雏菊
给堂弟当司机,老实说我是极不情愿的,尤其是在周末。看着他在人群中忽高忽低的走过来,又不免心生怜悯。本就只是每年清明和过年才会见两次面,因为疫情,我们上次见面大概都是去年清明的时候了,看看手机,下周三都立秋了。
堂弟因为小时候患小儿麻痹,走路有些跛,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快三十五了还没说到媳妇儿。从小他便不太爱说话,加上他有时候神神叨叨的,我们之间的交流其实并不多,我也并不了解他。只是听长辈们聊天时说过,他小时候被龙王爷上过身,那之后就成了龙王爷的弟子,有过几次被亡人上身的经历。他成年后就帮着家里务农,但因为残疾,也干不了什么重活。有一段时间也和村里其他年轻人一样出去打工,但都没干多久,所以家里条件也一直不太好。每当家族里的人聚在一起,他也总呆在一旁的角落,只是听人寒暄,问候他几句也是简单的应答便没了后话。
是许久未见的原因吧,看他逐渐走近了,精神状态和记忆中完全不同。寸头浓眉,额头宽阔,眼睛炯炯有神,鼻梁宽挺,双唇饱满,皮肤铜润。身穿淡蓝色衬衣,衣服下面塞进藏蓝色西裤里,皮鞋上略带点泥土,单肩斜挎着一个边缘磨损了的黑色电脑包。虽然打扮得土气了点儿,但腰杆挺直,俨然一个英郎小伙儿。近得身前,笑着道了声“哥!”,完全没了曾经的羞涩腼腆。
我引他上了车,一路上他谈笑风生,充满了自信。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给人相风水。远到周边地市,近到乡里乡亲,起初几次说的都准了,便很快名声在外,来找他看“疑难杂症”的也就越来越多。大多去了都会给些费用,尤其是有些老板问财路的,出手更是阔绰,平均下来一个月大概也能有个5、6千的收入。我心想,这比我赚得轻松啊,随便忽悠忽悠人就能赚这么多,我们这些上班的还干个什么劲儿。我问他咋看的能那么准呢?他说他一直在研究周易,也关心时政新闻什么的,甚至聊到了量子力学……我尽力忍着没有笑出来,他还说他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哦,是吗!”我尽量应和着他,心里想着赶紧给他送到地方。
今天去的也是找他给“看看“的一家,家里19岁的姑娘丢了,一个多月杳无音讯,也报了警。按他说的一般家里情况好些的都会找车或者自己开车来接,这家人条件不行,又实在没找到其他人,他腿脚不太方便,平时也迷迷糊糊的,所以才来麻烦我。现在想来,他父亲给我说的时候,理由是怕他迷路了……
终于到了一片老厂区的住宅区,大概都是八十年代建的砖混楼,小区里的车总停得率性,我们又是头回来,在车缝间弯弯绕绕寻来找去,折腾了十多分钟总算到了那家单元门口。堂弟让我先别下车,他自个下去站在车前,抬头看着大概三、四楼的窗户。大概一分多钟,他转头看了看我,眼睛里居然闪着泪光。他低头揉了揉眼睛便又上了车,我说你咋了?他挤了点笑容,说我们先不上去,出去找一家花店。
这一片我不熟,绕了半个多小时到了主干道上才找到一家小花店,没处停车,只能依旧我等在车上。看他进了花店,左顾右盼,似乎每朵花都要看上两眼,像是要送给初见的相亲对象一样。一辆洒水车经过,昨天早上出门刚擦的车被淋了个通透,水炮打出的水雾间炫着一片虹,才不至于让心情变得糟糕。再回过头来,他已经从店里一摇一晃的走了出来,脸上又浮起微笑,温暖踏实的微笑。怀里捧着一束雏菊,颜色搭配的斑斓。
