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的时候投稿,勾起了写东西的瘾,无奈这段时间太忙,断断续续摸鱼到万圣节过了才又完成一个小故事,大家茶余饭后看个乐吧。
初雪
元旦过去十几天,虽然冬至一过天就越来越长了,但早上六点刚过还是黑得渗人。虽然城市里总有路灯亮化,比农村要来的光亮些,但对我这个高度散光的人来说,还是不太友好。这个点儿来柏树巷还是第一次,虽然以前上学离这里也近。小西湖是兰州最大的一片回民聚居区,而柏树巷正是这片区域的门户之一。
都说回族人会赚钱,其实主要是他们大都吃苦耐劳、胆子大,能干些汉民不干的脏活儿、累活儿、危险性高的活儿。大概正是这种精神才造就了当年赫赫有名的“西北金三角”-临夏的三甲集,一些回族人铤而走险捞到了第一桶金。当然,非法的营生毕竟干不长久,也不是谁都能干的。回族人脑子活泛的同时更有自成一脉的饮食,兰州的清真饭馆随处可见,除了四海闻名的牛肉面、手抓羊肉,还有河沿面片、炒拉条、羊肉面片、过油干拌这样脍炙人口的大众面食,胡辣羊蹄、东乡土豆片、暖锅这样的特色菜品。曾经在兰州的牛肉面馆里总能看到刚有桌子高的回族小孩儿跑堂,鼻涕都快淌过嘴唇了,行事却老练利索。有很多人自个名字都不会写,生意经可是转得精。长久的积累下,临夏市得以欣欣向荣,甚至有人戏称临夏市是东方小迪拜。但毕竟临夏就是兰州周边的地级市,有的人有条件了也会考虑去省城生活,小西湖这片很多建筑其实都是回族人自己加盖、翻盖不断发展形成了今天的规模。只是曾经这一片以乱出名,我上学时就目睹过一起抢劫,晚上八点多,街上还有饭后遛弯儿的人,一个女人一边打电话一边走着,一个男人与她擦身而过,突然一把夺过她的手机,跑到路边坐上早在那里等着的摩托,扬长而去……
柏树巷南出口临着兰州的东西主干道之一-西津路,巷子出来几十米就是小西湖立交桥引桥。巷子里饭馆一间挨着一间,这个点儿已经灯火通明,从门里涌出腾腾的热气,随着光线肆意摇摆着渐渐隐入黑暗。一到这儿就赶紧进得一家牛肉面馆,也算是赶了一波头汤。一进门雾气一下就糊了眼镜,一边摘下眼镜擦拭,一边和坐在右手收银台的人说“两个面、两个蛋、四个菜。”朦朦胧胧的看着是个戴着黑色头巾的女人。她熟练地在机器上敲了几下,“花肉嘛腱子?”“花肉。”我一边笑了笑一边戴上眼镜,女人扯了小票递给我,起身走到一旁贴放在收银台边的玻璃橱柜前,柜子里上下两层,上面一层一碟碟的摆着各种小菜。下层靠外摆着几碟牛肉片,靠里放着一个大不锈钢盆,牛腱子肉冒着气儿,旁边的肉案上放着一把两掌半大的菜刀。女人拿了两碟肉放在橱柜上,又伸手从肉盆旁边的电饭锅里捞出两个煮鸡蛋放在小碟里,搁在刚刚的肉碟旁边。“小菜要撒?”“一个洋芋、一个萝卜、一个黄瓜……再一个三丝。”我赶紧转身往里走向橱窗,长方形的前厅开间也就三米多,两侧贴墙放着几张长方形的条桌。右边靠近收银台的桌子,三个穿着制服的出租车司机低头吸溜着面条。他们后方靠左的桌子一个大大的脑袋正埋在碗里喝汤,桌上放着一副黑框眼镜和一个装着鸡蛋皮的小碟子。最靠里的桌子一个戴着白色圆顶小帽的老爷子正端起碗吹着汤面上的辣子油。