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本篇为《冒险者》系列试稿中的最后两篇:分别为《无名堡垒的新年》和《面试》,此处一并发出。本系列写于数年前,那时我还没有和妻子相识,也正在忙于一项社会考试,构思本系列就成了那时我繁重学习任务之间的休息。后来想要系统构思并创作本系列的时候,发觉以自己的能力并不能非常好地将整个故事表达出来,只好搁笔以待来日。虽然老是被一个同样爱好写作的朋友数落“一搁就再捡不起来”,但是我相信将来我一定会把这个坑填好的,嗯,就从今晚八点钟开始。
正如暮月新年他们会相聚欢笑,畅饮美酒一样,清月新年冒险者们还会再狂欢一次。李林不知道为什么冒险者协会要如此固执地使用这种奇怪的历法:它并不能够如同范用历那样准确的度量太阳和月亮运行的周期,甚至连每一年,这种历法下的每一年的天数都不相同——只是为了让这个奇特的历法周期能够更加贴近范用历。
在李林刚刚成为冒险者的时候,他曾向许多资深冒险者询问过这个问题,然而他们的答案并不能让李林满意。他们往往敷衍着说这是最高理事会的规定,大概是因为什么人有什么特别的喜好吧。可这完全不是理事会的做事风格!那个以效率、实用为一切前提的最高理事会竟然会使用这样一个完全没什么实际意义的历法!
在这一堆敷衍的回答中,倒有一个答案让李林稍感满意:“冒险者都是朝不保夕的人,我们今天活着,今天就能相聚,明天分离,也许明天就永远分离。所以孩子,不管是暮月还是清月的新年,都好好的庆祝吧,把一年当作两年来度过吧。”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李林觉得这是最符合自己心意的回答,他也把这个理由作为冒险者们欢度两个新年的最佳标准答案并欣然接受。他打算着假如哪一天有哪一个新的冒险者再将同样的问题问到自己头上,李林就把这个“标准答案”传递给他并传递下去。
燕被沼泽吞噬的场景不断出现在李林的梦中。正如卡尔德拉临死前对他所下的诅咒,李林将夜夜被梦魇折磨直到他生命的结束,结果就是每到夜晚,除非把自己灌得大醉李林根本不敢去睡觉。至少他觉得宿醉所带来的生理折磨要远远好过每天早上都重温一遍那巨大的精神痛苦。协会鉴于李林的精神状态,将他调回了“无名堡垒”。就这样在书记处浑浑噩噩地过了半年,新的一年又要到来了——书记处的内勤人员越发忙碌起来,他们将从各个冒险者那里汇总到无名堡垒的信息整理归档,而离暮月新年越近,回到无名堡垒的冒险者就越多,带来的信息也越多。那些从大陆各处乃至远到天涯海角处出发的、历经艰险最终回到无名堡垒的信息,逐渐向所有冒险者勾勒出了一个绝对不容乐观的新年:暴风雨就要来了。
最终定音的一锤来自那个传说中的伟大冒险家“冯霍尔曼”先生,他和他的探险队于素月十日造访无名堡垒,他们从北方高原而来——蛮城领主已将北方帝国名义上的执政官赶出了北方高原,这也许意味着蛮城将会成为即将砍在“北方帝国”——这一在大陆之上横亘了数百年的巨兽身上那数十把利刃中,来自大陆最北端的那柄尖刀。
最高理事会开起了闭门会议,源柱厅的大门紧紧关上,将直到清月的新年才会重新打开。在这段时间里,回到无名堡垒的冒险者们将有长长的一个月假期可以休息。
暮月新年的狂欢如期而至,李林却把自己埋进图书馆里浩如烟海的文献资料中。他蜷缩在角落里,听着图书馆大门外城堡里面传来的阵阵欢笑和高歌,大门将图书馆里面和外面隔成了两个世界,那个世界仿佛离他很远。他只时不时地喝一口水,啃一口面包,然后继续读书。
但是李林并不知道自己要在这些文字卷宗里寻找的是什么:李林已经从《世界卷一》看到了《世界卷十三》,然而世界在他的脑子里还是一片模糊。南沼他去过了,北方高原他去过了,还有很多地方他都去过了——莫城,当然有莫城,他来自莫城,可莫城在哪?在无名堡垒的哪?他已经记不起来了。
“我以为这里已经没人了。”李林被吓了一跳,他抬起头,看到一个老人站在他身边,他笑眯眯地看着李林。
李林立刻站了起来,他认识眼前这个人:“冯霍尔曼先生您好。”凡是协会中的冒险者见到冯霍尔曼时都应放下手中一切事务,起立敬礼以表尊重——这并不是协会的规定,而是冒险者的自我要求。大冒险家伸出手和李林的手握在一起:“我记得你,年轻人,你是那十七个人当中的一个。”那十七个人,准确的说是“不幸的十七人”,从“纳德里纳树海第一训练场遭袭事故”中幸存下来的十七个新冒险者。
“不用客气。”冯霍尔曼示意他坐下,他自己坐在了李林的对面“他们都在外面欢庆新年,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呀?”
“我,”李林不愿意把自己的软弱说给别人听,“我在查一个问题。”
“问题?”冯霍尔曼笑的越发高兴,“我喜欢热爱思考的年轻人,说说看,你有什么问题?”
我在找:“我在找,为什么,冒险者协会在清月还有一个新年。”
“呃,”李林沉吟着,“我找了不少文献,也做过一些调查,但是没有一本书或是一个人能讲清这件事。从这种历法古怪的记年方式来看,我趋向于认为它是一部死历,一种相对较为原始,较为落后的历法,应当属于某个淹没在历史中的文明,但是我实在不能理解协会为什么要专门使用这一种历法。”
冯霍尔曼点点头:“你猜的不错,这的确是一部死历,一部不适用于现在的历法。然而想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凭你现在的冒险者级别是不可能的。”他微笑着看了看李林胸前的徽章,“中级还不够。”
李林不解地看着大冒险家:“那我必须到达什么样的级别才能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呢?高级?专家级?大师?”
