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皮卷·一
(1)
他梦见自己被枪毙了。尸体由内往外腐烂,就像上周在港区发现的那具男尸。
贾克.查西里斯撑开沉重的眼皮,痴痴地望向天花板上的某点污垢。发黑的霉点,还有锈色的不规则图迹,如同花斑猫柔软的背部毛皮。
刑侦不在他的工作范围里,但他今天仍得去港区。因为据说死者身上有着这个时代不该有的东西。来自万恶资本主义共和国的高级教授资格证。那是巴尔洛斯,乃至整个法拉昂都早已遗忘的过去。
如今是早上六点整。他掀开窗帘,让阳光与市井的熙攘投进室内。转身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枪,随后前去洗漱。
“贾克!”
房东太太的声音自楼下传来,与耳边破裂的泡沫混杂在了一起。
“是约翰,你父亲的电话!”
“告诉他,我晚点会去机场接他。”他一边用清水洗脸,一边提高调门以确保詹妮弗女士能够听到,“我今天有工作。”
贾克走出卫生间,披上那件由政督部统一发放的浅牛皮色风衣。
“噢……贾克,他骂你。”
“那就替我骂回去吧,詹妮弗。”他下楼和詹妮弗问好,并随手拿走了餐桌上的一片三明治。推门步入街道,把老爹和可怜的詹妮弗同时抛向脑后,右转朝艾德希文路10号前进。
那是巴尔洛斯警察局总部的地址,贾克准备去那里报道,再蹭个顺风车。
一路迎风,行人和车辆都不算多,声响压不过鸟叫。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坏了,交警原本应该履行职责,但他现在正坐在路边抽烟。他朝贾克打招呼,贾克向他点头。
轰隆声忽然响起。贾克转头一看,是一辆大红色的跑车飞驰而过。车子消失在道路尽头的陡坡,那一侧的尽头是墙体布满斑驳的厂房,厂房大得令人惊奇,占满了大半天空,就像一只巨兽。那些密密麻麻的小窗则是巨兽的眼,大多破碎,或蒙上黑布。
自行车的叮铃声漫过耳畔。身后的交警忽然扯开嗓子大喊,似乎与谁产生了争执。贾克跨过电线杆洒下的斜影,走向与厂房相反的方向。
一栋样式古旧的小楼很快映入眼帘。楼体四四方方,表层以深灰色的石料堆砌出繁复雕饰,大门正上方的位置挂着一枚石徽。图样是两把交叉摆放的木雕花猎枪,枪托上嵌着玫瑰形状的紫色宝石。一直有传言那两枚宝石是假货。
“哎,夜行鬼来了。今天要抓走我们这里的哪个人啊?”老怀特站在正门口前喝酒。他把酒倒进了咖啡杯里以逃过纪检。
“明年的你的墓志铭上会写着死于酒精中毒。老灰狗。”贾克挥拳轻打他的左肩。
人们把政督部称为夜行鬼,把警察叫做灰狗。前者是因为某些众所周知的原因,后者是由于制服颜色。
“哈哈,千杯不倒!孩子。”老怀特踹了他一脚,“报道去吧,迈尔斯念你的名字,嗝,念了一早上。”
“他是不是巴不得现在就杀了我?”
“放心吧,小查西里斯。杀人是犯法的。”本.怀特拍了拍自己腰间的配枪,嘎嘎大笑,“他有更健全、嗝、也更合法的手段整你。”
“这话可真是令我豁然开朗。”
“不客气。”
贾克皱起嘴角,转身走进门内。
门后是条短短的走廊,尽头为大厅,今日一如既往的显得吵闹。报案者与被逮捕者的脸都是红的,叫骂声不分伯仲,罗马诺警官的警哨偶尔能够重整秩序,但多数情况下只会被淹没在被逮捕者的怒吼,以及同事们在大厅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中。
贾克向罗马诺点头示意,匆匆掠过。大厅的另一侧还有走廊,分往左右两边,左边尽头为去往地下室的楼梯间,右边的末尾则是前往二三楼的电梯。
“好了好了,赌鬼们。都他妈给我闭上嘴!”罗马诺再次吹响了警哨。
“如今地痞流氓们也都学会报警啦。”电梯门前,纳达尔警探正在抽烟,“可真是个好时代啊,对吗?”
“偷懒呢?”
“你这话说的。”纳达尔向他竖起中指,“我只是来看你笑话的,贾克。听说那文件到你手里之后,被你上报给部长了?”
“这是谣言。我没有刻意上报,只是有人看了我的笔记。”贾克摇摇头,呼了一声,“我只是枚子弹,被部长从枪管里打了出去。”
“政督部缺钱了?”
