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车上读书,作为一种累脖子又累眼睛的消遣方式,以此对抗绿皮车厢中周遭那股开水泡发的油炸味混合着并不清冽的冷气、伴随着轻微刺鼻酸涩的汗臭味弥散的怪味,仿佛是上世纪未判死刑的旧物散发出的余味。看到书中有一篇讲当年广应号召去陕北山村做插队知青的故事,虽然真实中也裹挟着几分回看往事的戏谑和 “至死都念着”的艺术性延伸发散,但其中几句话倒是让中午没吃饭的我更饿了:
“1969年在陕北,最大的问题不是饿;不是不够吃,是吃不够,永远吃不够。”
我们是一群眼睛冒着蓝光的饿狼,无论看到什么,第一个念头总是“能不能吃”。
夹裹在成千上万饥饿的难民中,由于饥饿、寒冷和劳累,他面部的骨骼已经撑不起因为筋疲力竭而无限下垂的皮肉了。在先前逃亡的巨大变动中,他似乎刚刚回过神,往怀里摸了摸,不再有沾染着炮灰和死人气息的两个馍,只从露着脏棉絮的雪青单夹袄里摸出两卷泥卷。他原先时常会为了无端端地忍受着不知尽头的饥饿而生气、发怒,坐在驴车上咒骂,咒骂蝗虫“沙沙沙”的大肆咀嚼;咒骂日本人接二连三的炮弹轰炸;咒骂人都变成了牲畜,咒骂声混在万民的哀嚎和车轮的碾滚中,慢慢地,什么声音都没了,一切趋于为了活下去的静寂。他逐渐饿的没有力气,眼睛中早已没有光亮,眼眶中盛满绝望,原属于腹内的血液跑到四肢,以维持他还能像一个人一样直立行走,血液或跑或蒸发,于是他的腹腔变得越来越扁,仿佛一粒豆子都可以轻而易举给他撑死。他的心跳像豆大的烛火一样滢荧余烬,不再像之前那般擂鼓似的铿锵有力,而是变成了手指划过父亲送给他那架小巧可爱的铜质竖管时的回颤,那是一种自然物质拼命挣扎回到最初的形态所发出的悲鸣。他不再做出无谓的挣扎姿态,也不再无由头地发狂赌气,取而代之的是对外界的感知力变得越来越孱弱,什么都不会在乎了,什么也都不再理会了,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子将他从头到脚全须全尾地套了起来,声音、光亮、尊严、睡眠、性交、政治和法律都如同逃难前的富贵日子,远远向他招手。仿佛就像没有灯笼的光亮照持,他一个人沉沉地走向无底的一个洞,什么时候是路的尽头呢?这比天空、土地、死婴和鬣狗离他的距离都远。他拄着木棍漫无目的地跟着前面人的脚步,他的眼睛埋在乱烘烘、等着跳蚤啃咬的须发里,用鸡爪一般抽搐佝偻的双手抱着膝盖坐在浸满血和泥的箱子上。怀中的孩子如同安睡般悄无声息,抱着她的母亲因为长期的饥饿嘴边竟然长出绒毛般的胡须,没有眼泪,没有乳汁,她的乳房干瘪地贴在肋骨上方,乳晕再也散发不出太阳的颜色。远处一小簇信奉传教士的难民在祷告,“祷告有什么用?祷告里变不出一只猪”,神是没办法指望了,神只能给出方法论,一切全得靠自己来,如果这神圣的祷告有用的话,他真心地希望神迹会降临到他头上,这样便不会终日担忧自己为何不能安然死去。不会害怕自己这幅因过度饥饿早已丧失弹性的一身软肉倒下,死过去。
上周参加完活动之后,例行翻看相机里的照片,只是播放到第四张,我的手指就紧急在播放键上按了一个暂停。放大,再放大,摆弄了许久后,以一个略微杂乱的心跳节拍迎接这个既定事实:他的那双眼睛,正在凝视着我。
男人看,女人被看,形成了一种凝视,大多数情况下好像是如此。男人对酒会上的女人评头论足,绕来绕去,他们把对家中鎏金般妻子的赞美与歌颂放在了那双掳掠四周、大肆捕捉漂亮女孩的眼睛上,女孩们被罪案化、被犯罪化、被无辜地定位,她们很焦虑,焦虑得脸颊蓬蓬像潮红的苹果。如今这个形势倒像是反过来了,他在台上,我在台下,我在看,他在被看,他无从安置的目光被相机的闪光灯吸引,于是凝视,变成了我能分担他焦虑的一种方式,我拯救了他。
拉康说眼睛是欲望器官,所有的凝视都是回返性行为,就如同他凝视着我,而我在另一个时间和空间中也凝视着他,时空在此刻逆转,我望向他的目光终以我渴望的方式望向了我。他的眼睛波光点点,他的目光凉凉的、柔柔的,像化不开的流云,干净倔强却又轻易不肯飘散。美好的人眼睛里会有光和微笑,这种微笑和我们平时看到的那种微笑所不同的是:这是他眼睛里的亲吻,眼睛里看到的喜爱的人或事,也会用目光同样热切地抚摸他们。只有那一瞬间、唯独属于我的凝视驻足停留在了可以任意穿梭记忆的工具里,此后常常想起,它和我的灵魂不断共振,这就是天大的浪漫。
