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登上回上海的飞机前,程刚在波斯湾观望了星梭客运火箭的十一次起降。
下午六点三刻的那班星梭升空后不久,与星梭分离的第一级火箭在返回过程中突然偏离了航向,打着旋朝着程刚所在的阿布扎比机场方向飞来。研究过星梭客运火箭返回系统的程刚知道,地面控制中心是有能力把火箭安全落在机场跑道上的,但控制中心选择了最稳(shǎ)妥(bī)的办法,排空多余燃料,将剩下燃料注入分布在火箭各处的引爆仓,然后在程刚的眼前把火箭炸成了焰火。
这导致了今天波斯湾港的所有后续星梭航班被取消,也导致了程刚的飞机航班又延误了7个小时——小部分火箭碎片还是落在了机场跑道上,机场需要清理排查。
终于开始登机已经是第二天凌晨4点半,程刚麻木地起身排队,迷迷糊糊地意识到丁萦的邀约他怕是又赶不上了。丁萦的事倒不会耽误,身为工程师的程刚总是有后备方案:一个朋友会去救场(这朋友是他业余期间捣鼓机器人的合伙人,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法师”)。但程刚又一次感受到那种冥冥之中被作弄的感觉:似乎只要他想靠近丁萦,整个世界都会跟他对着干,从在汉诺威认识她时就开始了。
那时候虽然他是甲方,丁萦是乙方,但同在一个项目里患难,吃饭时能跟同胞在一起讲讲中文成了他每天最大的放松。他还记得丁萦在饭桌上问他的第一个问题:为什么餐厅里的陌生人都跟要她讲“买菜”?程刚告诉她这句德语是“Mahlzeit”,是中午问好时说的,意思是祝你好胃口,结果第二天中午就见她像个快乐的孩子一样,逮着路过身边的每一个人说“Mahlzeit”。有一天主管乌铎上班比平日晚了两个小时,但还远远不是中午,他走进车间,向安全区的工程师们一路“Morgen”着问早,大家也“Morgen”着回应他,可到丁萦面前时,这姑娘义正辞严地回他了一句“Mahlzeit”。乌铎愣了愣,看了看表,然后哈哈大笑,用德味浓重的英语跟她说真抱歉,是他来晚了。
程刚觉得丁萦属于第二眼美人,相处的日子越久就越顺眼,尤其他们这些做社交机器人行业的,见过了太多面容至美的女体爱若,人类完全由自然生发的美貌就愈发有吸引力。第一周在现场教她用全息投影仪投影虚拟生产线时,程刚只是感觉心里有块区域蠢蠢欲动。到了周末,放下甲乙方身份的两人结伴,沿城市红线漫游汉诺威时,丁萦已经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绪。本来,他期待着下个周末能更进一步,谁想被主管派去慕尼黑出差。
再次约到丁萦已经是一个月后了,两人在王宫花园漫步闲聊,花园很大,得以让他们聊得足够深入,当他得知丁萦已经跟男朋友分手三个月后,心里一阵狂喜,愈发期待起第二周的情人节来。谁想今年春节跟情人节连着,他还在寻思着以什么理由约她时,老妈忽地心血来潮,宣布春节要来德国玩,还带着二姨。
第三次约到丁萦是大年初三,两人在莱布尼茨故居对面的小酒馆里分享异乡春节的经历。程刚抱怨自己连开五天车累得狗一样,不过萨尔兹堡大街小巷披红描金,很有年味。丁萦接过他的莫扎特巧克力,幽幽地说那天她加完班才意识到已经是牛年了。程刚慌忙抹掉一脸的眉飞色舞。
丁萦仰头喝掉半扎Herrenhäuser*,打着酒嗝说项目一结束她就回国辞职。程刚慌忙开导她,谁知丁萦的语气愈发愤愤,说程刚主管的主管乌铎怎么死板教条一根筋,天天给她小鞋穿;说自己老老实实做了四年项目助理,每年综合绩效她都是满分4,但主管就是不提她做经理;说本以为这次汉诺威项目是个提拔的机会,谁想是这么一个烂摊子……说到最后丁萦哭了出来,说自己前男朋友就是只戆度*,她为他牺牲那么多,到头来却被埋怨说她看不起他,说她不够爱他……程刚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听她发泄完,最后把微醺的她送回了酒店。风雪里他一边偷瞄着丁萦红艳的脸颊,一边寻思着会不会发生什么故事,但最后还是不愿趁人之危的那一半自己占了上风。他把丁萦送到酒店门口,转身要走,丁萦却叫住了他,给他了一个拥抱,说了声谢谢。2月的汉诺威寒风凛冽,但程刚是脸上发着烧回到家里的。
【*Herrenhäuser:汉诺威当地产的一种淡啤,名字的意思是“王宫花园”】
【*戆度:上海话“白痴”。此处按读音,按意应写作“戆大(du)”】