冯霍尔曼指了指楼上,在高耸的图书馆砌石穹顶之上就是最高理事会举行闭门会议的“源柱厅”。
“最高理事会?”李林皱起眉头,他想起那句“奇怪的人的奇怪嗜好”,当然,冒险者协会里都是奇怪的人,都有奇怪的嗜好,这没什么不正常的。
冯霍尔曼却只笑笑不说话,他站起来,一个人走进图书馆深处。
夜深了,图书馆里也越来越冷,外面的呼喝声也已经小了,李林下意识地往壁炉前靠了靠。
“嗨,李林。”李林抬起头,是轮到今天在图书馆执勤的波克,是如今他在书记处的同事。
“呃,你想出去喝两杯吗?今天是新年,你知道。。。”他犹犹豫豫的不知想说些什么。
波克立刻开心了起来:“那太好了李林,谢谢你!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跟你说呢,哈哈,你真是好人。”他快步走到服务台后面,将外套披到自己身上,“我会给你带酒来的。”
李林挥挥手,示意他快去。波克将图书馆大门推开一条小缝,冷风裹着酒和食物的香气吹进来,把壁炉里的火吹得摇摇摆摆。
“你要是觉得冷的话!”门又被打开,波克只把脑袋钻了进来,“登记台那里有毯子,还有点吃的。”
毯子正是李林所需要的,他决定今天不睡了,他可以看一夜的书。
寂静再次降临,炉火摇曳,排成一排的字母在麦黄色的纸上跳起了舞,它们手牵着手、肩并着肩,围着一团火焰畅饮高歌——忽然一个小人儿从队伍中掉落了下来,一直往下坠,她攀住了一根绳索,那根绳索是从天上垂下来的,是用来救她的,她攀住它,紧紧得缠在自己腰上,现在她安全了,不会再往下陷进去了,只要等绳索那一头的人把她从沼泽里拉出来她就得救了。
绳索那一头的李林正用力扯着绳索,然而卡尔德拉一边嚎叫着一边挥舞着钉头锤撞在他的身上,和李林一起翻滚着摔进了沼泽。李林和卡尔德拉扭打在一起,他们的激烈举动将泥沼中那些深褐或漆黑而粘稠的泥浆翻搅起来,加快了泥浆将他们一同吞噬的速度。就在泥沼将要没过李林头顶的时候,忽然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李林从沼泽中提了起来——那力量来自他拴在腰上的绳索,绳索的另一头在燕的腰上!
就在李林被从沼泽中拔起的一瞬间,他看到一条巨蟒正缠住卡尔德拉,而卡尔德拉怪叫着将钉头锤猛敲在巨蟒身上,巨蟒疯狂拉扯着卡尔德拉向沼泽深处钻去——紧紧衔住绳索另一头的巨蟒钻入泥浆时所生的巨力,通过绳索一直传导到了李林身上,那股力量将李林高高吊起,同时也撕扯着自己,将自己撕扯成了碎片。
“不!”李林哭喊着,“不要!”李林情愿死去的是自己,“不要!”李林情愿受卡尔德拉诅咒的是燕。
“年轻人。”他攀住树枝的手被人握住,“醒来吧,年轻人。”握住他手的人轻轻在李林耳边呼唤着,“醒来吧。”
李林睁开眼,泪水叫他什么也看不清楚,但他知道这个声音属于谁,那个伟大的冒险家。
“能站起来吗?”冯霍尔曼问道,李林点点头,“去洗个脸。”
李林的身体不住地发抖,可他还是不愿意在这个老人面前丧失一个冒险者的尊严,他慢慢站起来,向洗手间挪过去。
“好点了吗?”冒险家从服务台下面拿出来两个杯子,“这是那个叫波克的年轻人给你带的酒,我能喝一点吗?”
李林吃力地点点头,他的脸已经洗干净了,可他的心还是痛的。
“嗯。”冯霍尔曼在两个杯子里各倒上一点点的麦酒,然后端起来,“嗯?”
李林也端起杯子,他很想喝,可喉咙里像哽着一块石头。
“不论过去的一年发生了什么,”冯霍尔曼说,“不论新的一年将发生些什么,致敬新年。”然后他扬了扬手里的杯子,将酒喝干,他看着李林,神情安详而自然,像一个好老头那样。
冯霍尔曼没有将杯子放下,他等着李林,李林用干涩的声音说道:“致敬新年。祝您长命百岁。”然后一口气喝干了酒。
“是我吵到您了吗?”李林知道冯霍尔曼在图书馆最里面的密室里,那是最高理事会级别的冒险者以及冯霍尔曼先生才能使用的密室。
“不要在意。”冯霍尔曼摆摆手,“每个人都会做噩梦的,醒来就好。怎么样,你找到你要的答案了吗?”
“先生您这是在嘲笑我吧,您说了除非最高理事会级别的冒险者,是不可能找到答案的。”李林转而一想,“那您知道吗?”
