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能知,被设计得能够经受高射炮弹考验的军用飞艇为何会在它应当守护的城市上空熊熊燃烧。它因气囊化为灰烬而丧尽升力,划出一道炽热的斜线坠向青教堂,熔融的树脂沿途洒落如雨,许多人以为这是末日的硫磺业火降临到了迷途的帝国人头上。金属残骸与屋顶积雪合力摧垮了这座年久失修的公共建筑,又在这皇都最贫困的街区激起了连环火灾。今年冬天冷得反常,上述与火有关的事故都不该发生才对。
各个派别暂时搁置了《特别平权法案》后的一系列争执,动用起它们所能掌控的所有报纸和电台声讨起空王座。摄政王的确批准设立调查委员会,外加发表一场过分简短的广播致辞,但他似乎并不打算在公众前现身,这也许是其他人接过这一重责之故:连以古老纹章作为结社徽记的各色保皇团体都组织了志愿者关照灾民,而为了施予赈济时究竟谁先谁后,他们总是先争吵、再斗殴、扭打时还要谴责对方别有居心,很少有搞混步骤的时候。
我抵达目的地时已逾黄昏,镀着幽蓝暮色的鹅毛大雪从早晨起就无休无止,倒是增添了某种感伤悼亡的氛围,但沦为废墟的教堂周边却比它完好无损时更有生气了些。初升的蓝月悬伫于教堂顶部那些滴水嘴兽的头上,附近比残垣断壁好不了多少的廉价公寓楼因此结上了一层冷酷的光环——鲜有人还能记得,这正是青教堂得名的缘由。此时此刻本该静谧而迷人,但本就不开阔的石板路两侧全都搭着帐篷,从中放射出浑浊的煤油灯光和争吵声。路面上有未结冰的一小池鲜血,旁边落了枚选择党的带闪电状刺绣的荣誉袖章,微微发亮的血迹一直延伸到井盖处。看来有人被打得很惨,我衷心希望他还活着。
近来安雅都会在这待到深夜,做所谓公主该干的事情,也就是打扮得漂亮端庄,以个人向民众们送去物资和慰藉。想必没什么事情比某个高贵人物亲手为伤者包绷带更能鼓舞人心了,王室成员百年以来都有在战地医院进行此项表演的传统,既然不少独立媒体近期报道中对她的态度已从刺耳的讽刺软化成了审慎的质疑,那么这一套依然奏效。人身安全可能是个问题,但她在近期信件里所忧虑的却不是遭受绑架或刺杀的危机,而是人们的崇拜。
“他们殷切的期望总是使我不安,就连房东的冷眼都值得怀念起来。很难想象吧,我对地狱也是会有乡愁的。”她写这段话时的笔迹优雅整洁依旧,但墨痕粗重,似乎落笔时要时时揣度用词。她的信件在送到我手中时早已被开启过,既然她的新朋友们似乎并不打算掩饰对通信的监控,那在书写时再小心都不为过。抱歉,法官大人,我是不是太啰嗦了?我想表达的不过是:我很担心她。毕竟,我们是同谋嘛。
总之,我在青教堂的穷街陋巷里徒耗了许多宝贵的晚间时光却没找到她,只好求助于旁人。刚好,有个瘦子倚着我眼前唯一还亮着的那根路灯,正在怡然自得地吸烟,烟气在光柱中徐徐上升。
“您见过一个约莫二十岁的姑娘的么?又瘦又高,金发绿眼,头发上别着两只燕尾蝶。”我问道。他咳嗽了好一阵,那劲头简直是要咳出几片肝胆肺腑;等他作答时,答案也让我大失所望:
于是我怀着希望转身,一击肘击迎面而来。灯光变得迷蒙,结冰的路面也分外滑溜起来,就在栽倒的前一刻,又有一拳打在我的侧腹上头。我很难抬起变沉了十倍的脑袋,只得眼看着我宝贵的鼻血像雨珠似的直往地上掉。滴答,滴答,原来我刚才看到的血迹就是这么来的啊。
“快叫警察来….这是…暴力侵害…”被拖走之前,我有气无力地说道。
“你去死吧。”瘦子把燃尽的卷烟丢在地上,用脚踩灭,恶狠狠的劲头就好像把烟头当成了我的鼻梁骨似的。唉,这世道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我希望他害上肺病。但最终连这几个代表诅咒的音节也变得恍惚走形。我晕了过去。
不知用了多久,我终于跌出了美妙的昏沉境界,坠向冰凉的人间。醒来时我浑身打颤,双手动弹不得;虽然在我的笔下,侦探洛克经常被反派团伙——一般是腐败的警察或者军火走私商——给捉住,这还是我头一次体会到他的感受。我的手腕被绳索牢牢地绑在楼梯扶手上,即使落得这般境地,洛克总归不愿放弃饶舌,我可就没这种心情了。在我徒劳地挣扎地片刻之后,一个魁梧男子步入我脚边的烛光中;烛光把他的皱纹密布的马脸照得更加狰狞,挺适合他这种恶徒的。他矮身俯视着我,腰间转轮手枪的镀铬枪管闪着不详的光芒。
“还想再试试么?我可以把绳子系得松些。”他的口气温和得就像是正在关心孙辈的爷爷。
