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你而言,一个人的离世,代表着什么?可能,一副躯体停止运作,或者,一条不会被读到的消息,保存记忆的人少了一个,往生路上多了一位,其物质遗存在一个狭小的盒子里面,在石板或土丘的下面。
今年中秋,我二伯离开人世了。两年前的春节,我表哥,他的儿子,在女儿之后又添了一个小子,与此同时,他也被诊出胃癌晚期。就在这时候,我认识到,我的父辈已开始凋零了,我也将要位于当年我父亲的位置之上了。可以说这件事情影响我做出了一系列决定,更近期的就是这些文章和播客。
幼时,我曾随父亲出席奶奶的葬礼,那时候不清楚身为儿子送别长辈的痛楚,白色丧服与宴席对我来讲都是新的,这很讽刺不是吗?送别的可是老死的人。
但也只有生者能料理后事,如果死者得享天年,送葬的人可能人在中年,或者更晚。但我表哥甚至不到四十,我表姐刚结婚没几年。相似的是,年岁尚浅的我,也舞文弄墨乱做文章,头脑尚未成熟,却也在做一种思想观念的送葬。
我的文字里面,有种压抑的气息,看我文章的人不会好受,这点我其实隐约早就知道了。与其说这种文字是墓志铭或碑刻,有点言过其实,说起来,它更接近“遗嘱”。这种讲法不是说我要寻死觅活,而只是想要说明一个事实,我们何尝不是为自己送葬?今日之我在送别昨日之我,更早的我已然消失,如果没有文字留存,谁会知道他曾存在过?
但这不自私吗?亲人离世之时,文字仍然纠缠于自我?但说起来,我对那种全然朝向内在的“自爱”完全没有兴趣,或者说得更难听些,我有些厌恶那种原子化个人。这里所讲的,个人与家族的关系,更接近于图形与衬底,你肯定见过那种画,一个焦点上是杯子,在另外一个焦点上,是两个相对的人像。我的好日子必然嵌入在这个结构之中,而这种结构的边缘发生变化,也就是我自己的变化。你既是一座小岛,也是整片海域,整片海域的浪涛,会撼动你的所在;同时,作为岛屿上的鲁滨逊,你也可以极目远望整片海域。
如丧考妣,这个词如果不用做贬义,其实是完全合理的。你所遭到的损失如此巨大,其贻害甚至能够与父母去世的巨大影响相提并论。那么,真实情况下的亲人离世,该当如何应对?对我而言,就是写点东西,我也不擅长做其他的东西。这时候记录下的自我,也是与亲人共同营造的产物,为模为范,相互浇筑。
但我其实很心虚,字缝里瞧出来的东西,就算我自己这样说,谁会认为这真的是来自于我二伯?遗传的相似性可能隔了老远,比如说从我的爷爷开始,到我父辈的几兄弟,再到我的家教,以及与我妈这一支的家族碰撞,导致了现在的我。如此多线索,哪里能翻找出来我的二伯?他在哪儿?就算真的是图形与衬底,在斯人已逝的时候追忆,是否也是种向壁虚造?
