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友们大家好。这是我的长篇小说《夏夜水塔》,主要讲述青春和童年时期的一些故事。如果你碰巧看见了而且感兴趣,可以点击合集看之前的章节。谢谢~
我和桃子回到卧铺车厢,在窗边坐下。现在是晚饭时间,车厢里更加热闹。我打了个哈欠,桃子也跟着打哈欠。“困了?”我问。她搓了搓脸。“还好。”“困今天就早点睡。”她点点头,突然伸手揉我的脸,嘴里发出啊呜啊呜的声音。她累得不想思考的时候经常会这样做。前几天她刚忙完工作,现在一定也很疲乏。我握住她的手,轻轻放在桌上。
“不知道,我也是边想边说。今晚讲不完我们就明天再说。”
我讲到哪里了?哦对,说到我刚认识店长他们。之前我说的都是怎么交到这些朋友的事,可能会让你以为我大学时人缘还不错,有挺多朋友。其实我那时候一直很孤僻,就算在认识了奕宏他们之后,我大部分的时间也还是一个人度过。奕宏住在校外,来学校不多。夏雪学习很用功,课余生活也很丰富,和我见面虽然不少,但也不算特别频繁。苏蒙和我不在一个学校,和她谈恋爱之前,我也没怎么去找过她。除了周末,我差不多还是每天都做着自己的事。
论翘课,我那时候其实和奕宏半斤八两。我几乎翘掉了大学四年一大半的课。幸好我们专业的课都不难,再加上我也时不时爱看些英文小说,绩点一直还不错,老师和辅导员也没怎么找过我麻烦。翘课的日子里,上午我差不多就在睡觉。大学四年我真是睡了很多觉,身高却没有长过一厘米,说来很遗憾。下午我会带着书或电脑去图书馆,经常看书、看电影到晚上八九点才回寝室。那时候我什么书、什么电影都看,也因为觉得自己有无限的时间,所以再艰深的书都愿意读。晚饭吗?我那时候不吃晚饭。
学校图书馆藏书很多,经常能找到二手市场都寻无所获的书。对我来说,那里是最让我安心的乐园和宝库。我喜欢在那里四处转悠,然后随便找个地方坐下。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在夏天晚上坐在靠湖的窗边,能闻到像雨后青草一样的湖水味道,也能听到地下车库里长笛社团的练习声,虽然不够熟练、磕磕绊绊,却正像那些年轻日子里的初夏夜晚一样,青涩得恰到好处。
有时候碰上天气好,我会心血来潮出学校逛一下午。学校周围风景很好,有山有水,方圆十几公里都像是风景区。我没事会在这些地方骑车、跑步。或者我会坐地铁、公交,去市区里四处漫步。
这样听上去,我的生活悠闲散漫,无忧无虑,可其实那时我也有许多烦恼,也经常感到哀伤。现在回想的话,那些思绪大概可以归类为年轻人的伤春悲秋,但又不全是那样。那不是自找不快、自我意识过剩所致的哀愁,反而是因为自身需要牵挂的事情太少,于是将心神过多地放在他人身上产生的哀愁。那时我不用为生计发愁,也不考虑未来的事,每天只是一味沉浸在书本和电影中,沉浸在虚构和非虚构的故事中,沉浸在人和人思想和立场的碰撞中。一天中的许多时间,我的心思都不在自己身上,而是在他人身上,在他人的欢乐与痛苦上。我之前说我很不擅长发表具体的看法,也有这方面的原因。我总是太容易代入不同的人,每当我试图赞同一个观点,我都难以克制自己想站在另一方思考的渴望。
其实现在我非常怀念那种状态,那时无论是悲伤或愤怒,我总能从中品尝到某种奇妙的甜蜜。毕业之后,我大部分的心力都被工作和许多繁杂琐事占去,每天看到的不外乎自己的焦虑、困惑、痛苦。我再也没有像那时一样对世界敞开过,我的人生阅历虽然在不断累积,视野却变得狭隘。我很想找回那时的感觉——不光能感受自己的痛苦,也能多关心他人的痛苦——我想再次体会那种神奇的甘甜,可我一直没能做到。我不知道,那是否是年轻人的一种特权,或者只是因为自己还太懦弱,无法兼顾生存和思考。
总之,我孤单、散漫地度过了我的大学生活,虽然有喜有悲,但个中滋味也只有我自己知晓。然而有个人打乱了我的步调,你猜猜看是谁。奕宏?不,他其实从来不会太主动接近谁。店长?不不,我挺喜欢他,但是基本只有大家聚在一块儿的时候才会见到他。好吧,是我之前说过的,那个个子很高的男生,阿钟。
有次我们在店长家吃饭,我和阿钟喝得有些多了,所以在其他人还围在饭桌旁边时,我俩去客厅歇了歇,打了会儿游戏。他发现我玩得挺熟练,问我:“你之前玩过这个吗?”我说没有。“那你平时很喜欢打游戏吗?”我说还行,经常玩。于是我们就游戏聊了起来。他是个话很多的人,但是和许多话多的人不一样,他也愿意听别人说话。更难得的是,你知道他不是为了礼貌装装样子听你说话,他是真的对你说什么感兴趣。虽然他看上去总是面无表情生人勿近,但其实他对一切人和事都充满好奇。那种发自内心的热情和我不同,我的好奇心更多停留在纸面和知识上,他却乐于认识真实的人。他身上这种我所欠缺的活力与热忱,总是可以感染我。
我们聊得开心了,他去冰箱拿了两瓶橙汁,递给我一瓶,和我碰杯。他问我:“你天天在学校忙吗?”
