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悠长,绿草密集犹如翠绿色的缎带,环绕于远处巍峨群山的周身。裸露的山石从顶端开始往下方各处延伸,成为铺满整片大地的桔黄色血管。有时是缎带盖过血管,有时是血管划过缎带,翠绿色与桔黄色零碎杂糅,形成了一幅草石激烈缠绵,整体景致却甚为温和的暖色画卷。
十七匹马儿从山间疾驰而过,承载着十七名取火者。我身处其中,影子伴随着马匹的步伐来回荡漾,在草石间笨拙地跳动。我的影子前头是另一道影子,那道影子更加瘦长,腰背更加挺立,外形也更加俊俏。同样是随马跳动,那道影子就仿佛是在跳舞。
那是卡诺尔·吉格尼亚的影子。他小我两岁,发色银灰,眼眸青绿蕴蓝,肤色白皙,生着一副俊朗的女相。轻风拂过,将四周的树木吹得沙沙作响。马蹄声咔咔嗒嗒,踩着树叶吵闹的节奏,踏过原野。
越往前,气候越加闷热,草木被抛向后方,于眼前彻底绝迹。桔黄色的山石铺盖大地,烧得焦红。炎热与长时的骑行合二为一,称得上苦痛翻倍。我感到腰椎刺痛,汗水打湿了上衣,黏住了睫毛,流进双眼。
我开始用转移自身注意力的方式来调解疲惫,克佩诺斯头顶上的铮亮光斑便是个绝佳目标。克佩诺斯在我们之中最为年长,马儿却奔驰于队伍的最前头。我与他谈不上相交至深,但我想身处雷山的每一位取火者,都应当对这位老人颇为敬重。他是个大脑袋,脖子却因年长而显得瘦削,肩膀很宽,手臂总在教训学徒时孔武有力。学徒们常哭诉他有一双可怕的,属于鹰的眼睛。
学徒时期,我也曾害怕那双眼睛,直到我开始在羔羊宫与之共事,从那时起我便常能在他那双可怕的鹰眼之下,看到一种近乎悲苦的柔情。
四年前的年末有场大雪,我在最后一个雪天收到了来自内宫的调配,要从羔羊宫离开,去往文史宫。我很感激内宫,那是我一直想去的地方。
交付了手头的诸多事务,收拾好了行装,又与几位同僚道别,回过神来,时间已是深夜。我背着行囊途径院落,雪和月光从天井挥洒而下,往院落中罩染银白。雪现在有些小了。
我看到克佩诺斯身披毛绒大氅、头戴毡帽,孤零零的坐在院落里的一块石头上,少许落雪洒向他的帽檐与肩头,月光则将他低沉着的脸庞衬得更加阴暗。我向他招呼,他没听见,即便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如此相近。
抖动着的光斑忽然停滞,克佩诺斯翻身下马,声如洪钟,“所有人下马,我们该休息一下了。”
焦红色的大地上热风滚滚,尘土飘扬于低空,连为沙幕。马儿垂首,取火者亦然。汗如雨下,相视无言。我们本就不算亲近,更别提当下身心俱疲。
我取出水袋,怯怯地抿了一小口,生怕因多喝了少许,而使得接下来的路途更为艰难。其他人大概都与我想法一致,只有年纪较小的赫斯正往嘴里大口大口灌水,并因此遭到了克佩诺斯的严厉训斥。老人皱紧眉头,正一边叫骂着,一边将自己水袋里的水倒进赫斯的水袋。沙石从我脚边漫过,也如同那流灌的水。
沙子流过我的皮靴,往不远处的健硕马足飘荡而去,那是卡诺尔的枣红色大马。卡诺尔始终没有下马,而是侧身坐于马背,视线投往远方。
地平线落日烧火,成群的不速之客脚踏风尘,汹涌而来。
其他人很快也发现了这股动静,克佩诺斯让骑术最好的米鲁德快马巡视,其他人则跟随瓦雷里恩赶往一块能够遮蔽视线的巨岩之后,静待事态的变化。我不得不再次跨上这给予我百般折磨的马背,猛踢马刺,跟随着大队伍往东奔逃。
克佩诺斯没有跟上我们,他要留在原地等候米鲁德的归来。