但有些东西也是真的。在一个月前,中秋之前一个月就是中元节,那时,我们回老家祭拜我的爷爷奶奶。那个坟茔在山腰上,在农田的拐角之后,穿过玉米与地瓜,还要经过一片开阔地才能到达坟丘。这块地界上,栽了几棵不大的栗树,它们扎根不久,也许明年,或再迟一些,它们会开始结带着刺的栗实,变软之后可以取出光面的栗子。
从那里远眺出去,是群山之间的缝隙,莽莽榛榛的山林与层层叠叠的田野,间或装点上一些电线杆。“你二大爷很在意那些栗子树,我给拍几张照片”,于是掏出手机,将群山的截面通过快门与光圈收进存储介质之中,通过移动网络连到光纤,送到病房之中瘦弱手中的机器。
“没有结实啊。”第二天,我二伯人生中最后一次回了老家,把酒灌进已经无用的胃。在桥下,他尝试触摸电缆而未遂其愿。已然脆弱的心脏承受了更多损伤,这使他更早一点脱离了痛苦,在令人唏嘘的时间点上。
如今,他已在栗树之下安眠,与我的爷爷奶奶比邻而居。
最近很多名人谢世,二伯与他们相比,似乎不可能同日而语。但对生者而言,影响的区别只在影响范围上,范围内,逝者带来的震撼与怅然是一样的,我表哥的眼珠与查尔斯国王一样湿,心与他一样痛。
任何一个人,其生活所需,或者所造成的物质改变,会在其离开后迅速湮灭,再过三十年,还会有人保留着二伯的生活物件吗?几乎不会。当然有人会说,我们有耶稣的裹尸布与刺进他肋骨的那支长矛,但这并不是因为它们本身品质优秀而被留存,其实是反过来的。名人被人铭记,他们享受死后哀荣,多年后依然被铭记,他们的物质存留是记忆的痕迹,我们记得他们,它们是这种记忆的物质附着物。
反过来看,即使在活着的时候,一次告别,之后绝难见面的生活,也等于一种“死亡”。我们往往不太理解古诗里面送别的凄凉,“西出阳关无故人”到底悲伤在哪里?设想一下你身边所有的人都离世的感觉吧。当然这在现代社会分工之下,已经成为过于古老的乡愁了。社交媒体和即时通讯软件,使得我们的连接长久不断,长久在线,如同风筝持久地高飞,但已没有地上的线,全部的风筝,相互连着,一齐飞在天上。
这可能就是所谓“云端生活”吧!我记得之前还有首《灰色头像》,讲述数据世界里另一个人的消失,但现在看来,这种决裂与别离,不见得总是回归线下生活,而是分别进入另一个圈子,或者直接切断连接,服务器之上的一条关联数据消失,两个人就此别过。
但数据痕迹与现实生活不见得总是合拍。就比如我的二伯,他离世后,他的数字遗产要如何处理呢?他手机之中的照片,浏览记录、关注、账号和购买记录是可以留存的吗?我的表哥表姐拥有所有权吗?
网络空间的痕迹,在之前总被视作车辙印,不同车辙印叠起来后就无从寻找。而现在的数据分析使我们有了见微知著的能力,或者说,其实不是我们人类获得了这种能力,而是数据推荐系统有了这种能力,我们共同组成了一个“中文室”,能够理解信息的含义,虽然系统不清楚这种能力怎么用,而我们人类,能理解但不具备这种能力。而这种能力使得数据的所有权愈发模糊。
数字痕迹与网民如影随形,也许正是最近网络信息安全概念逐渐普及,我们才了解信息是多么容易泄露,联系的普遍存在与它们恒河沙数的巨大量级。单个网民可能都意识不到,他(她)所能带来的影响的范围与量级有多大,单纯从信息系统对我们的回馈上看,没有一个人逊于所谓名人。同时,数据留存的质感也很不同,媒介随时间的变化已经隐于无形,我们不再有泛黄朽坏的纸张、磨坏破损的鞋子,虽然承载的内容是速朽的新闻或生活点滴,但存放它们的装置却是长久而新鲜的,它们几乎是不朽的,除非服务器宕机、数据损坏。
这种全有或全无的逻辑,是很接近于计算机的01逻辑的,在这种逻辑下,连续成为了离散,整体可以被切割到几个不同的实体之中。当然,没法只用离散的媒介属性论证碎片化的体验,但各种平台之间的同一个人,确实已经被分成了好几份实体,每一份可能都有不同的样貌。只有老派或者不太熟悉网络的人,才会在各个平台上用完全一样的头像与ID。
