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小的没过瘾,还是来篇长的吧,只图自己过瘾啦~~
画材人
左瞎子像以往一样佝偻着坐在马扎上,左手的细尖狼毫在板面上辗转游移,右手在笔尖前面一寸寸探摸,时而随着笔势轻扭着身子,左肩后下侧高高隆起的大包也跟着晃动。因为骨架纤小,他又把脑袋埋在肩下,那大包牵着整个人就像是个立方体的一角。上方一只灯泡泛着昏沉沉的黄色灯光,让着立方体不时展露出各种角度的阴影变化。一副瓶底厚的黑框眼镜下,眼睛拉成了一道缝,脸将近要贴在棺材侧板上,似乎因为眼睛的缝隙进的光太少,所以要用他高挑的鼻梁下那稍翘的饱满鼻头作为支点,让丰厚嘴唇围裹着得阔口也参与到观察中来。
李家的小儿子兆乾来耳室取东西,昏暗的灯光下他找东西都吃力,看着旁边左瞎子趴在棺材上盲人摸象般地描来画去,似乎用上了所有感官,便问道“左叔,给你再挂上两个灯泡子?”左瞎子像是没听到,“左……”正要再问,一只手钳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到院子里的灵棚边上。“东西取上了就灵前跪着去,你左叔干活的时候不爱让人吵!”村长说着就把兆乾往灵前推,“里头暗的很……”兆乾嘟囔着归回到灵边跪坐到姐夫边上的草垫子上。“咋了?”兆乾的姐夫看了看村长走出几步才问道。“我去屋里头取胶带,看屋里太暗就问左叔要不要再加上个灯泡。”“瓜娃子,你知道为啥都叫他左瞎子?”
要说洛翰金大概连庄子上也只有岁数大的人知道了,但要一说“左瞎子”,那可是连县城里都有人听过。翰金自幼患病成了背锅,走起路来斜着架子像是半侧着身子,个子到了十来岁就再未见长。勉强上完小学就再没继续念下去,小学在村里,同学和老师都是邻居颇为关照,初中就要去县城住校,自己料理生活本来就不太方便,县城里人生地不熟爹妈也怕他遭人欺负。在家呆了一年,村里翻建龙王庙,请了上庄的葛木匠来干木工。葛木匠家里三代木工,爷爷雕梁画柱无一不通,地方大寺新建、修缮都要恭敬去请老爷子。到了他爸手里,雕工就相形见绌,再传到葛木匠这代,只是会些普通的木工手艺了,好在三代画工香火一直延续,葛木匠也以庙堂画壁闻名一方。
“孝子们磕头!”闻声,灵前几人纷纷跪好,待客人烧过纸,这才跟着客人磕头答谢。“不要光顾着喧关了,给客人把水倒上!”大管一边指挥着,一边把客人往侧屋引,见对面的二哥起身去招呼,姐夫便又跪坐下来……
洛老爷子借机提了两瓶老龙口、一筐子鸡蛋领着翰金,刚见葛木匠便跪下磕头,拜了师傅。以翰金这个身体条件,做木工是比较费劲了,好在这娃画画灵性、好琢磨,跟着师傅辗转了几个寺庙的活儿就已经得了手艺,甚至比师傅画得还真,只五、六年就自立门户独自接活儿了。因为画得惟妙惟肖,名噪一时,只是村里越来越多的人出门去打工,大家一心赚钱,也只有个别上了年纪的人还有心搭理庙宇,修缮搭理总要用钱,筹钱确实越来越难。周边的大寺虽然还是香火旺盛,但也不是年年有活儿,市场越来越小,活计上便难免和师傅有了冲突。有说葛木匠因为某个活儿被抢和翰金吵了一架便金盆洗手,也有说葛木匠钱赚够了,去省城买了房子城里住去了,总就是十里八乡再鲜见葛木匠的身影。
那时候正值盛年的翰金干活儿时却只嫌不够光亮,不论阴晴昼夜,只要是干活儿的时候恨不得四下挂着七、八盏灯,还要专门安排俩人跟着执灯。大约是跨世纪的那年,李庄的张家出去搞工程赚了大钱,算是有心,回来给庄子上修了新庙、戏台和广场,也给自己盖了栋别院。当然,也请了翰金来。那个夏天雨水丰沛,本来延绵起伏的黄色大地飘起了一片片绿坪,大家对秋天的收成都满怀期待,只是总是一连几天的阴雨,天空中的云总像一团团灰黑的棉花堆叠着吊压在村庄顶上。翰金在檐下,直喊着执灯人把灯凑近些,一阵闷雷在层层乌云中翻滚,接着两闪照得村子一瞬像是退了颜色,“噗”一声闷响,翰金同时一声惨叫从登高架上跌摔下来,悬在他脸边上的汞灯爆了……