他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碟肉和一碟洋芋丝。最里侧便是端面的橱窗,其实就是一个半人高的台子,靠外侧站着一个戴着白帽的年轻人等着端面。里面捞面的师傅满脸油亮笑呵呵的伸手接过我手中的票“下个撒地?”“一个细地,一个九叶,九叶面大。”接过票后冲后堂喊“一幺一九,九面大”声音洪亮通透。后面案边白衣黑裤小白帽装束的年轻人,随即拿起一坨面在案上摔打两下,一扯拉开,对折左手一勾右手一捏再扯开来,再对折,反复几下拉成面条束,拉扯间偶尔摔打在案上发出duang、duang的撞击声,面条越来越细,最后一掐面头,转身将面条束丢进捞面师傅左手边的大锅里。捞面师傅左手抄起一个蓝色花边大碗,右手拿着一双长筷在锅里一搅一捞,一把面条就装了半碗。撂下筷子身子一扭抄起右手边上一只长把大碗的不锈钢汤勺,在汤锅上方的不锈钢盆子里一挑舀起几片萝卜甩进碗,接着汤勺探进他面前的一口牛肉汤锅里,汤勺向上一挑、翻腕,汤勺里的汤边像飞瀑般落进碗里。撂下汤勺后左手端碗划过汤锅上方的架子边,右手顺势在架上放的三个盆子里一抓一丢仿佛弹跳了两下,几粒肉块和一把蒜苗、香菜旋即飘在碗中,“舀上些干辣子”我旁边的年轻人大梦初醒般急忙道。捞面师傅像打太极一般左手一顿一拉把碗从胸口划了一圈,面汤才没有甩出来,接着捏起架子上靠在最外侧蓝色花边瓷盆边上的长勺,勺碗浸过暗红色辣子油面,再露出时装满一勺油辣椒,倒进碗里。“下次早些说”,师傅一边把碗递到小伙手里,一边道,小伙子忙不迭的小心翼翼接过。师傅移目看向我,“细地正常,九叶辣子少些”我赶忙道,师傅满意的点点头。我转身去到玻璃柜前,小菜已经在柜上摆好,女人正低着头,白皙的小手把着两个巴掌大的刀一片片的继续切肉装碟。分两次把小菜、肉和鸡蛋端到左边没人坐的桌子上,又抽了两双卫生筷和几页餐巾纸。再回到橱窗前一碗面已经静静地落在台上冒着热气儿,另一碗在师傅手中,见他漂了一小勺辣子油在碗里,跟着放在台子上冲我点了点头。我端过一碗放在桌上,正准备转身端另一碗时,堂弟已经一摇一晃的走了进来。
招呼他坐过来,又端了另一碗给他。这便迫不及待地坐定,自顾自地剥了鸡蛋,和肉一起倒进碗里,摘下眼镜挑起一口面送进嘴。哈一口气,再一吸,面条顺从地滑进嘴里。浓郁的汤汁在口中粘腻着味蕾,头锅牛肉汤的醇香厚重,香气像是侵入了脑仁儿。吹一吹飘在汤面的辣椒油,吸溜一口,那浓香便夹着一股灼热从口腔溜进食道滑进胃里,身上顿时热了起来。“不好意思啊哥,让你周末也没睡个懒觉,这家面可以啥?”“么事、么事,刚好吃个头锅么,这面确实可以。”昨晚我家老爷子打电话让我今天再来给他帮个忙,我还是比较抗拒的。“以后要干啥你就直接给我打电话,我电话你有呢么,只要没撒事我就来了。”“好!”他腼腆的笑了笑,拿起醋壶到了点醋。我吃牛肉面更喜欢先品品原汤的味道,等面吃罢,喝两口原汤,再倒点醋,之后慢慢品到见底。
