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出版社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在加班。秒针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在仅我一人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墙上的时钟指针已经悄然指向了晚上十一点半,我抬起头,透过落地窗望向外面漆黑的夜色,还有对面写字楼里那零星亮着几盏灯。
我叫林雪安,今年二十五岁,是这家出版社的推理小说编辑,负责推理小说板块的所有稿件审阅工作。
书桌上堆积的文稿已经像座小山一样高了,一摞摞A4纸用长尾夹固定着。这些都是推理作家投稿过来的小说,因为我们出版社刚刚决定推出一本新的推理类型杂志刊物,投稿数量在最近这个月里激增了三倍不止。每天下班前我都要带着一堆稿件回家看,可即便如此,积压的稿件还是越来越多。
我正准备再次打开一罐咖啡,这已经是今晚的第三罐了,办公室的门却在前一秒突然被推开,发出一声闷响,突然涌进来的人影让我吓了一跳。
来者是一个头发乱糟糟的男人,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格子衬衫,衬衫下摆有一角还露在外面。他的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整个人看起来不修边幅。
这人是苏明,我的青梅竹马。他自称未来的推理作家,实际上已经待业快两年了,就是不肯去找份正经工作,每天窝在自己的小公寓里写小说,像个无业游民似的,隔三差五就要来我这里投稿。
此刻他正抱着一大张手写稿纸,纸张看起来边缘参差不齐,显然是从旧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他大步流星地走到我办公桌前,把那张纸径直地放在了我面前。
“小雪,我要投稿!”苏明的声音里充满了掩饰不住的激动,“这次真的不一样!我写了整整一周,这是我最好的作品!你一定要看!”
“苏明,”我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抬起头看着他,喉咙因为长时间没喝水而有些发干,“你已经投了十七篇了。而且每篇质量都很一般,不说描写了,诡计设计也不太行。你看看你上次那篇,凶手的作案手法根本经不起推敲,读者一眼就能看穿。你要不还是放弃推理作家这条路吧,去找份正经工作比较实际......”
“所以我们来打个赌!”苏明打断了我的话,他双手撑在我的办公桌上,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如果你能推理出凶手是谁,我就再也不写小说,立刻去找份正经工作,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但如果你推理不出来,你就必须把这篇刊登在你们新推出的下个月的推理杂志上!”
我不禁愣了一下,窗外不合时宜地传来远处汽车驶过的声音,我看着苏明那张认真的脸,他的表情里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这个赌注对他来说可不小。我知道苏明这两年来一直在坚持写推理小说,尽管一篇都没发表过,但他从没说过要放弃。
我犹豫了几秒钟,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好。但说好了,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苏明的脸上立刻绽放出笑容,他直起身,在空中挥了挥拳头,像是赢得了什么重大胜利似的。
接下战书之后,我站起身,绕过办公桌,和苏明一起走到办公室角落的茶水间旁边,那里摆着一张小茶几和两张灰色的布艺沙发。
我和苏明面对面坐到了茶几两边的沙发上,他把那张稿纸推到我面前。我低头看去,只见一页纸上的字迹密密麻麻,而且特别小,一行行黑色的钢笔字挤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什么行距,这密密麻麻的小字在日光灯下看起来格外费眼睛。
我忍不住皱起眉头,抬起头望向对面的苏明。他坐在沙发上,身体微微前倾,那双藏在乱糟糟长发下的眼睛此刻正无辜地看着我,看到他这副样子,我本想说的抱怨话又咽了回去。
“那我就开始看了,”我叹了口气,把稿纸拿起来,“不过就你这样的稿件格式,恐怕也就只有我会看了。正常投稿都要求打印稿,你这手写的小字......”
