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年的某一日,与我结婚多年的妻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改变生活的现状,和我提出了分开。我便没有想什么地踏上了独自汽车旅行,寻找着什么道路的故事。脱离了现有的给别人画肖像画的工作,钱在旅行中越花越少,汽车也随着里程数增加越来越破,终于有一天长叹一声,不再挪步。
“我搬离了原来在东京的家,住进了大学同学雨田政彦租给我在小田原郊外的山顶独栋房中,开始一段时长为九个月的新生活。而在这期间发生了一系列难以言喻的怪事,使得那一段时间的生活陷入了某种混乱的情况,但确实也没有对现在造成如何大的影响。雨田政彦租给我的,是他父亲雨田具彦在住进城市里的疗养院前一直居住的兼作工作室的屋,坐落山顶,僻静幽美,作为一个刚刚经历婚姻和工作上变化的人,这是一个说不上多好,但也可以在感受上完全接受的去处。生活会像流水一样继续,不掀起波澜也不完全停止。
直到我在日本传统画名家雨田具彦生活了数十年的屋中阁楼上发现了一幅名为《刺杀骑士团长》的油画。”
以上,是村上春树于2017年出版的小说《刺杀骑士团长》的一些描述,书以一名以画肖像画的画家第一人称视角展开,讲述其在遭遇人生一系列变化后住到山顶小屋,在阁楼中找到了一幅名为《刺杀骑士团长》的画作而发生的一系列故事。全书分上下两册,约553000字。全书大量插入了村上春树对于世界当中存在的象征物、理念、隐喻的思考,加入了村上春树生平的一些真实经历(关于此论断,可以阅读其最近新出的小说集《第一人称单数》)改编而来的情节, 并在小说里探讨在创作者在创作的过程中所经历的各种阶段以及迷人与危险的部分。在小说中,村上春树加入了对“下一代”形象的描写,试图讲述作为没有下一代的自己在年事已高时的人生体验。
全书最吸引我的部分,除了文字一如既往念念叨叨的特色以外(自然,很多人不喜欢揉捏做作的汉语使用方法,网络上发表短评抨击译者的也大有人在),便是村上春树一如既往对故事的执念,或者说是某种偏见——来自一个人的奇特经历不一定要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也确实可以不对他如今的生活发生很大的改变,故事的发生也可以莫名其妙开始,不知不觉中结束,围绕故事的猜想可以不被验证,留下的悬念也自然不应被解开。
许多故事,有的以现实发生的故事或事曾经存在的环境出发,写下许多人交织后发生种种命运使然的事件;有的则讲述完全是想象的理念构成的世界,写下这个世界发生的种种改变。二者无论如何,都是对现实世界的隐喻,理念的故事。那么只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架空故事呢?如果是理念的东西显形在真实世界中呢?又如果,二者皆是真实或者虚假的,又该如何成为一个故事呢?所以,书中出现了那副名为《骑士团长的画》。那是抹在作者所刻画的真实世界中的一道诡异色彩,足够虚假,却切真迫近,而在故事的扑朔迷离之中,象征与现实,理念与隐喻的界限不断被模糊,最终他们在某一处发生碰撞,产生大爆炸那样的东西。
在某一个潮湿阴冷的下午,我在放学回家路上的树林丛木间拾到一个重重的深绿色铁盒,上面依稀涂有迷彩,但刮痕严重,一眼便知使用者没有好好保护过它,或是它已经有了多年的历史,说不定是从哪一个年代开始流传下来的旧物。
铁盒盖得很紧,却没有锁,我用啃剩下的指甲使劲掰了半天,终于在即将累倒前轰然打开铁盖,里面一堆零零散散的牌从里面炸开,不少掉在地上。我心里一惊,重新将铁盒盖住,蹲下身开始捡拾掉在地上的牌。好在那些卡牌无一例外都装上了卡套,并没有沾湿太多,等到我捡起全部卡片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在不经意间拥有了一个巨大的宝库:这个铁盒里装了几十张包装上好的游戏王卡片。凭我多年观摩野牌的经验可以得出,这套牌型质量上乘,搭配合理,牌面珍贵,召唤卡魔法卡陷阱卡彼此纷呈,都能起到重要作用。