吃罢,凌晨出门的一身寒气全无,额上还稍微有汗。堂弟吃完的比我早,出去打电话了,我靠在椅背上等了等他。不见他进来,便也起身往门外走,看了一眼他的座位,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他的电脑包……瞬时明白了我的人设,于是拎起包挎在肩上。刚一撩门上的被帘,一股凉气就冲进肺里激得我咳嗽了两下,堂弟站在门外右侧,似乎是刚挂掉电话,略有些昏暗的灯光下发现他的黑色羽绒服后背钻绒还蛮严重的。“哥,我来。”看到我挎的包,他赶紧伸手来取,我一闪身“走走走!你冷不?”“不冷、不冷。”他干巴巴的笑了一下,我俩就一起继续往巷子深处晃去。往前走两步就是一家锅盔店,店里的热气直往外涌,经过时脸上就是一热一湿马上冰凉。眼镜上的雾稍一干,一个戴着白帽穿着蓝色围裙的魁梧身躯背对着我们,见他一弓背,用力一起,便转身提着一只去了头拨了皮的羊进了右手边的店里。路过时瞟了一眼,店门口放着案桌,案上摆着几只羊头,上方吊着两条羊腿,刚进去的汉子正在收拾刚提进去的羊。光顾着往里瞟,一转头差点撞到店门口托羊的摩托车。“哥,小心些,大早上别被‘煞’哈。”……
巷子越走越深,虽然每隔一段就有路灯和监控,走到中间的黑暗处再看那微不足道的光亮就像是要被黑暗吞噬掉一般,苍白的光芒衬得暗处愈发黑暗,走过一道火车桥洞时已经不得不掏出手机来照亮了。桥洞过了大概两百米,来到一个丁字路口,右侧立着一根朽破的木头电线杆,杆子半腰挂着一盏昏暗的路灯。右转后过了一个小弯,一高一矮两个人站在右手边一个金属大门前,堂弟赶紧晃过去“师父!”
冬天,睡眠不足的情况下,在开着空调的车里总是会感觉发困,尤其还是走着弯弯绕绕的山路,更甚的是车里连司机四个人都不吭声。堂弟坐在副驾上,只是偶尔给我指一下路,其他时间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黑暗。我本身高度近视加散光,光线暗了开车比较吃力,偶尔瞥一眼后视镜,基本看不清后座两个人的面容,心下总感觉来自后方的空洞让人不自在。从见到这两个人起,只是简单打了招呼,暗里看不仔细容貌。矮个的堂弟唤作“师父”,脸型圆润,体型偏胖,堂弟给我介绍的时候说是我们的什么姐姐家的,我应该叫姑父。高个的干瘦,两条腿像棍子一样,大概点了一下头,堂弟只是说“这是廖师”。之后我在前面引路,他们跟在后面,直到上车前我都能详细分辨他们的长相。只是刚才在城里时,借着路灯忽明忽暗,在后视镜里瞟了几眼。姑父坐在我身后,像是在闭目养神,厚发阔额,眉色见浅,细眼上弯,眼角堆着褶子向下耷拉着,没什么鼻梁,鼻梢微翘,唇似柳叶嘴角上挑,面庞丰润,又大又圆的耳垂分外抢眼。廖师脸总转向窗外,总算转过来看向前方被我瞟到一眼,寸头下眉梢凸起,显得青色的眼窝更加低洼,铜铃般的眼睛沉里面没什么光泽。高高突起的鼻梁从眉间笔直落下,两侧凸出的颧骨拉得脸颊凹陷下去,若不是嘴唇丰满带起了生气,整个脸看起来就像是裹着一层薄皮的骷髅。
