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的洗漱是一场挣扎,不仅仅因为前一夜困倦至极、囫囵睡去。我把假牙从超声清洗的水杯中打捞出来,装回口腔。这不是必须的,它们不会腐坏。我甚至不介意食物残渣的味道,久而不闻其臭。我只是更喜欢嘴里毫无硬物的感觉,咂着自己的舌头入睡,唯一柔软之处。
洗手台上摆满用于清洁保养各种材质的瓶瓶罐罐,包括硅胶、塑料、金属或人工毛发;还有不同形状的刷子喷嘴,适用于各种表面和缝隙——我逐一使用,目的并非出于虚荣。所有的广告都说,想提高义体的机能,延长使用寿命,非如此不可。
外骨骼增强过的手腕和脊椎,植入的改善视力的镜片,一点点填补的头发,都是入门型号,朴素实用,对靠整日体验超梦谋生的文字工人来说。
我急于开始工作,在混沌无梦的睡眠和堆积如山的等待我评价的新款超梦之间,只有这一点时间属于所谓现实。洗手台上方镜子里的脸苍白冷漠,美丑莫辨,也并不重要,对我来说甚至不值得为它去一次诊所,反正坐在超梦装置前,打开邮箱,就有无穷无尽的脸供我使用端详。
今天最醒目的投稿没有发件人的名字,没有标题,想必又是哪家制作公司新来的实习生犯的错误。带着一点开盲盒的兴奋,我将它的附件导入头环,体验开门见山,黑屋子里一环雪亮的顶灯,四周冰冷,让人的皮肤瞬间进入应激状态,然后就有从未体验过的剧痛从腹部席卷全身,因为毫无准备,我居然疼晕了。
“操,我这是得罪谁了?”这是意识的短暂混沌之前,我脑海闪过的最后一个想法。
给超梦写评价是份不错的工作,但没有看起来那么容易。老板在给我的面试邀请里就写清楚了,福利只有体验不完的超梦和尚可糊口的工资,职业风险里却有成瘾、精神失常和丧失劳动能力。“上一个干这活的小子干了仨月就半个字都写不出来了,只想看,不能写,不就是丧失劳动能力了吗?弱鸡。”老板银白的手指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残影。在绝大部分超梦宣发被几家巨头垄断的行情下,干着从大佬牙缝里捡肉渣的工作,老板有资本瞧不起弱鸡。我只管写,杂志上发表什么他说了算。如何拿到钱又不被寻仇,是他这些年身上换了不少零件儿才学来的本事。
干了三个月之后,老板发现我没辞职也没突然消失,交活的质量甚至还稍有提高,才开始聊起我的十几位前任的下落。
“伙计,你有发现自己口味越来越重吗?没有就好,我当年也没有。”老板递给我一瓶啤酒。每周我们会去他家附近的酒吧碰一次头,他觉得干这行没必要花钱租办公场所,我同意。
“重口的也看过几次,图个新鲜,不喜欢。”我接过啤酒,实话实说。
“我招的第一个写手就是商业大作看多了,麻木了,混地下圈子去了。”
我没追问怎么挂的,没什么难以想象的。地下黑超梦圈有多种死法,被绳之以法的倒还能活下来,但留在圈子里的,不管是精神崩溃、制作事故还是帮派争斗,都能要命。
“那你精神状态最近如何?”老板见我沉默,又不放心的问道。
“还那样,怎么了?怕我也精神崩溃,起诉你要医药费?”
“嘿嘿,那都是小事情,反正你也告不赢。”老板死皮赖脸的笑道。“我啊,赔钱事小,没命事大。武器化的义体也没那么贵,要是不经常关心一下,万一你突然发作起来把我崩了呢?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我觉得自己肯定是碰上什么重口味恶作剧了,又猜不到是谁干的。为避免物料泄露,这个投稿地址只有老板和几个对口的宣发才知道。老板肯定不想开天窗,没必要这样试探我。是我哪次的差评得罪了人吗?众人皆知,没有跟老板使钱不能改的评价,何必针对我呢?连我都不确定如果自己的岗位换了人,客户和读者到底能不能发现。虽然进度条显示那个超梦还有很长,但好在开篇的疼痛仅仅持续了几分钟,我也随之清醒过来,按下暂停,扯掉头环。
急于回到超梦世界的冲动突然消失了。要不是清楚的知道制作商不可能自砸饭碗,我几乎就觉得那是什么成瘾戒断特效产品了。剧痛留下的恐惧和满脑子的猜测让我坐立不安,在冰箱和橱柜里翻了半天,只找到一个皱巴巴的茶包,扔进杯子,打开龙头注满凉水,第一口是纸味儿的,慢慢才有淡淡的茶味泡出来。我含着一口恶心的淡茶水,皱着眉头看着窗前的遮光帘,已经记不得上次打开它是什么时候了。
我住在多年前的小型建筑里,房东懒得管理,窗帘后还是老式窗子,窗外各种小买卖或大公司的霓虹灯和全息屏昼夜不停,过滤不掉,令人心烦。我不需要景观,帘子一拉,工作和睡眠都不误,就捡了繁华城区里低房租的便宜。
此时的大屏幕正在播放M主演新超梦的预告片。M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名的女人,如果不是最有名的人的话。她是最早开始独立制作超梦的人之一,从小成本,到万众期待的大制作,记得她最初模样的观众的记忆都已开始模糊,而她如今的样子,已经变成了家喻户晓的“最美义体”。
然而超梦明星层出不穷,真正让她地位不受挑战的还是她初成名后创立的科技公司,如今美容类义体的垄断者,以及义体子宫的专利拥有者。前者给她带来了无尽的财富,让她可以将后者变成免费的服务,给所有人免费使用。
我在两周前拿到了M这部叫做《自由女神》的新超梦首发礼的邀请函。碰头那天,老板一进酒吧的门,就把定制版的全息平板终端拍在了吧台上,背面有一个巨大的M字母,放平后触发的开机视频就是M那张自信微笑、闪闪发光的脸。
“你自己怎么不去?”我觉得先不能接手,得问问清楚。这种重大项目,又有光鲜亮丽能跟大佬攀关系的活动,从来都是老板自己去的。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看你小子火候差不多了,能撑起大场子了。”老板一边把平板往我手里塞一边说道。“而且最近写稿不是挺累的吗?去跑个活动,就当福利啦。”
我盯着他,不接话也不伸手:“你不跟我说实话,就不怕我去了搞不清楚状况得罪人吗?”