弯弯绕绕终于找到车位停好车,总算离那家并不太远,我想帮他把花抱着,被他拒绝了,看他满怀抱着竟有点像是抱着个孩子。当然也就腾不出手来再去拎电脑包,得,我成了拎包小弟了。一片六层的家属楼年久失修,血红色的砖墙上被藤曼和各种线缆切得杂乱无章,虽然楼道里满墙的小广告,但地面算是打扫的干净。到了三楼,一梯三户的右手侧,不同于其他家,军绿色的单层防盗门上居然收拾得干净,一张广告都没贴。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男人,能有五十来岁,一米七左右的个头,白净微胖,带着一副黑色半框眼镜,眼缝长,眼角微落,眼白泛黄血丝密布。鼻梁坦阔鼻头圆润,清晰的暗红色唇线汇出略平的唇形,蓝色棉布短袖搭着黑色短裤,倒也清爽。一边努力堆出笑容迎我们进门,一边瞅着我们手中之物,大概对我们的身份有些犹豫。待到堂弟迈出两步后才笃定的招呼问候。这是那个年代的屋子常见的套型,进门一条走廊把各个房间联系起来,右手边依次是卫生间和厨房,往里一左一右两个房间,一目了然。白色墙面半身高的绿色墙裙,暗红色踢脚围着清水水泥地面。只是这家走廊尽头的墙面上装着一扇满墙的试衣镜,显得走廊越发深邃,即便户外是夏日午后的骄阳,多看这镜子两眼也让人脊背发凉。右边屋里忽然迎出一个女人,额头白皙饱满一对细眉上挑,红褐色的眼窝里嵌着一汪明眸,鼻梁纤细高挑从眉间滑落末了又轻轻上翘,纤薄的双唇微张,唇色泛白略有干皮,虽然嘴角微挑,却怎么也看不出是在笑。长发扎成一束,其间白色交错,发质略干。一身碎花短袖七分裤装,那花纹便是一朵朵颜色各异的雏菊。堂弟把一捧花递到女人手里,女人慌乱的接过,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处理。堂弟笑笑说,找个瓶子插上放到丫头床头吧,说着指了指左边那间屋,便转身进了右边的屋子。跟了过去才瞟见,原来左边看着像是间书房,迎窗摆着一张淡绿色的写字台,按房间布局大概床就放在这面镜墙的背后吧。跟进右侧的房间,大概算是客厅吧,只是进门左手边贴着墙放着一张双人床。床边靠着个兼做床头柜的沙发边柜,藏蓝色布艺的三人沙发贴着墙差不多到了远端墙边,留出的一点空间里放着一盆虎皮令箭,对面阳台和屋子之间隔着一墙门联窗,窗上吊挂着几盆吊兰,窗台上挤满了各种绿植,下方银色发黑的铸铁暖气一尘不染。另一面墙上贴着一个原木色电视柜,柜角和床脚几乎相对,之间的空隙甚至容不下两人同时通行。沙发和电视柜之间放着一张长方形的茶色玻璃茶几。上面摆着一盆水果和一盘西瓜,男人把我们让到了沙发上,自个从电视柜边抄过一个小板凳,从电视柜下的木门里取出两个玻璃杯和一个铁罐,从铁罐里抓了一把春尖,边往杯子里放,边笑着说“屋子有些小……”女人依然捧着花有些无所适从,堂弟招呼她也坐过来,在旁边收拾花就行。女人把花放在茶几靠阳台一侧的地上,从阳台翻出一个落了土的冰裂玻璃花瓶,去厨房冲洗干净,也拿了一把木头板凳坐到了茶几前。从电视柜下的柜门里拿出一把剪刀,又顺手拿出了一只擦得铮亮的不锈钢烟灰缸。男人这才慌忙问我们是否吸烟,堂弟又微微笑着问我要了一根烟和打火机,吸点着后就放在烟灰缸边任由燃着。他转头问我吸烟不,我有点懵,慌忙摆了摆手。他冲我暖暖一笑,便转向男人,让他讲讲事情的经过。
姑娘去年高考失利,复读了一年,今年成绩出来后依然不理想,勉强报了志愿,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音信。高考后家里气氛就不太好,姑娘失踪的前一天,她洗澡时妈妈给收拾屋子发现她的小挎包里装着半包烟。家里人从不知道她还吸烟,一时担心她在外边瞎混学坏了,等她洗完澡出来时便质问她,母女两大吵了一架……大概从她出生到现在都没有那么吵过,两个人都边哭边嚷。第二天一早招呼也没打就出了门,再就没回来……