“我知道。”冯霍尔曼说,“可我不能告诉你,因为,”他故作神秘的一笑,“岚还活着。”创立冒险者协会的十二个冒险者中,唯一还活着的“源柱”:可与冯霍尔曼相提并论的伟大冒险家,半精灵奥山之巅 世界树 岚。
“岚先生。”李林脑子里翻滚着什么,他想起莫城,他想起在莫城时认识的一个人。
“冯霍尔曼先生,您知道光明圣堂巨龙在哪里吗?”李林神情严肃,他想起了和一个人的一个约定。
“光明圣堂巨龙?”冯霍尔曼却依旧笑呵呵的,“你该去问光明教的牧师,我想他们很乐意回答你的。”
“不,先生,这不是一个宗教问题,这是一个,一个,”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有一个朋友,他是一位伟大的圣骑士。他,他如今已经不在人世了,在他临终前曾和我约定,要我一定要找到光明圣堂巨龙。”
“圣骑士?”听到这里冯霍尔曼少有的严肃起来,“说说看。”如今圣骑士是一个稀罕的名字,当然,北方帝国的龙骑兵也喜欢叫自己圣骑士,格里高利主教也乐于为帝国敕封一两个“圣骑士”,然而那些“圣骑士”是不会屑于认识一个中级冒险者,更不会在意圣堂巨龙的事情。
“他叫西尔 格拉海德,是我认识的一名圣骑士,真正的圣骑士。”李林将莫山的那场遭遇说给冯霍尔曼听,大冒险家的脸色逐渐凝重——关于莫山矿洞,关于岚,关于格拉海德,关于巫妖维森特,关于那件协会回收的战利品,这些信息让这位大冒险家陷入了沉思。
“李林,你是叫这个名字吧,年轻人?”冯霍尔曼站了起来,他看着李林,眼神如同刀一样的锐利。
李林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彻骨的寒意,那个温和乐观的老头不见了,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才是大冒险家冯霍尔曼,真正的冯霍尔曼。
“冒险者李林,你说的这件事很让我吃惊,我想我有些问题要去请教请教你们的岚先生了。”他皱着眉站起来,双手紧紧握成拳头。
他气冲冲地离开座位,像是真的要把岚先生从源柱厅里揪出来一样——李林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惹得这个老头这样不开心。
“关于你的第二个问题,”冯霍尔曼将挂在衣帽架上的围巾重新在脖子上缠好,“我建议你去看看《冯霍尔曼日记》,就在个人著作区。”然后他头也不回的走出图书馆。
同为大冒险家的第一代冯霍尔曼先生,在二百二十多年前逐步组织建立起了一支以他个人为核心的探险队伍——也就是如今冯霍尔曼探险队的前身。第一代冯霍尔曼先生曾是光明神教的牧师,后叛教而出,最终被十二源柱之一的米米尔刺杀于莫拉雪山之下。在第一代冯霍尔曼先生去世后,其一手建立起来的探险队也一度濒临解散,二代冯霍尔曼先生向当时才成立不久的冒险者协会求助,得到了以岚先生为首的十二源柱的全力帮助并最终挽救冒险队于危崖,以此为契机,冯霍尔曼探险队与冒险者协会之间也建立起了牢不可破的同盟关系。同时,被保护下来的一部分冯霍尔曼先生日记手稿也被逐步修复整理,汇编成《冯霍尔曼日记》。
在《冯霍尔曼日记》中,李林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西尔 格拉海德”。
西尔 格拉海德是冯霍尔曼先生在光明神教担任牧师时期,利用业余时间创作并发表的长篇故事《圣骑士冒险记》中主人公的名字。
牺牲在莫山矿洞中的“西尔 格拉海德”和小说里的“西尔 格拉海德”之间又有什么样的联系呢?
但是除了名字相同这一点关系之外,李林捧着《日记》看了一夜也没有再看出多一点的信息来。
直到第二天清晨,新年的第一缕阳光洒在这座无名堡垒上,这座已在大陆上屹立了千年之久的城堡,它必然也已经迎接过了一千个新年。在这个一千多个新年里,是什么样的人曾在这里生活、死去?已经没人知道了。名为“无名”的堡垒只是安静地存在于此,以它本身作为千年历史的见证。
李林头脑昏沉,终于再也看不进一个字,于是他把书合起,放在管理台上——波克开门进来,本来应该是轮到他值夜的,却不知道在哪里醉了一夜到这时候才回来。他看到李林还在图书管里,竟然大出了一口气:“还好你在这里!”
“别!”波克过来抓住他的手,“我还要找你交差呢!”
新年晚上,波克和他的情人约会去了,在酒精和荷尔蒙的作用下,他们在酒窖里度过了甜蜜的一晚。到了早上,是源柱厅的卫兵把他从酒窖里给拉出来,他本以为是自己擅离职守事发,吓得差点尿了裤子,原来是卫兵要他来找李林。
“看来没几个人知道你在这里。”波克笑道,“虽然不知道找你有什么事,可他们不会找我的麻烦了。”
李林无奈地耸耸肩,然后去卫兵队报道。新的一年开始了,卫兵队也轮换成了另外一批冒险者,当中有一个是他认识的,“不幸的十七人”当中的一个同学。他看见李林,向他点点头:“岚先生找你,在他的办公室。”
岚先生的办公室在源柱厅西北侧,李林敲门,里面说:请进。
“你好岚先生,你找我有什么事?”李林毕恭毕敬地说。
“请坐。”岚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面,显得那么苍老——比冯霍尔曼老得多得多。李林想着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这位活过了几百年的精灵在那时看起来是多么的年轻而英俊不凡。
岚推了推自己的眼镜,他已经老到需要用眼镜的程度了,而他扶镜腿的手也残留着木化过后的痕迹——那是在莫山矿洞底,在与巫妖维森特的恶战中所负的伤。
岚盯着李林看了很久,大概有十分钟,李林被看得非常尴尬。他们虽然认识,可没有多熟,没有他和金那么熟,没有熟到可以被盯着看十分钟的那种程度。
李林不愿意多谈自己的事:“谢谢您的关心,我只想知道您叫我来有什么事?”