我不是很愿意,不想有人来打扰我的清净。我问:“你不用工作吗?”
“有三份工作。一三五晚上做家教,结束后去便利店值夜班,二四六下午和晚上来店长这教琴。周日有时候也会来,奕宏和时雨不在的时候我来替。哦对,我时不时也会在网上发一些乐器和乐理相关的视频,我以前还幻想着能靠这个挣点钱,不过都没什么人看。”
“够的。虽然不多,但也还够我吃住。而且家教和教琴这种事,是打工里最高贵的活了。我以前还干过不少活,服务员、送外卖、做奶茶,还有些时间太短的我自己也记不清了。那些要么很累,要么工资很低,最后还是来教课了。”
“这说起来就有些复杂,你想听的话以后再说吧。今天不说这个了。你要是比较闲,以后没事我就去找你玩吧。不过我也不会经常找你,除了打工,我也有很多自己的事要做,但是我偶尔也想有朋友一块儿玩玩,聊聊天。”
我不能理解他这样的想法。我自以为可以忍受完全的孤独。其实这是因为当时我有室友和同学,每天都有人可以说话,并不真的缺陪伴。那时我还未能理解阿钟,只是傲慢地认为这个人有些奇怪,又有些软弱。
我们两个已经有些喝多了的人,开始啰哩叭唆的车轱辘话拉锯战,两人还乐在其中,越聊越有劲。最后我想,他既然说了只是偶尔来找我,答应他也无妨。他很开心地搂着我,回到餐桌旁,又和大家说笑玩闹。
之后,他果真来学校找我,或者和我约好在市里某处碰面。而且如他所说,他找我的频率并不高,一周最多就一两次。我和他慢慢混熟后,了解到他是一个爱好相当广泛的人,音乐自不必说,他也爱读书,而且有很丰富的阅读量。他也喜欢游戏,对游戏的了解也比我深且广得多。他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游戏策划,也正是那份十分忙碌的工作,让他身心俱疲,从此对全职工作有了心理阴影。
“我那时候每天晚上下班都十点了,有时候甚至更晚。出了公司大楼,明明知道第二天上午还要上班,但就是不想回家。我就站在马路边,不知道该去哪。每一天对第二天都非常抗拒,也不知道该怎么缓解这种心情。”
那天下午,他和我坐在一个小区的操场边,看一群中学生打篮球。我好奇他当游戏策划的经历,所以让他多和我讲一讲。我爱打游戏,所以在我的想象中,游戏策划是个很有趣的工作。他躺在草地上,双手抱在脑后,翘着二郎腿对我讲述。我很难将眼前这个懒散的无业青年,和他口中那个迷茫痛苦的年轻人联系在一起。
“我做的游戏类型和我喜欢的那些游戏并不相干。我一开始入职那家公司,是因为他们以前真的做出过几款还不错的游戏。但是当时智能手机刚开始普及,手机游戏也在兴起,入职之后,我们团队也接了开发手游的活。那时候每星期都要开几次会,领导带着我们研究各种日本和欧美的手游,看人家怎么设计付费,我们能做哪些付费创新。我觉得比起一个创作者,自己更像个催债的,天天变着法子想从别人手里抠点钱出来。
“我当时也和公司里其他团队的策划交流过,但是发现大家的工作都很辛苦、琐碎。我每天上班都很痛苦,后来严重到下班后根本不想回家,但也不想去酒吧之类的地方买醉。是,那时候我连酒都不想喝,因为一想到第二天还要上班,就根本没有喝酒的心情。有天晚上,我突然决定出走了,不回家,随便骑车去什么地方,第二天会怎样我也不管了。我就挑了公司附近我很少去过的一个方向,骑着自行车,蒙头一直前进。我路过了正在修建的桥,看见一些半夜还在干活的工人,路过了荒地,然后逐渐看到绿化和楼房。我突然有点开心,期待接下来会看到什么景色。结果,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我看见对面是一个很大的商场,就和我公司附近、我每天见到的一模一样的商场。商场后面是小区,就和我住的小区一模一样的小区。那一刻我觉得很扫兴,甚至有点绝望,我的出逃和我小小的勇气好像都没有意义,我被困在这些一模一样的楼里面了。我感到窒息,喘不过气,然后扭头就往回骑,骑了不知道多久,突然视野的余光里掠过一抹刺眼的白色。我停下,回头看,马路边有一小块草地,上面立着两匹白马。我吓了一跳,接着才发现它们只是两个雕像。雕像着重表现了白马强健的肌肉,却没赋予它们什么英勇矫健的姿势,它们马蹄全部着地,就傻站在那里,全身上下都是白的,也没有眼珠,双眼无神,也不看向哪里。我四下张望,这里是荒凉的郊区,一个人也没有,也不见楼房,只有不断延伸的路,和夏天夜晚无止尽的蝉鸣。
