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后即焚|2025年的好音乐们——年终盘点特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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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十二月，大家都开始排自己的年榜。本来想着我们不是什么权威媒体就不凑这个热闹了，但后来又想，把这一年里给自己留下最大印象的新音乐写下来，做一个真实的记录，不管是当下的内心梳理还是等以后再读都不错（毕竟人的喜好会变化嘛），所以还是写了这篇文章。
那么，下面的内容仅代表我个人的喜好，欢迎你在评论区告诉我你今年最喜欢的专辑们。
 
unZIP by 核P-MODEL

今年四月在厦门看了平泽进的演出，随后在推特上看到他宣布自己已经完成了新专辑的制作。等到十月底，终于等来了这张核 P-MODEL的新专辑。核 P-MODEL是 P-MODEL 结束活动后，平泽进作为 P-MODEL 的核（core）继续进行的 solo project。
区别于他以“平沢進”名义发布的作品，核 P-MODEL 的作品风格依然延续着 P-MODEL 的 techno 式美学——用简洁与规律呈现多样的可能性；而以“平沢進”名义发布的作品在风格上就更加的随性与自由，从 1989 年的《時空の水》到最新的 BEACON (2021)，中间跨越的 32 年时间，平泽进的风格也在不断的变化与更迭。我无意在这里讨论平泽进的创作周期，但若照着时间顺序过一遍他的 discography，其实很容易分辨出他作品中的继承与突破关系。
说回 unZIP 这张专辑本身，如果是熟悉 P-MODEL 的乐迷，可能一眼就认出来新专辑的封面与 P-MODEL 出道作 In a Model Room 的联系。在视觉上的联系之外，unZIP 在音乐内容上也有着呼应与复用的设计——新专辑的第一首歌 「Phase-0」 开场的合成器 seq 正是 debut 第一首歌 「美術館で会った人だろ」 的 intro，类似的 trick 在平泽进的作品里早已屡见不鲜，他自己还正式出版过好几份过往作品的改编专辑（如果我从 25 岁到 70 岁创作了超过五十张的署名作品，炒点冷饭怎么了.jpg）。

这些改编与选择性的复用让人感受到平泽进对自己作品的“掌控力”，他设计的各种装饰性与作为歌曲主干的电子音色和他独特的流行风格有机的结合在一起，组成节奏、旋律与和声——在西方流行音乐里除了 hyperpop 之外你几乎听不到类似繁复而紧密编织的作品，但在表达上却又是属于他自己的天马行空与气势感。
新专辑里让我印象深刻的 「PHASE-6」 ，在主歌的背景里和 bridge 部分设计了一段特别激进的 reverse 效果，突兀地“只有在平泽进的作品里会出现”，但它也让我想象与感受到专辑名称“unZIP”在那一刻成为了音乐的具象。那一时刻就如我在 my bloody valentine 的现场，等待「only shallow」中人声过后的一段段吉他音墙一样，虽是“理论上很简单的情绪抑扬处理”，但你永远会期待、永远会上钩。
对于 unZIP 的批评也有，它不是我心目中最好的核 P-MODEL 专辑——不如 2018 年的《回=回》，以及它与以往的核 P-MODEL 专辑相比，听起来更像是以“平沢進”名义发布的 solo work。过往的有些作品过于耀眼会让后来的作品显得逊色，对于一个 discography 如此庞大的音乐人来说，乐迷的期待更加众口难调、难以满足。但平泽进时至今日依然在制作新音乐、接受新元素这件事本身就是对我极大的鼓舞，这也许是 unZIP 于我更大的意义。

choke enough by Oklou

choke enough 的制作与设计在某种意义上与 unZIP 是独立电子/电子流行上的两个极端，也许可以说它是 A. G. Cook，Danny L Harle，Casey MQ 这些人在后 PC Music 时期的风格进化（不过也许变化的端倪在 A. G. Cook 前一年的个人专辑 Britpop 里就有显现，但那时 Brat 病毒爆发式的传播让大家很少关注到这一点）。
choke enough 整张专辑最突出的特点就是以往在音乐里作为背景装饰的 ambient textures 成为了乐曲与段落推进的主体，鼓机在电子音乐里扮演的角色被 pad 音色的变化与扩展给取代了——专辑里唯一能听到明显 club 节拍的地方是 Oklou 与 underscores 的 「harvest sky」 ，而在其它地方则化作装饰和点缀。