在一片无人的小树林捡到如此无主秘宝,作为一个从来都买不起卡组的穷孩子,我对牌局的全部参与基本上就像是多年后我在我居住的城市里一个名叫后海的湖旁遇见的一位大哥,他当时站在一朵人群组成的花苞外围,踮起脚来,双目炯炯窥向人群中心。我也好奇人群为何聚集,于是走近,那位大哥正好背对我,在我接近他直到大概三米的时候,他突然抬起头,转动脖颈朝身后猛啐一口,用极其地道的本地口音大叫一句:
五秒钟后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叫,赢者大声疾呼,败者扭捏低骂、试图复盘。
我回想起这一幕,也能看到小时候看别人打牌的自己,但人类应该是一种会不由自主地会自我安慰的动物。
在捡到那个神奇的墨绿色铁盒前,我从未想过我有一天会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游戏王卡组:每一张都经过精挑细选,仔细叠进另外购买的卡套里,用一个精致的铁盒加以储存。它们仿佛从来就不应该属于我,甚至是不应该存在属于我的可能。但我就是在小树林里捡到了那个铁盒。很久之后我把这些事情归类为巧合,但以前我把它归结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也许是那天大雨使得我可以借口晚一点回家,这样就能放学之后看一看别人对战游戏王;也许是和我同路的那个女生前几天的时候突然开始讨厌我了,放学总是径直独步回家;也许是因为那天我的口袋里刚好有五毛钱,而我决定换一条回家的远路打算尝一尝小卖部辣条的新品种......总之有这样那样的原因,但终于产生了这样的结果。结果总是确定唯一的,所有能够解开的方程式的解。便是我现在拥有了这个墨绿色的铁盒,和一大份我没有资格梦寐以求的卡牌。
我蹦蹦跳跳回家,进家门之前把铁盒用餐巾纸包好,藏进我家门口的电箱里。我的父亲每天都会翻查我的书包,他不会听信我的诚实,认为我没有能力购买这样一份贵重的卡牌;他也无法认知这套卡牌的珍惜程度。他只会意识到我正在参与无关于学习的一系列活动,在我那个年纪的我父亲眼中,此类活动严重程度不亚于结交混混,与人恋爱。自然,我通过了他无用的搜查,但却没能躲过理所应当的失眠。那天晚上,我脑海里游离着奇怪且明亮的光线,它们时而组成操场的形状,时而画出我的轮廓。我高举着左手,食指和中指紧夹一张卡片,卡套在光的流边中不断闪烁,感觉将要逼迫少年变身,逐渐高大,逐渐沉重。
第二天起来,我自然没有睡好。但我依然绕过我父亲的视角偷偷拿到了铁盒,将其安置在我书包狭小逼仄的空间底部。放学过后,我兴奋地叫上我的前座,向他展示了我的铁盒,并告诉他我们扬名立万的时刻已经到来。
我信誓旦旦。曾几何时我们都是花瓣外层,只能在遥远的宇宙边缘一瞥中心的灿烂,叹呼世界之奇。但我们现在搭上了冲向中心的超光速飞船,可以一路欢歌,不顾一切。
我们大咧咧来到操场,走进花丛。随便找了个人堆,坐下。我把笨重的书包挪到身前,从侧袋中掏出那个闪闪发光的墨绿色铁盒。铁盒完美反射了所有来自宇宙的光,将其一一分解,放出我在梦中看到的柔软色彩。
辫哥,长大之后被我称为大辫哥的角色,是在我和他都还没毕业时,学校的高年级风云人物。我小学时对他的印象除铁盒事件以外,只剩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样的词,虽然他从不违法乱纪,但欺负低年级到高年级的各类学生,他从不气软。他小时候就剃光头,可后脑勺永远留一根发辫,扎成麻花,像坨缠起来的大便。
我们不知所措,实际上听到了辫哥这两个字以后,我和前座便开始瑟瑟发抖。我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力,虽然我作为一个边缘人物从不了解学校大大小小的混混,但我为什么会不知道这副牌是大辫哥的呢?我虽然未曾拥有过自己的卡组,但我每一天都在做一名勤勤恳恳的苞瓣,做一个合格的场外观众,记下所有人的卡组和他们的强力连招,俨然是任何一个商业联赛粉丝的专业水平。可为什么我会不知道大辫哥的铁盒和他的卡组呢?