“那天回去的路上,我不停地想着这两匹马。第二天早上我就去公司提了辞职,然后在家度过了一段来之不易的假期。本来我想着终于有时间看书玩游戏了,结果其实什么事都没做成,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睡觉、发呆,因为一想到接下来我要快点找工作,我还是感到焦虑和压力。后来我还干了游戏媒体编辑、某个新媒体工作室的视频文案和剪辑,还误打误撞进了电视剧的团队,但都没有干超过一年。无论做哪份工作,无论加班严不严重,薪资如何,我都觉得我没有自己的生活,我的绝大部分人生都给了工作,我感觉不到自己活着。我也经常劝自己,这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别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我有什么不可以呢?咬咬牙说不定过两年就有转机。有时候我也觉得,问题一定出在我不热爱自己的工作,我应该去做一件热爱的事,可是再想下去,我不清楚自己有什么想把它变成终生职业的热爱,工作这几年我原本的许多热情也都被磨灭了。那两三年我几乎每天都在经历这样的思想挣扎,一边鼓励自己继续熬下去,一边不停地感到痛苦,对这种每日每日累积、随时间更加强烈的痛苦手足无措。最后,我决定放下这一切,过我现在这样的生活。”
他一口气说了好多话,我哑口无言,不知道应该安慰、同情还是鼓励他。他的这些挣扎,远超出我当时的人生经历,我也无法从书本里找到解答。后来有次雨夜,我和他还有时雨在酒吧听人唱歌。那是一个不大的、装修很普通的廉价酒吧,按阿钟和时雨的话说,他们只去的起这样的地方。酒吧角落的一个比一块瓷砖大不了多少的小舞台上,唱歌的人只有一把插电的木吉他,却凭着沙哑的嗓音博得了许多掌声。我问阿钟有没有在酒吧卖唱过,他有些腼腆地笑了笑,说没有,他对这样的事不在行。时雨说:“奕宏比较擅长这个。我们以前吃饭,他有时候喝了酒就会跑人家饭店的舞台上弹吉他唱歌,还有女孩要加他微信。”阿钟笑着补充:“而且他很享受。他每次那样都很开心。”“真的?”我有些难以想象奕宏上台演唱的模样。“真的。”时雨说。
“那你们谁弹得最好?”我问。阿钟说:“很难说。技术上应该是我最好,但是奕宏身上的一些东西总是可以弥补技术差距。他们接触乐器的时间都没有我长,我从小就开始学了,中间断了几年,后来开始打工了才重新拾起来练习,过了一段时间才觉得可以试试琴行老师的工作。”他的目光一直放在驻唱的人身上,认真地听那个人唱歌。
“没什么,就是好奇。因为觉得你很多爱好都是从小就有的,从小就爱打游戏、看书、练习乐器,而且学习又很好。我小时候就没这么多爱好,顶多只学过画画。感觉你家教很严。”
他两手握着酒杯,笑着说:“我是我妈妈一个人带大的。我爸爸一直在船上工作。我妈对我很严格,她也因此很累。但如果她能听到你这样说,肯定会很开心的。”
那年春天,我和阿钟去了许多地方,有时候我们就坐在肯德基麦当劳这些快餐店里看书,有时候会在某个老小区的破旧街机厅里,打一下午拳皇双截龙三国志这样的老游戏,有时候我们坐在河边看船,有时候又在学校门口看学生们放学,顺便在路边摊买点排骨年糕吃。更多时候,我们只是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散步,漫无目的地聊天,看风景。时不时地,时雨晚上也会一起来吃饭,我起初觉得打扰他们两见面不太好,但是随着我和时雨渐渐也变得熟络,我也自然地融入他们。他俩待我十分亲切,就像我的哥哥姐姐。我们也慢慢形成了吃饭付钱的默契,那些便宜的路边小店,我们会AA制,而对学生来说稍贵一些的店,比如火锅、烧烤,他们总会请我。
时雨喜欢穿大大的卫衣,有时候又打扮得像个都市白领,按她的话说,这些都看她当天的心情决定。她的包或口袋里总会装着几根棒棒糖,她经常摸出一根含在嘴里。阿钟说时雨以前烟瘾非常大,去年冬天才下定决心戒烟,从那时起就总是买很多棒棒糖来代替。虽然能戒烟是好事,但他已经开始担心糖吃太多也会对她不好。