虽然依旧沿袭着当下电子音乐在旋律/和声 loop 中通过音色与密度发展歌曲的创作思路，但在近乎 drumless 的设计下，如何让作品富有主题感——而不是 ambient music 那样的写意性（我们要创作的是一张 pop 作品！），Oklou 的解决方式是用混响、延迟、模糊化的前后景关系来代替传统的主/副歌结构，这让 choke enough 超越了在她前面很早就玩过氛围主导型流行的前辈（比如 Enya，甚至是 Björk 的 Vespertine ）。由此营造的表达风格上的私人感、亚文化感以 y2k 感，可能也是 choke enough 在今年二月发布后迅速蹿红的原因——相比之下 Enya 的氛围流行还是太宏大与明亮了。
类似的混音处理在 FKA twigs，Erika de Casier 的作品里也频频出现，现在来看，choke enough 的发布以及后续的影响，已然成为 2025 年独立音乐场景里的一块重要拼图，接下来将有更多的独立音乐人以此为灵感创作他们自己的作品。于情于理，这是我今年最喜欢的专辑之一。
ekkolaptómenos by 春ねむり

依旧是今年四月，和朋友一起看了春ねむり的现场。那时 ekkolaptómenos 还没有发布，但是 haru 现场也唱了一些新歌（不过新歌由于是第一次听，其实没听明白多少，后来专辑发布之后再听才发现信息量挺大的）。相比春ねむり以前的作品，新专辑保留了 post-hardcore/hard rock 的元素，但是将以往常常插入咆哮与嘶吼的演唱方式变成了稍有收敛的呼告与咏叹，同时维持着以往高能量的四四拍 rave 节奏——尤见于 「indulgentia」 与随后的 「symposium」 这两首歌，急促的节奏（Konnakol 采样）与高密度的编曲非常具有侵略性，使她的音乐有一种自发的舞蹈激情与身体性——给人一种身临东京某个地下 club 的紧张与兴奋感。
不过仅凭如此，ekkolaptómenos 还无法成为我的年度专辑，除了音乐上的吸引力，新专辑给我惊喜的地方还有春ねむり在专辑概念与叙事上做的努力。专辑标题 ekkolaptómenos 来自希腊语的“出生/孵化”（新专辑的 tour 名称就叫『孵化過程』），给了整个作品一种抽象与神话的气质。

从开篇的「anointment」（涂油/祝圣礼）到「panopticon」（全景/环形监狱），春ねむり一面融合厚重的打击声部与层叠的键盘，汇聚出宏大而神圣的音响效果，一面又引入雷鬼舞曲元素，在不断铺陈与递进的声音能量中完成自己对福柯式监狱的批评与反抗……春ねむり在博采世界音乐的时候依然忠于自己的表达，在以电子元素为主导的歌曲创作里巧妙地融合了各种外部元素带来的精致与粗粝感，这种得心应手的创作姿势与实验心态让我欣赏与赞叹。
在专辑之外，春ねむり的现场充满了更强的狂热与能量，我们看演出的那天去的人并不多，大家松散地围着舞台，但春ねむり在表演时的状态依然是浸入自己的艺术空间般的抽离与认真，是我至今仍在回味的一场演出。
Humanhood by The Weather Station

我到现在还时不时地听The Weather Station的前一张专辑 Ignorance。从初听的惊艳程度来说，Humanhood 也许只能称作 Ignorance 的续集，但谁让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像 Tamara Lindeman 的创作者呢，所以我对她的作品照单全收。如果说对前作的形容是“lush and welcoming”，那么新专辑会更加向内与自我。
除了接续前作的器乐编制带来的丰厚质感之外，Humanhood 在衔接时使用了大量的 fadeouts / dissolutions / truncations 效果，让乐句段落像一朵朵云一样漂浮着撞到一起，而清晰的打击声部又给了歌曲本身一个清晰的骨架，这种氛围的发散飘渺与节奏的精确安心形成了一种神奇的反差，再配上 Lindeman 在混音中靠前的人声，让人觉得耳机里播放的音乐距离自己既近又远：在这一时刻 Lindeman 对我唱着清晰的歌词，下一时刻即兴录音基础上大量 overdub 的班卓琴/提琴/吉他/弦乐线条又和环境中的风声、汽车行驶声微妙的融合在了一起，给听众第一次拥有某种主体性的参与感。
这种设计也与专辑主题——慢性的“去人格化/解离”体验息息相关，Tamara Lindeman 在新专辑里谈论的是后疫情世界下的不安感：虚假信息、政治撕裂、气候行动停滞、AI 对创作劳动的威胁，这些忧虑与她体验到的人格解离正是专辑的混音尝试模拟的——注意力与自我感的飘移体验——有时我们能听见自己的声音、有时则被世界发出的无数噪讯给盖住。这种精妙设计，以及音乐内容本身，都是 The Weather Station 的独特魅力，也是我一直以来喜欢他们的理由。
and more…
caroline 2 by caroline