岚叹了一口气:“如今我和世界树的联系已经很微弱了,否则我可以帮一帮你的。”
李林就知道,岚先生已经或者早就清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了,然而他也无能为力,或许自己被调回无名堡垒也是岚先生的意思。
“好吧,”他继续说道,“凌晨两点多的时候,冯霍尔曼把我从床上拉下来狠狠地骂了一顿。”他摇摇头,“这个家伙一点不知道什么是尊老,如今最高理事会都知道晚上要放我回来睡觉的,这个家伙。”
“你把维森特的事情和他说了。”李林点头,“说了也好,这么长时间里,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我恐怕这件事会打乱他的计划,毕竟他一心扑在另一件事情上。维森特是咱们协会,不,是我自己的事,是我代表源柱借用了协会的力量。当然,他关心的应该是格拉海德,当初我们遇到格拉海德的时候也很惊讶,但是没有容得深交就已经天人两隔了,唉。”他叹了一口气,如今他老了,就像他的外貌一样,说话也像个老人,一个很老很老的老人。
“他一直是小孩子脾气,我是说这一代冯霍尔曼,”岚先生笑了一下,仿佛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这一点和他的前任不同,前一任冯霍尔曼有点过于严肃了。”
“总而言之,他要求我来回答你一个问题以弥补我们欺骗了他这个事实。好吧,李林,你有什么问题想问我?”
“我,”李林犹豫着,他知道冯霍尔曼先生所指的是两个新年的事情,可他现在应该是可以问任何他想知道的事情的。
在这个世界上,在他李林身上,任何事情的发生,仿佛都是理所当然的一样。也许是因为自己太笨拙了,他没有那些脑子去一一思考每一件事情的意义以及因果,他只能接受它们。
“我想知道,”李林说道,“为什么协会会使用除了范用历之外的第二种历法,而且是那么不符合逻辑的历法。我问过冯霍尔曼先生,他和我说只有达到最高理事会级别的冒险者才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而他也不能告诉我。”
岚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他笑了出来:“我本以为会是什么样刁钻的问题,正犹豫着有些事情要怎么回答你,原来是这个。”
岚先生站了起来:“嗯,好吧,我可以回答你。但是要回答你这个问题,我们首先要去一个地方。”岚先生拿起拐杖,李林才发现,岚先生树屋一样的办公室里有一根用枯藤做的拐杖——他已经老到要用拐杖的程度了。
从办公室出来,右拐就是源柱厅,源柱厅大门紧闭着,而在源柱厅的右侧,是一架螺旋状的楼梯,可以通向无名堡垒的每一层。李林跟着岚先生一层层的往下走,走过图书馆,走过冒险者大厅,走过休息区,走过厨房,随后进入地下,又走过酒窖那一层,终于停了下来。
这里是无名堡垒的物资仓库,也就是冒险者协会的藏宝洞,没有协会最高理事会的授权,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进入仓库。轮值的卫兵看到岚先生到来立刻向他敬礼:“岚先生您好,请问口令。”
岚说了一句口令,卫兵也回答了他一句口令,然而这两句话李林都听不懂,后来岚先生解释说这是精灵语。
矮小的圆盘状石门被打开,两个人一前一后钻进仓库,岚先生念动咒语,一点点的灯火光辉逐次亮起,一直延伸到更深的地下——李林没有想到在这个老鼠洞一样的库门之后竟然是一个圆筒状的深坑,石阶从库门开始顺着坑壁螺旋向下,每隔数十级台阶就有一座石门被嵌在坑壁上,而在深坑的最底部,李林只能看到一个巨大的灰色的圆形石穹顶仿佛一个倒扣的铁锅将洞底遮住。岚先生顺着石阶缓缓往下走,他并没有介绍那些紧闭的石门是做什么用的,石阶很窄,也没有扶手或者护栏,李林在岚先生身后小心翼翼地跟随着,而空旷的深坑里只回荡着两个人走路的声响。
“你不好奇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岚先生首先打破了沉默,他用很小的声音说话,而这一点点声音被坑壁聚拢在一起,清楚地传到了李林的耳朵里。
李林谨慎地看了看从他脚下延伸到地底的道路,大约还要走一会:“我很好奇,先生,然而我现在要专心走路,否则我怕我很快就会没有命好奇了。”
岚先生笑了起来:“好吧,那你专心走路,我可以充当你的导游。”
“这里才是真正的无名堡垒。”岚先生慢慢说道,“或者说,才是我们知道的,真正的无名堡垒。”
“也许无名堡垒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那一座矗立在荒原上的古老城堡,然而那只是无名堡垒后来的主人,当然,也包括我们,在地面上不断修建而成的一座建筑。而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名副其实的无名堡垒,大约它的第一代主人,只是想拥有这么一座深藏在地下的城堡而已。我,我的朋友们,我是指源柱那一代的朋友们,我们都知道这个事,都知道在所谓的‘无名堡垒’之下,藏有真正的‘无名堡垒’。这是一座仿造深渊而建的城堡,传说它的第一代主人将他的财富、力量、智慧与荣耀都埋藏在了城堡的最底层,它后来的主人们都是循着这个线索来到这里——他们或想凭一己之力,或是拉帮结伙地去探明这座地下堡垒中所藏着的秘密。然而他们都失败了,他们仅仅在地上留下一座越来越大的无名城堡,并和这座地下堡垒以及它的传说一起消失在了历史之中。”
自从李林成为冒险者以来,他越来越觉得在自己生活的这个大陆上,到处都有着为人所不知的事物存在。在平凡无奇之下,到处都充满着秘密,与这些秘密比较起来,那些曾让他感觉高不可攀的东西:比如莫城守备官约翰、比如莫城领主弥尔顿爵士,都显得那么的无趣与普通。曾有那么一段时期,他疯狂着迷于那些秘密之中,而这也是身为冒险者应有的基本素质之一,但也是他的着迷、他的固执,最终将他所爱的人杀死了。
