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又开始拨弄头上仅剩不多的头发了,他有些烦躁,和五六个陌生人挤在一辆面包车里实在算不得什么舒心的事。
“老李,你到底要作甚嘛。”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一个落座于后排,打扮得体的中年男子,他用修长的手指扶了下厚的出奇的金边眼镜,身子不由地往前探去。
但老李没有回应他,其余的人也没有吱声,只有内置空调吹出的风想要与这声响合奏,车窗外是永远也不会断流的车辆,井然有序地配合着面包车在他们之间穿梭,初春的饱满阳光带着倏忽不定的风,尝试唤醒大地上的一切,但这春风进不了车子,只有阳光,透过许久未曾清理的窗户,仍然独自尝试着叫醒老李那颗不太有生机的脑袋,他的脑袋和我们平时印象里的光头不太一样,从后面看去,头顶四周仍然零零散散的扎着些分不清灰白黑的毛发,这蓬野草之下是一圈稍显灰暗的头发,从耳朵与头发之间的空隙开始向两边延展,直至与他的短硬胡子相接,在这所有风景的顶点,是更加贫瘠的地方,那里密布着大小等一的粗大毛孔,日光一点点地钻进每一个孔洞里,就像是黑压压的、成片的土拨鼠在他头上扒洞,扒的老李心痒痒,他愈加烦躁了。
“我就是想知道,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老李两片有些干裂的嘴唇里,终于是被他挤出了几个字,他的语气有些急促,又带着些长期在南方生活的口音,以至于你完全不会想到他也曾坐在父亲的摩托后驾上催着牲畜往草场赶,人们总觉得牧民都骑着马,但实际上购买并骑上一辆摩托比驯养一匹马的代价要小得多,当老李还是小李的时候,他就不太看到有人骑马放牧了,只是印象里,他家确实养过一匹黑马,那匹马在他开始上学那年,和他一起进了城,父亲还顺便接回了他的阿姐,只是后来,那匹马再也没有回来,而他的阿姐也再没去过学校,老李总是不太愿意回想这些模糊不清的事,但他清楚地知道此刻他的儿子正躺在出租屋的房子里。
“要不是那个该死的医院...”
“和你说了那么多遍,你怎么还是搞不清楚呢,和医院没关系。”
“是啊,是啊,那么多机构,那么多单位,来来回回地调查,法院都给了结果,你怎么还说是医院的事。”
在长期死一般的沉溺后,同行的人彷佛一下子找到了救命的麻绳,一股脑地往老李那凑上去,都尝试着敲打一下这颗倔强的脑袋。
“那总得有人负责吧,我不信那些人说的,也不信你们说的,我还要查,还要走,这次你们把我带回去,下次我还来,直到有人来负责!”
老李讲的更急了,忽地抛出这些话,其实老李自己也不知道该由谁来负责,他只记得他的儿子在他的租房附近的一家公立医院打了针,回家后就开始上吐下泻,他慌了,而后医生告诉他的情况比他知道的还要糟糕一些,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不知道不修恶行的自己怎么会让儿子蒙受这样的苦难,而更慌的是他的妻子,她已经哭不出眼泪了,只是和老李一起在儿子的病床前,靠在老李肩上,一遍遍地埋怨他,就在某天夜里,老李安顿好妻子,在医院的天台抽完了整整两盒云烟之后,他萌生了一个想法。
之后老李去了法院,只是结果与他想的不太一样,他结结实实地败诉了,他更加想不明白了,难道自己和妻子这么小心自己的儿子,会让儿子受到这样的厄难么,而他和妻子又是这么的健康,这实在让他想不通,老李以前是这么想的,现在坐在车里,沐浴在春光里,迎在空调冷风下,也是这么想的,老李已经不是第一次坐在这辆车里了,只是每一次送他回家的人都不太一样,他也没太注意这些人的相貌,他们大多戴着眼睛,穿着不太显眼,说话间带着些书生气,还有就是不管换了几茬人,他们的说辞都一样,都劝着他不要再犯傻了,要相信权威,但老李不愿意相信,他只相信自己经历和儿子正在经历的事。
“老李啊,看你说的,没人说不负责的呀。”
收住这些杂乱声音的还是那个黑发夹白的中年男子,他一讲话,大家就都潜回水底去了。
“你放心,虽然我们不能保证对这件事负责,但是我们能给你保证一定会有人对这件事负责。”
“保证?你们怎么保证嘛,你们哪个保证?”
老李紧绷的神经再一次被触动了,他这一年内,来来回回地跑,找例证,开证明,就想找来的一个负责、一个保证就这样轻易地被一个陌生人许下了,这是他完全不能接受的。
“那你们把能负责的人叫来!我就再也不往你们那跑了。”
老李之前没说过这话,现在说这话的时候也没有想太多,他只是觉得无论今天说什么话,怎么说,他往后得很长一段时间还是得往这再跑跑。
“老李啊,你是说,终于愿意谈了啊,我马上来和他们打电话沟通!”
中年男子语气有些激动,连带着油腻发亮的头发也有些抖动,而老李即使在看到男子接通电话之后还是不愿意相信在之后的时间里事情会这么顺利,在听到中年男人这话后只是更加抱紧他的手提包,那个公文包里,是他自己这段时间东奔西跑所得,那是能让他看到希望的东西,他记得一开始也有人试着扣留检查的他的随行物品,但那在他曾以死相逼之后就没再发生过了,老李现在有些迷惑,这次的人不抢他的包,不关他的人,好像真的是来帮他解决这件事的,但他忽然想到自己的儿子,又觉得那是自己极度虚幻的想象,便也不再多想,只是靠在窗边,静静地享受偷跑进来的阳光。
“阿爸,老师今天上课讲春天是有味道的。”
“哈哈,那是什么味道。”
“我说不上来,但风吹过我身边的时候,我会觉得很舒服。”
老李差点就把手提包当成自己的儿子了,老李其实特别想开窗,他讨厌拥挤环境里不同人之间气味混杂的感觉,那和记忆里草原上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却像是印象里医院里沉闷窒息的感觉,这总体上来说是一种让人不太舒服的感觉。
“老李,那你看,我们现在回去找个地方谈谈?”
老李着实没有去想,这个男人会在肃声嬉笑里就把什么事情给敲定了,他又有些不知所措了,就像当初不知道该找谁负责的时候一样,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老李啊,这个钱的事嘛,好谈,好谈的。”
老李更加迷惑了,他开始疑惑自己这段时间到底是为了什么,但他确实已经花了不少钱了。
“好。”
看上去,老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将这个字从脑子里挖了出来,但他其实也并没有下什么决心,他只是觉得,或许也是到了该找人坐下来好好谈谈这件事的时候了。
“怎么样,我早和你们说过,老李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老李啊,你放心,价钱方面我们一定会帮你争取的...”
“我想去服务区休息下,有点晕车。”
老李有意打断男人的喋喋不休,他其实并不晕车,只是不愿意再听这个男人说些不太着边际的话,而且他也确实想有点想念春天的味道了。
“去,都去,我也放个风,小王啊,前面服务区停下,你也累了,大家都休息下,老李啊,大家伙这几天呐...”
男人又开始说些老李不太愿意听到的话,他更加地靠近窗边,狠狠地抓了下他的手提包又缓缓地松了下去,想着,下了车要先和家里通个话,然后试试看能不能联系上以前的那个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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