caroline 的第一张专辑（2022 年）其实就迎来了不少关注，不过 debut album 展现的更像是他们制作音乐的过程记录，而不是呈现音乐本身：专辑里充满了舒适的即兴、循环以及段落间奏。而在新专辑里他们加入了更多流行化的痕迹，尤其是与 Caroline Polachek 合作的 「Tell Me I Never Knew That」 ，帮乐队吸引了很多关注（我当初看到 Caroline Polachek 转发的预告推特时 belike：这也行？）虽然这条风格变化的路径听起来很耳熟（BC, NR：刚才是不是有人在念我的名字？），但奠定caroline 风格基底的并不是一系后脱欧乐队的后朋克气质，反而是阿帕拉契亚民谣（作为辐射 76 玩家我 DNA 动了，阿帕拉契亚，我的第二老家！）。 
乐队核心成员 Jasper Llewellyn 和 Mike O'Malley 青少年时期就一起演过阿帕拉契亚民谣标准曲，而阿帕拉契亚音乐依靠重复来维持身体节奏、让周围人加入音乐互动的风格传统，也成为了 caroline 的音乐创作方法之一，从即兴里提取小动机，再通过反复、修整、扩展形成乐句，或者是用选定的重复段落配上大量的 drone，包括他们作品里那种自然的合唱感，也非常贴近阿帕拉契亚传统民谣的音乐组织与社交形式。基于这样的风格骨架，再配合录音室制品现代化的拼贴剪辑方式、噪音电声参与，形成了 caroline 非常独特的风格魅力。非常期待明年在国内看到他们的演出。
Perfect Evasion by Slowvves

来自泰国的盯鞋乐队 Slowvves 的 debut Perfect Evasion ，是我今年非常喜欢的新人专辑。他们在日本很火，新专辑发布之后就被日本当地的 promoter 邀请去演出了，九月份的时候在香港也演了一场（可惜我错过了）。
有意思的是，我在 Clockenflap 音乐节 Bright Eyes 的舞台下遇到了一位穿着他们 logo 短袖的乐迷，我第一眼看还没反应过来，又回头看了一下才找他搭话。那是一个从曼谷来的小伙子，他还挺意外有内地中国人知道这个乐队的。我们聊了几句最后还合了影，希望有主办明年能带他们来演出。
（By the way，乐队们以后能不能取一个可以正常读出来的名字？少一点小巧思？alvvays 那样的就算了，毕竟一眼能看出来——天知道我跟别人讲“Slowvves”这个名字的时候有多么不自信：Slow？v-v？es？）
Blizzard by Dove Ellis

Blizzard 是爱尔兰音乐人 Dove Ellis 的出道作，由于是十二月才发布的新专辑，因此少了一些关注度。不过根据他在 Windmill 的演出经历以及最近为 Geese 美国巡演担任嘉宾来看，还是有忠实的乐迷群体与有力的 promoter 看好的。在 2025 年，Windmill 场景依然在向世界贡献优秀的独立音乐人与作品，也许马上就成为下一个 Rough Trade——所有独立乐迷都想去圣地巡礼的地方（或者已经是了？）。
Blizzard 听起来有 Sufjan Stevens 的感觉，但又有年轻人特有的真诚感与 emo 气质，还有一首圣诞主题的歌，让人想起几年前的圣诞节 BC, NR 和 black midi 在 Windmill 合演的那个夜晚。
It's a Beautiful Place by Water From Your Eyes