我回望着老人那瘦瘦的身影,心中深知这样的举措不过是自我欺骗,与我并肩而行的赛卡拉多半也是如此想的,因而连连叹息。
荒漠部落的猎手们奔袭而来,他们视觉敏锐,早在半途便已将队伍一分为二,人数较多的那支直接赶往巨岩,人数较少的那支则向克佩诺斯疾奔。人数较少的那支靠近克佩诺斯的时候,朝他脚下扔来一颗人头,米鲁德的人头。尽管相隔较远,但我认出了那头红发。
人数较多的那支也来到了我们的四周,将我们从巨岩这边押了回去,猎手们大发慈悲地容许我们骑马,多半只是为了让我们行进得更快一些。
在逐步靠近克佩诺斯的时候,米鲁德那张因遭到惊吓而极度扭曲的脸,也在我的眼中变得渐渐清晰。
“别总是板着脸,记得笑口常开。”米鲁德总是如此说道。
我与米鲁德曾在羔羊宫共事,虽同住一屋,关系却并不亲密。我对他没什么好印象,他的性格对我来说太活泼,也太张扬。记忆里每次与他擦肩而过时,都是恰巧撞见他在廊道的阴暗处与女人幽会。这其中既有身居雷山的女性取火者,还有他在米特拉格当少爷时的诸多旧爱。我不知道这些女人是如何混进来的,内宫似乎也毫不在乎。
在一同被选定成为此次取火之行的成员后,他找上了我,十分意外地,想邀请我到米特拉格共进晚餐。饭桌上我们相视无言,气氛冷寂。他喝了些酒,醉了后便开始嚎啕大哭。
“我……我知道你被内宫选中了,莱恩,我知道的。这一路上……这一路上请你一定要多多关照我,求你了,我不想死,我真的还不想死……”他紧紧攥住我的双手,一边哭一边说道。
“我不知道,米鲁德。上意不可揣摩……上意不可揣摩啊……”面对米鲁德的哭诉,我只是喃喃自语。
猎手们让我们下马,强迫我们跪倒在灼热的荒漠之中。其中最为高壮的那个翻身下马,身上包裹着的板甲铿锵响动,他的板甲上满是铆钉和尖刺,将他环护得像只豪猪。
“你们是,取火者。”他开口说话,声音沙哑破碎,咽喉似乎曾遭雷击。
“是的,酋长大人,我们是取火者。”克佩诺斯抬头回答。他此时正被两名猎手分别按住双臂,咽喉被两面雪亮的刀锋抵住。黑色的袍服沾满尘土与血,双膝跪下的地方,是米鲁德那颗睁目哀号的头。
“我听说你们为知识而活,”豪猪两脚一跨,俯身下蹲,与克佩诺斯正面对视,“那么,知识到底是什么?”
“果实?”豪猪阴阴笑着,伸手轻敲自己脖颈上嵌着的那圈铁环。这铁环紧紧裹住他的整个脖颈,表面精雕细琢的符文散发着幽幽绿光,“看到这个了吗?这是萨鲁提亚人送给我的,我说的不是这圈铁,而是这圈铁里的伤口。”
他陡然间加重了语气,无尽的怨恨蓬勃燃起,咬在他尖锐歪斜的牙口缝隙中。
豪猪用指甲盖轻轻划过符文,将铁环从脖子上卸下,展露出咽喉处深深的窟窿。以窟窿为起点,一道黑紫相间的血肉漩涡旋展开来,坏死的与尚能蠕动的扭曲肉块纠缠一团,死死虬结住他那粗壮的脖子。
“老人,你曾见过这种伤口吗?你曾见过那轰声如雷的黑管子吗?”
“枪……”克佩诺斯用极低的声音说出了一个词,一个在雷山被视为忌讳的词。
“你知道这个词,这可真是……令人高兴。”豪猪用他丑陋的手轻轻拍打克佩诺斯的脸,“那个给我留下伤口的家伙,你知道他把这个七……七一昂……额,见鬼去吧,你知道他把这个黑管子称做什么吗?”他一把掐住克佩诺斯的下巴,恶狠狠地说道,“知识,那个该死的萨鲁提亚豆丁,把那东西称为知识。”
“我,我不予置评。”克佩诺斯皱了皱眉,沉沉地说道。
“我不在乎你的看法,什么吾……吾恩……温米,果实!那什么狗屁的果实!”因为自身的愚钝,豪猪恼怒地向克佩诺斯的面庞扇了一巴掌,“总之,我他妈不在乎!”
