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能接触到阿飘的地方大多是阴气十足的地方,或者那里的生死界线比较模糊,很不巧的是,医院可能兼具这两个特征,有些科室里就是比另一些科室冷一点,同样是地下,地下二层可能就比另外两层冷一些,总之我曾经经历过一些事情,只是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
研究生期间被学校扔在了明珠塔的一个教学医院,由于学位规培三证合一,整个学业期就是在各个科室里来回轮转,那几个月被甩在了急诊科,急诊这个地方一直被称作垃圾场,因为这里永远被塞满各式各样的病人,有的嚎叫,有的大哭,有的血的呼啦,有的臭了吧唧,病人来了又走,有的是喘着气走出这里,有的不是。
在这群人里有个老太太,占着一张急诊室的床位十几天,一般来说急诊病人会在进行急救处理之后被送到对症科室,但是明珠塔这个地方的医院总有一些潜规则,有些病房会选的病人一般都是那种有“优良质量”的,“上乘的”,年纪不大,身体的基本条件还好,诊断明确的,很多医院其实也是这样,最大的目的是规避风险,毕竟医生都被各式闹出了PTSD,明珠塔这里还有一条就是钱包,医院每天早晨,每个科室派下来一个医生,用巡视的目光扫视每一个潜在病人,如果你看起来有钱好治,那么就可以进入病房接受更好更全面的治疗,如果你是生命危重的患者,那你的命运就是病房或者ICU是否有空床,毕竟空床率决定是否扣他们钱。当然,即便你老了,可能上去也救不活,但是你要是有关系比较硬,或者钱包特别鼓,结果肯定不同。
言归正传,这个被迫住在急诊的老太太的诊断我记得是:COPD,二型呼吸衰竭,房颤。老太太将近八十岁,由两个女儿和媳妇轮流接班照顾。收进来的时候老太太就已经昏迷了,每天都上着心电监护,一直吸着氧气,只不过就真的达不到治疗效果。学生时代的我还是抱着学习的态度,什么病都喜欢跑过去看看,观察病人的变化,积累临床经验。成熟的医生在这方面已经很麻木了,除非是极其容易出医疗事故的病案,或者是熟人介绍来的,否则就是处理完急症就进行维持治疗。
急诊病房从某种角度来说非常像集中营,里面的人嚎叫哭喊,每个人都散发着绝望的气息,数百名诊断不明,疑难杂症或者等待死亡的众生聚集在一起,虽然还都是活人,但是空气中飘散的,竟然和我在医学院里闻过的尸气。老太太的两个女儿很孝顺,在这样一个环境她们依然充满爱意和耐心照顾着自己的母亲,但是那个媳妇对老太太的态度很差,几乎不参与对老太太的治疗方案,往那一坐,拿着手机撇着嘴,查房时候询问家属也是问两句答一句,这个媳妇是明珠塔本地人,总用着很奇怪的明珠塔方言嘟囔着啥,都说媳妇是外人,她每天坐在那儿就是敷衍了事,后来听护士说,这个媳妇一直嘟囔的都是“拆迁款一分钱不给我”“老东西咋还不死”,但是我心中对这样的人并不是充满责难,因为在明珠塔太多这种人了。
后来有一天凌晨,难得急诊没有出现半夜送来跳楼的喝酒的捅人的吐血的,带着我的上级医生就去睡觉了,我一个人守在“监视台”,到后半夜两点多,监视台走过来一个中年男人,在这个充满绝望的“坑”一个衣着整洁的人的确让人印象深刻,这个男人个子不高,脸色很白,可能也是被折磨的透支了自己的一切精力,眉宇间透出的除了焦虑就是担忧,他眼神急切地对我说,医生医生,你快去看看我妈妈。带着口音的声音让我放下正在整理的笔记抬起头,花了一点时间理解了一下他在说啥,再去看他时候他已经不见了,我就走出监视台去找他,毕竟他根本没说他妈是哪个。我跑到病床中间的宽过道,走过几个做着梦还在哼唧的病床,我远远看到他在老太太身边站着,我对他点了点头,回监视台去找老太太的病历卡。老太太点头样呼吸,一般这样就几乎就到了生命终点,那天是媳妇当班,不出意料她在那里打瞌睡,我对男的说,你们家属要有心理准备,你妈妈可能坚持不住了,给你那两个姐妹打电话吧,趁着还能再见一面。听我说这些他表情十分痛苦,我听到他说:我会尽力保护我娘的(可能是这个发音)。我听到只能心里苦笑一下,孝顺的儿子可能难免一场空,老太太虽然进入末期,但是生命体征算是稳定,也不好再干预。