“唉唉唉,哎哟喂,果然骗不过去啊。”老板摇头晃脑,唉声叹气。“那个吧,M出品的超梦,别的都挺好,就是她总在里面搞各种男的,虽然没到成人梦的程度,但也实在不是我的菜啊!”
我一想还真是,M一向以出品女性或性取向为男视角的大型超梦制作著称。我没完整体验过,但也在各种精选合集和评论里看到过。其中最著名的是一个鉴定性向超梦榜单,M之前的几部长篇都名列前茅。
老板见我不说话,有点着急:“我没有说你就喜欢搞男的的意思啊……对了,也没有说男的喜欢搞男的就不好的意思。你就当去体验体验,M公司宣发活动的预算可是很有诚意的哟!”
我接过平板,一边查看一边点头。这是我入职三年来第一次出公差,想知道老板为什么不去是出于好奇,自己想去也是出于好奇,顺便还让老板额外欠了自己一个人情,挺不错。
窗外M耀眼流动的全身曲线提醒了我,发布会的正日子就在三天后的截稿日,所以今天的稿子愈发非写不可,否则这周就别想睡了。我把杯中冷茶一口气喝下肚,回到躺椅上,深吸一口气,再次戴上了头环,进入工作状态。
我很久之前就发现,在体验超梦时,自己无法做到大多数人那样投入。我的体验只比看电影深一点,能够代入超梦主角的感官,但情绪融合并不好,总有个声音在脑后不肯闭嘴,发出类似“进展太快了有点假吧”或“这个套路我见过”之类的评论。这个看似完全无用的天赋让我对超梦从未上瘾,却始终对其保持了极高的热情。用我前女友的话说,就是我始终在寻找那个能让我上瘾的超梦,那种无法满足的状态比瘾君子更令人无奈。
所以受教育结束后我没有进入分配的公司,而是一边在超梦街机厅里打零工一边找超梦相关的工作。独立制作和剪辑的短暂尝试以失败告终,被长时间的固定在同一个自己并不投入的超梦上和我的天性正相反。宣传发行被大企业垄断,我早就知道自己不想走那条路,不仅仅因为不属于自己的时间表。和公司生活配套的体面衣着、住房、种种消费乃至话术,在我看来都十分可笑甚至引发不适。如果不是收入低到吃不饱饭还有人身安全风险,我宁愿在街机厅里打一辈子工。所以现在的老板正合我意,他充分了解我的价值,却又懒得管我,甚至懒得换我,我永远不会告诉他,但他的风格在我心目中是完美组合。
还有一件一定和我对超梦的执着有关,但不知是否有因果关系的事,那就是我从不做梦。睡眠之于我,就是结束五光十色一天之后的一片空白,或者说一片漆黑。“就好像你的潜意识被关闭了。”前女友是学心理治疗的,我敢说我们当初的关系至少有一小半是建立在她对我的研究之上。“理论上应该是源于创伤,但你完全没有别的症状。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人工干预能达到这么精妙的操作。”她啧啧称奇。
原本以为自己的不同只是概率问题,就像如果世界上有足够多的土豆,总有一个会长得像人形。但在那天晚上突然开始做梦之后,我突然很想跟前女友更新一下信息,再问问她,我的潜意识到底是怎么了?
这份工作的另一个好处就是集中注意力很容易,一边浏览内容,一边记下即时感想,最后再查资料,稍作整理。几个回合下来,一天就过去了。我抬起头,发现窗帘没拉回去,外面的灯光到了晚上亮得歇斯底里。夜间起了雾,或是来源不明的烟,散射混淆了颜色,远远看过去,M的完美的边界好像被胡乱涂抹过。
微波炉在解冻冰箱里拿出来的食物,我吞下营养药丸,光标移动到那个来历不明的超梦,点删除,又取消。我觉得这肯定不是什么误会,而是圈套,但只要我不打开就不会中招。至于我是否信任自己的好奇心?拜托,猫早晚都得死,死于好奇也没那么糟糕。
“行吧,我郑重宣布,保留自己作死的权利。”我自言自语,关掉机器。
梦到那个女人的脸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家里进贼了。我想出言嘲讽,因为这房间里几乎家徒四壁,我身上的义体毫无再售价值。“你偷错人了。”我还能操纵自己的嘴,但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再稳定一下情绪,发现她只是看着我,没有动作也没有语言,甚至身体和背景都模糊一片,我的眼前只有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我是在做梦啊!”一瞬间大量的情绪冲刷而过,好像它们已经被贮存已久,但始终毫无波澜的安静的呆在那里,但一旦找到出口,会奔向自由毫不犹豫。我感到前所未有的不知所措,眼前起了一层水雾,身体开始战栗。
“你是谁?我好像见过你。”我知道她听不到,不会回答。她看着我,但目光几乎穿透我,并没有聚焦在我身上。那目光的表面疲惫而平静,如果让我形容,最贴切的词可能是哀伤,但如果让我感受,我会毫无道理的觉得它充满爱意。
无法交流,无法求证,我烦躁不安。可我并不想迅速摆脱这梦境,我不知道其他的人的梦是不是这样,我想不是,它无限接近我理想中的超梦。这么简单又如此有力,怎么可能是容易获得的东西?