李林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在这个仿佛通向地心的深坑中。
岚先生在中间似乎还说了些什么,李林并没有听清,忽然岚先生说道:“李林,你是应当到这里来的,因为你的曾祖父曾与我们一起在这里战斗过,在无名堡垒里。李林,你的曾祖父是一名伟大的冒险者,他与米米尔、博德、凯、萨萨里安、风之子、天津饭、朱尔特、彼得杰克逊、一休,还有,还有维森特一样,都是伟大的冒险者。”岚所说的这些名字,就是他最初的伙伴,与“岚 世界树 奥山之巅”一起创立“冒险者协会”的,被后人称为“源柱”的十一个冒险者的名字。
李林曾听岚说过,他与曾祖父是朋友,可他从没有听谁说起过,自己的曾祖父是冒险者,是冒险者“李林”。他们家四代在莫城经营铁匠铺,他的曾祖父曾给他留下了一套盔甲和宝剑,他曾想过他的曾祖父也许是一个游侠、一个强盗、一个雇佣兵,可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曾祖父竟然是一个冒险者。
“所以您介绍我进入冒险者协会,是因为我的曾祖父吗?”李林曾以为那一切都是一个巧合,他巧合地加入了莫城民兵团,巧合地遇到了冒险者们。
“不,”岚也停下来,他回过头看着李林,“碰到你只是一个巧合。”
“你的曾祖父在协会成立之后没多久就离开了我们,也许他从来都没想过做什么冒险者。他到了莫城,开起了铁匠铺,用他的话说,他只是想在这个世界里继续生活下去。当然,我们之间还保持着联系,有时候我路过莫城就会去看看他,然而时间这一概念对于我们两个人来说实在是太不一样了,有一次我隔了太久没去看望他,再到莫城时他已经去世了。不过我见到了你的祖父和你的父亲,他们把铁匠铺经营得很好,然而我知道我的朋友不在了,即便你们都叫李林,真正的我认识的那个李林也已经不在了。”
“我不愿意再去你家,然而,”他苦笑了一下,“我还是有些放不下,所以他们说我没办法成为真正的精灵吧。我让康斯坦丁代我去了,结果他救下了你,真的是非常巧合。”
他继续往下走去,李林也跟着往下走,直到竖坑的最底层,那里有一座高大的建筑,仿佛是“源柱厅”的翻版,不过比地上堡垒的源柱厅要大了好几倍——他从高处看到的巨大青灰色穹顶,正是这座殿堂的屋顶。
大门紧闭着,岚用手杖尖戳了一下门上那精美的雕花,法力沿着蚀刻在金属大门上的藤蔓纹路流动起来并带动着它缓缓打开,大门的后面一片漆黑,在漆黑的穹顶上如星图般散落着各色莹莹的微光,仔细去看,那些微光竟是由一颗颗宝石所散发出来的。岚先生一步踏进其中:“进来吧,让我来回答你的问题。”
李林仰着头,仿佛第一次看见星空的孩子那样,他被眼前这无与伦比的美景所震惊。岚先生慢慢踱到大厅中央,用洪亮的声音说道:“李林 奥山之巅 潘多拉!”
李林以为他是在呼唤自己,可岚却没有看向自己。循着他的视线望去,那穹顶之上有一颗鲜红的宝石忽然发出强于其他宝石的光芒,并缓缓地向岚飞去,最终落在他的手上。
“虚空钻石。”岚用手轻轻摩挲着手中如同鸽蛋大小的宝石。
李林惊讶地发现,他曾见过这种宝石——在莫山以北的山里,也就是他第一次遇见燕和雀的地方,在那个山贼的身上,他见过这样的宝石。
“你看,”岚的话打断了李林的回忆,“这就是你曾祖父的遗物,他曾身为冒险者的证明。”
李林不理解岚的话:“您是说,这是,我曾祖父遗留在协会中的一样战利品吗?”
“不,”岚摇摇头,“这不是战利品,它以及这穹顶上的每一颗虚空钻石,都是随着我们一起来到这个世界的,它们就是我们冒险者生命的一部分。而我手上的这一枚,就是你曾祖父的过去,是他这个曾经的冒险者,生命的一部分。”
李林听得一头雾水,而岚似乎也陷入了某种痛苦的回忆中,他的脸在宝石的辉光照耀下略略有些在抽搐。
他叹了一口气:“让我来打开虚空钻石,给你看一看你的曾祖父在里面留下了什么吧。”
岚将宝石握在掌中,高高举过头顶并吟诵起咒语——光芒从他的指缝中泄露出来,将整个大厅照亮。李林被强光耀得睁不开眼,当他的眼睛再一次适应了周围的环境时,他忽然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已经不是那座地下大厅了。
这是一个十分狭窄的空间,让他想起了自己在莫城铁匠铺里的卧室。然而墙壁是雪白的,空气中飘着热乎乎的香气和一些杂乱的背景音,而在屋子的正当中有一张方桌——样式很奇怪,是正方形的桌子,桌子的三面坐着三个人,他们穿着很奇怪的衣服,说着很奇怪的话,可脸上都笑盈盈的,仿佛有什么喜事发生一样。
一个老年女人在另一个房间里说了一句什么话,李然听不懂,然后她从那个房间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盘子,盘子里面盛着热气腾腾的一种东西——那是李林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一种东西,一个个摞在一起就像一盘子鼓鼓囊囊的小月牙。
那个老女人把盘子放在桌子正当中,围坐在一起的三个人用两根精巧的木棍把盘子里的东西夹到自己的碗里。那些小月牙落到各自的碗里,然后被他们一个个夹起来吃掉——原来是一种食物。
那些人说着笑着都没有看见李林,当然也看不见站在角落里的岚。
这时候屋子外面响起了很大的爆炸声,砰砰砰!吓了李林一跳,他不知所措地看着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看他。”岚指着坐在四方桌东面的那个年轻男人,“你看他像谁。”
李林小心的凑过去,他看到那个男人的脸,就像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一样——“他是!”