“不必了。”说完,我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郁霉味的空气。趁这会儿,我假装尚未从震惊中醒悟过来,故作茫然般地四处张望,试图判定我究竟被囚于何处。墙纸渗着霉绿,图案是交错而繁复的几何图形,多半是近百年前风行一时的前装饰主义的产物;楼梯间没装电灯,拉上帘幕的窗户透不进一缕月光;即使穷极眼力,我也没法看出咫尺之遥的黑暗里到底有什么。如果没猜错,这是“闪光池塘”孤儿院,一幢早在几十年前就该被拆毁的破楼房,除了配有幽邃高耸的塔楼之外,据说还有不为人知的地下部分,难怪人们说这儿闹鬼。我的绑匪还真是挑了个好地方。
“既然你现在清醒了不少,”男人把脸凑得更近了些,近到我的鼻腔灌满了他的口气,也让我看清了他外套上别着的翎毛状铜质胸针。不知怎的,我觉得胸针的样式似曾相识。“我们现在可以讨论问题了。”
甘特不满地撇了撇嘴,把蜡烛挪到我眼睛旁边。我避之不及的蠢样显然取悦了他,仔细品味过这一幕后,他才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情说道:
“你对自称安娜斯塔西娅的那个…公主,有多少了解?别和我耍花样,我可有挺多办法能让你开口。”
“她是个骗子。我们认识的时候她还在假扮家道中落的贵族小姐呢,假扮公主的主意还是我出的。我想,骗局的发展好得过头了。”我说话时没忘了做作地摇头晃脑,全力展示对坦白招认的热忱。
“这我们都已听闻过,科尔宾,就和你的名字一样一清二楚。说些我们不知道的。”
甘特对这个词的厌恶在他紧拧的眉梢表露无疑,而不远处传来了轻蔑的哼声。虽然醒悟到自己说出了某个禁忌用语,但我察觉得太晚了,甘特的脚已经落到了我的左手上。
“甘特,你这是在干什么?他明明很配合我们。”这次说话的换成了一个年轻女子。
“他把我们当成了空王座的走狗,理当受罚。多学着点他,康斯坦洁,心肠太软是活不久的“那个不知名的男人不慌不忙地作着解说。
“我们是施蒂利亚共和军。“甘特挪开靴子时显得意犹未尽。”别再搞错了。“
我把“分离主义分子“这个词从嘴边咽了回去。十五年前皇储一家的车队就是在施蒂利亚绵延不绝的丘陵间遭到伏击的,当时皇储正要和共和军中占据主导的温和派别签订一项双方各有割舍的合约;而这位立志于和平的皇储以其惨死宣告了和平幻梦的破灭。他们不惮于把皇储和皇储妃中弹而亡的尸体照片送到报社,更不介意在施蒂利亚的帝国官署安上几枚炸弹,那我最好还是别再冒犯这帮恶徒为妙。我的视线正巧又落到那枚胸针上头。它温暖的光泽照到我眼中,这时我才恍然意识到,那天对伯爵行刺的刺客之一也佩戴着它。如果安雅是认出了胸针的意味才当机立断,那或许一切都说得通了,可她又如何能学到共和军的仪式和象征呢?
“你看,科尔宾,我现在很糊涂。大伙把那讨人厌的一家三口丢进墓穴里的时候,我就在那,还搭了把手。那小姑娘比一只野鹅重不了多少,简直和我们这些受苦受难的人一样消瘦。怕这三个皇家怪物没咽气,最后我们还朝他们各补了几枪,直到确定他们没法再活过来、对我们颐指气使为止,这我能向你保证。可现在,一个叫安娜斯塔西娅的骗子宣称自己是公主,她不仅长得和皇储妃一模一样,还戴着本该和那女人一起埋在土里的项链。你说世上会有这种巧合么?“
在我的小说里,当恶人们向侦探洛克们透露了这么多内幕,就意味着痛下杀手的时候到了,然后洛克就会凭着机智和某样趁手的小玩意解开束缚,将志得意满的歹徒统统制伏。洛克能搬办到这些,并非他强悍刚毅、臂膀宽阔还当过水兵,而是因为他的命运是我用打字机编织出来的。出于牟利的考虑,我没法让主角轻易死掉,即使我越来越没法忍受责任编辑对他的感情生活指手画脚,那也不成。可我的命运却在眼前这个巨汉的手中,就像一位心怀恶意的异教神祗那般,他不仅残暴,还带了点阴暗的施虐倾向。总之,哪怕我想要安安静静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大概都难以做到。
“我有种假说。如果我的设想能满足你,我恳请你干净利落地杀了我,朝眉心来一枪就成,别在那之前把我弄得鲜血淋漓的。“我心想,我大概是活不成了。
“以被忘却的紫袍皇帝们的名义,我向你承诺。“甘特也是可以一本正经的嘛。常人发誓时,往往会抬出他们最崇尚的人物,可我从未听说过什么紫袍皇帝。我看过545年以来所有皇帝的官方肖像,他们不是穿着胸甲和骑兵大衣,就是穿着比胸甲还要重不少、别满了勋章的近式军装,而他们不喜欢紫色也不喜欢长袍。
“项链上的红宝石是真魔术第四范式中的‘眼‘。我其实最近在帮安雅追查它的来历,不过收获不多。真是感谢你们告知了我,只是我没法把这一发现转达给她了。“
“天啊。“又是那个讨厌的、在黑暗里逡巡着的男人。”我居然没有认出它。“
“等等,真魔术这个词我还听过,‘眼‘又是什么?”甘特的困惑并非源于伪装。不过也不让我意外,一个人怎么可能兼具力大无穷和博闻多识两种优点呢?