我不记得我的第一个梦是如何结束的了。我到底是在她的注视下进入了更深无梦的睡眠,还是她的存在戛然而止如同打开又关上的门呢?总之她一定是不想惊醒我,这一觉竟睡得比平时还要长而稳定,再睁眼已经接近正午。我以为自己会一跃而起,迫不及待地坐在机器前,但事实是,我竟罕有地在被窝里放空了一会儿。反正今天的计划无比明确,今天将是我已知和未知的分野。而在注定坠入那个未被我删除的超梦之前,我可以把自己已知世界的时间线再延长一点点。
“好吧,说实话,要不是那么疼,可能早就开始了。”在开始行动之前,我觉得自己还是得面对这一点。幸好我的超梦体验系统是专业版本,我戴上头环,打开预览模式。“我操,还有这个……”因为这个超梦原本的时长很短,要小心翼翼地在预览里推测着疼痛结束的时间。而且它显然没有经过太专业的编辑,情景杂乱,难以预测,所以刚看到一个吸引人的画面,我就从那个时间点扎了进去。
“妈的,怎么还是这么疼!”我没来得及沉浸的所想和超梦主人的感受瞬间融合。我在预览里看到的是一对女人的胸部,但没想到上面还挂着个小小的婴儿。泪水开始在眼中汇聚,因为疼,要忍住把他薅下来的冲动,还有仔细观察了他一无所知全神贯注的样子之后,居然被他的努力感动了。我伸手去摸他还有点皱巴巴的热乎乎的皮肤,突然一阵焦虑袭来,我真的能养得活他吗?
一段混乱的空白之后,又是一片黑暗,我在失眠,极度疲惫。我想到冥想教程说要专注自己的呼吸,但我的注意力全都在房间里的另一个呼吸上。不知过了多久,急促而响亮的婴儿哭声响起,我抱起他,喂奶,换尿布,安抚无效,他哭得愈发凄厉。“没关系,没关系。”我默念着,将他紧紧拥在怀里,在房间里慢慢踱步,一圈又一圈。“都会好起来的,我不会丢下你,我能丢下你吗?”
“留痕并不难,难的是抹去。”在我想到这句话的时候,她也说出了口。经由她的眼睛和手,我第一次面对一个不可能撤销的责任。它不是战场上丢失的四肢,也不是暗巷诊所里被换掉的五官和皮肤,甚至不是我因为缺乏户外活动维生素D补充不足坏掉太多干脆全都抛弃的牙。在夜之城生命并不可贵,永生离我们很近。我听着他小小心脏疾速跳动的声音,闻着他身上混合着淡淡尿味和奶发酵的气味,让他尖锐的哭声在我的心上留下抹不掉的划痕。
我放下终于平静的婴儿,在黑暗中静静注视了一会儿他的轮廓,推开洗手间的门。那是一个贫民区蜗居里最常见的洗手间,到处都是已经难以抹去的陈年污垢,和说不上是哪里渗漏出的潮气,还有一面已经斑驳了的镜子。镜子,我的心跳开始加速,但此时我已经无法分辨,这紧张的情绪到底来自于超梦的主人还是自己。
我看到了梦中那张脸,这并不意外,从未说出口的猜想只需要最后的确认。我想我甚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看到这个超梦,因为它是我丢失了的我和她的共同记忆。出于某种原因,她要将它们还给我了。
在我这一代人里,只有少数人是由父母亲自生育养大的。人造子宫在21世纪30年代就被发明出来了,但之后一直是富裕阶层的工具。所以到了五十年代,M将人造子宫的使用免费之后,普通人马上趋之若鹜,世界迎来了一次小小的人口爆发。
在此之前,人口是个大问题。随着人类寿命的延长,在现有秩序下,维持社会运转需要的人口其实并不多。但连续近百年,生育率离及格线的距离都近乎绝望,无法补充因战乱、灾害和暴力流失的数字。而在大企业眼中,比数字更大的问题是基因的多样性,它们的经营需要各种类型的劳动力。而越是复杂而实用的基因表达,比如智商,人工改造的成本越高,失败率也高,还相当不稳定。成本收益率最高的还是靠自然生育去掷骰子,有稳定的分母产出,再进行筛选。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社会管理者尝试过禁止堕胎,并发放高额生育抚养津贴,但以惨痛失败告终。这个政策带来了上一波人口增长,也造就了一代“津贴儿童”。他们的父母为钱生育,但并不会把钱和心思用在抚养上。这些儿童多数生活在混乱的街区,很多人目睹和遭遇了残忍的暴力,有些甚至来自于他们的父母。加上公立教育系统早已崩溃,成瘾、精神崩溃和犯罪等问题在这一代人身上非常普遍,能进入合法经济体系的人寥寥无几。这也是大公司在人工智能、义体甚至仿生人技术上投入最大的一代。
在此之后,稍作补贴的生育和从出生起免费的社会集中托管抚养才成为惯例,这些被叫做“孩子营”的机构让有些被意外制造出的孩子得以离开险境,但出生率也就此又停滞不前了。毕竟大部分人都需要不间断的工作,地上或地下的,才能养活自己。哪怕对有时间有闲钱花的人来说,夜之城里可选择的比养育孩子更有吸引力的活动,也太多了。
免费的人造子宫终于将普通人要承担的养育成本降到了无限小,何况M还携愿景而来,所以一时追随者无数。“终极的女性解放”,她是这样说的。还有“做超越性别的你自己”。所以在我出身的孩子营里,几乎所有人都是人造子宫的产物。有些在童年阶段还会收到零星的亲人探视,还有少数几个人放假可以回家,但大部分都已经对父母毫无印象,像我这样连对原生家庭的基本信息都一无所知的孩子也不在少数——很多人只是“捐”出了自己的遗传物质,并选择匿名。