“凶手一定是小说里有名字的人,且一定不是侦探,”苏明突然开口,打断了我的抱怨,“不会出现,比如什么凶手其实是谁谁谁的爸爸之类的情况,我可不会坑你。”
说着,苏明又开始在自己皱得跟咸菜一样的外套口袋里摸索起来。他先摸了摸左边的口袋,没找到,然后从右边口袋里掏出三张皱巴巴的纸,看起来像是被揉成了团又展开的样子。他随意地将这三张纸甩在茶几上,纸张在光滑的玻璃桌面上滑到我的眼前。
我定眼一看,发现是三张平面图,应该是塔楼各层的布局图。但这三张图纸的方向完全不统一,有的是横着的,有的是竖着的,还有一张是斜着放的,看起来乱七八糟的。
“你就不能认真一点拿给我吗!”我有些不满地说,伸手把三张图纸在茶几上摊开。
这三张图上分别标注着“一楼”、“二楼”、“三楼”,但因为刚才被揉成团,纸张上有不少折痕。
我只能自己动手调整,小心翼翼地捻起三张图纸,凭着直觉将它们一一旋转、对齐,最后整齐地并排放在茶几上,这样方便我在看文章的时候查看和对比。
调整好之后,我缓缓拿起那一页稿纸,在头顶日光灯的照射下,开始阅读苏明写的这篇推理小说。
他现在正坐在一艘小渡船上,渡船从码头出发已经二十分钟了,目的地是东海上的一座孤岛。
船身随着海浪摇晃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海风吹在脸上,冷冰冰的。天空灰蒙蒙的,太阳藏在云后面,只偶尔露出一点光。海水是深蓝色的,泛着白色的浪花。
方舟穿着深色风衣,竖起衣领挡风。坐在甲板上的木座位上。
最左边的是云鹤先生,四十岁,音乐评论家。他留着整齐的短发,戴金丝边眼镜,看起来很有文化的样子。据说经常在报纸上发表乐评文章。
云鹤旁边是白时秋先生。三十五岁,古典音乐收藏家。身材高大,留着小胡子,穿着西装,手腕上的手表看起来很贵!听说他家里收藏了很多珍贵的唱片和乐谱。
第三个是江枫先生。三十八岁,音乐史学者。戴黑框眼镜,穿着灰色夹克,比较朴素的打扮。他手里拿着厚厚的笔记本,时不时低头写着什么。
最后一位是林素心小姐,唯一的女性。二十八岁,钢琴演奏家。长得非常漂亮!披肩长发,米色长风衣,脖子上围着丝巾。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一看就是钢琴家的手。
船摇摇晃晃在海上航行,除了海浪声和海风声,周围安静得很。
一开始聊的都是音乐话题。什么音乐厅的演出啦,作曲家的新作品啦,方舟听得一头雾水。
林素心突然转过头看着方舟,笑着问:「你是谁邀请来的呢?你好像不是音乐圈的人?」
「啊,我是应苏明的邀请来的。他说自己是全宇宙第一名侦探,需要我来这座岛上调查一些事情。」
林素心捂着嘴轻笑起来,「哈哈,全宇宙第一名侦探?这个称号倒是挺有意思的呢。」
林素心说:「我们四个人啊......都是受一位已经过世的伟大音乐家邀请来的。他在生前给我们每个人都寄了邀请信,希望我们能在今天来他在岛上建造的塔楼,然后在明天举办一场特殊的演奏会。那位音乐家是我们的老师,虽然他已经去世五年了,但我们都很尊敬他,所以就都来了。」
船靠在简易的木码头上,方舟第一个站起来,走下船板。
他的脚踩在码头的木板上,木板有些摇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方舟转过头,还能望见远处陆地上的高楼大厦,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像是一排参差不齐的影子。
三层楼的石制建筑,是19世纪末新哥特式风格的样子。灰色的石墙,尖顶的窗户,还有那些雕刻着复杂花纹的飞扶壁。站在岸边这个角度,方舟可以看到建筑外墙上开着的窗户,像是一个田字格的样子。
方舟大步流星地走向塔楼,头也不回,海风从背后吹来,掀起他风衣的下摆。
江枫边走边说,「你们知道吗?音乐史上有很多性格古怪的音乐家。比如贝多芬,晚年变得极度多疑,经常搬家,甚至怀疑女佣在他的食物里下毒。还有舒曼,他晚年精神失常,说自己能听到天使的歌声。」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暗示什么:「建造这座塔楼的那位音乐大家......据说也是个性格相当古怪的人呢。」