接翰金出院时,葛木匠来了,翰金带着墨镜扑到师傅身上又跪下。葛木匠蹲下来抱紧他……休息了一段时间,葛木匠帮翰金完成了庙里的活儿,其实剩下的大都是葛木匠完成的。翰金眼睛再见不了强光,白日里出门要戴着墨镜,晚上开灯也要遮上罩子。花光了先前赚下的光阴(钱财)都用来看眼睛,却总也不见起色。“以后大活儿怕是做不成了,不成的话……画材吧……”那之后,翰金就专给白事上画棺材。画材自然不如大活儿赚得多,好在一个活儿也就一、两天,没那么费人,也能勉强养活自己。只是越画越瞎,人也变得越来越独,中间有人给介绍对象,大都是周边村子带些残疾的丫头,翰金一个都没应,“两个残疾,谁照顾谁呢。”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大家开始在背地里叫他洛瞎子,大概是因为他的背锅靠左边又是左撇子,渐渐地被人叫成了左瞎子,偶尔有人失口在他面前也喊左瞎子,他也不吱声。
“时间大了,像你们这么大的娃们,尤其是像你这样从小就跟着爸妈在城里长大的,恐怕都以为他姓左,就更不知道他的名子了……”
“兆乾!赶紧吃上些去!等会儿没有了!赶紧去!尕徐也抓紧去!灵前头留上两个人就行了!”俩人赶紧乖乖起身跟着二哥一起去灶边,大嫂盛了一碗臊子汤又装了一碗花卷子递给兆乾“去,给洛师端过去。”
兆乾小心翼翼进到屋内,下午勾线的一面已经出具雏形,左瞎子正贴在边上填色,兆乾看他注意力全在画上怕惊到他,边细声道“左、洛叔,先吃上些吧!”,等了一下见对方未有回应“洛叔……”“先放着案子上。”填完一块左瞎子撑了撑后背,后背的驼包跟着突兀地晃了晃。大概有阵子没喝水了,他哑着嗓子,却也能听出他的嗓音多少有几分与他外形不相符的纤细。
入夜,人声渐稀,本来在划拳的一桌客人也散了,留着俩老汉摇头晃脑卷着舌头喃喃着彼此听不懂的话。灵棚架子上挂着的两盏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到了墙上分了岔,角上的纸幡随风懒洋洋的晃悠,投在对面院墙上的影子像是一只大手抚摸着那俩脑袋。灵前的念佛机如念似吟地循环播放几段经文,兆乾迷迷瞪瞪地看着院墙上的影子入了迷,猛然打了个寒颤才如梦乍醒。高海拔地区即便是仲夏,入了夜还是得加些衣裳,身旁的姐夫蜷着身子靠在钢管上丢盹,兆乾双手捂脸清醒撑了撑身子,起身裹紧了夹克倒了杯水。耳房里依稀有人声,还有人能跟左瞎子聊天?“……学得还中呢,尕的个我看就不是个学习的料,不成了跟上你学个手艺……”二哥边说边打着火探到左瞎子脸边上,左瞎子猛一闪身怔了一下,才转头叼着烟凑过去用力吸一口,烟头忽地闪亮又渐渐暗淡,一团烟弥散开来,他索性眯着眼睛扭身坐到边上的板凳上。二哥又拾起边上的保温杯给添上热水,没把握住,开水带着热气从杯口溢出来。左瞎子小心翼翼地搁下手里的家什接过二哥手里的杯子,半蹲着弓身退了两步又探身扯过板凳塞到屁股下面,沉沉靠坐在身后的松木橱柜上。“学撒呢,尕娃能干这个活计吗?”说着扭头看了眼门口,兆乾在门外恰好对上了那对细长的眼缝,赶紧往边上走了几步顺手在晒台上捡了个蒲垫,蹑手蹑脚坐到门边盘腿坐下藏身在门间墙的阴影里……
“现在这个世道,能把自己糊住就不错了,还能挑活吗。”
“再不挑也不能跟上个瞎子学画材么,出去随便打个工送个快递,再不济回来种地放羊,干撒不比这个强。”屋里发出呲啦啦吸溜水的声音。
“我就想着好歹会上一门手艺牢靠些,你这手艺攒劲,学了干些庙里、村上的活也成呢么。”
“哎,再说不成,干这个的怎么能乱画,画材的咋能干庙里的活?我那时是没辙,师傅给想的办法。庙里画得都是爷(龙王爷、神仙)、佛祖,材上画得是撒?”
“你还讲究着么?我以为你都不讲究了,我听谁说的你都给材上画了奥特曼。”二哥笑着。
左瞎子却依旧不冷不热“你听他们瞎传,城里头的活,那家尕娃没了,娃在的时候喜欢,画撒都是爹妈的心意。再说了,那也不算是材了,骨灰盒子……”
“哎,孽障的很……”二哥叹了口气,沉默半响。“这几年老汉们走掉得多,你这儿光阴好着呢吧?”