因为不是异类,我对自己的身世没有太多想法。孩子营提供的物质条件和教育肯定在真实世界的平均水准以上,而且我很适应那里的选拔机制。从十四岁开始,每年都会有被淘汰的青少年被分流回社会,而我留了下来,一直接受教育到可以进公司工作的21岁。我还记得在第一次考了第一名之后,十岁的自己还很戏剧性的爬上过楼顶,幻想着如果一直是第一名,证明自己值得被承认,亲生父母就出现。
“至少我这么聪明,他们也都是很聪明又了不起的人吧。”我明知不可能,就这样安慰自己。那一天在夜风里倚着栏杆,我想我第一次理解了什么是孤独。带着这个顿悟,再放眼四周,竟找不到任何一个不孤独的人了。
再睁开眼,面前是一张大笑的婴儿的脸,没有牙,口水顺着光滑的牙床流出来。我好奇地伸手去摸,他咬住我手指,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手舞足蹈起来。我的下巴挨了一下,心脏也好像挨了一下。这是什么呢?我什么都没做,不需要考试、忍耐和假装,只做我自己想做的就能让一个人这么快乐吗?当然,眼前这个婴儿还能不能算个真正的人值得商榷。他因为笑得太用力打起嗝来,眼看就要喷出一口奶呛到自己,我只能把他抱起来,拍背安抚。
然后他长大了点儿,坐在那里,总是期待地看着我。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给他玩什么,就往他手里塞了个旧电脑控制板。他被光亮吸引了半分钟,把它放到嘴里啃了两口,来回扒拉了几下,就扔到一边,继续看着我。“婴儿喜欢什么?”我点进搜索结果,都是几十年前的文档了。“行吧,躲猫猫。”我用双手捂住脸,再张开,他大笑,挥舞着短短的胳膊,发出尖叫。居然真的有用?“这个月龄的婴儿不理解物体恒存,他们看不到的东西即为不存在,所以你能让脸消失再出现,对他们来说就像会魔法一样。”老式网页上这样写道。“要是这种世界观永远都不会变就好了。”我一边想,一边手上又来了一遍。“躲——猫——猫!”
“1——2——3——”我朝洗手间走去,还没数超过三下,撕心裂肺的哭声从身后响起,我走回去抱起他,他已经很重了,我努力朝前送出胯部,让他挂在我的身上。最近他好像认出我来了,知道我是这世界上唯一可依靠的人,只要离开视线,就哭闹不止,老式育儿网页管这叫“分离焦虑”。“你坐在这里,妈妈上厕所。”我把他放在马桶前。“妈妈。”他抓住我的腿,我的视线模糊了,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下来。在马桶上听到他第一次叫妈妈不符合预期,但不影响这两个字的威力。我摸了摸身上的传感器,庆幸自己把这一刻记录了下来。
“好吧,又是艰难的一天。”还是那个洗手间里,我头发蓬乱,红着眼圈站在镜子前。“他已经会走路了,但我没记录下来他的第一步,最近太难了。今天他打碎了一块屏幕,划破了脸,还差点儿触电。”我拿手扶着脸,尝试冷静下来。“我睡不好觉,已经好几天没出门了,他只能吃冷冻食品……这个屋子里到处都是电源。生下他是个错误吗?”镜子里的我哽咽着压低声音。“这太难了……你不会说话,也不会记得,都是我一厢情愿,让你出生,你没有选择,只能和我一起困在这里……如果你将来看到这段,我爱你,无论如何,但我不知道这样的自私的爱到底够不够。”我灰心丧气,不想再录下去,走回到床边躺下,刚想扯下传感器,身边熟睡的孩子滚过来紧紧靠着我,温热的胳膊搭在我身上,带着淡淡的水果糖味。
“妈妈。”他说着迷迷糊糊的话,我亲吻他毛茸茸的头顶,又小声的哭了起来。
看到这里,超梦仪器上从未派过用场的生理指标监测突然报警,我才得以停下来平复一下剧烈的心跳。也许因为自己也在其中,这个超梦的体验前所未有的真实,我完全代入了她的感受,而与此同时我也有自己的情感需要处理,瞬间冲击令人窒息。
在营里,很小的孩子生病时经常哭闹喊妈妈,还有人想管负责照顾我们的工作人员叫妈妈,但这些声音都是得不到回应的。久而久之,大家对这个称呼难免感受复杂,大点的孩子都会有意回避不说出口。我最早的模糊的记忆,就是在被窝里抱着枕头,幻想自己被妈妈抱着。我不记得这幻想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只记得在最艰难的那几年,它是我的一点支持。
“那些欺负人的孩子,应该是在演习。”我的前女友是这样分析的。“他们很清楚自己没法融入这套选拔体系里,所以早点开始演习今后用得到的技能,弱肉强食这一套。他们欺负人跟你做题其实是一样的。”
我羡慕过认识自己父母的孩子吗?因为见过他们从拥有到失去而日渐暗淡的神情,我已经说服了自己,这样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没有。哪怕我们都明白,有些人真的只是因为自身难保,消失在了城市的缝隙之间,而非遗弃孩子。
“我也不知道谁是我妈。”前女友和我来自完全不同的阶层,她的父亲是一家公司的高管。“我爸挑了匿名捐赠者,人工生的我,我也算是在他身边长大的吧。所以我以前啊,总是对我爸期望过高。”
“认识我以前吗?”我一边开着玩笑,一边把她搂在怀里。她的顶楼公寓的露台很冷,但风景很好,一片灯海里,城市不再是白天肮脏混乱的样子。不管多吵闹,人在夜里总是会向往灯火。
“学习和执业心理治疗之前。”她没被逗笑。“说真的,没有比惨还是你赢了的意思。实际情况肯定比这复杂,但在糟糕的极端情况下,我们这种孩子可以理解为我爸那种人的财产,而且花费可能还没高过一辆豪车。”