林素心看起来有些不高兴,「江先生。老师他只是对音乐有着近乎虔诚的热爱,这不是古怪,这是艺术家的执着。」
云鹤插话道,他边走边环视着塔楼的外观,「不过话说回来。建造这样一座塔楼应该确实是有特殊目的的。你们看这个环形结构,石质墙壁,说不定这些都是为了音响效果服务的啊!」
云鹤显然很享受展示自己的专业知识,「当然可以!圆形或者环形的建筑在声学上有独特的优势。声波在圆形空间内传播时,会产生聚焦效应,让声音更加集中饱满。而石质墙壁的反射率很高,能够增强声音的丰富度和层次感,产生一种教堂般的混响效果!」
「而且啊,塔楼这种垂直结构还能制造出独特的『声音柱』现象。当音乐从高层演奏时,低频声波会沉降到底层,中高频则会在各层之间回荡,形成一种立体的、多层次的听觉体验。这在普通音乐厅是很难实现的!」
踏入塔楼的瞬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中央那座盘旋而上的旋转楼梯。
楼梯由黑色铸铁打造,扶手上雕刻着精美的音符图案,有五线谱,有音符,还有一些看起来像是古老乐器的浮雕。楼梯围绕着塔楼的中心,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高处。
狭窄的楼梯间只能容一人通过,四周是封闭的石壁,墙壁上偶尔开着一些狭长的采光孔,透进来微弱的光线。
因为是螺旋楼梯的缘故,视野一直被石壁遮挡着。只能看到脚下的台阶和头顶上方的楼梯延伸。
「还要继续往上吗?」前方传来白时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喘。
林素心的声音从更上方传来:「我在宴会厅准备了一场小小的演奏会欢迎大家,算是对明天的正式演奏的预热。」
宴会厅是个约四十平方米的房间,不算大,天花板很高,大概有四米左右。靠近外墙的位置开着两扇巨大的窗户,这应该是方舟在塔楼内看到的第一处自然光来源,窗外可以看到远处城市的海岸线,在下午的光线下泛着金色。
黑色的钢琴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光泽,钢琴占据了房间中央最显眼的位置,像是这个空间的主角。
房间里还有两个壁炉,一个靠近门口,一个在房间的另一端,都是石砌的,看起来很古老。壁炉前面各摆放着一张沙发,看起来都很舒适的样子。
此时林素心和白时秋正在钢琴附近忙活着什么。他们两人身边有个大箱子,箱子是打开的。
再次回过神来,林素心已经在钢琴前坐下了,修长的手指轻轻放在琴键上。
林素心优雅地点了点头:「请允许我为大家带来这场表演。」
雾气低低地贴着地面流动,缓缓扩散开来,把钢琴的底座都笼罩起来了。配合着窗外透进来的昏暗光线,整个场景看起来既神秘又浪漫。
林素心微笑着说,「这是我在音乐厅演出时常用的舞台效果。希望大家喜欢。」
方舟不太懂音乐,但纵然是他这种外行,也应当能感觉到,这个演奏,很不一般。
琴声在空旷的宴会厅里回响,就像云鹤之前说的那样,塔楼的特殊结构让声音变得格外丰富饱满。每一个音符都清晰可闻,却又在石壁间来回反射,形成层层叠叠的混响。
江枫低声说,「是肖邦的《第二钢琴奏鸣曲》呢。这首曲子有四十分钟左右,第三乐章就是那著名的『葬礼进行曲』。不过完整演奏的人不多,因为技巧要求很高。」
林素心的手指在琴键上飞舞,时而轻柔,时而激昂。她的身体随着音乐轻微摆动,完全沉浸在演奏之中。地面上的雾气随着她的动作缓缓流动,像是在配合着音乐起舞。
林素心的手从琴键上抬起,宴会厅里回荡着最后一个音符的余韵。
窗外的夕阳已经把海面染成了金红色,天边的云彩也变成了橙色和紫色,很漂亮。
演奏会结束了,林素心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串,上面挂着六把钥匙,每把钥匙上都贴着小字母标签。