当然,随着后台实名的推进,以及监管力度的加大,管理部门对线上空间有所期待,需要个人在网络上,仍然锚定特定身份。此时,多个泾渭分明的空间,开始变得模糊,网络更接近于现实世界的扩充,因此对于AR(augmented reality)的商业追捧也有一定道理。但其实仍然存在方向问题,究竟是现实契合于数字,还是数字契合于现实呢?如果两者不可得兼,那要么是意识上传元宇宙,或者纯粹的技术绝缘论形同陌路,但我觉得这两者都不太可能。对我来讲,实际的发展过程往往是两者的混合。
现实世界中的葬礼,几乎都有一些自古以来的承传,还有一些不加解释的约定俗成。当然,在科学昌明的现代,这些敬畏与崇拜可谓愚昧不化。但从先民的心态出发,一场葬礼能使得我们好好地告别亲人,有节奏的叩头、叫喊,火盆里闪烁的火苗,行进前“梆”地砸碎的瓦罐……你在传统里,可以安下心来,我们的祖宗也在这里,他要去与他们相会了……当然,身处现代,这一套理论不再继续服人,但节制与安慰的效果仍然延续,尽管打了折扣。
送别逝者的仪式,肯定是在世的活人举办的,而绝不可能开展于冥界,毕竟这是一条永久隔绝的单行道。这必然是生者带着遗憾采取的行动。他能听到我的呼喊吗?他是否有往生,泉下有知?如果是,他会做何感想?
即使我们从唯物主义的态度出发,这种忧伤与遗憾不减分毫,尽管换了外表。人走如灯灭,死后留枯骨,但生者的意识之中,仍然存在一种惯性,它反映了一种物质模式的永久遗失,以及另一个物质实体再也找不到那个珠联璧合的对象了。在所有共同经历的场所里面,时间或空间的,我在这里,那位同志已然再次进入物质循环。这如何不让人怅然若失,如何不让人悲愤交加呢?
这种遗憾,在数字世界中也是存在的。在当下网络服务普及,几乎所有微不足道的需求都有了数字系统,能够方便访问并使用各色网络服务,一条消息发不出去,或者传达不到对方手里,我们会想象这是网络连接与内容审核的后果。
但总体而言,这只是网络世界的一小部分。真正构成网络全貌的,有沉入海底的黢黑线缆,山坳里面孤零零的基站,空中特定频段中的波动,机房里面轰鸣的服务器……这些实际的信息里程,我们往往总是视而不见,我们更在乎的,是最终送到的消息完整可靠。
但信息传输谈何容易呢?就好比一辆车况不明的车,用着随时会失效的地图,走上一段崎岖山路,在落石山崩夹击下,力图将保鲜期极短的货品送到,这份货品就叫做信息。
为什么说信息行业比想象中的要肮脏呢?这里不是在讲权钱交易文化工业,我们所讲的,就是每一次搜索、上传、发布背后一系列计算机的相互串联,数据流的全球旅行,能量的一次消耗。环境愈恶劣,需要支付的代价愈高。
为了保证信息可靠,服务器之间,经常使用三次握手的方案,这是计算机网络课程的必学内容。这三次分别是确定、确定的确定、确定的确定的确定。这当然可以无限延伸下去,但时间有限,所以只做三次握手。在面试之中,做服务器配置均衡的考官,最喜欢问特定握手的意义。这之后,是一种系统工程的优化方法论,但当然可以反过来看,这是为了在各色环境下,呈现出一致效果的尝试。
三次握手在即时通讯软件里面的呈现样式,就叫做已读回执(return receipt)。最早,它出现在电子邮件沟通之中。收信之后,回信毕竟需要时间,或者事情太多忙忘了。那么,就把已经阅读这个事情反馈回去吧,这就像面对你的表达而回应的一个笑脸,“我听到啦。”