我生长的城市在南方的某个平原城市里,夏天有时会突云转多雨。在我读初中时某个下午,当我在课堂上无所事事看向窗外时,天气以惊变的速度从晴朗转为暴雨,正如那天放学后我和前座并排站在坐在操场上乒乓球桌上以及周围所站小弟的大辫哥面前一样,我在教室空调的干燥中感到了黄昏被遮住那天的濡湿,突然想通为什么我不知道那个墨绿色的铁盒属于大辫哥。
他收集,他抢夺,他指使。那一定是他的牌组顾问为他精心设计的牌组,没有弱点,端庄优雅。于是他可以靠各种手段,买也好要也好怎么样也好,总之凑起这一套几乎可以在我们城市中的任何一所学校操场上称霸的牌组。但他不用,他在乎蛮力赠予他的拥有,体会权力美酒的前晕余韵。在教室里,我淋着雨,一边流泪一边向大辫哥说对不起时的狼狈模样,对着面前的数学书呆若木鸡。
一根断裂的粉笔头砸向我,提醒我不要发梦,回到现实。
实际上,在这个多年后如此被我写下来的故事结尾,忽然让我意识到我和其他同学都曾经对他的家庭有过猜测,只是一切都隐于深浅不可知却可以捧水嘬味的时间之河中,早已流远。正如大辫哥本人一样,他的家长也同样是每一次家长会或是大辫哥被请家长时学校学生所关注的焦点。所有小朋友们都在期待他的父母是某种和他一样霸道的有钱人,这样能为他的行为带来合理化;另一种是希望他的父母压根就不来开家长会,只有他的祖辈来代为参加,这样长大之后就会有人顺理成章地分析他其实拥有和别人完全不一样的悲惨童年。但没有,他的父母就像所有人的父母一样,正常,关爱孩子,有点木讷,市井。
我和那个墨绿色铁盒子的故事短暂地闪过,好像没有改变我的人生也没有改变我的生活。
在读这本书期间,我从一个城市搬去了另外一个城市居住,生活环境上发生了像是书中主人公一样的转变,当然,我只一人住很久,所以便不会有像主人公在书中所经历的各种社会联系上的纠葛。我以每日上班作为工制,也不会有工作之外的事情需要我写一篇什么东西,或者是参与一个什么项目。说来惭愧,我读书的专业是计算机科学和游戏设计,而这两门专业在我所亲身经历中都几乎每日在鼓励你学习各种各样的编程知识,主张动手上砖的实践。但我从来对一行行的代码就没法提起足够的兴趣——我固然觉得那是一种神奇的创作,一行行,通过各式各样程序员的大脑搭建在语言的宫殿上,像是在游戏中找到达成目标的路径。他们拥有高度友好的社群,你可以看到他们乐于分享自己智力产生的结果......但每次当我下定决心坐在电脑前告诉自己“好的,接下来把这一门语言弄明白”的一个小时之后,我都不得不找一些使自己能够持续专注的食物或方式让自己眼皮不那么沉重。
所以后来当我想去做游戏的时候,我发现我能够选择的方向其实非常有限——或者说我就是义无反顾想去做某样事情的时候,我已经失去了选择的资格。于是我慢慢读着《刺杀骑士团长》,换了的城市居住。其实在得到现在这份工作机会之前,我几乎是已经放弃在原先的城市继续工作下去,因为我在某一个时刻产生了很坚定地动摇,我觉得如果有一天我要做文字方面的工作,或者说拥有去做文字工作可能性的话,那我就必须要现在做好一些准备。于是我将我的住的地方(座落在那个城市一个我特别喜欢的Loft公寓,我很喜欢周边的生活环境,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要再搬去那里住)转租给了一个刚刚失恋的日本女孩,将我原先从朋友那里拿来的《刺杀骑士团长》送给她,搬回了我的老家。但我一回到家,我就得到了现在这份工作机会,于是在还没来得及买第二套《刺杀骑士团长》前,我又仓促地搬来新的城市。所以,继续学业的计划暂时搁置,体验生活的心从未止歇。在看完《刺杀骑士团长》后我能够感受到的最强烈的情绪,是我不由自主地持续告诉自己。