第二天他鼓起勇气决定找乌铎谈谈,看他能不能(在甲乙方合理范围内)对丁萦温柔些,谁知人高马大的乌铎早早守在他工位旁,一见到他就神秘兮兮地把他拉到茶水间,跟他说,Alina好可怕,你们中国姑娘都这么厉害的么?程刚恍惚了一阵才想起来Alina是丁萦的英文名字,但,等等,到底是乌铎凶她还是她凶了乌铎?乌铎这才跟他解释,上周五他跟丁萦在现场吵得昏天黑地,试制批次的动力臂质量很不稳定,乌铎认为是丁萦他们没有按SIK的标准做,而丁萦则坚持她们的设备没问题,问题在其他环节,执意跟他过一遍相关标准。乌铎是SIK标准的参与定制者之一,跟他挑战标准的疏漏,程刚都没这个胆子。周五大家下班早,都想趁着天没黑享受一下吝啬的冬日阳光,但这两人硬是争执到天黑透,双双被换班的工厂保安赶出现场。乌铎告诉丁萦周一他跟团队开完会再定夺,但要她做好全部设备重做的心理准备。
如果这些设备全部打回中国重做,单修改、加工、安装、调试就至少八周,海运再加八周,就算砸钱空运,入关清关也得加两周,项目进度肯定得报警,继而惊动双方高层,别说丁萦了,换程刚也会崩溃。
谁想事情忽然有了转机,今天凌晨,乌铎做梦时灵感迸发,他早早来到公司,把梦里想到的小检测程序码出来塞进虚拟工厂,重新跑了一遍动力臂虚拟装配。检测结果揭露出问题在一块芯片上,芯片供应商为动力臂提供的同型号芯片频率居然不一样,而SIK没有对应的防错标准。
“还需要进一步确认,”乌铎斟酌后说,“不过目前看来,跟她关系不大。Alina无意中还帮我们排除了一个隐患。”
“哦,跟‘Entschuldigung’*的音节长短差不多,”程刚一脸郑重地对自己主管的主管说,“来跟我念,‘吾,则,戆,度’。”
那天下午,当丁萦反应过来乌铎呜哝呜哝半天说的居然是句上海话**时,程刚发誓见到了这辈子所见中最美的笑容。
【*Entschuldigung:德语“对不起”】
这本该是故事的开始。丁萦三月初离开德国时,他从汉诺威一路送到法兰克福,两人拉钩约定保持联系,但六小时时差成了他们最大的敌人,每天程刚下班,丁萦也差不多该睡了。程刚不断安慰自己,反正三月底就能回国,之后天天都能见着丁萦,可不知是自己注定要不断奔波,还是因为他的上海主管在爆笑之后告诉了乌铎“吾则戆度”的真正意思,程刚又一次接到了出差任务,这次是印度,七周。
四月初,程刚将班加罗尔的第一缕晨光发送给丁萦,附言说惊喜吧?他们俩的时差已经从六小时缩短到两个半小时了。丁萦却给了他一个真正的“惊喜”:她跟前男友复合了。班加罗尔的阳光比汉诺威温暖百倍,程刚却感觉自己还是没能逃离汉诺威的初春霜雪。
之后的两人就像一对已然交错过的相交线,一个稳扎稳打,事业人生逐级上升,一个四处漂泊,过着不断重启的碎片生活。丁萦升任项目经理时,他刚回到汉诺威倒时差,迷迷糊糊中祝贺了一下;而当丁萦说自己准备结婚时,程刚又杀回了印度,那天正好是乘车节,他拜托印度同事帮他雇了一个司机兼向导,开车载他去东边的普里观看巨车游行。向导告诉他,车中那个黑脸大眼萌得飞起的雕像是奎师那所化身的札格纳特,去年还有几个狂热的信徒投身巨车轮下被碾压身亡,因为他们相信这样就能从永恒轮回的折磨中解脱出来。
刚收到丁萦婚讯的程刚真心希望自己能从汉诺威-班加罗尔这冷热交替的永恒轮回中解脱。他一脸生无可恋地看着向导,跟他说了自己的想法。英语不太好的向导被吓了一跳,他执意先让程刚结算掉全程车钱和一半的服务费,然后才对他说,其实用不着扑身轮下,看见车上悬挂的那些绳子没,拉一下也能从轮回里解脱。
拉绳子的祈祷响应延时比直接躺在车轮下多了60天,程刚真正从轮回里解脱已经是两个月后。在印度的最后一天,他恰巧又赶上象神节。不知是象神伽内什的眷顾还是捉弄,跟印度同事在节庆中摔椰子正摔在兴头上时,程刚又收到了来自丁萦的消息。她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想让他帮忙检查一个爱若。程刚瞬间脑补出丁萦、她男友与爱若共赴巫山的场景,然后下意识地问了一句,爱若是男的还是女的。哦,女的啊,还好还好。啊,没什么没什么,这边象神节,他跟同事摔椰子呢。好嘞,周六晚上七点半,没问题,他周五晚上就能到上海。
谁想象神节还没结束,他的计划又泡汤了。临近午夜,程刚正拎着一大袋纪念品,塞着一肚子节庆咖喱饭,心情舒畅地走向酒店,差旅AI忽然报警:班加罗尔到德里的飞机要延误三小时,他无法赶上后续德里到上海的航班了, 而唯一可供改签的是一天后的同号航班,也就是说,他周六晚上八点才能落地浦东。