时雨有些毒舌,刚认识的时候,我总是因为她的一些莫名其妙的玩笑担心她是不是不欢迎我。熟悉之后,我才明白她的挖苦永远都不会变成中伤,那是一种有些奇怪、却带着友善的玩笑。她和阿钟总喜欢拌嘴,可是能看出他们都十分喜欢对方。她对游戏一窍不通,对读书也兴趣寥寥。我很惊讶,问她那为什么当编辑。“只是混口饭吃,说不定明天就辞职了,或者老板就把我开掉了。”我问她只为了谋生的话,为何要选择这个职业。“没有那么多为什么。稀里糊涂就干了。说不定明天就辞职了。”
她大部分时候都是个无精打采的睡不醒似的人,但是一旦摸到乐器就会突然打起精神。这样的二重性在她身上还有许多,比如她虽然很爱到处吃饭、喝酒,可是听阿钟说,只要回了家她就会非常宅,三天小长假可以整整三天不出门。阿钟还告诉我她其实写过很多诗,我本以为那会是如她的外表与言谈一般很酷的诗,像日本俳句,或者像艺术电影似的词语与意象的蒙太奇,但是当我从阿钟那里要来几首她的诗亲自读了,才发现它们都很长,遣词造句都经过精心设计,匠气很重,但是难掩背后的温柔,无论是忆往昔、歌爱情、叹现实、伤别离,都能看出作者始终捧着一颗至诚的真心。我被这些用心写就的诗句打动,但是考虑到时雨从来没在我面前提过写诗的事,我也就没有当面表达过赞美。我明白,大家都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
那时候时间过得好快。刚开学一两周没多久,转眼就到了期中,接着一个学期好像就要过完了。那年春天,我除了和阿钟、时雨时不时的见面,我们所有人在一起的聚会也变得更频繁。我和夏雪、苏蒙有时候还是会去奕宏家做客,而其他人都有空时,也会一起去店长家玩,或者去饭店聚餐。现在回忆那时的相聚,总会有两幅画面先跃入我脑海。一个是奕宏家窗外的河流,我们在他家碰面通常是在傍晚,天气好的时候,河面总是闪耀着粼粼波光,反射着夕阳,在他家的墙壁投上大片温暖的橙色。另一个是店长家窗外的天空,他们住在顶楼,窗口望出去,总是一片粉色的天空。那一抹暖暖的橙色和淡淡的粉色,像是某种我出生前就存在的回忆,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后来的许多日子里,每到傍晚,望着天空,我总会感到某种失落。
五月的一个周五,我们约好去店长家。奕宏下午有课,我和夏雪先去琴行等他们。夏雪这个学期除了打工和学习,还和她的几个同学在做什么大学生创新项目,她年底还要考研,已经早早地着手准备,再加上她社团方面的事,因为明年大四就要隐退了,今年她准备抓住最后的时间好好做些事情,因此她这个学期特别忙,和我见面也更少了。她和我说着最近她的生活,抱怨大创项目里有些人不做事,也分享了一些最近读过的书。不知道她是不是因为觉得我喜欢读书所以刻意为之,最近每次见面,她总会和我分享一些读书心得。我有时会想,如果我像她一样忙,还能坚持读书吗?可能做不到。对我而言,读书纯粹是个人兴趣,不是什么非做不可的事,也不想与别人主动交流分享。但是我没有阻止她,只是静静地听她说她想说的。她说的东西和阿钟、时雨不同,即使是抱怨,也没有那种踏入社会的人像是看不见明天的颓丧,也和我的同学都不同,她更有主见,也更有活力。即使疲惫,她身上也总有某种乐观和倔强。她不要求我一定要对她的话做出什么回应,只要我在听,她就永远乐意说,我也喜欢这样听她一直说下去。
我们到了琴行,在沙发上坐下。店长在隔壁的房间,正在教一个中年女人弹钢琴。已经快六点了,外面的天色还没见黑,提醒着我夏天就快来了。夏雪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靠在沙发上看了起来,我胳膊搭在沙发扶手上,透过玻璃门,看那个女人弹钢琴。这时,琴行门被推开,我回头看,是一个瘦削的中年人。他有些胆怯地打量了一下室内,发现除了我们便没有其他人,好像困惑了两三秒,然后才缓缓开口:
听到这话,我才仔细看了看他。和第一印象不同,他其实并不很瘦,有明显的啤酒肚,手臂的肌肉也有些松弛。但是,他那长长的、红扑扑的脸,以及高高的个子,都让他看上去应该比实际年龄年轻一些。他穿着灰色的短袖POLO衫,手腕上戴着一只亮闪闪的银色手表,下半身是有些松垮的牛仔裤。应该是和我爸妈差不多年纪的人,我这样想着,夏雪却已经先发问:
“啊,他在这里是吧。我是他父亲。”男人有些欣喜地说。
“那您先进来坐吧周叔叔,我给您倒杯水,等会儿奕宏就来了。”
夏雪话音还没落,就已经起身去拿一次性杯子,给他接水。“周叔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点头进门,在我对面坐下,冲我轻轻点了点头,两手反复摩挲着膝盖,好像不知道往哪儿放。我好奇地观察他,除了身高,他的长相和神态和奕宏都实在不像,可是因为他的这份与年龄不太相符的腼腆,让我也生出了几分好感。
“叔叔,给。”夏雪端着一杯水递给他。他点点头接过,轻声说谢谢。他捧着杯子喝了两口,放在一边的小茶几上,有点尴尬地笑了笑,问我们:“你们是他的朋友吗?”
我俩说是。夏雪说:“我们和他一个学校的,是同学。”奕宏爸爸高兴地笑了,说:“好,他有朋友就好。他都不和我们说在学校的事情,我们也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他在学校挺好的,还能兼顾在这教琴,挺厉害的。”夏雪说。奕宏爸爸笑得更开心了。
夏雪和他气氛融洽地聊着天。不一会儿,琴行门又开了,进来的却不是奕宏,而是苏蒙。她看到有个陌生人正和我们说话,有些拘谨地、询问似的看着我们。夏雪起身,坐到前台的椅子上,让苏蒙坐在我身边。我和她打了招呼,她微笑着回应。我突然感到奇怪,今晚我们约好了一起吃饭,奕宏也没有事先提起他爸爸会来找他。我问他爸爸:“叔叔,奕宏知道你来找他吗?”
他摇摇头。“我没告诉他。我和他妈妈之前说过很多次想来看看他,他都不答应。但是我们实在放不下心,这次我就自己来了,就想看看他在学校过得怎么样。他有次跟我们说过他在教人弹吉他,他妈妈还不信,让他发过照片,我就照着那张照片找来这里。还好这小子没骗我们。”
苏蒙和我交换了眼神,有些疑惑。她将帆布包放在沙发上。我说:“我们今晚本来准备一起吃饭的,我打电话和他说一下你来了吧。”“没事没事,你们玩你们的,我明天再找他也行。”奕宏爸爸说。夏雪说:“那怎么行,让你干等一晚上我们也不好意思。我们什么时候都能聚,你好不容易才来一趟。”
我给奕宏打了电话。他有些吃惊,但是没多说什么,只说他一会儿就到。他的声音没有透露出任何信息,既没有喜悦,也没有紧张。我不禁猜想他和他的家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从不和我们提起他的家庭、他的过去,也不让他的家人知晓他如今的生活?对朋友和家人都三缄其口,那么他要对谁敞开心扉呢?
隔壁房间的玻璃门打开,店长走了出来,接着学琴的女人也背着包出来,对我们客气地笑了笑,和店长笑着交谈了几句,挥手道别。我看着这个年纪可能比我大十来岁的女人瘦瘦的背影,想着她为何看上去这样开心又自信,她过着怎样的人生。店长对奕宏爸爸说:“您好,我是这里的老板,请问您有什么事吗?”他赶忙站起身,和店长握手,说:“我是周奕宏的父亲。想来看看他。他在这里多麻烦你了。”店长笑着摇头:“哪里哪里。他也帮了我很多的忙,我也要谢谢你。”
我刚想问店长晚上怎么办,琴行门就打开了。奕宏一手握着门把手,另一只插兜的手伸了出来,和我们打了声招呼。他看向他爸爸,没有说什么。奕宏走过他爸爸身边,和店长说:“不好意思店长,今晚不能和你们吃饭了。”“没事,你爸爸好不容易来一趟,多陪陪他。”
“走吗?找个地方吃饭吧。你几点来的?吃午饭了吗?”奕宏对他爸爸一连抛出好几个问题。他爸爸轻轻点头说:“下午三点多下的火车。中午在车上吃的泡面。”“怎么吃那个?妈知道了又要怪你了。”奕宏说。
他爸爸突然笑了,那笑容腼腆、生涩,好像被儿子抓住了错误,有些不好意思。“昨天我都好好吃的盒饭。别和你妈说。”奕宏抿嘴看着他,说:“走,我请你吃饭。”他打开门,他爸爸转头对我们抱歉似的笑笑,说麻烦你们了,然后出了门。奕宏看着我们,说:“你们也一起来吧。”
“帮个忙,夏夜,帮个忙吧。或者还像上次那样,三本小说,够吗?”