“简短的说法是,它非常危险,不,甘特,它不能让你打个响指就能放出电流,更不适合用来冰镇啤酒。详细的解释的你也理解不了。怪不得阿特拉斯在处决皇储一家的时候举止那么不自然,可我实在没法猜到,那会儿他对真魔术的热情正在心中无声闷燃着呢。也许他第二天的失踪也与这枚宝石有关。算了,失去了他确实是个损失,但有些代价必须付出。”一想到这么健谈的家伙始终拒绝走进光晕中让我看个清楚,我就生出不合时宜的万分遗憾来。
“够了吗?”甘特向暗处投去犹豫的一瞥,而另一个男人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巨汉抽出枪,按下击锤,顶住我的眉心,说道:“你看,不像你们这些帝国人,共和军从不说谎。”
就在他开火的前一刻,一个矮小的人影倏忽冲了出来,势头猛烈,撞得甘特失去了平衡,本该击碎我脑壳的子弹嵌进了墙纸里。
“康斯坦洁,你疯了吗?”无名的讨厌鬼失去了他努力保持的冷静,厉声质问着。
“我们现在干的——绑架、拷问、滥杀无辜,又和那些以秉烛人自称的混蛋有什么区别?我冒着危险所帮忙查出的一切,就是方便你们从这个卖文章谋生的倒霉蛋那套出线索再把他干掉么?接下来是什么,把他丢进下水道,等着老鼠把证据吃光?”名为康斯坦洁的矮个女孩分毫不让。她永远也没法当上一名合格的共和军,我衷心为她感到遗憾。
“我们所求的是真相和自由,而他们维护的不过谎言与枷锁。这间孤儿院就是再绝妙不过的证明。”黑暗里的男人似有深意。“同为杀戮,折去鸟儿的双翼与踩死甲虫之间亦有分别,你会明白的。好了,甘特,授业时间结束,看好她,干你没干完的那事。”
枪口再次抵住我的眉心。意料之外的拯救只会施予英雄,而我仅是个小人物;不会有奇迹等着我,前路只见苔藓和坟墓。我的临终愿望是——
枪响了。我的脸上泛起一阵暖意,我闭着眼,胡乱地在脸上擦来擦去,只得到了满手的血腥味儿。我还活着,那温暖了我的又是谁的垂死之息?我强迫自己睁开眼皮,只看到甘特难看的大脸被削去三分之一,恶心的脑浆四散喷溅,浸透了我原本雪白浆挺的衬衫领子。康斯坦洁胸口也多了个大洞,她无力地靠着墙、抽噎着,鲜血从肺部泉眼般的伤口汩汩流出,把身下的古董羊毛地毯染成暗红。
“快做点什么啊!”我对着正要替我解开绳索的钴蓝大衣喊叫着,而毫无反应、手上动作不停,好像聋了似的。
“太迟了。”一个女人蹲在我旁边,轻声说道。她披着毛呢斗篷,看起来是那帮钴蓝大衣的队长。“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这个。”她端起卡宾枪,朝着康斯坦洁的颈部干净利落地送去一发致命的子弹。后者的脖子随即偏向一旁,栗色的卷发也随之垂落,仍然睁开的蓝眼睛似乎在凝视着什么。
女人先是示意几个钴蓝大衣去追捕最后一名破窗而逃的共和军,这才把我扶了起来,解释道:
“不太对,因为这些拯救了你的人只是奉命配合我的警察。何况,我们见过,不是么?”见我摇摇头,她补充道:“在安雅小姐的家门前,我可是帮她摆脱了窘境啊。您还是记下我的名字吧,我是克兰莎,王座的一介侍从。”她没有说出“空”这个形容词。
我的记忆再次浮现出来,但克兰莎的脸还是像那时一样缺乏特征,免不了让人过目既忘。见我没有提问,她继续说道:
“你现在想问的是,我们何时才抵达这里,是否有意置你于险境。不,远非如此,这三个人是老手,他们在青教堂附近绕了很久,我们差点跟丢;在第一声枪响时我们才顺着外墙防火梯赶到顶楼,我那时以为你一定没救了。”
那么她刚好错过了我出卖同伴的卑劣行径,可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我毫无负担地把安雅的秘密交代给了共和军,而其中之一正带着关键信息在黑夜里逃之夭夭。为什么像我这样的混蛋总能交上好运呢?我想抗辩些什么,说出来的却是:
“那你听见了康斯坦洁所说的,也察觉了她所做的。她不是坏人,而你杀了她。“
“好人,坏人,共和军在我看来都一个样。或者你也可以尝试着向这些警察解释一番,上个月的电车炸弹事件里,可是有好几个钴蓝大衣被共和军给谋杀了,他们也许和今天救出你的人还是旧识呢。“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不知道,施蒂利亚共和军的俘虏落到骑士大街一号的牢房里之后,就没有什么余生可言了。“
“所以这就是你所能给予的全部仁慈了,真该替你颁一枚杰出公民勋章。“我揉了揉眼睛,问道:”那我呢?等着我的会是什么?“
“你要约安雅小姐单独会面,而我们和她有话要说。“克兰莎扶着宽檐帽,似乎要用庄重的语气为接下来将说出的词句增添分量似的,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不是安雅小姐的敌人,更不是安娜斯塔西娅的敌人。“
“好吧,你得让我想想,眼下我没法想明白任何事情,而且那终究取决于她的意愿。”等等,我还有别的疑问。
“过去的鬼魂就让它消散好了,别再和人提起这事。这只是个有灵异传说的地方,仅此而已。”
她若有所思。“闻所未闻。这词挺新鲜,谁告诉你的?”