“你说为什么人总要探究父母的问题呢?”我把脸深深地埋在她的脖颈间,诚心求教。
“因为活着又苦又没意义啊。”她叹了口气。“如果没被无条件的爱过,不能无条件的爱人,亏本买卖难做,会放弃的。”
“走吧,咱们去新家。”我开着一辆破破烂烂的卡车,副座上绑着一个东张西望咿咿呀呀的学步幼儿,车后面里装了小半斗东西。我们开出窄小的破败的内城,开过井然有序的富裕街区,开到城市边缘的荒野,停在一间孤零零破破烂烂的小房子前,房子外围着一个勉强有整理痕迹的小院子。
“到了。”幼儿刚从车上解放,就开始兴奋地四处探索,一个人闻声从门缝里探出头来。“Gin!”我冲上去跟她拥抱。Gin是个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女性,半边头上没有头发,露出亮晶晶的金属脑壳,露出的胳膊上满是纹身。
“Eve,你疯了?这就是你们那个孩子?”Gin的拥抱很有力,但表情不是那么友善,幼儿在她的打量之下藏到了我身后。
“是我的那个孩子。”我抱起快要吓哭的孩子安抚。“一开始没想瞒着你们,T进疗养所之后我才发现怀孕了,算起来五个多月了,在肚子里已经会动了。”
“那你也可以早点告诉我们的,自己生,你就不怕当时死了吗?”
“要说实话吗?当时我可能确实没想活着。”我抱紧了怀里的孩子。
“进来再说吧,别在门口杵着了。” Gin朝他挤了挤眼,他直往我怀里钻。
“只有最基本的东西,但够用。”房子很小,进门就是客厅,连着一个简单的厨房,Gin拧开水龙头,又打开灯。“有水,有电。但是你们要小心,在这个区域要是遇上什么混蛋,就全靠自己了。”
我忍不住要流眼泪:“Gin,这次如果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Gin的表情很严肃,皱着眉头:“想听实话吗?我一点儿都不想帮你。你太他妈疯了,这个世道自己生个孩子养,换成谁也不行,何况孩子他爸还是个赛博疯子。先这么着吧,走一步看一步,好歹比你原来那个破地方强。”
“他喜欢这里。”孩子已经跌跌撞撞地跑去门口挖土了,我看着他小小的背影。“一岁了,很少离开家,婴儿在城里比最奇怪的义体还引人注目。”
“怪不得,我觉得你也不至于因为T的事情就不见人了。”
“怕我求你们帮忙送走吧。”我追上要走远的孩子,一手抱着他,一手打开卡车车斗后面的插销。“毕竟比起养孩子,伪造系统记录你们更拿手。”
“剩的钱我打回你账户了。”帮我把东西卸下车后,Gin叹了口气。“只能帮到这儿了。”
“我收到了,但怎么可能有剩的?”我和Gin还有T同在一个小型黑客组织,我入行不久,加上最近一年工作量减少,积蓄不多,买了一辆二手卡车之后负担这样的房子也有点勉强。
“算把之前你给酒吧买的那套音响还给你了。你也好自为之,多顾着点儿自己吧,你以前可从来没为自己的事找人帮过忙。”Gin嫌弃的看着孩子满手满头的土。“有妈总比没妈强。一个人养这么大,你虽然疯,但确实还挺刚的。”
“谢谢。但不全是为了他,对他我是愧疚的,因为他没发言权,我的决定一概自私,这其实是我为自己做过最大的一件事。”我走上前去再次拥抱她,她拍拍我的背,走之前还摸了一把孩子的头:“都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了,你妈真够牛逼的。”
夕阳的光线里,幼儿在荒野的边缘行走探索,我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望着他,等着他把发现的每一根草和每一块小石头拿回来给我看。他用沾满泥土的手去摸我的脸,“眼,眼……鼻子……”。我把他扔进浴缸洗干净,按住他刷牙,他咯咯笑,抱住我的胳膊不肯松开。我打开音响,找到一首很久很久以前的儿歌,跟他一起学着唱。他睡着了,我打开电脑,把线路接入脑后的处理器义体,继续工作。
“感应装置很好用,前天有车从附近经过,触发警报了。不过还没来得及给房子关门断电,车就走了,过路的。”
“那就好,看到有别的合适的安保装备我再通知你,这玩意花样还挺多的。”
“老样子,就是最近城里的瘾君子和赛博疯子越来越多了,处理找茬的很烦。”
“总得开下去吧,要不然那些乐队就没地儿演出了,又多一大堆生活没指望的人。”
收工下线已是深夜,我来到床边,亲吻孩子熟睡的脸。像他一般大时的记忆,我并不拥有。只有通过他,我才确信,自己生来就有强大的爱的能力,而想要被爱的渴求,从未停止过。
“我操,糟糕。”房子是世纪初建的,厨房里有个小烤箱,我试着烤蛋糕,没有手套,垫着纸出炉时扎扎实实烫在手上。
“不许说,不许说!”他笑得越发开心,扔出手里的积木。
我把他抱起来转了一圈。“有自己想法,你长大了,我真高兴,但是你得冷静一下。”
“这个怎么样?”我把房间里的背景音乐换成一首小提琴协奏曲。
超梦的进度条快到最后,信号突然混乱了起来,我的眼前是一片黑暗,巨大的痛苦和焦虑袭来。
“他在哪儿?他在哪儿?”我想坐起来,但后颈一阵剧痛,整个下半身失去知觉,只能又躺回去,后面是硬邦邦的地板。
“他睡了,别担心,他睡了。”Gin坐在我身边的地上,孩子挂在她的脖子上,双眼紧闭,脸上有泪痕。
“我知道,你居然把线扯下来了,要不然你现在已经死了。”
“吓坏了。身上很脏。应该是自己找到水壶和零食了,暂时没什么大问题。”
