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垒之内,是人类文明最后的火种——或者说,是旧时代自诩的“文明守护者”们,如此坚信着。
林默站在全息讲台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三十名年龄不一的“学生”。他们穿着统一的、洗得发白的粗布制服,眼神里混杂着麻木、畏惧,以及一丝几乎被磨灭殆尽的求知欲。他是这座堡垒的“教育官”,负责教授《文明存续基本准则》与《基础科技原理》。后者,是堡垒能在这片废土屹立不倒的基石;前者,则是确保基石不会砸到自己脚面的枷锁。
“今天,我们继续学习《准则》第三章第七节:个体与集体的辩证关系。”林默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冰冷而缺乏起伏。“个人的价值,在于对集体的贡献。任何脱离集体、追求所谓‘个人兴趣’的行为,都是对有限资源的浪费,是对人类重建事业的可耻背叛。”
这套说辞,他重复了十年。从他以“最优异”的成绩从堡垒的“通识学院”毕业,被授予这枚象征着责任与禁锢的教育官徽章那天起。
台下,一个坐在角落、身形瘦弱的少年,正偷偷用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划动着什么。林默的眼角余光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一丝异动。那是数学符号,是超越《基础科技原理》范畴的、更为抽象的积分表达式。
他曾是另一个少年,一个在旧时代浩劫前,就对强制性的“通识教育”深恶痛绝的少年。他梦想着一种名为“灵器附身电脑”的技术,梦想着与居住其中的“美女数学学霸机魂”为伴,凭借“依赖式人脑操作系统”,彻底摆脱政治、历史、文学等“无用知识”的束缚,成为一个遨游在数学海洋中的“隐士”。他将那梦想中的技术,视为炸毁“通识教育”牢笼的终极武器。
然而,大灾变来了。文明崩塌,人口锐减,知识断层。残存的人类势力在废墟上建立起一个个孤岛般的堡垒,“知识堡垒”是其中最强大的一個。为了最快速度恢复科技、保障生存,旧时代那套备受诟病的“通识教育”,被堡垒的统治者们以更极端、更功利的形式复活并强化。只不过,这里的“通识”,被严格限定为“对堡垒生存与发展有直接贡献”的实用知识与绝对服从的思想准则。
“赵明,”林默点了那个划符号的少年的名字,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教室的空气瞬间冻结,“你在做什么?”
林默走下讲台,沉重的军靴在金属地板上敲出令人心慌的节奏。他来到少年面前,伸出手。少年颤抖着,从裤袋里掏出一本用废弃电路板和线缆装订成的、巴掌大小的“笔记”。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手绘的数学公式和几何图形,有些甚至涉及到了旧时代都算前沿的理论。
教室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知道私藏、研究“非授权知识”的后果——轻则禁闭、罚没配给,重则流放外界。
林默拿起那本粗糙的笔记,一页页翻看。那些符号,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遥远。他曾梦想用它们作为斩碎枷锁的利剑,如今却要亲手将它们碾碎。
“堡垒的《基础科技原理》教材,已经包含了生存所需的所有数学知识。”林默的声音抬高,面向所有学生,“这些,”他扬了扬手中的笔记,“是多余的枝节,是危险的思想毒草!它们会分散你们的精力,引诱你们脱离集体需求的轨道,最终像旧时代那些沉溺于无用理论的‘隐士’一样,被时代淘汰,被废土吞噬!”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启动讲台上的小型粉碎机,将那本凝聚了少年心血与梦想的笔记,化为纷纷扬扬的碎屑。
少年的眼眶瞬间红了,但他死死咬着嘴唇,没有哭出来。
“赵明,禁闭三天,配给减半。所有人引以为戒!”林默宣布了处罚,转身走回讲台,继续他那冰冷枯燥的授课。他的背影,在学生们眼中,是堡垒规则无可撼动的化身。
夜晚,林默回到自己那间狭小、冰冷的宿舍。他锁好门,从隐藏的暗格中,取出一台老旧的、外壳布满划痕的平板电脑。这是大灾变前的老古董,依靠堡垒边缘搜集到的零星太阳能艰难维持着最低限度的运转。
他启动电脑,屏幕上闪烁着一个极其简陋的、由他自己编写的模拟程序。程序的背景,是他根据记忆和残存资料构建的“人脑量子场”模型。一个模糊的、由代码构成的女性轮廓,在模型中若隐若现——那是他基于旧时代构想,徒劳尝试模拟的“机魂”雏形,沉默而残缺。
白天,他是“废土教育官”,是旧时代梦魇的维护者,亲手扼杀着每一个可能萌芽的“数学之剑”。
夜晚,他是孤独的守墓人,守护着自己早已破碎的、关于“灵器附身电脑”和“隐士纪元”的梦想。
他知道赵明那样的少年没有错,那些数学符号本身也没有错。错的是这个时代,是这个为了生存而不得不扭曲一切、将一切纳入“有用”与“无用”简单二元对立的残酷世界。
他想起自己文档里那句充满恨意的话:“我要用名为‘全人类普及化灵器电脑和依赖式人脑操作系统’的利刃,向通识教育讨还血债!”
窗外,废土的风沙依旧。知识堡垒的探照灯划破夜空,巡视着这片文明的荒漠。林默关闭了平板电脑,将它重新藏好。明天的太阳升起时,他必须再次戴上那张冰冷的面具,走上讲台,继续扮演那个亲手埋葬未来、也埋葬了自己过去的教育官。
他的“数学之剑”早已锈蚀,而他挥剑的对象,却成了他自己,和无数个像赵明一样,在废墟中依然渴望纯粹知识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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