皇都拥有一些罕见的特性。在这,事物的本质似乎被扭曲了:密探自称帝国公民的忠诚卫士,点燃炸药的人说他打算放飞自由,暴乱和仇杀在报纸上四处流窜,而那些最平常、最无害的目标——比如约一位友人相见——却变得极为麻烦。第四皇朝的末代第一公民在身中刺客的毒箭后将这座城市和从它脚下延展出来的帝国托付给了自己的挚友,刻画这一景象的巨幅画作自皇立美术馆成立以来都是它最显赫的展品。我不知道那一对友人是否能预料到他们的国家,就像世上所有的国家,也许都有尽头。
既然越来越多的媒体为窃走安雅的故事投向帝制爱好者们的怀抱,那她的朋友也就不必再接收我的每日来信了。六天我一封回函都没有得到,那想必我寄去的奶油色压花信纸统统被当成了室内取暖材料,于是我换上了两个吉尼就能买一沓的便宜货,又用蒸馏酒把自己灌得头昏眼花,效果绝佳:我的字体潦草得恰如其分,信纸边缘还落了滴杜松子酒味的眼泪作为点缀,大概没人能辨别出它究竟出自谁手了。无论安雅的狱卒怎样仔细审查其中的字句,都只会看到一位濒临绝望的请愿者,把平息某起不幸事件的最后机会寄托在了还没有恢复头衔的公主殿下身上。
啊,我真傻,把油纸包塞进信箱后,我不禁这么感叹道。她本来就是会去的。
此事应当这样概括:阿尔德海姆高等文理学院的教师们像任何上了年纪的人一样,往往对老皇帝治下的旧日光景充满怀恋,但只要有半个皇室沾边的字眼就能引爆学生们的不满情绪。遮遮掩掩的愤懑升级成对峙和公开声讨。 “正义与公理”社团比其他人走得更远:他们不知从哪搞来了枪支,而突如其来的武力依靠让他们发现自己的天赋志业从不在于分析衍射图谱,而在于改造社会。社团成员占据了弗朗茨皇帝物理研究院,将他们的老师就地掳为人质。他们相信,这样可以迫使校方收回几份开除学生的决议,顺便还能在文理学院里取缔一切保皇党的宣传活动。一个运转良好的政府会派出各色笑容可掬的官员,确保双方皆大欢喜;但在我们这,警局坐视不理,身为社会统一党的首相则干脆把过分热情的年轻人称为“扭转当代思潮的先行者”。谁说这冒冒失失的尝试不能成为促进制度推陈出新的契机呢?他如此机智又不负责任地评论道。
我本以为教授们会一直被规规矩矩地关在研究大楼里,直到终于有人意识到自己其实成了自然学史上最大人质危机的元凶为止;但我冲进我所万分熟悉的学院中庭时,却看到了好几个郁郁寡欢的老人。这些天才全都沉湎于悲观情绪,低着头就好像要在雪里找出一种全新而且闪闪发亮的放射素似的。我很庆幸他们没认出我来。一名从学生中紧急提拔出的卫兵在枯萎的树篱边站定,和草地中央作沉思状的青铜人像共同把守大楼入口,拿步枪的姿势犹如持着旗帜。
他问我是否来自某家报社。我回答道,是的,但我来到这里,不仅出于采编信息的功利考虑,更是作为早已不复存在的正义者同盟的一员,向后继者们致以敬意。他表示听闻过我同伴们光荣但悲伤的事迹,而既然他正心怀惧怯地面对先知之一,当然也乐意分享“谈判”的最新进展。他的声调带着矫揉的抑扬顿挫,仿佛他正为诗剧报幕,话语也由用剩的韵脚细细网罗,共同组织起一种热辣豪迈的意象。好的,谢谢,你介意我多采访几位么?他摇摇头,当然不。我找遍了记忆里结了网的各个角落,翻出一句我的故友们曾用过的民主思想口号作礼相赠。时至今日,我仍然如此相信,就像相信这世上所有难以成真的愿望那样。推开和我印象里一般无二的那扇木质大门前,我看到他重新将警惕心披挂整齐。现在的他看上去会毫不犹豫地向除自己以外的危险人物开枪。
对于一个聚集了许多伟大头脑的地方,研究大楼实在有些寒酸,它的历史太过悠久、象征意义太过深远,因此更适合羞涩的修修补补,而非不留情面的重建。半个小时前,安雅孤身一人地走到这些痛恨着自己的年轻人当中,向他们提出一项交易:保皇党的象征换无辜者,未及取回地位的维斯戈尔德家族的孤女换物理学家,一颗美丽而望之似是空无一物的头脑换许多饱受智慧之累的头脑。这价码只经短暂思索便被悦纳,刚刚抵达的俘虏被安排到了一间办公室,与两名自愿留下的教师和学生拒绝释放的院长隔了层墙板。换言之,这就是我和她独处的良机了,虽在料想之中,得来的方式却令我愧疚。
我想着此前目睹过的掮客的言谈风度,尽己所能加以效仿利用,很快就成了这些初衷良好但容易激动的学生的亲密伙伴。用花言巧语挣来了自由走动采访的权利后,我直奔安雅所在之处,却被把守着这一条走廊的女孩给叫住了。
“你不能和那个骗子说话。至少,我也得多找几个人陪着你才行。”她说道。她的胳膊上系有印着蓝蔷薇的饰带,这是她们团体的标志么?