刚进村子时,天边总算带了些亮,一层混着青色烟气的薄雾笼在村庄上空。廖师总算开了口,在他的指引下我们停在了一个巷子口。下车跟着他一起进了巷子,巷子里是一条向上的坡路,往里大概三十多米,廖师转身在右手边一个雕花木门的门头摸出一把钥匙打开门,我们跟着他进了院子。大概一两百平米的院子整个做了水泥硬化,北侧和西侧各列着一排单坡砖瓦房,天色太暗,白色墙面倒是看得显,大概也能判断屋面是常见的红瓦。屋子和院子场地高差三级台阶,廖师上了西侧台阶用钥匙开了房门,打开灯,撩起被帘让我们进屋。屋里倒是宽敞,就是冷得渗人,地上铺着粉色瓷砖,正对门摆着铸铁炉子,炉子后面贴墙放着一张蜡黄色写字台。写字台两侧各放一把单人布面木椅,左手边靠墙贴放着一组三人位的“人民大会堂”,沙发前摆着一张玻璃茶几。门右侧一张双人木床贴着墙角,床脚侧靠窗搁着一张三人位布艺沙发。廖师把我们让进屋,姑父坐到了靠沙发一侧的木椅上,我跟着堂弟坐到了沙发上。廖师用火钳跳开炉盘,从炉子下方抽出个簸箕出了门,回来时簸箕里掂着些柴和一块蜂窝煤,火生起来又出去提了壶水架在炉子上,这才关了门,从门背后拽了张带靠背的板凳坐到茶几前。
廖师也不说话,从茶几下层拿起一块抹布起身擦了擦写字台台面,又转身来擦茶几。姑父从随身的藏蓝色布包里掏出保温杯拧开吸溜了一口,笑嘻嘻地看向我“我连你爸时间大了没见了,上一次还是尕妈的事上见哈地,你爸好着呢啥。”“好着呢好着呢!”我赶紧笑道,大概说的是我奶奶的丧事上吧,那也有十来年了。“他连他爸像滴很那,兼值把他爸的皮幔上了。”他又笑着对堂弟说到,堂弟只抬头笑了笑就又低下头盯着茶几。廖师擦完桌子,掏出一包黑兰州,挨个给我们让烟。姑父接过一根点着,深深吸了一口,廖师递了个不锈钢烟灰缸给他,他示意放在写字台上,把点燃的烟放轻轻搁在烟灰缸边,跟着又接过一根。堂弟笑着没接烟,我也跟着没接。“你没抽着吗?”姑父一边点烟一边笑着问我,“我先不抽、先不抽。”只看烟头闪了两下,他两腮鼓起含一口烟气,用舌头顶出一团,紧跟着再吸,最后长长吐出冲散。我不由得吞了口口水,有些后悔,刚才应该接一根……
一根烟罢,姑父让廖师取来一个不锈钢盆子,从包里取了黄表纸,嘴里嘀咕着听不懂的话,像是什么经文或咒文。从刚才我就觉得他的左手似乎有些不太正常,这时他右手掐算着什么,左手摩挲着黄表纸,这才看得显,他的左手无名指和小指只有根部一节。见他边念边搓了九页黄表纸,三页成一叠,先点燃一叠,丢进脚边的不锈钢盆里。有了上次的经验,我盯着盆里的纸灰期待着它翩翩飘起,但直到灰烬熄灭也是纹丝不动。姑父只是念着,面无表情的又点起一叠,依然没有什么反应,直到最后的一叠燃尽也没有什么动静。随后他挺胸端了端身子,闭上眼睛,嘴唇不停地翻动却只发出一点齿间的气声,再次翻起右手掐算。另外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廖师高耸的眉头凑到了一起。屋子渐渐热了起来,我的脸有点发烫,炉子上的水壶里发出高频的嗞鸣。“屋里再没有了吗?”姑父缓缓睁开眼睛,依旧笑嘻嘻地问廖师。廖师一脸疑惑“没有了啊?”姑父只是微笑着默不作声,用左手余下的三个指尖点了点写字台的台面。廖师愣了片刻,慢慢打开写字台正中的抽屉,在里面拿出了一打纸杯,又翻出些杂物。最后取出一本浅绿色的塑料皮记事本,捋了一下,从里面翻出了一页纸,廖师本来又亮又圆的眼睛又大了一圈,颤颤巍巍的把那页纸递给姑父。我探起身子才看清,那是一页菩萨画页。姑父没有接,淡淡笑着说“装到一起吧。”廖师像个收到指令的机器人,愣愣地把那画页收了回去,目光却一直没从画页上离开。他木呆呆地盯着画页缓缓落座,又抬头看了看姑父,姑父微笑着眨了眨眼。廖师从上衣内侧口袋里摸出一个红布,里面包着几页似乎也是佛像画页、黄纸,上面还落着几个样式不一观音和弥勒佛坠饰,有玉质的也有金子的。他把刚才翻到的画页小心翼翼衬到最下方,再用红布包起来揣回上衣口袋。