回到监控台里等着黎明的光,病房大门是向东的玻璃门,每次坐在监控台就会盯着那个门,要么又有半死不活的人躺在闪着大灯的红色车里被着急忙慌的抬下来,要么就是看着一个橘黄的蛋黄从树梢升起来,但是那天晚上看到最多的是他。他来找了我四到五次,都是叫我去看他妈妈,其中一次是老太太发了房颤,我让那个媳妇给老太太吃点给他们预留的应急药。出于习惯看了一圈老太太身上的仪器,发现心电监护上的氧饱和度很低,感觉不应该这样,然后就仔细看了一下墙上的氧气导管,氧气泡还在咕嘟咕嘟的冒,但是和老太太吸氧管不知道怎么的没有连接上,也就是说老太太根本就没有吸到氧气,我质问那个媳妇,媳妇满脸不在乎说不知道,再问就开始说明珠塔土话。我觉得不太对,但也只能好好检查一遍各个机器和管道,确定都连接上之后嘱咐那个媳妇,让她看着点。
后来终于等到地砖上的黄色亮影逐渐明亮,终于到了早上该交班的时候,老太太就走了,媳妇也没有叫我们,也不知道从哪搞了个白布就扔在老太太脸上,两个女儿来医院时候发现。两个女儿很悲痛,就问媳妇凌晨的情况,媳妇满不在乎说了一堆土话,护士说她说的是,没给那个(脏话)老太太吃(脏话)药,吃那个(脏话)药有啥用,还有很多脏话,最后两个女儿抱在一起趴在病床边上哭。病人死了我们这些值班医生必须到场,这时候我问,我嘱咐过那个男的了,你们怎么没沟通好啊?
媳妇听完立马冲我喊,哪有男的,就我一个,你们医生糊里糊涂胡说八道。
我说,不对啊,那个男的昨天晚上来叫了我四五次,我来看老太太这么多次都是那个男的叫我来的,你不想救她,她儿子总想救吧。
她们三个脸转过来,可能看到我人高马大,那个媳妇也不敢太放肆,就说说,医生你不要瞎讲八讲,假使我男人还活着的话,我找死每个礼拜自己来看着这个老太婆啊。要不是看着我小孩的份上,我老早嫁人了。
那一瞬间我其实挺懵的,然后是一阵慌张,毕竟这些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还是我在做梦,性质可不一样,不过转念一想,那个媳妇知道我让老太太吃药的事情,那就证明我不是在做梦,我就接着给他们说了一下那个男的的身材特征,问他们真的不知道这个人吗?
听了我的描述两个女儿哭地更凶了,其中一个对着妈妈的尸体喊,妈妈啊,你儿子来看过你了啊,你安心跟他走吧。
这件事情发生时间并不久,就是前几年的事情,但是我想可能会让我记着很久,首先是恶媳妇间接地害死了她的婆婆,这个事情只能是我们猜测,毕竟器材松动,患者家属不给患者吃药,这种事情是否是故意的我们永远也没有办法知晓,所以没有报警,没有任何后续,我后来知道,医院里人杀人的事情是挺多的,有些病人受不了治疗的痛苦,有些痛哭的伴侣会帮忙送自己亲人爱人一程,有的病人家属为了遗产为了各种各样的利益,偷偷多打药,偷偷往静脉注射管里打空气之类之类的,发生率并不是特别低,我到现在还在尝试逐渐接受这个魔幻的现实。
另一个则是守护着自己母亲的已经死去的儿子,他殷切的痛苦的充满焦虑的略显惨白的脸至今映在我的脑海里,有时候我在想我是真的在凌晨两点左右看到了这个男人还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履行了医生的职责,如果我是真的看到了,我为那个儿子深深的怜悯,即使死去也要守护在妈妈的身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妈妈(或许被自己媳妇下手)慢慢死去,自己能做的就是一次又一次在我眼前出现,希望我发现一些端倪,虽然我发现了氧气管的事情,但是终究没有改变任何结局,如果那个媳妇真的是个恶女,我真的为了那个男人感到惋惜和悲痛,如果老太太真的是自然走的,我也愿意相信在阳光洒进来的时候,在那个世界这对母子手拉着手诉说着各自的一切,对我来说也是心灵上的一种慰藉。
到今天,那晚见到的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每次回想起这件事就想到单田芳老师的一套定场诗:走遍天下游遍州,人心怎比水长流。初次相见甜如蜜,日久情疏喜变忧。只见桃园三结义,哪个相交到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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