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上海很遥远的一个国家在传说中也确实存在一个叫理查德的城市。名字是从英文翻译过来的,英文叫“Rizado”,也有翻译家说这是罗马音,所以应该叫“里查多”,但大家还是统一了称呼叫“理查德”,原因不外乎很久之前有一名大作家写了一本小说,叫做《通向理查德的路》。
故事讲述了一位来自上海的创意行业的年轻人终于有一天受够了没完没了的加班和无理取闹的甲方,终于有一天下班之后决定租辆奔驰房车,买上一堆吃喝与拌饭酱,开车去理查德,书讲述了一路上的冒险故事。书是完完整整的小说,以年轻人为视角的故事情节为主,倒没有很详细地介绍一路人上的风土人情,总之一直有公路,也一直有车的燃料补充,对这些细枝末节的旅行琐事吝啬笔墨,仅作寥语,所以完全不能当游记看。顺带提一句,主人公在经过贵州和四川的时候,作者倒是着重描写了风土人情,以至于读者一下子都不知道主人公的行进路线和方向,也不知道去理查德究竟该往哪个方向走,令人困惑。
但除开人们所关注的游记性质的部分,小说本身题材非常吸引人:年轻人花光了工作好几年的积蓄租下舒服的房车,车刚开到徐州,就在国道旁遇见一位面容干净、形音俱佳的男孩子(主人公是一位干练的杰出女性)企图拦下一辆顺风车。起初主人公并不想搭他(吃喝毕竟有限,拌饭酱也要到网络上才能购买),但男孩直勾勾地看准了这辆舒服的豪车,大剌剌挡在车前,再叫爹叫娘,哭着喊着问主人公能不能带他去内蒙古的鄂尔多斯找自己离家出走的妹妹,主人公一听见他妹妹的失踪便心软下来,答应带他去鄂尔多斯。由此两人开始了漫长的旅途,伴随彼此直到书的终章。小说上市即售罄。读者们,哪怕不在上海生活的读者们都向往着书里所描述的生活:甩掉眼前的生活,立刻出发前往远方理查德。书籍抓住了当时的社会现状,一下成为现象级的作品,以致当时上海浦东临港有好几家新创业的互联网公司人员流失情况非常严重,甚至有相当一部分人是违约辞职,人突然也找不见,联系上的时候已经在敦煌或是云南某个村落里租下了一套小房子,准备定居事宜了。当然这本书并不是现在要讨论的重点。
就像意识和生命是如何起源之谜一样,世界上一直存在一个问题,即便小说出版之后也不能解决,虽然并不严重到需要在联合国提出议题来解决(没人这么做过),但却一直都是人们会在茶余饭后讨论起的热门话题,这个话题大概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兴起,即理查德这座城市具体在哪个国家哪个方位,它的历史和现在客观存在又是否能被人类所观察到。首先可以确定的是,这是一个来自人的国度的一个人的城市,肯定不是妖魔鬼怪;其次可以确定的是,从上海出发一定有一条路可以最终到达理查德,那条路就在那里。
这条路肯定很长(理所当然的,从国内出发去哪个国家开车都需要很长时间),也不一定是土路,可能有水路的部分,水路的部分应该和开车去新加坡一样,在东南亚陆地的尽头会有一座桥,或是轮渡。但这座城市的具体位置,并没有人知道(在哪个大洲啦,哪个半球啦,在巴尔干还是在格陵兰啦,经纬度啦,没人说得上来);也没有人去过这个城市(哪怕声称自己去过,小说作者明确表示自己对理查德的描写都是把自己做梦梦见的城市记下来写上去的,最后呈现出来的状态其实更像是多哈、科尔切斯特和上海的结合体)。