水壶的水嘴里已经突突地冒着气儿,廖师拿过姑父的保温杯添满水,又拿了纸杯给我和堂弟泡了茶。姑父吹了两下杯口,热气腾在脸上,吸溜了一口。接着微笑着给我解释,家里不要随便供奉佛龛、神位,也不要随便摆放灵位,不要随便戴观音或者佛像坠饰。一般人总不能保证供奉到位,屋子里收拾得不得当或者做些不适当的事儿,接触了不干净的东西或者去些不干净的地方,稍微伺候不好反而会招来事端。神明佛祖就该供奉在庙堂,先人灵位应该有专门的祠堂侍奉,家里就是人起居的地方。不懂的人想着戴上佛像、菩萨护身,上厕所去咋办,行房事的时候也戴着?有些人盘佛珠,没开过光的玩玩儿也就算了,开过光的,说不好听的,有些男的上完厕所手都不洗就又捏上珠子了。“挖哈球的手又挖珠子!”姑父眉间和鼻梁凑在一起笑道。
一杯水喝罢,廖师给姑父续了水,正要给我们添水,姑父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就走。”说着就起身收拾,拿了烟灰缸上的烟头看了一眼就要放回去,突然想到什么,又拿起来仔细看,脸颊转瞬即逝地一颤,又慢慢把烟头放了回去。隔着他我也看不仔细,只是等他往门口走时我站着远远瞟了一眼,也没发现上面有什么异样。姑父本长得是个笑脸,走到门口时又回头扫视了一下屋子,虽然眼角和嘴角依然对弯着,却仍旧能感觉到眉眼间的一丝愁容。堂弟走在前面先出门掀开被帘,我跟着姑父一起出门。远处的山峦已经瞄了一道浅浅的灰白,斑斑鳞云遮满天空,由远到近逐渐泛青。姑父站在台子上望着天边喃喃道“天不好啊……”。
我们一行驱车到了南边山脚下的公路边上把车停好,刚才出门时廖师提了个鼓鼓囊囊的绿布袋,一路上都抱在怀里,还拎了一把铁锨和一个装土的竹筐放在后备箱。堂弟从后备箱里取了铁锨,我赶忙上去提上竹筐。路南侧的土坎子上有一人宽的一条窄道引上山,廖师带着我们一个跟着一个往山上去。堂弟虽然平路上走得不太利索,这样的土坡上他用铁锨当杖拄着一窜一大步,我跟在后面居然还有点吃力。说是山,其实也并没有多高。就是一层层高低不一的土坎子错落着越叠越高,最高处也就三、五百米,山上没什么乔木,大多时候就是黄秃秃的。雨水好的时候蓬草旺盛,远远看起来延绵的土丘上面披得一层绿幕,走近些就成了黄绿斑驳的碎布。冬天草枯色灰了,一座座山包上就像是斑秃的脑袋,这儿稀稀拉拉的黑一块、灰一片。上山的路上会有些低洼的浅坑,一脚踩下去半只脚会陷进虚土里,我们管这样的虚土叫塘土,塘土大的地方能过膝,以前还有沟壑的时候,沟里的塘土能把人淹了。山风在这一个一个的土包子间游走,落到人身上时就像剃毛一样,竖着刃刮过去,一刀贴着一刀。小时候过年回老家,老爷子把我驼在自行车后座上,等到了奶奶家时腿已经没有了知觉,于是赶紧把我塞进炕上奶奶的被窝里,一会儿才缓过劲来,热乎乎的挤在奶奶身边,那是冬日里最幸福的事儿之一。