李林被吓得不清,他往后倒退了一步,没有站稳就想去扶身后的墙,可谁知道手上却摸空了,他一下子摔到了墙里面。他坐在地上茫然地张着嘴,从墙里面他也能看到这间屋子里正在发生的事情,可是在他的身后以及其他方向里都是一片浓重的乳白色雾气。
岚走过来,从墙壁里把李林拉出:“不要惊讶,孩子,这只是他的回忆,”他指了指坐在桌子边的那个少年,“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回忆。”
四周的光逐渐黯淡下来,逐渐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岚握着李林的手让李林感觉到这并不是一场梦。
“你的曾祖父,当然还有我,还有十二源柱,还有那么多那么多我的朋友,冒险者们,最初的冒险者们。”岚在黑暗中平静地说道,“我们并不是这个世界的居民,我们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和这个世界略有些不同的世界。那里有我们的工作,我们的亲人、爱人,有我们的生活,曾经的生活。”
“突然有一天一切都变了。我们来到了这里,姆大陆,成为了冒险者,真实的冒险者。当然,在那个世界里我们一样是姆大陆的冒险者,却是以一种,怎么形容呢,娱乐的状态。”
“在我们的世界,有一些人构想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发生在姆大陆也就是这里。作为一种娱乐,我和那个世界中的一部分人参与到了这个故事当中,成为了姆大陆上的冒险者,在姆大陆上行善或者作恶,发掘历史或者掩埋真相。突然有一天,我们真的来到了这里,姆大陆,我们成了我们扮演的那些冒险者,然而和过去不同的是,我们回不去我们自己的生活了,我们被困在了这个世界中,而且作为一个真实的冒险者我们再也不是所向无敌的了,我们会生老病死,就像活在那个世界中一样。”岚说得非常流畅,就像他每天都会背一遍一样,在他活过的这漫长的岁月中,不知道多少次的,他曾把这些话告诉给别人。
“然而这个世界并不像那个故事一样对我们友好,我们日夜都活在恐惧当中——正如冯霍尔曼先生那时说过的:今日的冒险者已不同于往日的冒险者了。也许我们曾向往过这样的生活,然而真实的残酷远远超出我们想象,大部分冒险者被现实打败,冒险者这个称号一时销声匿迹。再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岚苦笑着,“十二源柱的时代。”
“你的曾祖父李林,他在那个世界里好像就叫这个名字。在这个游戏里使用自己的本名这是一件非常少有的事情,所以当他决定加入我们的时候,这个温柔的东方人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也许是在无名堡垒里牺牲的战友太多太多了吧,他的内心无法承受这一切,你的曾祖父选择了离开,并把自己的一段回忆留在了属于他自己的虚空钻石里。”
四周又亮了起来,又是那个小小的房间,又是围坐在一起的四个人,曾祖父的回忆不断重复着,他们笑着,谈着话,吃着盘子里那月牙状的食物。
“也许这是他觉得在那个世界中最宝贵的一段记忆吧。这是我们,不,准确的说是你的曾祖父那一国人庆祝新年的方式: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吃同一个盘子里的这种叫做‘饺子’的食物。他曾说过,这象征着幸福与团圆。”从岚的嘴里,吐出两个很生硬的音节,可见连他也对这种食物不熟悉,“在我们国家,我们更习惯于和自己的朋友们呆在一起,当新的一年到来,我们互相拥抱,和最爱的人接吻。”
“也许是出于对过去的不舍,我们参照姆大陆的历法和天体运行规律计算出了在我们那个世界里所使用的公历与泛用历的对照版本,然而结果令人沮丧,我们不得不采用闰月法才能勉强让我们的新年留在清月。”
光又暗了下去,再次亮起时他们又站在了满天繁星之下。
岚手里拿着那颗虚空钻石:“好了,你的问题我解答完了。”然后他伸出手,“你有权力继承这枚虚空钻石。”
“我想吃饺子。”他这么说道,嘴里吐出两个生硬的音节。
等了很久,皮南休才走进帐篷,然后他看了看早早坐在帐篷里的十几个人:“超过三十岁的都出去吧。”
有好几个家伙站起来就走了,还有两个应聘者似乎也想抬屁股走人,可他们忍住了这股冲动。皮南休摇了摇头:“超过三十岁的在行动力上的可塑性已经不高了,如果你们现在不走,在资格复审的时候还是要被刷掉的。”然后那两个应聘者互相看了看,就离开了帐篷。
皮南秀给自己倒了杯水并坐下,一边用指甲掏着耳朵一边问:“在坐的各位,年龄都在三十岁以下吗?”他说的漫不经心。
皮南休点点头:“那就从你们开始好了,说说吧,为什么想加入探险团。”
第一个答话的是一个蓄着东方式样胡须的粗壮男人:“我是比流国的逃犯,但是我是个正派人,我不想死在比流国的刑场上,所以我希望能加入探险团。”皮南休用手一点第二个人,那是个精瘦的家伙,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为了钱。”
“我很仰慕冯霍尔曼先生。”那个满脸正气的家伙严肃地说道,“在我的家乡,冯霍尔曼先生的传说。。。”皮南休打断了他:“冯霍尔曼先生是个伟大的冒险家这毋庸置疑,你的理由我已经了解了。”
随后是余下的十二个人,一一阐明了自己想要加入探险团的理由,为财为名者有之,为民族为大义者有之,劣迹斑斑的逃犯有之,身负血海深仇者亦有之。
皮南休念出了四个人的名字:“你们可以出去了。”三个人很老实地走出帐篷,走在最后的一个人似乎心有不甘,在他一脚踏出帐篷的时候忽然抗议道:“为什么?我需要理由!”