“拜托,你读过《亲王战壕巡游记》,那是我写的。去翻翻名册吧,你就知道我在这学校的时候差点因为传播反君主言论而退学了。” 我脱下帽子向这个满脸雀斑的女孩假意致礼,以保持我得来不易的风度。“我不会被轻易蛊惑的,更不会想要提前释放她。”
“别干什么坏事。”她的同伴补充了一句,挤了挤眉毛,努力表现出凶恶的派头。
安雅坐在会客用的沙发上,埋首在从办公室主人那贸然借用的学术通讯中,带着迷人的困惑表情。以囚犯的标准而言,她得到的招待还算不差,办公室里的一切陈设都任她使用,她只是不得单独离开这间办公室罢了。如果门外的学生没在大声议论着什么,那就更好了。
“那姑娘还挺有勇气的,敢自己到这来要求放学者们自由。”
“肯定只是保皇党的宣传策略,到时候就能看到他们拿这精心策划的举动当成噱头了。”
虽然他们很可能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接近实际情况,但这番讨论还是颇为伤人的。安雅却全然沉浸于让人望之生畏的公式和证明中,我不得不清了清嗓子,唤回她的注意。
“你在这儿。”她微笑着,好像完全没在为自己的处境担忧。
“没想到他们真派你来这当人质了。”我夸张地耸耸肩。
“偶尔,我还是有些说服力的。”她发出一声轻叹。“他们想为公众奉上最扣人心弦的表演,而我不想看到人们拿彼此作为筹码。而且,”她顿了顿,“我使他们相信,旁人的陪同反而会殃及我的安全。那会在学生中间激起恐惧与猜疑,恐惧与猜疑上会轻易生长出愤怒。于是我等到了你。”
“合情合理的推论。”我多希望能和她无忧无虑地多闲谈一阵,但悠然的时日总是罕贵难求又脆弱易逝的。“其实,我算是来救你的。”
“宛如童话。”她笑了。也许她说得没错,但那童话无关公主、白骑士与立下不朽约定的石板,而是发生在骗子与骗子之间,以拙劣的谎言起始,而它的前路迢迢,无法预料。
“半个小时后你会被释放,更棒的是没有人会因此受伤。”我盯着她的项链,“我很不想在现在引出话题,但时间太过紧张。既然我受托调查相片匣的的来历,有件事我必须知道。相片匣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安雅用双手捧起吊坠,好像捧着一颗心那样珍重;迟疑片刻,她将它交予我,而我在它之中看到一张几乎烧毁的双人合照。他们的身体隐没于焦痕后,被精心捕捉的瞬间在火中失落,唯有面孔存留。两副我熟悉的面孔。
“我的父亲和母亲。法兰兹大公和索拉皇储妃。”她平淡地说道。
震惊使我不自觉地站了起来,“所以你真的是…”我捂住会泄露秘密的嘴,问道:
“我相信,而且毫无保留。”我说。她将此生所保守得最严密的东西也向我展露,说出其他的话将是残酷的。而且,现在她就和那时一样不知所措。
“但是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明白。”我下定决心,承认自己几天前的晚上所经历过的。“我之前差点被几个施蒂利亚共和军杀掉。他们告诉我…”我难道要仔细描绘处决的每个细节,叙说子弹用仇恨驱动,血污淋漓皮肉飞溅,再到毁灭罪证的坟茔和泥土吗?还是说,我想指控她直到现在都在说谎?