终于爬到半山腰,路左边伸出了一条岔路弯弯绕绕地钻进了这阶土坎子后面,姑父跟着廖师延那条路走,让我和堂弟继续往山上走。又往上绕了两道坎时,看到下面那条路的端头有一块土台子,立着一座双坡顶的平房,房前蹲着一口香炉,台子周围竖着几面彩旗,姑父和廖师在炉子周围忙忙叨叨。“那是这儿的下庙”,堂弟往前又蹚了一步,“师父要把廖师的那些画章子和佛像供到下庙上。”说罢又往上冒了两步,我赶紧跟上“今天就是给廖师收拾呢呗?”我大口喘着气,吃力地问。堂弟倒是不怎么喘,一边走一边跟我讲。廖师家里这一年不太平,年初时老婆出去打工时打了煤烟,人是救了过来但脑子不合适了,生活不能自理。夏天的时候在外地上学的娃娃摔断了腿,前一段时间他自己胃上又检查出了“不好的病”。他们一家本来不信这些个鬼神事,当下只能有病乱投医,此前也找人看过,甚至还寻了个阿訇给收拾,但总就觉得家里不安稳。最近亲戚托朋友,朋友托亲戚的找到了堂弟。堂弟给收拾了一次,过程中他也感觉情况有些不对,这才找来姑父给帮忙。姑父去一看,把素昧平生的廖师家说得是明明白白,尤其还判断是廖师家的坟上出了问题,廖师原本将信将疑,直到师父画出了廖师家坟周围的地形,廖师瞪着眼睛说几乎一模一样。这才选了日子,先去廖师家里把宅里的毛病收拾了,再到老家来看坟上的事情。刚才在他们老屋里也是发现有不对,临时收拾了一下。“他手是咋了?”我还是对姑父的手耿耿于怀。堂弟也是听长辈们说,姑父以前是六指,也没有这些本事,就是兰石厂的一个普通工人,三十多岁的时候发烧烧了一个多礼拜不好,家里就给讲迷信。来的个仙姑请天官上身,结果她正折腾呢,本来迷迷糊糊躺在床上的师父就突然就起身下床,一句话不说,直挺挺的走到厨房,取了菜刀就给把自己的两根指头带那附指剁了下来……那以后班也上不了了,整天神神叨叨的说胡话。家里前前后后两年多,医院医生也看过了,迷信也讲了,一直不见好。有一天去兰大二院复诊,遇到几个喇嘛,其中一个头发花白的凑到他耳朵边上说了些啥。回来人就渐渐好了,还会给人看毛病了……
再上了一个土坎子的时候眼前豁然开朗,山坡上推出一片片田地,地里躺着些干黑的藤曼杂草,我尽力调整呼吸,嘴前的哈气冷凝在脸上刺着脸皮。堂弟说等等他们,我导了几口气,掏出一根烟坐在旁边的梗上,山风大的根本打不起火,只能解开上衣把脸埋进衣服里挡着,勉强点着烟赶紧就把衣服拉上。深深吸了两口总算觉得缓过劲儿来,还没等半根烟抽完就再也坐不住了,风从下往上灌,吹得后脑勺像要冻住了一样直发懵。转过身看远远的两个人影晃来晃去往这边靠,再放眼望去,天已经亮了起来,浅灰色的云一滚又一滚的卷到天边,压着下边黄色的土包一个挨着一个延绵到远方。心里生出一股绝望,在看不到的远处,很多人大概还赖在热乎乎的被窝里,街道上该是已经车水马龙。在这儿看不到高楼大厦,除了风声再没有任何嘈杂,一片死寂。周围的黄土包围着,似是要把人困在这里,与世隔绝。