微信让人火大的一点也是这样,它的已读回执和正在打字的状态信息,是不会直接给用户的。有时着急的信息不确定是否收到,必须用其他方式联系,比如打电话、找本人,或者更换做事的人选。但对我的二伯而言,即使拿到微信的后台数据,有一条信息也再也不会被已读回执了。而这,就是最真实的电子葬仪,杂乱且无组织,徒留生者的迷惑与怅惘。尽管都是送别逝者,成规模且有体系的规制仍然缺位,数字遗存仍曝于数字荒野之中。
是否有办法建立数字世界中的处理方法?将逝者的电子痕迹以某种形式聚集在一起,从而以一种决绝姿态消失于数字海洋之中,如同立起一束篝火?我们的数字想象里往往认为,意识上传就能实现人的永生,但将这样散落一地的碎片汇总起来并获得自主意识,对我而言,这无异于稗肉复生骨骸开口,逆熵的活动如果达到成效需要支付不计其数的代价,网络中能保有自身人格的生存者只可能是少数。
我倒不是拒绝永生,但人类现有的满足感与欲望,在永生之后会完全改变,这种变化没法提前预知。仔细想来,天宫是太过直接的想象,这是中华文化事死如事生的人文性格塑造的。如果这是一条无法回来的路,永生的世界当然是陌生而遥远的,《西游记》里面要经历劫难才能从遥远的西天极乐世界取来真经,美好且有意义的永生不是天宫之中的官僚与宴饮。
如果只有你永生了,你身边的人接二连三地逝去,这种失去持续进行,你爱的人与爱你的人都是有限的,爱的契约宣称永久,但至多在此生延绵。另一方生命长度有限,你的生命如此之长,所有的关系都因此显得苍白而令人困惑。
当然,现阶段的情况是,所有人的数字痕迹一定程度上都已经永生了。那么,这是所有人同时成为网络居民的情况。但这时候并不是如同瓦尔哈拉的永生殿,信息交汇互动的期限,仍然受制于信源与信宿,我们有持久的宇宙微波背景辐射,但观测者所活不过百年;我们有数位先贤的典籍,但读书者无法得见作者;我们有众多球迷,但C罗、梅西活跃于舞台的时间仍然可数。网络保证所有痕迹的存在,但不保证痕迹归属者的在场,网络消减了空间的阻隔,但仍然有时间上的天堑。
另外,正像前面所说的,在数据世界无法统御全部人类世界的未来愿景之下,身体的死亡总会带来无数痕迹的留存,它们未经整理,散落在数据世界,或是现实世界中。动画里说,网络无限宽广,是的,但不同于对数字永生的乐观,我更期待的是如同肉身世界里面一样,好好地告别与回忆。正如紧接其后的台词,“再次见面时,我们会认不出彼此。”
加上这篇,我2022年所写的文章已经达到十篇,基本上维持了每月一篇的频率。这期间为了准备一个点子枯坐冥思,也曾漫卷乱读,当然更多的是,等待某种感觉击中特定的情感区域。我所要做的就是为这一个时刻准备好自己。
伴随我亲人的衰弱与最终逝去,这种模式可能也会有所变化,毕竟一开始的紧迫感已经不在了。我的写作并不会止步于此,这也不是所谓完结或告别。只是说这个阶段,这个当下,这一思路的写作,可能已经告一段落了。
该如何汇总这些文章呢?这里面有软件、程序员,也有乡愁、迷思,还有互联网、未来学。如此拉拉杂杂不成体系,而我竟然想要说个门道?也许最开始的问题意识可以解释文章的生成,一个问题如何被我小心留下,绕着它把浮土拍去,将它从深处取出,配置上放大镜或缩小镜,最终我想讲的东西出现了,但它早就不是那个原初的问题了。
是的,这是在不算青年亦不是中年的缝隙里面抠出来的东西,是这段时间我的分泌物,是我的痕迹,是已随我二伯逝去的那个我的遗产。
真是可笑,书写这些东西的时候,出于一种敝帚自珍的自持,完全没请家人过目。但现在我想说,不知道您能不能看到这些文字,没能见到您最后一面真的很遗憾,没能在有机会的时候,与您多沟通,真的很遗憾。我想念您,我们所有人都想念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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