这个城市会发生新闻,有个名为鲁伊安·提利修(Lucian·Telixiu)的市长,还有其治下的一个城市议会,经常会在世界上各个地方的各种报纸里刊登一些关于他最新要颁布的市民政策,类似于要修缮城市里已有的流浪汉收留所,和宠物狗脖颈处必须要有绳状物品和主人身体相连,其长度不能超过主人自己的双臂臂展等鸡毛蒜皮的小规定。和当时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国际风浪相比,他在各个报纸上刊登的这些政策显得笨拙可爱,独树一帜。所以其人形象在国际范围内还算不错,英国一家报纸称他为“小鼻子市长”,用以对他颁布的这些亲民政令来给本人贴上积极的标签。所以当《通向理查德的路》发售后,有向往理查德的读者非常热情地自发将书籍翻译成英文的版本,准备寄给鲁伊安市长,但那位勤劳的读者在翻译该书至第三章,也就是主人公到达了鄂尔多斯那一章时,突然在某一天早餐吃煎蛋包香肠的时候,发现自己并没有这位市长的通讯地址。勤劳的读者打了电话给当地报社,询问他们是否会有理查德市长的地址或是电话号码,接线员显然对这个问题感到了困惑,并且表示需要询问一下报社的编辑,她也表示之后会将结果通过电子邮件的形式告知给读者。
当天下午的时候,读者收到了回信,信中编辑热心地告诉读者,实际上报社也没有一个具体的街道地址来和市长保持通讯,绝大多数时候,他们都会直接收到来自市长的电子邮件,里面包含了第二天要刊登的内容,绝大多数都是市长对于最近时局的一些看法,以及要颁布的一些政策。编辑将理查德市长的电子邮件地址发给读者,并表示一般来说市长会在邮件发出后第二天中午十二点钟统一回复。读者将自己的译本发过去,并附上了小说的封面照片和自己写的一点感想,用的是英文。一开始他担忧市长并不会回复非公事的邮件,但第二天中午十二点,他收到了来自理查德市长的回复,用的也是英语。理查德市长对译本表示由衷感激,并会争取抽空尽快读完,但最近理查德市区中心的交通问题属实让他有些头疼,“车辆太多了,在一些老城区的路段会‘幽灵堵’,现在在想办法通过增加单行道的方式尝试分流”,来信还附上了一张理查德市中心的高清照片,高楼不多,但气候宜人,车确实很多,看得出来和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都不一样,但也和世界上的所有城市有着必要的相似。那张照片还展示了理查德市中心的地标建筑物:是一座散发着银色光满的,玻璃状圆面三棱锥,底部硕大,尖部柔挫。
很多年以后的一天突然有一位年轻人对理查德这座城市的存在提出质疑,贴出了各种各样理查德不存在的所谓论据,舆论哗然,但就在声浪已经逐渐确定理查德是老人们的某一个群体杜撰出来的一个目的不明的道具时,那名年事已高的读者拿出了当年理查德市长给他的回信,展示出了那栋玻璃状圆面三棱锥的建筑。流言瞬散,年轻人的声誉毁碎破散。人们从此依旧坚信理查德市的存在。
但气盛的年轻人没有罢休,在质疑精神的驱使下,他继续通过万维网来搜集各种各样关于理查德市不存在的证据。他的坚持不被人理解,一度遭到歧视和侮辱,但在他始终如一的女朋友的支持下,他顶住了来自社会舆论的巨大压力,提出了《理查德市是否存在的终极五问》,其中内容如下:
路是否通向理查德市?
为什么从未有人去过理查德市,也从未有人来自理查德市?
为什么理查德市自从鲁伊安·提利修(Lucian·Telixiu)后就再也没有过新市长的消息?
为什么没有理查德市的经纬度信息公布?