廖师走在前面,沿着田埂往里走了几百米,一个土台子上林林总总立着大小十几个坟包。台子下有一片桃木林,差不多一人多高的桃树扭着枝干塌立着,偶有几枝上挂着几片枯叶忽忽乱摆。绕到林子后边顺着小道上了土台子,上面的坟包用矮土堆分成一方一方。一方约莫就是个十多个平方的正方形,里面装着三、两个坟包。跟着廖师沿着台子边走过三方,进了第四方开口,里面两个坟包靠着背后的坎子,坟包之间的坎墙上掏出一个小土窟。这算是一户,矮土墙围起来的正方形算是院子,土墙开口向北,开口外还堆了一短列土墙该算是照壁了吧。土墙大部分其实也就两拳高,直到靠近后面土坎处才堆得更高些,上坟时都会添土以保持土墙的高度。讲究些的人一般不会跨越土墙进院子,都要从门口绕进去,更不会踩踏土墙,我就站在“门口”没敢随便进去。廖师拎着的绿布袋已经瘪了一些,想是装了黄纸香烛和一些贡品,刚才在下庙里摆了些。见他从包里取了香烛,先在坎墙上的小土窟里点了三柱香和两个圆蜡,是给土地爷的。姑父跪在两个坟前正中的位置,在地上铺了黄纸,也从自己包里取出一沓黄纸和香烛。廖师又从包里取出几个馒头,姑父接过在黄纸上堆成塔型。拿了两个圆蜡,两人围着点了几下才点着,刚放到地上就被风吹灭了。廖师四下张望,跑到台子下面找来不知哪家之前上坟时丢掉的酒盒子,姑父接过扯开在馒头堆前围成风挡,两个圆烛总算是忽忽悠悠的燃了起来,又借着烛火分别点了三柱香插在两个坟头。姑父拿起几页黄纸站起身,廖师走到我跟前努力扭动着脸上的肌肉冲我挤出点笑容,伸手来提我手里的筐子。“我来吧”,我也想冲他笑笑,才意识到脸已经冻的僵住了。“你再不动”姑父说着用黄纸护着点了根烟。廖师接过筐子走出院子,堂弟提着铁锨跟着到远处没有坟的坎边取了满满一筐土回来。又从姑父手里取了黄纸,和廖师一起在两个坟头和院子四角的土墙添土压上黄纸,姑父一直盯着西北角,黄纸纸边疯狂的翻动,要不是有土压着怕是早就飞远了。见他猛吸了两口烟,把烟头弹出墙外,转身跪下,一边嘴里呢喃着,一边把几页黄纸卷成柱状伸进纸盒围挡里借着圆蜡的火头点燃。抽手时已燃了快一半,抬手一松,那纸就像从他手里被夺去一般一下冒到半空,转了两转打着旋冲的更高,一下又忽忽悠悠飘落,旋即凭空东拉西扯,不等燃尽火就已经熄了,开始还能看到黑黄相隔的地方镶着一道炙亮的红线,但也就是一霎那便被撕扯得纷飞开来旋转着往更高处去了。廖师从袋子里取了瓶“泸特”拧开递给姑父,姑父沿着坟前撒了一道,站起身来又向四角分别甩了些。伸直左手中指和食指浇了酒,嘴里一直不停念着,向着大概四个方向正位指点了几下,背着手绕着围墙三个边顺时针逆时针各转了一遍。这才回到坟前跪下,再点三张黄纸,这次黄纸悠悠飘燃,轻轻飘落。我这才意识到,风几乎是停了,只有脸上能稍稍感觉到一点点空气流动。纸烬还没落地就已经烧得干净,黑灰色的纸灰抱在一起又轻轻浮了起来,像是个气球一样轻轻浮起。姑父站起来背对坟头,闭着眼睛,脑袋左右转了转了,像是在打量这一方地界,左手慢慢抬起,两指指向西北角“那个角上往下挖。”声音像是一边叹气一边说话一样,尾音游丝一般。廖师提上铁锨走到西北角,堂弟也走了过去,两人蹲下看了看,最后确定了一个位置。廖师把铁锨一立,抬脚一踏铁锨进去不多,又使劲踏了两下才进去一半,斜压一翘,翘出半铁锨土。这样几下就刨出一个小坑,再一下时,廖师踩了两下停了停,又用铁锨磕了磕,磕出一声清亮。他蹲下去用手刨了两下,又用铁锨把坑口扩开,再趴在地上刨了几下,接着用铁锨绕着圈的松土,如此反复,终于刨出一个大概五升的棕色泡菜坛子,坛口盖着一个红布包的盖子,女儿红?