我愣了一下,接着反应过来,笑了。“你说个屁。上次那三本还没给我呢。”
“走吧,他说请我们吃饭呢。”我和夏雪、苏蒙说。她俩对视,夏雪耸耸肩。
路上,奕宏问他爸爸想吃什么,说了几个这里有特色的饭店,他爸爸都说不去。“找个大排档炒点菜就行。”他爸爸说。奕宏带着我们去了他家附近的小吃街,逛了逛,指着一家店问他爸爸这里可以吗,他爸爸说行,于是我们在店门口的一张塑料桌边坐下。点完菜后,夏雪和苏蒙说她们再去其他小吃摊看看,买点东西,问我们想吃什么。“买点烧饼吧,油酥的那种,我爸爱吃。”奕宏说。他爸爸笑着点头。“你呢?”苏蒙问我。“还是那家臭豆腐吧,加辣加泡菜。”我说。
两个女生走了后,我们突然沉默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他俩看上去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我去买点生啤吧。”我说,“一扎还是两扎?叔叔你喝多少?”
他看了看奕宏,问:“你喝吗?”奕宏点头。叔叔对我说:“两扎吧。多少钱?我给你。”我收下他给的五十块钱,道谢后起身离开。
只过去了几分钟,小吃街的人就比我们刚来时多了不少,两旁的摊位和来往的人群让本就很窄的路变得更挤。炸的、烤的、煮的、炒的,各种食物的香味混杂在一块儿,漂浮在空气中。等到六月,这里应该会更热闹,我想着到时候可以叫上阿钟和时雨他们一起来。我轻车熟路地向小吃街尽头的一家精酿啤酒店走去,途中正好遇见了夏雪和苏蒙,她俩正站在一个烧烤摊前聊天。
“呦。”我拍拍夏雪肩膀,打招呼。她问:“你干嘛呢?”
她和苏蒙给我看她们手里提的东西,我笑着道谢,去卖扎啤的地方,老板问了我们坐的位置,说等下会给我们送来。我回到夏雪和苏蒙身边,和她们一块儿等。
“但他爸爸应该挺想跟他说说话吧,都大老远跑来了。他是从不跟爸妈聊天吗?你们男生都这样?”夏雪问。
我摇头。“我跟爸妈说话不多,但还是时不时会汇报汇报最近的情况。你们呢?经常和家里人说话吗?”
“我是外婆带大的,现在每星期会和她打两次电话。”夏雪说。
正说着,他们点的东西都烤好了,我接过盛烧烤的塑料盘,和她们一起回去。啤酒已经送到了,菜也上桌,周叔叔看到我们拎着的东西,欢喜地接过,让我们赶紧坐下开吃。奕宏给我们都倒上酒,我们一同举起杯子。
酒下肚后,周叔叔的脸更红了,这点和喝酒不上脸的奕宏也完全不同。他不停地让我们多吃菜,不够再上,热情得让我们有些不好意思。夏雪问他准备待几天,他说明天就走了。“这也太赶了,不好好住几天吗?”夏雪说。叔叔笑着摇头。“不了,回去星期一还要上班。这次就是想来看看他,知道他在这里过得不错我就放心了。你们以后也多关照关照他。”说着,他起身要敬我们酒,我们赶忙站起来,让他坐下。
“那叔叔明天几点走?有时间的话我们带你去学校里看看吧。”夏雪说。他想了想,说:“也好。我是明天下午的车,上午就去学校看看吧,之前还没去过。会麻烦你们吗?”夏雪说怎么会呢,不麻烦。
我们边吃边聊,周叔叔问我们在学校平时的生活是怎样的,听得很认真,我想他大概是想通过这些问题更了解奕宏。可是他始终没有直接问奕宏,奕宏也没怎么开口,只是闷声吃东西,喝酒。初夏的夜幕姗姗到来,已经喝多了的周叔,终于问了奕宏第一个问题:“平时钱够用吗?”