又不得见丁萦,程刚感受到了命运的深深恶意。卧在路边的牛一边反刍,一边抬起头来,似乎也在嘲笑他。程刚下意识地摸出一个伽内什铜像,一边揉搓着象鼻,一边下定决心,要用行动打破这诅咒。
要赶上丁萦邀约的话,就不能在德里转机,AI在公司限定的机票价格内给了他三个转机选择:阿布扎比、香港、新加坡。
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阿布扎比,因为阿布扎比能看得见星梭。
程刚小学三年级第一次作文获表扬,题目就是《开启新征程——记杭州湾星梭岛奠基仪式》。“十五年后杭州湾星梭首射时,我就是那名光荣的星梭驾驶员。我将驾驶着满载乘客的‘夸父号’星梭,迎着朝阳从杭州湾升空,横跨被太阳照耀的半个地球,在一个小时后穿越晨昏线,披星戴月,降落在纽约湾……”然而十五年后杭州湾星梭岛竣工,他却抽不出空去瞻仰。毕业后,他自己也偏离了童年梦想一大截,成了一名机器人动力工程师。但这不妨碍他继续喜欢着星梭,并不断地在年终自评里附注,非常愿意参加公司与星梭有关的项目,尽管他的工作履历里只有建筑机器人和社交机器人项目经验。
波斯湾星梭岛是四年前全球最早开始运营的五个星梭平台之一,也是其中最为华丽的一个,程刚觉得自己能目睹儿时梦想,也算因祸得福。谁知确认订票时差旅AI才告诉他,他的TA*里没有阿布扎比,也没有香港和新加坡,更改行程的话,需要重新提交TA给主管审批。这智障为什么不早说?中国当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半,等他主管醒来走流程,黄花菜都凉了。
【*TA:Travel Application,差旅申请。】
程刚一开始还犹犹豫豫,可想到丁萦,所有的顾虑都烟消云散了,他咬了咬牙,刷自己的国际信用点买了从阿布扎比转机的机票。买票时他甚至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反正不能报销,不如机票只买到阿布扎比,然后坐星梭三十七分钟到上海,但看了一眼星梭的票价程刚便放弃了。没钱亵玩的时候还是老老实实远观吧。
可远观也过于远了,在阿布扎比降落后,程刚跟着vLens眼镜上的指示找到了候机厅的最佳观测位置,但即使从那里看去,波斯湾星梭岛也不过是白色的沙漠和深蓝色海洋间的一个灰点,他通过vLens将那个灰点放到最大,也只能看到起落架模糊的轮廓。他知道那个起落架跟东方明珠差不多高,但周围没有参照物,看上去小得让他失望。
起初,只见星梭岛上的火光和烟云,一粒小小的火星从烟云中升起,渐渐升高,在碧蓝的天空上划出了一条白色弧形轨迹,仿佛将蓝天割出了一道口子。就在他觉得这条白线会延续到天际的时候,线条中断了,第一级返回式火箭脱离,他意识到。果不其然,脱掉累赘的星梭划出了第二条弧线,弧线的头部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一个锥形。
“多像颗精子,”一个大叔操着口音奇怪的英语洪亮地评论道。
程刚这才发现身边还有不少围观星梭升空的旅客,一个妈妈捂着孩子的耳朵警惕地看着刚才说精子的大叔,那孩子看上去跟当年写作文的程刚差不多大。
“它更像条蛇,”程刚用英语回应道,那个妈妈感激地看了程刚一眼,松开了捂着孩子耳朵的手,程刚见状继续对孩子说,“组成这条蛇的白线是三氧化二铝粒子,蛇头是星梭的两个激波,你看,它飞得越高,两个激波就越接近,渐渐合成一个尾流场,看啊,它是不是变得越来越大——?”
“越来越大的精子!”大叔洪亮地终结了他的科普,大笑着扬长而去。
程刚朝无奈的妈妈吐了吐舌头,又给了孩子一个鼓励的眼神,继续欣赏起他从小就梦到的景象。他原本想带着完成人生夙愿的满足去见丁萦,但谁想返回火箭的预防性引爆会波及机场,让他见丁萦的计划再次变得渺茫起来。
萦,我所欲也,星梭,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去你*的预防性引爆,Scheiße! Scheiße! Scheiß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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