皮南休舔舔自己干燥的嘴唇:“探险团并不能给你们想要的,走吧,别碍事。”那人就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低着头走了出去。
“好的,”皮南休拍了拍手,重打精神一样地说道,“在座的有好几位和我已经是老朋友了,我从个人角度出发并不建议你们再参加选拔,我淘汰你们的理由也许和上次、上上次乃至于上上上次都一样。”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帐篷的一角,有个瘦弱的孩子缩着身子坐在那里。
“好了,下面开始正式的选拔面试。嗯,接下来我会讲一个故事,然后请你们谈谈对故事的看法。”
故事发生在一个全是动物的世界里,它们发展出了自己的社会、文明、农业和工业。在这个世界的中央,动物们建立起了一座“彩虹城”。
有几个应聘者开始窃窃私语:“我们为什么要听童话?”
“仔细听!”皮南休瞪了他们一眼并继续他的故事,“兔子是天生的农夫,它们在远离彩虹城的郊外靠着经营农场为生,你们知道的,种点萝卜、莴苣、紫甘蓝。”
兔子们并不喜欢城市生活,它们害怕住在城市里面的食肉动物,尤其是狐狸——虽然在彩虹城里动物们都能够和谐相处,可是这种恐惧来自于天性。
但是有一只兔子不这么认为,它一心想要去大城市闯一闯,它梦想着做大城市里的守备军。“兔子做守备军?别开玩笑了!”这只兔子的父母,朋友都劝它不要做这样的白日梦,可这只兔子还是坚持下来了,它的确成为了一个守备军。在它的就职任命仪式上,身为彩虹市的第一文官绵羊对它进行了好一番的嘉奖,希望它作为守备军里的第一个小动物,能够成为彩虹城内所有小型动物的楷模。
当然,天真的兔子也是这么想的,在它乡下老家的传闻里,彩虹城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无论什么动物都能在这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然而初入社会的兔子并没有被守备军长官看好,那是一只大号的水牛,水牛认为小兔子能干点什么?就让它去路上看街吧。
兔子很失落,看街是守备军里最低等的活计,它觉得它能干得更多,比如去调查一件黄鼠狼先生突然变疯后又遭绑架的离奇事件——黄鼠狼先生曾是个善良的社会人,它博学而幽默,有漂亮的黄鼠狼老婆和一个黄鼠狼儿子,可是突然有一天,它疯了,像个野生动物一样朝着别的动物嘶嘶叫,并张嘴要咬它们。这当然不是一个文明的彩虹城动物该有的行为,随后黄鼠狼先生就被绑上了一辆马车,受到惊吓的动物们看着马车绝尘而去。
兔子在巡街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倒买倒卖的奸商狐狸,狐狸说它曾看见黄鼠狼先生的突然发作,兔子用自己守备军的身份要求狐狸合作,狐狸照办了。
皮南休不动声色地说着,他一点点回忆起了这个故事里的细节:故事里的兔子叫朱迪,狐狸叫狐尼克,这个电影他是陪着女朋友去看的,是他这辈子——虽然满算他现在也就三十五岁,不过他可以肯定,是他这辈子看的唯一一部动画电影:是给孩子和小姑娘们看的电影,然而他出奇的喜欢。
他想起了慢性子的树懒闪电,想起了胖豹子,想起了高举示威牌的羚羊,他想起了他的女朋友。
谁也不知道,这个叫做皮南休的前冒险者,现在的冯霍尔曼探险团成员心里起了什么样的波澜。然而不论如何,他现在是这里的皮南休,不是那里的那个人了。
“于是坏山羊们被关了起来,中毒发狂的食肉动物们也逐渐恢复了意识而变得文明了,兔子得到了嘉奖,狐狸成了新的守备军,彩虹城里的食肉动物和食草动物之间消除了芥蒂,恢复了和谐的生活,真是皆大欢喜,皆大欢喜。”皮南休从头到尾说了半个小时,他的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好了,木,这次我讲的是童话故事,不要再向冯霍尔曼先生打小报告,说我专挑你听不懂的话讲了,知道了吗。”
木并没有理他,他就像所有曾经听过这个故事的孩子一样,歪着头兀自沉浸在这精巧而充满娱乐性的故事里面。这个故事不同于他之前听到过的任何一则其他故事,里面没有万能的骑士,没有冗长的说教,没有严格的正义与邪恶——真是一个好故事!