窗外传来了明白无误的炮声。我的思绪徘徊在安雅所在的此处和炮声响起的彼处,无数念头形成又瓦解,然后四散崩落。
“一个噩兆。”我注视着她的手指合拢、张开、复又合拢。她的心绪正在摇动。
“我们该找个地下室躲一躲。”我提出建议,从沙发中站了起来,作出搀扶的姿势。
“请千万不要这么做,求你了。”她孩子气地抓着我的袖管,却拒绝领受我充满猜度的眼光。我好像无意中掀开了面纱的一角,在阳光中她从容淡漠的冰壳粉碎成百万雪片,露出早已千疮百孔的本来面貌。
“不要紧的。开炮的地方离我们很远。”她说道,嗓音颤抖。
“曾有一位以著书为生的人,他见过不被允许讲出的东西,于是他满心恐慌。为不招引灾祸而抛弃了纸笔,隐姓埋名流亡他乡。但他终于没能躲过。被处刑的那天,他忏悔,若他讲出真相,至少能在捍卫应当捍卫之物的光荣中迎接末路。可痛悔是无用的,刽子手用楔子穿透了他拿来盛放事实的头颅。但他的愿望附着在刑具上,将布满铁锈的楔子变作一根剔透的、魔力环绕的尖钉。它和其他真魔术共鸣物有类似的特质,仅仅与它相触,哪怕一毫一厘,都会像那个隐匿真相的男人一般,感受到倾诉一切的渴望。渴望会逐渐淤积腐坏,先是针扎般的微痛,最后则如同热刀划过眼珠。”
她的神情舒展了不少,说道:“在今天之前我只是在忍受。谢谢你,在告诉你这些之后,我感觉好多了。从和水晶针相伴的第一天起,我已经历了多少次心跳呢?百万次、千万次、已如此之久,再鲜明的颜色也早该只剩下最浅淡的几抹。对了,我能用把真眼与假眼相互替换,以及我能与钉子相伴而活,不是因为医术,而在于我早已是个死物了。那个男人向我,他如何掘开草草建造的浅坟,用双手拖出变冷的我;我是他实现使命的的唯一机会,所以他想尽办法延缓了肉体的腐坏,缝合好枪弹留下的深渊般的伤口。至于其他同样千疮百孔的部分,他未作处置,因为她只是他施展巧技的原料。然后他得到了一个看似完好无损的女孩,但那女孩眼瞳涣散且始终缄口不言,这不合他的要求。他便取来珍藏日久的一枚水晶针,用锤与锯将它埋入她的头脑深处。也许你听过一些荒诞不经的传说:术士会先在泥胎上刻下符文,再将之烧制成陶偶。而一缕生者的气息就能把生命灌注到尘与土的造物中,但它们殊为可怜,在碎裂成千万片、再不能弥合之前,都受到符文长久而强大的咒缚。”她继续说道,“肉里的针等同于生命的气息,而那男人拼好的女孩就是瓷偶。针与女孩,构成了他通往梦想的全部,即使那梦想带着毁灭的味道。和粘土不同,她会生长、会疼痛,就像世上其他血肉捏出的柔软生命那样;可她是针中魔术的奴仆,正如陶偶只能跳出咒文所允许的舞蹈。”现在,她的语气平淡,仿佛事不关己。在讲述中,她暂时忘却了痛苦。
一个名字蓦然划过。“共和军和我提过一个叫阿特拉斯的人。是他吗?”
“我不会忘记他的。人怎么可能会忘记她曾毁去的呢?我杀了他,又在那之后流尽泪泪,起誓要悖逆强加给我的使命,起誓要做得比他更好。而我的誓言就像对镜忏悔般徒劳,因为针还在这儿。有一段时间,我以为我成功了。但那不过是将不可避之物的到来延后无意义的些微时间。”她说话时十指紧紧按在书上。“那钉子被阿特拉斯找到。直到我以继承人身份回归王座,向着无数民众讲出一段蒙尘的过往、并强迫他们也看清水晶钉承载的回忆之前,它对我的折磨将无休无止。我夺回头衔不会带来秩序,而是意味着维斯戈尔德家族统治的终结和内战的发端,因为那时所有人都会知道,皇室从未有过光荣,只是擅用阴谋。这就是我不得不为阿特拉斯实现的梦想。”
“可是,”我决定暂时不追究皇室仿冒历史的详细过程,“你做到了。你完成了复仇。”话一出口,我便吃了一惊,惊讶于自己会说出这般没有意义的话。
她说。是的,阿特拉斯对她做了非常恶毒的事,但她本该被埋葬在那个无名的山谷,销蚀得只剩一把细瘦的白骨,作为祭品献给施蒂利亚人摆脱帝国统治的理想。但她从死荫的幽谷中复生,而这一切,都是阿特拉斯为她所做的。能使人下定决心要反转生死的理由有很多,最常见的当然是爱和眷恋不舍,但阿特拉斯并非因此行事,他也从未想过对安雅隐瞒过。
她意识到自己与常人不同,是在十多年前的某一天,她五岁或六岁的时候。那是个湿冷的日子,也是个自由的时刻,阿特拉斯那天早晨急匆匆地在雨中出门,把她锁在家中。昏暗的灯光下,阿特拉斯要求她学会的那段达契亚文仿佛活转了过来,像一排在纸上扭动的小蛇,随时都会弓起身子、咬向她的手。单纯无害的外国文字在她的想象中被赋予恐怖,而她栖身的这座离群索居的农舍有很多灯光不可及的地方。电光刺破空气,雷声从天际滚落,杂物堆中不祥的剪影幢幢浮现,但她没有哭,因为她有种印象,她的泪水被阿特拉斯发现后,会为她招致酷烈的惩罚。
她突然意识到,她并非孤身一人;从床下她翻出了一个玩偶,它的衣裳是粗糙的亚麻布,内里塞满棉花,纽扣做的五官走了形,作为玩伴而言可悲而简陋,大概是住屋的上任主人遗落的;但她拿起它,嗅到它身上尘埃的味道,她发现自己不再那么害怕了。而扎根在她脑中的那股痛楚也淡化了,紧缚着她的炽热镣铐放松了些许。她感觉好多了。
阿特拉斯返回时雨已停歇许久,而她已先行把布偶藏匿妥当。但在她看到男人熟悉的、阴郁的脸的第一个瞬间,原本休眠的折磨之种突然喷射出许多束带刺的藤蔓,用刺骨的疼痛包裹了她。她无助地把手臂伸向写字台的桌腿,艰难得就好像在红热的流沙中行走,只为找到一个可以搀扶自己的东西。但在指尖与之交接的前一刻,阿特拉斯按住她的胳膊,告诉她,说出她应当说出的,她就不会再这么难过了。她想用意志克服讲出事实的冲动,因为她担忧阿特拉斯会夺走她唯一的无言朋友;但虚幻的刀刃矛尖无时无刻不在劈斩击凿,简直要在她的眉心钻出个血淋淋的小洞似的。如撕扯又滚烫的苦痛化作洪流要将她席卷而去,而她所能做的,只有抓着地毯,抓挠间指甲缝里嵌满了老化的羊毛。仅此而已,如此徒劳。终于她无法抵抗,她说话时,出口的每个字都被她受到的折磨所形塑。是的,对不起,我只是在和它玩闹,没有做到我被要求去做的事。她拿出布偶,承认道。脑海中的巨大推力顷刻便消退了,诚实的感觉真好。然后她问:你要怎么处置它?撕碎,还是烧掉?