理查德市靠什么来养活自己?从未有任何一家公司与理查德市的公司产生过贸易往来。
年轻人将《五问》拓展,撰写了一本论证理查德市从未存在过的同名书籍,书围绕上述五个问题展开,整理了从人类最早对于理查德市的记载到现代社会对于理查德市这个城市意象的文化再创造,从各种各样的论据出发,最终提出结论:任何一封书信、一篇报道、一部电影、一段音乐、一首诗歌、一场戏剧、一本小说都不能回答《五问》中的任何一个问题,也没有直接证据证明理查德市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在书的结尾,他激进地描述自己的观点:
“没有任何一件事情能够回答这世纪般的五个问题,甚至毫不夸张地说,甚至都没人有办法证明这五个问题是否成立,但这些没有意义的问题摆在这里,恰恰证明理查德市的传言是虚伪的、滑稽的对于人类的一种戏弄、一种把玩。无论是谁开始了理查德市的传言,都应该被揪出来遭到世人的痛骂。”由此可见其情绪之愤怒。书上市之后再次引发了讨论,但讨论并不围绕理查德市,而是许多人都对作者经历的侮辱和谩骂产生了同情。他们坚定地认为是舆论将那位博学多才的年轻人逼成了如此愤世嫉俗的样子,于是便开始呼吁所有人(尤其是互联网)应当在发表看法时保持友善的态度,哪怕这些看法没有经过仔细独立思考。
年轻人得到了他一开始期望的尊重,但他很快发现这种尊重只是地球上所普遍存在的湛蓝色泡沫顶上的一层薄纸,或者多年之后他会选择对自己要求更严格,将这种情绪归结于自己想要得到的尊重更多。他发现自己希望的并不是来自于人们出于同情而抱有的尊重态度,而是相信他说的话,相信《五问》中所有的结论,相信理查德市并不存在。他出席了各种各样的座谈会,记者会,甚至《五问》被一部电影制作人看中,要买下它的电影改编权,和《通向理查德的路》一起拍成一部电影,他也被邀请前往电影发布会。
在这些所有的公众活动,他依旧保持着自己的态度,向所有出席发布会的记者,明星,导演和粉丝们不遗余力地阐述理查德市并不存在的观点。但后来他感到了一种徒劳,他发现没有人在意他说的话内容是什么,但又对他保持这样一种观点和态度感到崇拜和尊重,他意识到只要他们并不真的相信理查德市是一场谎言,但他们在意的是他是否相信理查德市存在,以及,他们需要他摆出他不相信理查德市的姿态。他感到悲伤,不过好在科技足够发达,信息足够便捷,距离足够接近。在互联网上逐渐形成了一批对他的理论深信不疑的拥护者,他们在各个发布言论的平台组建聚集地,每天都会交流关于《五问》当中的各种内容和自己在生活当中获得的关于理查德市不存在的各种证据——这些证据本身有时也被质疑真实性。
他有时会被邀请去这些聚集地和来自互联网的拥趸进行一些互动,有时他自己也会发表一些新的对于理查德市存在理论的新思考。但随着时间慢慢流逝,在他心里理查德市所缺失的那道影子逐渐随着世界的变化而清晰,他逐渐知道自己此生需要证明的最重要议题是什么,以及该如何去证明他。于是他在某一天用书赚来的钱买了一台丰田大房车,准备好吃喝与拌饭酱,在所有的互联网平台上宣布自己将亲身踏上前往理查德的路,并全程网络直播,用实际行动来证明理查德并不存在。临行前一天早上他躺在床上,光着身子问自己身边相爱多年的女朋友想不想和他一同进行这一场伟大且歇斯底里的冒险。如同那本小说里写的一样,他们冲去上海市普陀区一家民政局,在当天排到了队,拍了两张红底的合影,领了两本红色的结婚证,然后一同坐上前往理查德市的丰田房车。路就在上海市去延伸出去的方向,那条路空空旷旷,没有绿色路牌和规整的白线,他在即将踏上那条路的时候看到路延伸出去的地方依稀有远山和鳞云,和一切旅程起点的景象无处二致。
他突然明白了世界上所有人都知晓的一个事实,也是作为真理存在的定律。他流泪满面,为自己身边不离不弃,依旧陪着他直到现在的妻子:理查德市是一座不容置疑的、千真万确的存在于世界上的城市,它就在这条道路的末端,或者可以说它存在于每一条延伸出去的所有城市的路的末端,这些路都可以前往理查德市,而所有关于理查德市的记载,那本小说,还有自己写的《五问》,都在不断地告诉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理查德市的存在,坚定,如同英雄的意志一般钢铁。或许可以说所有的路都通向理查德,而在这条注定了结果的路上,他并不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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