“不够就跟我们说。你一直不问家里要钱,你妈很担心你。”
奕宏又点点头,只是低头看着酒杯,将一次性的塑料酒杯轻轻捏成不同形状。
周叔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说:“多给家里打打电话。你妈虽然不和我说,但有时候半夜偷偷在床上哭,我都听得到。”
奕宏没有说话,只是玩着酒杯。周叔也跟着沉默。我和夏雪、苏蒙,都没有说话,不敢打破此刻的安静。
“你现在怎么这个样子?还是因为小洁吗?”周叔问。奕宏没有回话,却将酒杯捏得更紧,好像想把那软绵绵的塑料捏碎。
“她爸妈也说了不是你的错。你什么都没做错。都过去这么久了,你怎么不知道向前看?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工作好几年了。你不可能一直是学生,没有人能一直陪你耗下去。你懂吗?”
我试着理解周叔说的话,但是在摸不到头绪。我看向奕宏,他握着酒杯,出神地望着桌面。我突然想起我们几个第一次去吃火锅的那天,我就见过他这样的眼神。
晚饭后,我们将周叔送到宾馆。回去的路上,我们仍旧没怎么说话。初夏的夜晚还有些凉,我穿得太少,不禁蹦了几下,想热热身子。苏蒙笑了,夏雪也跟着笑起来。奕宏说:“明天上午还是要拜托你们。我就不去见他了。他问什么你们就说我都挺好的就行。”
“你确定不来?他跑这么远过来专门来看你,你不多陪陪他?”夏雪问。
奕宏摇头。“太尴尬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会很痛苦。哦,这句话也别告诉他。”
“没发生什么。他没有错,他对我也挺好的。错的是我。”
我们沉默着继续走。我和苏蒙对视一眼,她无奈地摇摇头。夏雪说:“好啊,我们明天可以带你爸爸看看学校,但是作为回报,你明天晚上得来和我们一起吃饭。本来约在今天的,记得吗?”
奕宏说可以。我们送苏蒙到宿舍后,也坐地铁返回。我本想着周叔叔喝多了,不一定记得第二天见面的约定,或者早上会睡过头,没想到第二天上午十点,他准时出现在我们学校的东门门口。我和夏雪带他在学校里到处看了看,他对校园的景色赞叹不已,也对来往的学生们投去好奇的目光。我们请他在食堂吃午饭,见他握着筷子,却没怎么吃饭,像是有心事。夏雪问他:“叔叔,奕宏以前是个怎样的人呢?”
周叔叔突然温柔地笑了。“他从小就是个聪明孩子。我和他妈妈文化程度都不高,但是他学习从不用我们操心,考试一直都是班里第一。他也懂事,和他妈妈最亲。我上班忙,他妈妈在家附近开了个小卖部,他就总去帮忙。他朋友也多,同学都喜欢他,上中学后,好多女孩会打电话到我们家来,他妈妈总是跟我又抱怨又忍不住笑。我们总想对他更好一点,但也不知道该给他点啥,他也不会主动问我们要什么,只有他高一的时候,有一次放学回家突然跟我们说想要一把吉他,后来也弹得有模有样。哎,真是个优秀的孩子。”
我和夏雪对视,都有些吃惊。他口中的那个好学、懂事、有许多朋友的男孩,和我们认识的奕宏完全是两个人。他爸爸还在不停说着奕宏过去的事,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而我们都想问的那句话,始终没能问出口,他也没有主动给出答案——这个男孩,为什么会变成如今的样子。
我们送他到学校外的地铁站,他和我们道谢,握着我和夏雪的手,郑重地说,请我们多关照奕宏,也请我们多麻烦奕宏,一直当他的朋友。看着他的背影乘扶梯远去,消失,我和夏雪都松了口气。我们去附近的快餐店点了两杯橙汁坐下,夏雪捏着吸管,喝一口就吹一口气,杯子里咕嘟嘟地冒泡。“真不可思议。”她说。我点头。“你说他如果以前真像他爸爸说的那样,后来是因为什么才变成现在这样的呢?”我摇头,接着想起他爸爸昨晚提到的“小洁”,或者是晓洁、小婕?她会不会是奕宏的女朋友?我没有对夏雪说,没想到她先开口:“是因为女朋友吗?失恋了?”