千百年前,刽子手用锥子杀死史学家的一幕在她眼前有了形状。被干涸血迹染为褐色的凶器自半空落下,转瞬之间被拖曳得无限长久,畏惧死亡与懊悔自己缄口不言的两种感情也毫无限制地增殖生长。她必须要替那人说出真相,还有她试图隐瞒的全部;唯有这样,她才能摆脱这不断侵袭的幻象和真切的铭心痛楚。
那天晚上,她抱着布偶入睡时做了一个梦。这梦是甜蜜的太妃糖色,带着庄严的丁香味道。一个看不清脸的女人用温暖的臂膀环抱着她,而一个面容模糊的男人陪伴在旁。你们是谁?她问道。两人用柔和的声音一同回答:我们是你曾拥有过又失落的东西啊。
然后她醒了。被子又湿又冷,冷冽的蓝月照出了墙角的蛛网,墙纸像一截干枯的树皮似的剥落了、垂在半空。她拥有的一切都是廉价的、败坏的和粗糙的。想到这,她突然很生气,用不知哪里来的腕力,扯下了玩具的一条手臂。脏兮兮的棉花涌了出来,而布偶滑稽的纽扣脸依然那么无辜。
对不起,对不起。她说道,但这伤害已无可挽回了。她梦见的一定都曾发生过。她要找回它。
流浪的苦女想要变成真正的公主,需要学会很多,而那衰老的混蛋所教授的也不只是读书认字、两门外语和宫廷礼仪,甚至也不只是清洁枪械技术和在大衣里藏刀子的把戏,他教会了安雅如何向世界夺来自己所需要的东西,从糊口的面包到用来逃脱追捕的过境许可证。尽管阿特拉斯声称他施过的一切恶行都是为了将真相送到帝国人的盲眼和聋耳中,但讽刺的是,他主要的营生其实是伪造文件。他的确心怀偏执的热望,但也博闻多识:帝国官署作批示时用的墨水有专门的防伪设计,用到了一种罕见的瘿瘤,但阿特拉斯却能仿制得天衣无缝。至于不着痕迹地开启封印之类,则还要容易得多。有一天安雅鼓足了勇气,指出他的愿景与手段彼此相悖,但他并未动怒,反倒夸赞起她超越了年龄的才智;在这样罕见的平静时候里,她们之间抱有的感情变得模糊,永受折磨的人偶仿佛女儿,而心怀仇恨的叛军就像是父亲。但阿特拉斯的好心情总是不长久,于是责骂甚至棍棒重新降临到她身上,用以惩罚她的愚钝怯弱,即使这愚钝怯弱不过是年幼的过错。他说,人的精密胜过万物,但某种意义而言,人又和铁犁或扳手没什么而言,只由使命所定义。而安雅的使命,就是登上皇座,再用真相推倒它。这话她听过的次数已经太多,而每次她都会在心中结起一只光亮的茧,质地是舒展而金辉玉洁的刺绣丝绸,材料都来自那个关于遥远童年的幻想。她会回到那个充满爱的世界,终有一日,无论多久。
然后,在她十四岁生日这天——阿特拉斯用复生之日取代了他们无从得知的降生之日——阿特拉斯将那枚吊坠送还给了她。男人向她指认她的生身父母,那面容她早已忘却。然后他告诉安雅,他认识她的母亲,项链是他亲手赠出的临别礼物。只要握紧宝石,就能召出焚身火焰——再完美不过的刺杀用具,而他相信,被灼烧过的相片就是皇储妃曾试图抹杀丈夫的证明。她只是阴差阳错地没有成功,而在来得及解释立场之前就在山路中被共和军射杀。他说,这是恨的证明。
不,这不可能。她对当时的感受记忆犹新。亲密的合照只会是象征着真挚的爱,就像她的诞生那样;她一定是在亲人的关照中度过人生的最初几年,而阿特拉斯竟敢用花言巧语去污损这份爱,还有她盛年而亡的父母。她突然感到无比愤怒,从未有过的怒火掌控了她,比颅中尖针的意志更加不可阻挡。她接过项链,无数火中亡魂的恸哭从耳边急掠而过,同她颤抖的心和手共鸣回响;热浪仿佛击穿胸膛,意志随时都会熔化,但她站定,背靠她也许并未亲历过的昔日光景进行抵抗,想象出的温与柔结成阻隔火海的高墙,直到异界之火凭空而来,烧尽了阿特拉斯。
阿特拉斯非但没有挣扎,或是徒劳地咒骂,正相反,他放声大笑。皇家懦夫的女儿却如此勇敢决绝,看啊,我把她培养得多好。在化为温热微亮的余烬之前,他一直在笑。