左瞎子居然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好撒呢,现在医院出来直接拉到火葬场,根本不让土葬,土葬让抓住了还得罚钱。”
“村里不管呗,自己的地想埋到哪埋到哪……说起来城里人也可怜,活得时候住的楼房就像是抽屉,往生了还安排到抽屉里,我看现在火葬场都给集中安排到两层的尕楼上守灵,一家一间更像是抽屉了,烧纸都不知道烧给谁了。最后一把火,人也烧了,真真装到个尕盒盒子里头。”二哥笑出了声。
兆乾脑袋靠在墙上,觉得有点喘不上气,却不明白为什么。
“烧了好啊,烧了干净,不管以前是啥人物,最后都是一把灰。”左瞎子叹道。
“好撒呢,都烧了你不就没活了。对了,前一响村委会外头的墙是你画的吧?”
“昂,村里说没钱请匠人,让我画些个二十四孝啥的。”
“这会儿你又不讲究了?”
里面安静了好一会儿,又听到打火机的声音,烟卷着昏黄的灯光扭到门外。“去年给我爸发丧欠了些帐,这个活干完刚好就平掉了,人就轻省了……”
一阵嘈杂把兆乾从睡梦里扯出来,迷迷糊糊直起身子,发现盘着得已经僵了,腰也一阵阵疼。站起来寻声看去,大家正围在桌子边上,有的把躺在地上的人往担架上抬,有的忙着清理到门口的路,吵吵闹闹的听不清在说什么……
李家老太太走得算不上太风光,主要还是缺人手,本来村里长辈往生了大家都会来帮忙。那天晚上前村李家的老汉趴在桌子上,大家都以为他喝大了缓着呢,直到有人过去给他盖衣服,发现不对劲,一摇人直接瘫倒在地上,抬到卫生所没一会儿人就没了。这一下就有人要去他家帮忙……这个夏天远没有往年炎热,天空像是泼了墨,云沉甸甸像是就坠在山顶,却也总是没有雨水下来。眼看入秋了,短短一个月,村里接连送走了六位老人,渐渐就有了闲言碎语。说自从村里画了墙就再没太平过,越看墙上画得像越像是亡故的几位老人,甚至里头讲得故事也能跟各家的情况对上……“咋能找个画材的人来画这个呢?”终于有人说。
末伏第一天,像是谁捅破了坠着的云彩,雨水从里面顺势坐落,下了一天两夜,山水躺下来在村道上涌成了河。所幸阳光终于从这洞里倾泻,山水退去,村里的路上满是黄泥,人们拎着铁锨、笤帚出来清理。隔壁村里来人请左瞎子,左瞎子家大门紧闭,门口堆着污泥腐秸一片狼藉,咋敲门也不开。邻居觉得不对,喊来村长,村长让人翻墙进去把门打开。门一开一众人鱼贯而入,进了堂屋,左瞎子靠躺在木头椅子上,人已经硬了。还没等村长安排后事,有人跌跌拌拌闯进院子,失了魂一般嚎道“村长!快去村委会!快去村委会!!”
村委会外墙画上的人像下半身大都被水冲得像是埋进了黄沙,上半身墨线垂坠,粗看下尽是哭丧脸,眼角滑落黑色的水纹,一墙的人像似是淌着乌泪的丧队。村长怔怔立着,影子拉长了散折在墙上。“慌撒?!”冷冷吐出俩字后,转身安排人来铲了重新刷白。
两天后村道已经收拾的干干净净,太阳走到西面时,风抹着沙尘走街串巷,过得狭窄处擦出似有若无的呜鸣,村子深处偶尔响起一、两声狗叫。左瞎子家堂屋正中一口朱漆松木棺材搁在两张条凳上,棺盖四周青白祥云围拱着中央的北斗,棺前雕描青面螭虎压着下方激浪翻托的青台灵位,左右两只金麟护法。脚踩粉莲通天梯上盖凌云纹,两侧松鹤逐浪、游龙穿云,辅绘荷纹。四下里站着八名年轻汉子,院子外一路排站着青、壮年男人直到门外出得巷子达至大道,道上前有提灯掌幡拿着花圈的十几人,接着唢呐、锣鼓五人,后面空出一段对着巷口,再后跟着的男女老少沿路熙熙攘攘排开几十米。“起——灵!”长长一声在村里回荡,堂屋八人匀匀抬起棺材,堂外村长摔破酒碗,棺材抬出,众人相继跟着,不时有人替换抬棺。行至大道站定,前方展开的炮仗迫不及待地和器乐一起炸鸣,队伍前头的年轻人冲天空奋力扬撒一把纸钱,队伍夹着杂乱的脚步声开始缓缓前行……几乎全村老小都来了,甚至还有外面的人开小车赶来。“给爷画画的人,有道行呢!”人们信誓旦旦地流传着,没有后人的左瞎子享受了村里许久没有过的排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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