我也学着她往果汁里吹气,想了一会儿,说:“感觉不像。他爸爸不是说奕宏和他妈妈从小就很亲吗,现在他这么久不跟他妈妈说话,应该是因为什么更严重的事吧。”
我们又猜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头绪。我问夏雪,如果奕宏现在还是和他爸爸说的一样,上进,懂事,开朗,她还会喜欢奕宏吗?她笑出声,接着皱眉认真思考,说她不确定,但她希望奕宏能开心一点。
“晚上去吃饭前,我们先去他家找他吧。”她说,接着就打奕宏电话问他下午在不在家,五点钟去找他行不行。奕宏昨晚明显不开心,我以为他会拒绝夏雪,没想到他却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夏雪挂了电话,高兴地哼起歌,对我说今天没事做,要请我看电影。我和她走到学校北门外面商场的电影院,买了两场连播的电影票,又买了两大杯可乐和爆米花。下午的电影院人很少,不大的放映厅角落里坐了两三对情侣。我和她坐在影厅中央位置,中间放着一大桶爆米花,我们陷在柔软的座椅里,看着荧幕上的消防广告,等待头顶的灯光熄灭。电影开始了,黑暗中我渐渐感到困倦,于是不停地喝冰可乐提神。突然,我听到身边传来轻轻的响动,转身看去,发现夏雪的肩膀微微颤抖,像是在哭。我以为是电影很感人,凝神看了一会儿,发现并没有。或许是其他的一些事让她伤心,有可能是我想的那样,也有可能我并不了解。我思考要不要为她做些什么,却发现我和她只是朋友,我无法给她什么安慰。那就让她一个人哭一会儿吧。对她来说,这是难得的、除了我没有人会注意她的空间,是难得的放松,难得的休息。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轻轻递给了她,然后靠在座椅里,盯着荧幕,听她静静抽泣,好久好久才平息。
出了电影院,夏雪有说有笑地和我聊刚看完的两场电影,好像之前影院中的哭泣只是我的幻觉。天空已经铺满晚霞,明明进影院之前还是高远透亮的天蓝,时间在我没留意时匆匆流逝,让我有种做梦般的眩晕。我们坐地铁,转公交,然后步行到奕宏家。周六的傍晚,老城的街头巷尾到处都是卖各色食物的摊贩、缓步往来的行人和玩耍的孩子。夕阳为他们披上一层金黄色,像是油画里的风景。我们刚到奕宏家楼下,便听见二楼窗口传来了悠扬的吉他声。那音色与奕宏常用的吉他不同,没有那么清亮,更低沉、更朦胧,或许是来自那把我从没见他弹过的、深红色的吉他。我不知道他弹的是什么曲子,在初夏的夕阳里,这曲子温柔,轻盈,又悲伤得如此应景,像是悠长的假期终将结束,重逢的故人踏上归途。我和夏雪站在楼下,静静听完整首曲子,还意犹未尽,不愿离开。
我们敲响他的门,他的家里并没有开灯,墙上和他的脸上都映着河水反射的橙黄色波纹。“我爸走了吗?”我们说中午就走了。“你今天在做什么?”夏雪问。“没做什么,就弹弹琴。我们什么时候走?”“约好的七点见,可以六点半再走,还有半个小时。”我说。
夏雪问他:“刚刚你弹的是什么歌?”他笑了。“你们听到了?”“嗯,在楼下听到的。很好听。”他只是笑,没有回答,那笑容腼腆得不像平日的他,倒让我想起他爸爸口中那个青涩的男孩。“我带你们去个地方吧。那是我的秘密基地,之前没告诉过你们。”他说。“什么地方?”夏雪问。“来嘛,去了就知道了。”他拎着红色的吉他出门,我们也跟随其后。
原来他说的秘密基地,就是这栋楼的楼顶。楼顶的门是开着的,走出去是开阔的天台。天台上有许多撑起的杆子,晾晒的床单随风飘荡。飞舞的床单后面有一片空地,摆着一张小桌子,几把小椅子。奕宏先坐下,说:“不知道谁放在这的,我经常会来这里坐一会儿,有时能坐很久。这是我第一次带其他人来这个地方。你们看,这里的景色特别好,能看见很远的地方。”
我们也坐在椅子上,椅背发出吱呀的响声,但是摸上去却有种老家具特有的坚固。这里视野的确很好,周围的房屋都很矮,坐在楼顶上,能将四下的老房子尽收眼底,许多河流从中间穿过、盘旋,远处是更宽的河、更高更新的新城楼房,夕阳在它们中间慢慢隐匿,目之所及的所有景色都在安宁的金色中渐渐暗淡、沉寂。我们都没有说话,不想打破这份宁静。奕宏抱起吉他,又弹起刚刚的那首曲子。我听着耳畔的音乐,望着近处的楼房与远处的天空,心头涌起万般思绪,既无比地怀念过去美好的、已经再也无法重现的一切,又无比珍惜眼前的每一分一秒,恨不得时间就此停止,也对未来、对世界充满热爱与期许。乐曲结束后,夏雪突然搂住我和奕宏的脖子,我惊诧地看她,她眼眶有些湿润,却开心地笑着。奕宏这次没有逃开,微笑着弹起了下一首歌。我伸手握住夏雪的手腕,闭上眼睛,然后重新望向天台外的景色,想将此时此刻眼前的每一条小巷、每一湾河水、每一束云彩,都牢牢记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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