的打印机轰隆作响,吐出几张单子。医生拿过单子,在上面签了几行字,递给我,然后开始叫下一个患者进门。
我攥着单子,浑浑噩噩地走出去,依然在想着脑海里那模糊不清的记忆。我越想,脑子越痛。这并不是一种尖锐的痛感,而是如浪潮般迟钝又不可阻挡的存在。我使劲呑口水,将嗓子里的阻塞物咽下去,就像是不喝水去服药一样。这也是规避痛觉的一种方法。
我感觉好多了,苦痛被我放逐到不可视的远方。记忆中的墙面被套上一层层马赛克,就连醒目的紫红色斑点也慢慢变淡。遗忘总是能让人忘掉不愉快,积极面对生活。
女人从门口的椅子上站起,走过来,很自然地问我拔牙情况如何。她穿着素白短袖,戴着一块女士手表,手表的指针正从下午五点走向四点。我看见她手腕处有一道狭长而又狰狞的伤疤,表带没能完全遮掩住痕迹。
我抿了抿嘴唇,感知到一块块皲裂的皮肤——破碎后的聚合物。我用舌尖润湿了嘴唇,感知着它的破碎、它的凝聚,内心涌起一股激流。
她沉默片刻,提议等到我恢复后去找个餐厅吃饭。我答应了。然后我们离开医院,踏上归途。
她几次扭头看着我,嘴唇微微翕动,似是要聊点东西,但又倏地把头扭回去。
我很开心。能和她聊天,我就感到高兴。天气有些冷了,我把手插进兜里。
我发现自己已对拔牙时的记忆毫无印象,明明间隔的时间并不久远。想了一会,我决定不再想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那你也只能看着我吃好吃的喽。毕竟你刚拔完牙嘛。嗯……我想想,今晚做麻辣白菜怎么样?”
她显出活泼的模样来。黯淡的阳光下,她手腕处的疤痕也融进皮肤里,看不真切。然后世界开始扭曲。我眼前的面庞渐渐模糊,只剩下苍白的脸颊在空中盘旋,卷起一阵狂风。
我走在铺设着淡黄墙纸的墙面上,向家赶去,就像过去无数个日夜那样。夕阳将我的影子拉长,扯细,把它塑造成窗外护栏的模样。
昏黄的光线透过护栏和玻璃,铺在地板上。一层黑纱蒙住素白的墙壁,边沿在地板上游动。虽然被束缚住,不能去欣赏窗外的风景,但我想,的确已到傍晚时分。她就在旁边替我看着落日呢。
先说说灵感来源吧。起先是脚趾撞到床沿上了,很痛,让我想起了昔日拔牙时的痛苦记忆,连带着想起托盘里那颗带血的牙齿。然后再往里面添加一些道听途说的精神病人的事件,接着以东北大锅炖的内核(其实就是把所有东西搅拌在一块)去写,就有了这篇文章。
我十分清楚这篇文章的阅读体验:不能说是十分糟糕,只能说根本没有。先给大家鞠躬道歉。
感谢所有能看到这里的读者。谢谢你们。无论你们对这篇文章的评价如何,我都十分感激。当然,如果能提些建议是最好的……只要攻击性别太强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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