“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说说你们的看法,从你开始。”皮南休第一次拿起了手边的木质夹页板,上面的草纸上列有参加面试人员的姓名、籍贯,并单列出一行来给面试官写评语。
被皮南休指定的第一个人站了起来,他向皮南休和在座的所有人行了一个礼,然后清了清嗓子说道:“这,是一个没有血统论的故事!一个人的一生所要从事的事业是因什么而决定的呢?是因他出身在一个骑士世家?还是因他继承了万贯家财?我觉得都不是,一个人要做什么,能做什么,因取决于他希望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他擅长于做什么。”
皮南休并没有很在意去听这个叫做马格列的家伙说了些什么,他在那些早早离开的人名下写下了:因故缺席。
马格列完成了他关于英雄不问出处的陈述,皮南休抬起头:“说的不错。”然后在他的名字下面写下了:反血统论。
之后的几个人补充了马格列的观点,俗话说拾人牙慧未免乏善可陈,于是皮南休在后续几人的名下都写上了“同马格列”。
反血统论只是这个故事的第一层含义,或者说是最浅显的含义,到第七人的时候——也就是那个精瘦的,三十来岁的家伙,他脸上自然而然透露出来的狡猾,让皮南休想起了狐尼克,他叫乔治,估计是化名。乔治说道:“兔子这种孤身入险的行为,很不值得推崇。要做任何一件事情,若是都仰赖于个人的发挥,那最终成功的可能性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疏忽而降低。因为一个人或是两个人吧,比起一群人来说是尤其容易一时兴起的,周密的事前部署和默契的配合,将是达成目标的最好方法。”
这一点,作为曾在基层管理岗位工作过的皮南休倒是经常听到:“团队合作”。
他在乔治的名下如是写道,然后他想了想,又写下了“推荐”。
获得皮南休推荐的除了乔治之外,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家伙“马龙”,他就朱迪兔和狐尼克的探案过程进行了分析,简单来说就是如果他出马的话,这件事情将不会落到如此狼狈的地步。
虽然有个词能很好的形容马龙的言论——马后炮,但是鉴于这一期的应聘者素质普遍不佳的情况,皮南休还是给了他推荐。
木今年十五岁,已经超过了探险团“十四岁以上”的应征标准,但他依然是这一批应聘者当中年龄最小的。从十岁起他就开始给探险团赶马车——木的父母都是探险团的雇工,却在木十岁的那年死在了南沼。冯霍尔曼本来想收养这个孩子,可木却说:“我能够给探险团赶马车,我能够养活自己。”和他父母一样,都是倔脾气。
开始谁也不敢坐木赶的马车,但瞧他可怜就让他拉些不重要的物资,就这样跟着队伍从南到北跑了两三趟,这小家伙和探险队员们混熟了,大家也就逐渐放下了顾虑。他脸上的那些的伤疤也是在那时留下的,是北方高原上的寒风送给他的成人礼物。
“嗯,”他又想了一会,因为冯霍尔曼特别喜欢这孩子,皮南休不太好意思催他,“你的故事很好听。”
皮南休以为他要说什么伟论,没想到是这么一句,他苦笑了下,想着他不过是个十五岁赶马车的孩子,就要在“木”的名字下写上“不推荐”。
“但是我有一个问题,”木似乎看出来皮南休想干什么,他眨巴着眼睛,死盯着皮南休手里的那支笔,“我能向你提问吗?”
“这个故事里,没有鸟,也没有鱼。既然是动物的世界,那鸟和鱼到哪去了?”
皮南休皱着眉:没有鸟和鱼,没有吗?他把故事从头到尾又想了一遍——有狐狸,有兔子,耗子仓鼠大水牛,当背景的动物里还有长颈鹿,大象等等等等。果然是没有鸟也没有鱼!也没有任何两栖类和爬虫类。虽然说是动物世界,却只有哺乳动物,啊,原来是这样。
“在一个正常的世界里面,食草动物也就算了,肉食动物总要吃肉的,它们吃不了草——这就是自然规律。既然它们能相安无事地一起住在彩虹城里,必然说明有一些动物,怎么说呢,并不能算动物,他们仅仅算是,额,家畜,不对,肉鸡,也不对,是饲料。”
“它们是饲料。”早知道迪士尼里面都是一群充满阴险思想和恶趣味的死宅男女,“然后呢?”
“然后,然后,”木挠着头,所有人都回过头去看他,他倒没觉得什么不好意思,“食草动物吃草,它们和‘饲料’的唯一区别就是,也许是,它们能说话,能和食肉动物交流,虽然食肉动物在彩虹城里只占少数,可是它们仍然是具有天然优势的,那就是食草动物对食肉动物天然的恐惧感——也许那只兔子在尽全力地去消除它,但是可能吗?我想不可能,因为食草动物和‘饲料’是一样的,都是,额,都是。”他似乎在硬往外憋话。
木皱着眉,深吸一口气:“我认为,这样的世界有这样的形式不是偶然的,而是一种发展的必然。食肉动物要生存,但是不能伤害社会中的另一个团体‘食草动物’,因为它们是构成社会的两大部分,所以它们会去吃不是这个社会中居民的鸟和鱼类,鸟和鱼类自然就被归到了世界的最底层,是‘饲料’、‘物资’、‘消耗品’。然而这样的世界却在宣传着‘和平共处’,这当然是一种理念,兔子很喜欢这种理念,我想这个社会中的其他动物也会很喜欢,它将社会里的各个团体凝聚在一起,并有了一个可以一致努力的目标,最终兔子和狐狸因这个理念和解了。但是这句口号也是伪善的,理由我之前已经说过了。当然,伪善并没有错,否则一个社会很容易陷入到一种道德困境当中去:原来掀开这层‘伪善’共同目标,恐惧依然存在,杀戮依然存在。但是哪一边才是这个世界的真相?我刚才想了很久,我觉得哪一边都是的,这个世界需要这样的伪善的目标去维系,也需要残酷的现实来执行,两者就像食草动物和食肉动物一样,都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都是重要的。”他一口气将这些话说完,脸涨得通红,他用力瞪着皮南休,想知道皮南休会给他这番言论什么样的评价。
皮南休只是又一次地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不知道冯霍尔曼那个老头是不是给这个小鬼灌输过什么。然后他毫无表情得在木这个名字下面写上:多元社会。
“嗯,真实的世界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人沉醉在温情脉脉的表象中不可自拔,当然,这也是一种生活态度。但是我们要做的,也就是探险队要做的,也许就是去发掘和揭露那些被藏在伪善下面的恐惧和残酷。”皮南休看着木的眼镜,“你明白吗?”
这就是第二代大冒险家冯霍尔曼正式加入探险团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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