“对我来说,那知识就是诅咒。”豪猪猛然起身,自他周身卷起尘土,“我不讨厌诅咒,但诅咒不能拿来伤害我!我要把它牢牢攥在自己手上!”他用力睁大自己那双令人恐惧的硫磺色眼睛,扫视了一遍下跪的取火者们,“我已经取到那诅咒的一半了,萨鲁提亚人不懂得什么叫部落的荣耀,我们死了很多人,但我们拿到了那把黑管子,还有懂得制造黑管子的人,他带来了好多好多图纸,还有各种铁造的小玩意儿,他能把这东西拼成新的黑管子。可遗憾的是,他还没来得及把知识完全教给我们,他就死啦,被脱缰的野狗咬死啦。”
“少废话了,蛮子。说出你的目的吧。”克佩诺斯的语气十分平静,他低着头,双眼始终紧紧注视着米鲁德的人头。
“看来某人不喜欢我的演说。”豪猪再次俯身下蹲,大手一钳,逼迫克佩诺斯抬头正视他。
“你想我们成为你的造枪匠,你这是……你这是痴心妄想!”克佩诺斯目光灼灼,口吐毒火,“我们是取火者,我们是知识的守护者,我们的崇高使命,不是用来满足你那可笑的个人私利的!”
“他不聪明,但他是个好孩子,他……他才不过二十出头……”克佩诺斯拧紧眉心,细密的皱纹虬结环绕,仿佛坏死的肠。鼻血汩汩流出,浸湿了他干裂的嘴唇,滑落荒漠,在那颗被打掉的牙齿四周萦绕蒸腾。
“算了。”豪猪啧了一声,“我可以等下一次。”他站起身来,接过身旁护卫递来的斧头,这把斧头的斧柄很短,短到他单手包住整根斧柄。
我没有看到豪猪挥斧的那个瞬间,只见到斧刃嵌进克佩诺斯脑袋上的那一刹那。
他倒在了荒漠里,掀起缕缕尘埃。我的脑海里再次回闪出那天雪夜,他坐在石头上,面色惆怅灰冷。
“等等!”就在猎手将要操刀夺去我们所有人的生命时,跪在我身旁的赛卡拉高声喝道,“我可以帮你!”
赛卡拉是我在藏书间整理典籍时认识的朋友,他很有智慧,虽向来沉默寡言,但往往只需三言两语,便轻易化解众人心中的疑惑。他乐于和我交谈,也喜欢给我解惑,即便是在我被内宫选中之后。
“赛卡拉,为何是我?”天光从藏书室顶端的洞口垂直落下,朦胧细雨挥洒其间,犹如丝丝银线。
“为何内宫选中了我?为何,为何他们将命运授予了我?”
赛卡拉起手翻动书页,未曾抬头,但朝着我瞥了一眼,“嗯……谁知道呢,上意不可揣摩。”
“也许是因为,我们离上面太远太远。”赛卡拉手指那道天光,哼哼冷笑,自此再未理睬过我。
“你?”如今,豪猪正脚踏风尘,向着他缓缓走去,“你,厉害吗?你知道黑管子是什么吗?”
“我在雷山进修于机械宫,对于这个枪,不,是对于这个黑管子非常熟悉,你完全可以信任我,尊……尊贵而又充满智慧的大人。”
豪猪愣了愣,下一秒便仰天大笑,“你很会讨人喜欢,我喜欢你。”
“公平交易,我喜欢公平交易。”豪猪用力攥住赛卡拉的双肩,将尚还跪着的他大力提起,“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就是……哈,荷,荷组……”
“你疯了吗?塞卡。”跪地的坎诺瞥了赛卡拉一眼,语气凶狠。
“抱歉,诸位。”赛卡拉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如今想来,我大概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这是赛卡拉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不久后,他便骑上马匹,随着猎手们踏尘而去。
我们从滚烫的荒漠里爬起身来,朝着尚存一气的克佩诺斯走去。他怀抱着米鲁德的人头,头上插着一把单手斧,奇怪的是,伤口处毫不见血。
“我就要死了。”他用右手温柔地抚摸着米鲁德的红发,染血的左手则轻轻搭上我的面颊,“莱恩,请记住我接下来的话。”
“我会记住的,我会永远记住的。”我握紧他颤抖着的左手,郑重回答道。
“我们的死亡……绝非你的罪孽。”他笑了,笑得十分悲伤,“坚定信念,向火而行,这是你的命运。”
“克佩诺斯先生,为何是我?”我直视着他渐渐蒙灰的双眼,嘴唇颤抖,话语中不可控制地夹带抽泣,“为何是我拥有命运。”
“为什么?”他撕大了双眼,迸出血丝与泪,“上意不可揣摩啊……上意不可揣摩……”他擦去我眼中的泪,又笑了笑。这一次,他笑得十分温暖。
风沙作响,坎诺无言怒视远方,赫斯高声痛哭,卡诺尔·吉格尼亚则一如既往的面色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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