男人一时间鼻子有点堵,女人只是一边静静听着,一边坐在一旁低着头修剪花杆,泪水已经从脸颊滑倒了鼻稍跌落在手上、地上。“丫头的照片有吗?最近的。”堂弟淡淡的问。男人拿出手机,翻了翻,眉头紧了紧。“这张不知道是撒时候丫头子用我手机拍的。”说着便递给堂弟,女人听到突然转过头来凑上去看,但堂弟已经接过了手机。我往堂弟边上靠了靠,屏幕上的姑娘长发垂肩,和母亲一样细腻秀气的眉眼,双眸泛着微光,颧骨更高,唇尖挑翘,脸庞白净剔透,出落的伶俐秀气。由于是自拍只能看得半身,但衣服居然和女人现在穿的一样。堂弟把手机递还回去,女人赶紧抢着伸手去接,堂弟犹豫了一下,又把手机抽回来看了一眼才递给了她。她捧着手机,眉梢凑在一起在眉间挤出两个小包,一松又一紧,疑惑地望向男人。她两四目相对,半响男人才微微摇了摇头,一起看向堂弟。“这个照片你俩以前都没见过呗?”堂弟依然淡淡的说。那两人只是愣愣的盯着他,“衣服也不是她的吧?”他俩一起痴痴地摇了摇头。堂弟摊开左手,四指并拢拇指内靠,他凝视着手掌……像是在看书……那两人目不斜视的盯着他,久了,我却没了兴致,这才发现烟灰缸上的烟已经着得接近烟把了。那束花也剪插了大部分,在花瓶里妖娆着。和大多数老房子一样,他家本来开放式的阳台也包成了封闭式的,虽然隔热性能更好,但也造成了二次采光,小区里的树大都年久,长得高大粗壮,即便是三楼也被浓密的树叶挡了光线。稀稀拉拉投进来的光恍恍惚惚地落在瓶中的雏菊上,更饶得花儿娇嫩。堂弟碰碰我,我才回过神来,让我给他递一下包。他拉开拉链,只开了个缝,从里面摸出一沓黄纸(黄表纸)。问男人家里有没有酒和黄纸,男人去隔壁房间取来了一沓黄纸和一瓶泸州老窖。他又让男人找个金属盆子,男人让女人去厨房拿和面的盆子,堂弟拦下,让男人自己去。跟着又从包里摸出一个白色小药瓶,一支红色笔头的毛笔和一个有红色污迹的小碟子。白色药瓶上的标签已经斑驳,依稀能辩认出是甲硝锉,但当他打开倒进碟子里的却是红色的粉末,像是红曲。接着又把酒倒进碟子,用指尖搅匀,拿了三张男人刚取来的黄纸,上面盖有红色圆形的纸钱印,一页呈九宫格排列。堂弟微微摇了摇头,用毛笔沾了碟子里的红色液体在黄纸上画了起来……完全看不懂,任由他挥毫气势如虹,画得啥是真看不懂。不消片刻,笔尖在纸上游闭,他瞟了一眼烟灰缸,烟已经着完,这才感觉到空气里有一股焦味儿。他轻轻拿起剩余的烟把,小心翼翼的揉滚查看,之后又轻轻放回烟灰缸边。女人本来疑惑地盯着,堂弟手离开烟把时她还往前凑了凑,突然就满眼泪水的看向堂弟。我也纳闷儿的凑近了一看,烟把上赫然出现了一小片血红色的痕迹,虽然面积不大但清晰可辨,若是多想的话确实像是涂了唇膏的女人留下的唇印。堂弟不动声色,伸手拿了一页刚才画过的黄纸,用打火机在不锈钢面盆里点燃,静等着慢慢着完,接着又拿过一张点燃,待到熄灭,再点最后一张。每一张熄灭后那两人的脸色就越发阴沉,女人的眉头就再没展开过,眼泪一珠一珠的滑落,大概这间屋子里只有我看不懂发生了什么吧……“你们这个纸不行。”堂弟的话语就像水里的石头,他又拿了三页自己带来的黄纸,同样分别在上面画了几下,闭目片刻,拿起一页点燃放到盆子里。夫妇二人一齐不由自主地往前探,女人甚至半站起来,盆里的纸迅速燃尽,尚有几道余烬的纸灰轻快的晃了几下,夫妻二人一起瞪大眼睛看向堂弟。堂弟得意的笑了笑,又拿起一张点燃,这一次他用指尖将点燃的黄纸多持了一下,还未等黄纸落在盆里就已经燃尽,带着余烬整个忽忽悠悠的飘了起来,飘向屋顶。“应了。”堂弟微笑着看着那两人,他们含着泪面露喜悦,堂弟把最后一页点燃,复现了上一回的场面。虽然我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显然都踏实了许多,眉头也不再挤在一起。堂弟拿起带来的那一沓黄纸翻起来,原来中间还夹着一些已经画好的,画的也显然规整许多,像是符子一样。