“我也可以写。写成这样,我也想给别人看,看到了之后让别人也想写。”
这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有的一个貌似很合理的看法,我总是会在想要对一个作品(这里应该只适用于文字,于我,因为我也没有更多技能)产生看法时让自己使用一个标准,就是问问自己熟读了这部作品之后会不会产生一种想要写出这样作品的冲动。初中的时候读莫言,考试的时候总是刻意让自己使用白描,却技法不精,写完一个故事连字数都不够。
“你以为你学得来那些大师?”我的语文老师讲评试卷时当中读完我的作文,读毕讪问。
后来她说,要想学习更复杂的文学,得到了高中去学鲁迅的杂文,我对这一件事印象深刻,因为那时候我已经读了不少鲁迅先生的杂文,但说读懂是现在说不出来的话。后来这件事变成了我努力学习考上高中的动力。
所以,我倒从没停过笔,写了很久很久,写的时候总是会模仿别人写过的东西的语气,不论是现实主义还是魔幻现实主义,西语翻译腔还是日式翻译腔,现代诗歌还是古典词曲。但我至今也没真的学会谁的语气,也依旧没看懂鲁迅杂文。
但当我终于看完《刺杀骑士团长》之后时,我似乎也产生了想要猜测作者之心的动机。也许他和我所想的所谓心意和想法,是同一种不可以被具象的理念?而他是否将自己看到的小说比作《刺杀骑士团长》这副骇世惊俗的画作,将自己写作的动机比喻成需要谋生才去画的肖像画,和自己会突发奇想所作的“白色斯巴鲁男子”和“林间小径”的画作?又或者是出于对他人之感情和所托画的“秋川真理惠肖像”?而那些我所猜疑的他人:柚,免色涉,与我交欢的人妻,汽车旅馆的女子,白色斯巴鲁男子,是否成为了我画作内容,即作者写作的素材和灵感来源呢?也许我们要禁锢住自己不做过度解读,但我偏想做冲锋陷阵的战士。于任何一个人,在完笔于其作品之后,作品都对他来说已经死去,对读者来说却是鲜活的,即便我的猜测都藏在第二册书中那流动的隐喻、双重隐喻之中,无法被掏出明说,但我也要将真理的太阳从墨色的河流中拔出,照亮时间的世界。这是我的想法和态度。是我的决心。
写到这里,关于我读完《刺杀骑士团长》后想到的一部分东西,也终于是能作为文字被写下来。而里面的内容无外乎叙事说理抒情,又和别的所有文字没有任何不同,仅能算作是我个人的一些感想,甚至是为了写一些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打了《刺杀骑士团长》读后感的名号,塞以私货,帮助自己。我倒不愿意相信人是因为自私才会这样做,我更愿意说我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表达我的感受。条理太清楚的话,我倒完全会说不清楚。
最后,我非常推荐你读一读村上春树先生的《刺杀骑士团长》,这是个温暖的故事,希望这本书同汽水和冰淇淋陪你一道,度过这个温暖的冬天。
评论区
共 10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