“谁知道?我不管那块。不过总共也就只有那几个根本原因。国际的关系、上头的风向,越来越烂的经济走势。”
电梯门往两侧挪开,里头走出来几名警察,在见到贾克身上那件风衣之后,都不约而同的在眼神里闪现出几分不安,并紧张兮兮地相互对视。
“嘿。”待那几名警察慢慢远去,纳达尔朝他脸上吐了口烟,顺带嘲讽道,“瞧瞧大伙有多怕你。”
“怕的是这身衣服。”贾克冷笑,抬脚踩进灰蒙蒙的电梯间,“下次我光着身子来。”
“那我负责逮捕你。”纳达尔把烟头扔到地面,踩了几脚。
电梯门向中心闭合,贾克感觉自己的身心正在失重。
二楼、三楼,叮咚。嗡嗡声戛然而止,四周清净。他那副在灰色中微微扭曲的脸庞被一分为二,推向两侧又细又长的深渊之内。
眼前是一面白墙,脚下为地毯。暗红色的,又刺又硬。贾克左转向前走去,墙上扫过无数幅人像,有历任局长、公社的知名革命家、对警察局有过资助的企业家,以及玛格罗思和穆鲁森本人,他们在画像上握手,尽管他们从未见过面。
迎面走来一位女士,身披浅牛皮色的风衣。她与贾克擦肩而过,二人视线交错。
她留着齐肩的黑发,眉眼锐利。双腿十分笔直,步伐也夯实有力,在地毯上踩出了清脆的砰砰声。
临进电梯前,她似乎还眯起了双眼。
贾克皱皱眉毛,哼地笑了笑,转头继续前进。很快便来到了局长办公室门前。
抬手轻敲门扉,“迈尔斯局长。我是政督部调查员,贾克。”
“进来。”迈尔斯说话的语气仍旧那么冷静,让人难以捉摸。
“局长,我……”贾克推门进去,刚想开口说话,却立刻就被迈尔斯伸手示意闭嘴。
迈尔斯用左手的食指抵住嘴唇,右手则正在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一尊木雕。油亮亮的红桃木,造型是席地而坐的圣母挪忒瑞恩。
“来,看看这个好东西。”迈尔斯朝他招了招手。
“局长,这是……”贾克想起了那位女士,“嗯,她很美。”
“锡索大师卢明良的作品。市价至少有……”迈尔斯捋着白须子思索一番,然后得意洋洋的挑高眉毛,“三百万法拉特。”
“是件宝贝。您打算卖掉?”
“卖?所以说你们这些年轻人不懂艺术。”他甩甩手腕,那块价值数十万的名表,正被由落地窗投进室内的阳光照得闪闪发光,“看看这造型、这眉眼。我敢说,近百年里不会有比这更厉害的雕刻了。”
“在我记忆里,您确实从以前开始就喜欢这些……雕刻艺术。”
“港区那具无名男尸。”迈尔斯忽然间绷紧了脸,“你好好办。要大办,但不要办大。我的手下你可以随便挑。”
“嗯,非常感谢您的配合。”贾克向局长鞠躬。
“也希望你们部门能更配合我。贾克,为什么老是盯着我们啊,有空的话,也去法院和文艺部看看嘛。”
“局长,其实这一次……。”
“好了。”局长开始低头书写,双眼不再看向贾克,“你走吧。最好把纳达尔那小子带上,他这周一直在偷懒。”
贾克转身离开,在局长办公室的大门再次关紧后,他终于感到如释重负。
原路返回,乘坐电梯。再一次看着灰色镜面中的自己,陷入那阵短暂的失重。可这一次,电梯向下移动的时间似乎比以往都要长。一种空灵且恢弘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这声音又大又小,时而堆满在现实的每一个角落,时而又远在天边,这是跨越数亿万年的呓语,来自原始深渊之地无数声哀嚎的集合。
二十年前,他第一次在巴尔洛斯被血与硝烟污染的街头听到这种声音。自那以后这声音便始终伴随他左右,在他的梦里蠕动,于他的心中张牙舞爪、掀起浪潮。
“你一直渴望的人和事物,如今都来到你身边了。所以贾克,你现在对于未来,到底是期待还是恐惧?”芬.塞维尔手持一把深蓝色的晶壳手枪,身体的轮廓被月光所包裹。她狞笑着,双眼深处泛起幽蓝色的火焰。
哗啦、哗啦。砰。
二十年前的海边,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海浪。
“你这什么表情?”
电梯门缓缓开启。纳达尔一边抽着烟,一边嘲讽说道,“迈尔斯对你这么狠呢?”
“去你妈的。”贾克走出电梯,抬手掐住纳达尔试图点火的拇指,“把地上的烟头捡了,然后去开车。”
“好的,领主大人。全听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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