他挑了一张符纸,纯黄色的纸上各种红色的符号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整个看起来像是……像是半身人像的形状。递给女人,让她仔细看看能从里面看出什么,女人捧着目不转睛的看,等了差不多一分钟,她摇了摇头,满脸疑惑的看向堂弟。“看我背后”堂弟说,女人看目光移向堂弟身后,白色的墙面空无一物,女人愣了一下,突然就哭嚎起来“丫头!!你到哪去啦?!!快回来啊!!!丫头!!!”说着就向前扑,男人赶紧拦抱住她,才没有让她倒在茶几上。声嘶力竭的声音在房子里乱撞,撞的人心里发颤。堂弟闭目冥想,微微晃了一下脑袋,耳朵动了动像是在听什么。“明天就有消息了”堂弟面露忧伤,轻轻地说。女人依然泣不成声,男人看看她又看看堂弟。堂弟只是低着头开始收拾自己的物件,拿了三页他们的黄纸,一并点燃后丢进盆子里,又拿起那个烟头丢进去。收拾完,盆里的火也已经熄灭,堂弟往盆里倒了些酒,吩咐男人一会儿就把纸灰都收拾干净,用黄纸把盆子擦干净,最后用报纸把纸灰都包好丢到山里去,千万不能图省事扔到垃圾箱里,更不能倒到厕所里冲掉。之后草草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就要起身出门,女人啜泣着软软趴在茶几上再没有抬头,男人拍了拍她便起身送我们出门。出了这间房堂弟站在姑娘的房间门口,小心翼翼的没有踏进去,又看了一眼窗户,吩咐男人把放在窗台上的一面冲着窗外的小镜子放倒,窗帘拉上,窗帘明天得到消息后就可以拉开,镜子从明天起七天后才能再立起来。说罢,便转身往出走,走了两步顿了顿,侧身并不回头把我让到了他前面,我经过他的时候她他小声说“别回头看”,直到出门后我想回身和男人道别,刚要转头堂弟的手就搭在了我肩头让我继续走。他只说句“凡事都是天注定,人不是为自己活着,亡人没活够的活人得帮着活。”听声音,他是冲着我说的。下了楼,我俩没什么交流,只是默默的上了车,我坐定了缓了缓神,用余光扫了他一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仿佛回到了数年前,他变回了那个羞涩寡言的样子。我打着了车,慢慢在狭窄的路间挪动,走过一片小花园,两颗柳树上缠着紫藤,旁边的长廊顶上已经盖得一层又一层,这个季节早已经过了紫藤花的花期,细嫩的枝叶拥挤着悬在半空。
把他送回家,我一夜都感觉半梦半醒,早上醒来感觉身子沉沉的,脑子里一团浆糊一样。一天过得浑浑噩噩,傍晚时,我决定再去那家看看……过去时几个人在忙活着搭灵棚,男人坐在单元门口的道牙上,手里的烟耷拉着一节烟灰。我目不斜视的只管慢慢往前开,刚经过男人时有人拍了两下车尾。我赶紧刹停,堂弟出现在后视镜里。他扶着男人的后背说了几句,便开门上了车。“你咋才来?”堂弟竟有些娇嗔,脸上却挂着忧郁。“你咋知道我要来?”“你肯定得来!”“万一我没来呢?”他脸上褪去那些许的忧愁,一下变得明朗“大不了我打车回呗。”我在前面的花园边上掉转车头,再次路过那单元门口,和男人点了点头,他只是愣愣的看着我,眼里毫无生气。我望了一眼三楼的窗户,窗台上放着一盆干枯了的雏菊……“他们中午去认人了……下游捞到的……”副驾驶传来幽幽的一句。我直觉得胸口堵得慌,有些想吐。付停车费时堂弟突然一句“哥,紫藤花能辟邪。”我关了微信,车道杆缓缓抬起,“为啥?”“有个动画片叫鬼灭之刃……”……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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