我想,他那双眼睛不是只为了生来透过荧屏凝视观众的,他看山望水凝视苍穹,大山深处的仲夏,黄昏时刻的阳光正在变红,山上的野草疯长,一时高一时低,如同海浪翻卷,淹没了少年的小腿肚。天空里划过一群飞鸟,飞鸟翅膀的一端拴在云朵上,另一端系在少年的心里。周遭逐渐寂静、昏暗,山里的原住民们四散回到自己的归宿,天空只剩下蒙蓝的空白,属于东方的光耀已不复存在,山风凛凛,吹乱少年扎起的发髻,少年在草垛里选中一个看似舒服的地方,慢慢地,同样安静地躺下去。白亮渐渐泛滥,如梦境中晨雾的闪烁,星云最终留下痕迹,漫天星辰,似恋人的满腔情深,延伸到远处只可见模糊轮廓的山脉。少年看见过无数次的月亮,满月如酸橙,寒月洁白似冰屑,新月宛如渡渡鸟的羽毛,却也很少见过如此深邃的星宇,临近他的,是无人知晓的尘埃。星子散落在他如葡萄般水亮的双眼里,“黑暗永无止境”,他想,但他拥有仿佛为日光而生的长发,于是他心中便像种下了一粒种子,这粒种子满怀着对几十亿光年前的这些生命长途跋涉的敬意和渴求,遵循着自己的一套规则生根破土,用少年的热血作为养分,终于开出玫瑰一样血红、震惊世人的花。
郁热的夏夜,即使外面下完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依然是太过于闷热了,变成了浓雾的细雨将五十尺以外的景物都包上了模糊昏晕的外壳。有几处耸立云霄的高楼在雾气中只显现了最高的几层,巨眼似的成排的窗洞内闪闪烁烁射出惨黄的灯光,远远地看去,就像是浮在半空中的蜃楼,没有一点威武的气概。
皮肤腻腻的,汗毛腻在毛孔里,她坐在窗口下剪指甲,慢慢地修剪成一个个漂亮的小月牙,之后她用纸巾把指甲包起来扔进垃圾桶,洗过的头发还在滴水。她轻轻地叹了一声,那一声像角落里正燃烧着的蚊香掉下的一截截香灰,为什么叹气呢?因为她自翊自己越来越奇怪了。半夜她好想跟人说话,看了看朋友圈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确实因为跳脱和单方面的压制而显得无趣了,要自己承受好多孤独,她想告诉所有人,她最近看的好作品的观感、她在电梯间没人的时候总会跳莫名其妙的舞蹈、她在夏季凌晨三点半的街上闲逛看环卫工人用大扫帚哗啦啦、她在医院楼梯上看到上下的人群像运行有序的罐头工厂、她精心涂抹的紫罗兰眼影把她装扮成一名朋克甜心、她在月台目送下一班承载着的意念超过运输物质本身重量的火车离开…….可是她找不到人去说,大家的回复礼貌又敷衍,那就不要讲了啊,对,就不再讲了,就像多数时间她把话说给手机里的备忘录,她没法区分她这些记忆是究竟有趣呢还是虚无呢?“记忆”像一个堆砌起来的大仓库,现在的她、当下的她、这一秒的她,提取出来又被分解,她一点都不寂寞,只是感到如影随形的孤独。
她看《立春》和《小武》,跟朋友提到她面对此类文艺作品的时候都会发麻、会不自觉的含泪,她问这是为什么呢?朋友说是因为和影片中的人物共情,觉得影片中悲情的人正在看着你吗?她说不是啊,并不是因为导演用艺术抚摸着这些弱势群体,而是因为她看到了自己。
她看到在她生活的、长大的人群中每一个叫嚣着要成长、在苦难中挣扎着长大的每一个人,没出息的好人注定被社会遗弃,从此一蹶不振变成把头埋在沙堆里的鸵鸟;有能耐的坏人高举双臂,往空中高高地抛洒金币。每个人都想以个体的形式冲破现实的桎梏,往往徒劳无终;又或者理想它本身的存在就是一个陷阱,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实的困境里面,再回头去看,其实并没有任何人怂恿你。大家都年轻、纤弱、贫穷,小时候总觉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种形容过于徒劳和恐怖,不过现在看来,每个人的面前有天灾人祸、资本家、坏人和无良商贩,大家在别人眼中原来就是一块肉。
她想的越多越睡不着,她意识到自己其实是矛盾的,是滑稽又虚伪的。她想到白天看到视频里一个年轻可爱的男孩在骑马,在草原上驰骋,又想到了自己跑马时候因为马蹄湿滑而被重重摔下马背,她粘着湿淋淋、黏腻脏污的软泥,怒不可竭地指责牵马人,要他赔偿她的损失,要带她去附近的干洗店。她想到这的时候不自觉地嘲笑了一下,穷乡僻壤怎么可能会有干洗店这种地方?明明摆出一副上位者的姿态还说什么体恤同情底层的悲苦人,葡萄秧子就是葡萄秧子,高高向天上爬的葡萄秧子,根本就结不出埋在土地里的土豆和番薯。本来想,她作为观察者看自己的生活,可以看到她做每件事情时那颗心,那颗跳动的心里蜷缩的小人或明或暗,唯一不好的地方是有很强烈和私人的感受,看到自己龌龊的过往,会痛苦会躲避,但是人要真实地面对自己才对,自己要为自己的命运和行为负责,所以,这比观察旁人多了一份苦痛,观察别人可以选静默不言和伸出援手,观察自己就必须得直视,“面对才能解决,唯有黑暗才能照亮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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