Water From Your Eyes 的上一张专辑贡献了一首当年传唱颇广的独立音乐 hits，新专辑虽然没有那样的机遇，但无疑比前作更加成熟。最吸引我的地方还是他们如何把现场即兴的能力嫁接到正式的专辑制作上，引用我写过的一句评价：从 dance punk 的跳舞节奏、黏糊与朦胧的盯鞋嗓、前卫摇滚的吉他段落到近乎民谣的旋律织体的拼贴融合，It's a Beautiful Place 在几乎所有的时刻都试图给人一种尽善尽美的聆听体验。
From The Pyre by The Last Dinner Party

新专辑还是很好听，戏剧感、华丽的巴洛克、寓言与神话主题，2025 年的你很难在 The Last Dinner Party 之外的音乐人或乐队那里听到能同时反映这些的作品。
All About McGuffin by mei ehara

我第一次听 mei ehara 的歌其实是在 Faye Webster 的作品里。在 I Know I'm Funny haha 的创作访谈中，Faye Webster 说出了她与 mei ehara 合作的缘由：“写那首 ‘Overslept’ 的时候感到有些难以完成，我觉得它需要别人来完成它”，“mei ehara 是过去两年我 literally 每天都在听的人……她教了我很多关于作曲编曲的东西”。
在 All About McGuffin 之前，我听的最多的是她 2020 年发布的 Ampersands 。在那时，我认为 mei ehara 的作品最吸引我的地方是她音乐里惬意与轻松的跳跃感。mei ehara 的歌，节奏组的编写总是干练而不复杂，而旋律部分的设计也往往为人声作映衬，随节奏而跃动，再配合上 mei ehara 微微上扬的演唱风格，清晰具体又适当留白，特别有一种“空气感”。（By the way，我觉得羊文学的第一张专辑《若者たちへ》也很有空气感，不过随着塩塚モエカ对 alternative rock 风格的追求，后面的作品越来越饱满。）
——这份空气感在新专辑里依然保留，但在表达上修剪掉了很多修饰，从专辑曲目的命名方式中就能感知一二。若要更进一步，我觉得新专辑里对照前作 「昼間から夜」 的 「ゲームオーバー」 就是一个很好的说明，在听感上，后者也许没有前者那样让人在意的出挑细节，但在声像与乐器编配的取舍上更加克制，在结构上更加规律，让旋律被感知的更近、更清晰。感觉这也是 mei ehara 这几年里与 Cornelius 合作、参与細野晴臣的 HOSONO HOUSE COVERS 之后的改变。
在 mei ehara 的 Spotify 的艺人介绍里，有这样一段描述，“学生時代自主映画制作をはじめた流れで宅録に手を出す” （在学生时代开始制作独立电影的过程中，逐渐涉足了家庭录音领域），这也许是 mei ehara 的音乐具有画面想象力的缘由。
说回 mei ehara 与 Faye Webster 。作为 Faye Webster 北美巡演的助演嘉宾，一路以来感受到的种种日本音乐与欧美音乐在制作与消费上的差异，给 mei ehara 带来了很多新的思路与启发。在采访中，她特别提到了和 Faye Webster 一起演出的时候，台下都是年轻人带着自己的父母——这和她在日本演出时，台下年龄更加大的观众群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让她觉得很有趣。除此之外，还有两人一起去参观美国的本地化配音工作室的经历、Faye Webster 演出时专业的 PA（现场扩声） 团队给 mei ehara 留下的深刻印象…

从巡演嘉宾到登上 FUJI ROCK ，mei ehara 一直在走向更大更广阔的舞台。 在她风格独特的作品之外，我也一直很喜欢她对自己创作过程的体察与表达。“麦高芬”是电影叙事学里的术语，指的是一个推动剧情发展的借口或目标——它本身未必重要，但角色因为它而行动、故事因此而展开。创作的路途、成长的旅途充满了各种各样的 McGuffin ，年轻时的烦恼在此刻看来是一种 McGuffin ，现在执着与坚持的东西也许在未来的自己看来又是另一种 McGuffin 。像作家控制不了笔下人物的命运，音乐家想象不出完整的作品，一开始的设计在最后被实现与否也许并不重要，那些留下来的与抛弃掉的也许具有相同的地位。
这一次的 mei ehara 依然没有去追逐更受听众们欢迎的噪音音墙或明亮的合成器，靠着结构上的力度支撑起她一贯的轻盈与灵动。在摇摆的速度感与留白里，她让旋律和歌词自己在空气里互相靠拢：city soul 的松弛，indie rock 的骨架，rocksteady 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