那之后,安雅走出他们藏身的林中废屋,红月高悬天中。她终于是只身一人了,而且依然不得享有自由,就像红月必须追逐蓝月,她终归要在尖钉的命令下去实现阿特拉斯的目标。但那席话在安雅的心中埋下了怀疑。她想要知道项链代表的意味,想要知道连结她父母是不朽的爱还是不熄的恨。想到这,她收拾好行李,再次流浪。与水晶针共生之人无法长留一处,有一次,她应聘一份打理旧货店的工作。白发的店主盯着她,说她的样貌就像是多年前遇害的皇储妃。那对夫妇也许只是为了帝国对施蒂利亚的统治不致崩溃才力主和解,也许只是为了洗刷皇室对施蒂利亚行苛政的原罪,但有几年时间,当地人过上了好得多的生活。老人摘下花镜,用一方手帕仔细地擦拭它。然后他说道,你勾起了我的回忆,但你一定没有目睹过我所说的,忘了它吧。
安雅暂时搁置了自己的来意。老人在无意中的喃喃诉说意识到,无论如何,她都该前往皇都,而不是浑浑噩噩地挣扎;也许她能为自己的折磨画上尽头。也许不止如此;她也有她想要找回的失物。于是她辞别了店主,用微薄积蓄的大半买了张通往阿德尔海姆的火车票。尽管这旅程最终通往行骗谋生,而说谎又会唤醒沉睡的水晶顶钉,但她没有后悔过。
“这差不多就是我的故事了。听起来一定很傻吧。”她本应眼含星子似的泪珠,话语在抽噎中断续破碎,瘦弱的身体在无可抑制的伤痛中痉挛;但她的声音温柔、眼睛明亮,盛满了冬天里宝贵的昼光。被打碎的冰壳重新凝结起来,光洁得就好像她从未被摧毁过。也许在成为人偶的第一天起,她就被剥夺了眼泪;又或者,只是无爱可诉的日日夜夜积累得太久,连悲伤也凋零了。
我正要说些什么,却被推门而入的学生给打断了。很明显,她很恼火,因为她正用步枪指着我。
“你个王八蛋,就是你把那些人引来的吧?”她的脸上因愠怒而红晕飞舞。
“嘿,放下枪。”一个稍年长些、也沉着些的男孩劝说着她。“学院已经决定撤销处分了,也没有人会被追究责任。而我们要上缴武器、释放所有人质。”
“可要是再有人搞什么‘王座日舞会’怎么办? 保皇党的鬼话,哪怕是最微末的一丁点,都不该在这个标榜着启蒙和开明的地方传播! ”看守把步枪往地下忿恨地一丢,双手插在卷发里抓个不停,陷入难以自拔的苦恼。
“我想,这就是苦涩的言论自由吧。大家都得学着和自己讨厌的论调和谐共处,而不是把言论的主人给软禁在办公室里。”我如蒙赦免般兴奋,用眼神示意安雅离开的时候到了。
匆匆逃走时,学生们对我的友善烟消云散,换上了不加掩饰的敌意。也罢,我们不会再相见了。在大楼门前我又遇见了来时的同一个门卫,他明显是受了心伤。
“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你怎能如此厚颜呢?”他叫住了我。我注意到他的武器已经不见了。不远处,一个钴蓝大衣和一个夹着公文包、戴厚底眼镜的男子窃窃私语着,没有留意他的举动。
“我还是更倾向于通过和平手段来表达意见。”我说道。
“和平,”他舔着嘴唇,好像这个词回味无穷似的。“你听到了那炮声,和平已成昨日旧影了。”
“而做了你们一个小时人质的这位小姐或许还来得及挽救它。”
“应该会适得其反吧。”安雅轻声说道,在覆着大雪的草地里留下一串脚印。
在学院气派的大理石拱门外,克兰莎打开了轿车门,向我和安雅招手。我相信正是她和她的同事促成了和议,但这次她带来的钴蓝大衣人数甚少。她挥舞着一份想必是今早刚刚印出的报纸,高声喊叫道:
“协约联合支持安雅小姐的头衔,现在我们不友好的邻居也搅合了进来,事态要比之前麻烦多了。”
“等我们到了城里,你就会见识到了。”她微微俯身,作出一个滑稽的迎宾礼。“不,还没到内战那一步。先上车吧。”安雅向她颔首致意,扶着裙子走进车厢,似乎并不在意有什么会等着自己。好吧,说不定我也能干出点好事。我咬咬牙,钻进另一辆为我准备的轿车。两名梳着一模一样羊角胡子的男子在后座上冷淡地瞥了我一眼,连眼睛偏斜的角度都分毫不差,估计是合作无间的表现。好啊,是个好兆头,我安慰着自己,车窗里,我脸上每一分苦涩都被倒映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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