我心想。廖师绷着眼睛看着姑父,姑父眯着眼睛走到跟前,我也跟着凑了过去。“坟跟人一样,有了毛病就要用药医,这是你们家里谁要给坟上上药,半仙是个混子,治到你们屋里了。”廖师捧着坛子愣了半响,突然捧起来就往台子下面摔,“哎!”姑父阻挡不急,坛子落在地上一下就爆裂开来,里面迸出一坛黑水。还没等他再说话,突然就起了一股邪风卷着沙土乱飞,坟头方向哗的一声,原本压在布包下面的黄纸飞散在空中,乱旋着往天上撕扯。我眯着眼要看姑父的指示,突然眼里就进了沙子,迷得再也睁不开。赶紧伸手去揉,只听堂弟贴着我的耳朵哑着嗓子嘶吼“跑!跑!”那声音惊得我背后一凉头脚瞬间一麻,转身就要跑,奈何脚下乱拌,一下扑到,从台子上栽了下去摔得一阵眩晕。好不容易稳住身子想要坐起来,“哥!”堂弟我把扶起来,我随着他的劲儿跌跌绊绊的顶着劲风走了十几步。他扶着我靠坐在什么东西上,我缓了缓神,右边额头烧呼呼的,打在脸上的风沙没那么疼了,这才揉了揉眼睛挤出些眼泪,勉强睁开眼。我们在那片桃树林子里,我正靠在一棵桃树上,堂弟在旁边还挽着我的胳膊,姑父挡在我身前,风声里夹着他的呵骂声音,廖师抱着脑袋蜷靠在旁边的树下。
风渐渐缓了,周围鸦雀无声,我的眼睛基本也能睁开了。姑父转过身来,右手抱着自己的左手,“么事啥?”他的眼神让我想起了奶奶。廖师在那里一动不动,姑父走过去用右手扶了一下他的肩膀,这才象打开花苞似的掰开他的手脚。大家灰头土脸,廖师脸颊淌出黑色的泪痕。“这东西不能乱摔,得好好安顿呢!”姑父让廖师和堂弟去台子上取东西,自己走到碎了的罐子旁蹲下,手指在地上沾了一下,又在鼻子前晃了晃,起身低着头在周围踱来踱去,最后在桃树林子靠近土台子的一侧停下来站定。廖师拎着铁锨和土筐,堂弟提着他的包和刚才剩下的半瓶“泸特”一起过来。姑父右脚点了点地面,让廖师先去挖个坑。转身和堂弟走到我身边蹲下,堂弟拿出一叠黄纸,挑了几页画着符子的递给姑父,姑父嘴里念着,用黄符在我身上擦拭,我这才发现他的左手拇指拧成了一个反常的角度。周身擦毕后,在我额头点了两下,便拿远了点着,待燃尽了又在灰烬上跺了几脚,唾骂了几句。回来点起两根烟,递给我一根,只吸了一半廖师就刨好了坑。姑父让廖师去把坛子和沾有黑水的土都铲到那个坑里去,并叮嘱一滴都不能漏掉,路上也不能撒。说罢又问堂弟要了几页符纸,走到土坑边上一边念一边点燃,随后在四周和坑里泼洒了白酒。我脸上突然被一点点的冰凉刺了几下,原来浅浅地飘起了细雪,等到那坑的位置已经成了一个小小的土丘,雪片已经有米粒大了。廖师回去坟上把剩下的黄纸点完,磕了头。堂弟便扶着我同他们一起一瘸一拐的往上下走,走到坎边上时,堂弟抬头看了看远处,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山,天地的界限已经模糊,茫茫的天空下似是一层白色的薄纱随着大地起伏飘动。“哥,你刚才慌着跑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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