眼泪顺着我的眼角流到地板上,冰凉一片。“三十个月。他应该还来不及记得我,也许是好事吧。”
“留痕并不难,难的是抹去。”她把睡熟的孩子放在我手能触及的地方,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体温仿佛要把我的手灼伤。
“真的没办法了吗?”我心里清楚,只是需要Gin把我们之前谈过的再讲一次给我听。
“你们已经很幸运了,在这二十四小时里他一个人没出事,最差结果,你们两个全死了。”Gin面无表情的说道。“眼下你需要至少两年的复健,我想跟你保证替你照顾他,但你也很清楚我不能,整个团队都不能。虽然咱们的交情不成问题,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不能保证今天这一幕不会以更坏结局重演。而且他会越长越大的,他需要教育,自己的朋友,更多的空间……”
“我们的时间到了,活下去是我现在能给他最好的东西……”我说出这句话,如同背诵教条。
Gin的酒吧叫Ginny’s,就在离我住处不到两条街的地方。我在搬来之前就知道它是这一代的知名地标,每周都有现场演出,近几年来城里知名的摇滚乐队,基本都从那里出道。我走进店里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西斜,把四下略显混乱陈旧的摆设镀上了一层金边。顾客还没来,连店员都不见人影,Gin一个人在吧台后面慢慢地擦着玻璃杯。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同样的发型,同样的金属头皮,反射着阳光。
“你父母年轻的样子我都见过。”她这才抬眼端详我。“小时候长什么样倒也记得,但跟现在不太能对上了。”
“啤酒吧。”我有点感谢她把话题岔开,因为我只是急着问问题,完全没准备好面对答案。Gin倒了一杯酒给我,在唱机里放上唱片,Johnny Silverhand的声音弥漫了整个空间。“很老的歌了。”她说。“唱机和音响还都是刚开张的时候Eve送给我的,很奇怪对吧,唱片这种东西居然还存在。”
我喝了一大口啤酒,在音乐里放松下来,点头说道:“数字版超梦也只占市场份额的百分之七十,挑选存储实体播放的过程本身有它自己的魅力。”
“说得不错。”Gin在我面前摆上一小碟坚果。“跳楼也好,上墙也罢,哪怕可以操任何东西,人类都还没发明出什么能超越原始的本质体验的事儿。多亏如此,这个地方才开得下去。”
“作为一个体验了过多超梦的人,今天之前我可能不太会同意你,但现在我不确定。”
“体验过真的之后,假的都只能是凑合。”Gin摇摇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是啊,有价值的问题没有太简单的。”她从吧台里伸出手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别去琢磨Eve怎么想,这不重要,也没法控制。重要的是你自己怎么想。”
“我觉得自己的想法没有道理。一个不知道自己拥有过的东西,突然发现其实是失去过的东西,结果明明没差别,但感觉不公平。”
“你是对的,如今这个世界对孩子从来就没有公平过。”
“谁都不能决定自己是否出生,大概只有这点是公平的吧。”
走出酒吧的时候整个城市都已经亮起了灯,街道变得更加暧昧而危险,可在回家之前我还有一个地方想去。
跳上一辆无人驾驶的公交车,车上仅有的另外两位乘客都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确定不构成威胁之后又把头扭向车窗。这一段的风景确实可观,我们正驶过整个城市最核心之地,聚集了最昂贵的建筑设计和科技,和最不含蓄的灯光表演。路边有一个巨型屏幕,属于一家豪华超梦体验厅,循环播放着最新大制作的预告片。我知道从旁边的路口往里走,还有一个小型街机厅,能看到一些小成本的独立作品,我曾经在那里打工,那也是第一次遇见前女友Hana的地方。
那天她拿着一盒标题吸引人但内容很糟糕的超梦卡带,正准备去体验时,我们目光相对了。我做出能力范围内最真诚的皱眉表情,严肃的朝她摇了摇头。她挑了挑眉毛,然后笑了,拿起另一盒,把封面朝着我。我仔细看过之后点了点头,挑起了大拇指。
Hana和我之间有很多可聊的话题,我也并非不享受成为话题本身——那种只要做自己就能让对方有兴趣的感觉相当难得。那时我们之间除了彼此关系,毫无交集,没有共同的圈子和朋友。我能感觉得到,这是双方默认保持的界限,并非觉得对方或自己丢人,而是觉得现实不值得分享,不如呆在自制的舒适圈内。所以哪怕在失去联系好几天后,我也只是担心她,并没有被甩了的愤怒。
“你好,我是Hana父亲的秘书。”对面说道,我的心骤然一沉。“Hana已经去世了。”对方没有等待我找到语言,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接着说了下去。“她服用了过量的药物,对您的损失我非常抱歉。她安葬在哈迪斯大厦,如果您和身份关联的电话号码能通过验证,您可以去和她告别。”
