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惧
我相当怕虫。
天热到闷人时,马路上会碰到腹上翅下的蝉,多数都没了生气,干挺躺着,陷入此种场景,我只得小心抬脚或绕行,实在没法多注视上一刻。生来我就这般惧虫,它们细小而遍布纤毛的足,层叠透明的翅,分裂成数瓣的口器,皆精细巧妙到超越尺度,让我没法观、想、触一丝一毫。
“可是你小时候和别家孩子完全一样啊!还记的你把捉来的蚱蜢腿都撕下来去喂螳螂来着,就是你养在楼梯转角鞋盒子里的那些。”回家闲聊时,母亲突然提到。我不置可否,先扯开话题,直等到入睡前,熄灯,闭目躺下,开始在记忆里全力捋清这些矛盾的线索。
我曾经的确能直接抓握虫!也和伙伴们比试过谁的螳螂更加凶猛!我在脑髓里四处翻找着点滴记忆:蝉鸣的夏日,三两对皮肤黝黑的男孩们在矮墙的墙根旁聚拢,清光野草、杂石,随后从各类家用包装里倒出螳螂将军来,呼喊着,用狗尾巴草驱赶着,催它们比个高下。但任谁的螳螂也没有战意,只好用新捉的蚱蜢去喂。螳螂抱着断足啃食的画面渐渐清晰、渐渐放大,我甚至能看见虫足弯折处发黑的倒刺。
嗉嗉嗉!一股麻木感从后颈升起,将我的头皮紧紧包裹,仿佛被倒掉着浸入冰冷的湖中,那感觉攀入躯干,涌向四肢,充盈全身。最后,手指、脚趾也动弹不得了。
正是这种感觉!但凡触及虫,我必定麻遍全身,无法坚持,不得不慌忙停下。我本打算入睡,可思绪却不肯停下:
那是暑假里某日的傍晚,能听见零星的蝉鸣。蚱蜢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好抓了,我拿着牙膏盒,到处寻觅新的猎物,搜寻过熟悉的几处草丛也全无收获,惯性催动着我,我还不想回家,我想要更多的虫。
不知何时起,周遭的电箱号码、楼栋牌号、行人面孔,凡我注目聚焦想要辨认的种种,都显不出清晰的轮廓。但近处的草丛却一个接一个自然而然的涌现出来,每当我拨弄草根,寻觅不得,只一起身(不需转向)便能在不远处望见新的草丛。它们个个茂密,个个诱人,仿若摸透了我的心思。如此往复几轮,蝉鸣也听不见了,天地间只剩我独自一人,翻找-起身-发现-行进-再翻找。
最终我到了那里,一颗腐朽的老树下。那片草丛枯黄而茂密,地面几簇断枝横躺着。我刚想上前,耳边传来风声,那声音像叶子在摩擦,嗉嗉嗉的。风拂过地面,卷来些许金黄色的碎片粘在我的手背上。我抬手观瞧,这些碎片有洋葱皮般的纹路,不像叶子,倒像虫壳。
我立马低头巡视,果然,地面并非断枝,而是三条狼狗一般大小的蚱蜢!它们都外皮枯黄皱缩,背上生出黑点。两条不知死活,足都瘫软不动,分不出几对,虫腹也渐渐引入枯草,仿佛和树根混淆在一脉。剩的那条体型略大,腹部正缓慢起伏,尖头侧向我。我自然十分害怕,想大叫,想马上跑回家去。但虫壳已越聚越多,将我包裹起来,挪不动一丁点。
大蚱蜢趴着不动,仅缓缓扭动一侧的虫眼转向我。这单一只眼与我视线交汇的一瞬!平地刮起风来,虫壳也随之极速上升。紧接着我视野里的一切都开始拉伸、放大。那体验很像,很像我正在缩小,正在化作参天巨树下的一只小虫。
缩到足够小后,我双目中的世界已然扩张到扭曲。视野里只剩他,如此巨大,如同贴在我鼻子前面的油罐卡车,充盈且迫近。我多希望能稍微扭头或闭眼,但皆做不到,我只得靠着它,仰视它。
巨虫缓慢展开两只后足,狠狠扎入地面,草股也被劈开。随后是嘎啦!嘎啦!如树枝折断的关节脆响,那是它在弯折背部以缓缓翘起虫腹和虫头,一节一节掰开,直弯到一对虫须高高仰起,仿佛要从腰部扭断自己,像垮塌的桥梁。
随着这个动作缓慢进行,虫头下侧也升起了充足的高度。
猛地!巨虫拧转前身,侧过头来,同时利用空隙将对侧的虫眼爆出。生长在它两侧的一对眼就那样狠狠凝视着我。四目相对片刻,我的视野开始坍塌,好似身体被抽回现实,一切都加速变小!
不知多久,蝉鸣再次响起,我发现自己正坐在小区路口,能勉强起身活动。我立即扔下牙膏盒,疾行回家。那晚我反复洗手,和谁也没提起这段经历。
再后来,我惧虫,也拒绝回忆那个傍晚,实在有接触虫的场景,只跟人说,我天生受不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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