哈迪斯大厦和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别无二致。它是城中最高的建筑物之一,全黑色的磨砂大理石立面和没有窗的设计让它更加特别,成为地标中的地标。在夜色中,只有它不会发光,它吸收所有的辉煌,成为一道剪影。在大厦入口第一次验证身份之前我就已经知道结果,这又是Hana生活里她精心设计的重重关卡之一,对我来说的最后一道关卡。我通关了 ,这是真实的结局,不是恋人决裂突然消失的结局。
“第一次互动你一个字都没说,我马上就喜欢你了。”这是她的第一关,我们开始的地方。“推销、说教和搭讪,都好讨厌啊。”
在键盘上输入手机号码,通过关联的面部识别验证,我进入灯火通明的大厦内部。面前的一部电梯门会自动开启,带我去她所在的楼层。哈迪斯大厦是属于本城精英的墓园和殡仪馆,他们在这里保存冷冻的遗体、骨灰或遗物,甚至传闻中的可存储的灵魂,供获得许可的人凭吊。属于Hana的角落里只有一个小小的盒子,一行字,写着名字和生卒年月日。
“你好Hana,你肯定会觉得我的新名字挺逗的,我叫Bo。”坐在玻璃幕墙前面的地上,冰凉的地面让我感觉终于松了口气。“之前你觉得想不通的关于我的事情,可能也有答案了。我原来是有亲妈的,而且她养了我两年多才把我送走,我肯定是因为应激封存了一些意识吧。”
“真想知道你会怎么说啊。”我揉了揉眼睛。“我百分之百尊重你的选择,但还是忍不住会想,如果早点知道,你说的那种无条件的爱,我其实经历过,会不会有一点点的可能性,会改变结果?”
在城中最繁华的广场上,M为新超梦的发布会搭建了一个巨大的温室,让每个走进去的人都在嘴上或者心里大大地“哇”了一声。温室里的布景是雨林,和超梦里的故事背景一致,仿生植物郁郁葱葱,仿生蝴蝶穿梭飞行其中,深吸一口气,还能尝到湿润的水汽和陌生的植物气息。围绕在舞台上M的座位边的,还有几株兰花。“那应该是真的。”嘉宾们交头接耳。“太奢侈了,据说这些花在一百年前也算稀有品种。”
我见过的世面肯定比他们少多了,我不仅被布景震撼,还被舞台上和摆在现场的几排大型商业豪华超梦体验装置震撼了。打工的经验让我习惯性地盘算起了这些大家伙要提前多久搬运到临时场地,怎么搬走,线路要怎么接才能保证供电稳定。到场的人似乎彼此之间多少都有点相熟,我认出几个本地名流,剩下那些不眼熟而且姿态低一些的大概是我这样的媒体代表。总之,我的无足轻重肯定被一眼看穿了,没人搭理,我也乐于有机会在餐点区逡巡。吃着美味的点心,我有点理解老板为什么总要自己来了,连我都想再跟他争取多几次这种吃白食的机会。
虽然已经被各种宣传轰炸了很久,但见到M真人时的感受还是非同凡响。她用大量美容义体塑造的形象几乎是非人的,至少我看不到她和我之间有任何共同之处。这种非人的感觉在各种传播介质之上相得益彰,但出现在真实世界里 ,几乎令人毛骨悚然,而又因其绝对的完美,使人心生敬意。“如果人能造神,就应该是这样的女神吧。”我默默地想着,等待《自由女神》的正片开始。
之前预告片里的剧情没什么惊喜,说的是一个在雨林中诞生的半人半神的女性解救全人类的故事,但正片的制作确实厉害。“光是开场的雨林体验就值回票价了。”我已经想好了文章的开头。“自然体验肯定会成为潮流的,我觉得自己已经对森林的气味上瘾了。”可还没等到女神的第一段艳遇出场,放映被一连串低画质的监控摄像头画面打断了。
第一个画面乍看上去难以识别,红外镜头拍出一个房间里的几十个透明的大罐子,再仔细看,我认出那全是人造子宫。和宣传中温馨而充满科技感的画面不同,这样密集的设置突然出现在面前,好像工厂流水线,加上罐中的胎儿已经开始有动作,极易引发观看者的强烈不适。当镜头里出现一位工作人员,开启其中一个罐子拿出胎儿放入画着生化符号的桶,显然是准备销毁的时候,有观众发出了惊叫。
然后是婴儿房,同样流水线式的摆放着几十个新生儿,此起彼伏地哭着,应该还没到喂奶和换尿布的时间,房间里一个成年人都没有。
画面很快切换到我熟悉的场景,孩子营的隔离宿舍,给生病的孩子过夜的地方,三四岁的孩子们乖乖地喝药,躺在床上,有的默默流着眼泪,有的哭闹出声,叫着妈妈。操场上,一群孩子在对其中一个拳打脚踢。天台上,一个少年纵身跳下……
“这个世界需要一场革命,从每个人出生的地方开始。”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所有的义体都有代价,但我们不能付出人性。”
“妈……Eve!”我差点喊出声音。与此同时,M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
Eve播放的只有视频,M发声之后,那种超梦试图连接所有感官的感觉又回来了,而且被控制的感觉前所未有,我忍不住动了动手臂,发现还是可以摘下头环的,可周围的观众都像睡着了一样,一动不动。
“操。”我想扔下头环拔腿就跑,但还是忍不住戴了回去,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掐住一块肉,随时准备逃跑。
我发现自己成了某个赛博空间的观众 ,M的形象依然清晰真实,但Eve却苍白模糊,在他们的四周,还围着一些轮廓更加稀疏的人影。
“不得不说,这回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在我的孩子里,你本来可不起眼。”
“是吗?看来有你基因的人想从你这里逃走是家常便饭咯?”
“E,别当那种哭闹的大宝宝,为了你的一点缺乏母爱的问题,连累这么多人,实在不应该。”
“我得承认,你是个好演员,能这么自然地把母爱这种你一点都不懂的东西说出来。”
M叹了口气:“原来你长成了这种自命不凡的守旧者。你所谓的母爱又是什么呢?说到底不过是数据,变化的化学物质和脑电波罢了。都是因为你中了基因彩票,从一出生我就给了你一切,你才会想要追求这种虚无的东西。”
“人是不会变的,果然没错。”Eve嗤笑一声。“尤其是自恋狂。你还不明白吗?今天事情跟我没关系,跟你更没关系。”
“那就更可笑了,你要把被我解放的女性再拖回大肚子、奶瓶和尿布的世界吗?”
“解放?剥夺了她们爱和创造的机会,你把她们解放给了什么呢?有更多的劳力和肉体可以被剥削,有更多的时间和零花钱可以消费吗?我的视频还没放完呢,美容义体、高利贷和皮肉生意的组合帮你赚了多少?你的生意经不想跟世界分享一下吗,自由女神?”
“同样的技术有不同的用法。她们只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而已。”
M摇了摇头:“虽然花了这么多年,但能黑进我的系统其实还挺厉害的。你本来可以留在我身边有一番作为的,现在却只能留在我的格子里了。”
“要不了几分钟,他们的意识也要被拉进来封存了,拜你所赐。”M指了指场地里的人。“虽然有了漏洞,但我升级的控制加强系统还是值得的。你有没有撤离计划我不在乎,没有其他证人的前提下,被你攻击的我就是最好的证人。不管你传递的信息是什么,在今晚的新闻上,都只是恐怖主义而已。”
我算了一下,从我的座位,跑到整个场地的总电缆,只要不到20秒。场地里有保安,但对头环里发生的事情还浑然不知。我悄悄起身,对朝我看过来的一个大块头做着“厕所”的口型,溜出温室,切断线路,趁身后的混乱还未沸腾,若无其事地走到广场边的车站,跳上了到站的第一辆公交车。
超梦街机厅打杂培训的第一条,如有任何意外,先断了电再说,我手腕的外骨骼里,至今还藏着一把绝缘刀。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早就想这么干了。”Gin又给了我一杯啤酒。酒吧还没有开张,我敲门的时候她对我的到来没有流露出一点意外。
“有好几次,我想的都是,把线切了,把线切了,糟糕的事情就结束了。只不过我还没找到这个世界的线在哪儿。”最后一次打通Hana的电话那天,我就是这么想的。
“有,不过不保证成功,帮你善后肯定简单多了。现场和周边的监控我们本来就黑掉了,如果有人找到你,你就说自己那台机器故障,什么都没看见,上完厕所看见场子乱了就走了。”
Gin看了我一眼:“随便你。万一你就想隐姓埋名地过日子呢?”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也许你是对的,因为我觉得M不会倒台,我未必能当上英雄。”
Gin笑了:“她当然不会倒台,就算她倒台了,至少还有十个等着补上呢。”
“所以这些年你们还做了很多其他的事吧?”我的问题还是有点苦涩,尽管Eve当年的东躲西藏和如今告诉我真相的时机都已经有了解释。
“听着,Bo。”Gin的表情变得严肃了起来。“这个世界上会有越来越多你这样的人。”
“用自己的爱治愈过别人的孩子,被爱的孩子,能不在虚假的只供买卖的感受中迷失的人。”
“这个世界需要一场革命,从每个人出生的地方开始……”
“对,我们一直在想办法支持父母们,尤其是母亲,拥有养育自己孩子的选择,学会爱他们,重塑我们存在的前提。这已经是一场运动,也将是一场革命。”
“听起来也像是人性最后的希望了。”我尽量让口吻带点儿讽刺,但我知道自己是认真的。
“总之谢谢你今天帮忙。”Gin收走了我面前空掉的酒杯,在垫纸上写了一串号码。“如果之后有什么麻烦,随时找我。”
我把有点潮湿的纸片认真收好,张嘴想要再说点什么,又忍住了。
Gin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摇着头笑了:“Eve是对的,孩子喜欢游戏,人人都喜欢有选择。如果你想跟她也聊一聊的话,去中国城找先知Garry吧。”
Gin点点头:“对,去试试看,如果你能回答得了他的问题,他会带你去见Eve。”
从Ginny’s到家的一小段路我走了很久,在拥有了新的角度之后,身边熟悉的一切又变得重新值得推敲了。我想着擦肩而过的每个人为什么活着,是什么支撑他们每天睁开眼睛,出门,做这样的自己。我想到M,我的身上居然有她的基因,到底继承到了什么呢?对这一点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好奇。我试图判断孩子和成人的分水岭到底在哪里,为什么在这座城市里,一切成人专享的东西都几乎算是对孩子有害。我感到害怕,害怕一切都已积重难返,而我刚刚找到的一点优越感,是终将被淘汰的东西。我前所未有的思念Hana,我知道她会兴致勃勃地跟我讨论这些观察,并给出让我耳目一新的想法。我想或许这一切她都已经想到过,是我太慢也太晚了,找不到这个世界的电路到底在哪里。
我终于还是走回了家,写完该写的稿子,交给老板准备刊发。社交媒体上关于《自由女神》发布会的流言和讨论已经登上话题榜,Eve的视频在不断的被删除中流传。我忽略了老板想要获取第一手八卦的一连串短信,按断他的电话。在中国城的巷子口,Garry对我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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