林素心说,「各位,现在来分配房间吧。塔楼一共有六间客房可供居住。一楼东侧有两间,二楼西侧有两间,二楼东侧也有两间。」
「每间客房都配有一架立式钢琴——这是老师生前的癖好,他认为音乐应该充满建筑的每个角落。虽然有些奢侈,但这就是他的坚持。」
林素心看向方舟:「方舟先生,您就住二楼的这间客房吧。」
林素心拿起标着F的那把钥匙,「至于我自己......本来应该是去到二楼的这间房,但是我今晚还想继续练琴,就不回房间了,会在三楼宴会厅过夜。」
钥匙被分完后,白时秋突然说,「说起建筑和音乐的关系。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每个房间都要配钢琴?从音响学的角度来说,这样不会互相干扰吗?」
云鹤回答,「不会的。你看这塔楼的墙壁,都是厚重的石墙,隔音效果极好。而且当时设计时考虑过这个问题,设计师在每个房间都使用了特殊的吸音材料,确保各个房间的声音不会互相干扰。」
江枫补充道,「更妙的是,林小姐曾经告诉过我,所有钢琴都朝向塔楼的中心。这样的话,当有人在不同房间同时演奏时,声音会通过楼梯这个共鸣腔汇聚,形成一种奇特的和声效果。我记得曾经有过一篇论文,专门讨论过这种概念。」
林素心也说,「是啊。老师认为,传统的音乐厅只能实现平面上的声音融合,但塔楼这种垂直结构可以让音乐在不同的高度层次上交织,创造出一种三维的、立体的和声体验。」
仔细想想,塔楼的设计理念说不定和管风琴的发声原理有异曲同工之处,管风琴也是通过不同长度的音管产生不同频率的声音,而塔楼则是利用不同高度的空间来实现类似的效果。
建造者肯定是深谙巴洛克时期教堂音乐的精髓,毕竟那个时代的作曲家们就很懂得利用建筑空间来增强音乐的表现力。
几个人聊得很开心,但是方舟对这些讨论完全插不上话。这些讨论肯定对他来说太深奥了,什么和声,什么三维音乐体验,他完全听不懂。
他注意到通往三楼宴会厅的门框上方安装着一个小型摄像头。
摄像头大概只有拳头大小,镶嵌在门框上方的墙壁里。镜头正对着宴会厅的门口区域。
「哦,那个啊。是老师生前安装的监控设备。录像会自动保存在一楼储藏室的服务器里。」
她停顿了一下:「不过老师去世都五年了,不知道这设备现在还工不工作。」
我看到这里,把稿纸放下,揉了揉眼睛。已经盯着这些密密麻麻的小字看了快半个小时了,眼睛有些酸涩。
苏明还坐在对面,看到我停下来,立刻问:“怎么样?还可以吧?”
“目前看起来还行。至少比你以前的作品好多了。”面对他无比期待的神情,我也不好不回复,“不过......”
“不过什么?”苏明的左右手在眼前来回摩擦,似乎有些紧张。
苏明的嘴角露出一丝我捉摸不透的神秘的笑容:“继续往下看就知道了。”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端起已经凉了的灌装咖啡喝了一口,继续拿起稿纸往下看。
演奏会结束后,林素心建议大家可以先熟悉一下塔楼的环境。
林素心站起身,「既然今晚要住在这里,不如我带大家简单参观一下吧。」
大家都没有异议,方舟也站了起来,还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
林素心走在最前面,推开宴会厅的门,带着大家再次踏上那条狭窄的旋转楼梯。
这次是往下走,和上来时的感觉完全不同,只是依旧昏暗,石壁上的采光孔透进来微弱的光线,已经是傍晚了,光线比下午更暗了一些。
楼梯不停地旋转着,这种迷向的感觉让人有些晕眩,不得不放慢脚步,更加小心地踩着每一级台阶。
一楼的走廊两侧各有两扇门,门上分别贴着A、B的标识。另外一边还有一扇门,上面写着「洗手间」。
林素心指着A号和B号房间的门,「一楼的两间客房就在这里,云鹤先生住A号,白时秋先生住B号。」
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东西都有:靠墙摆着一张简单的单人木床,床边是一个老式的木衣柜,窗户对面摆着一张书桌,桌上落了一层灰。
最醒目的,当然还是房间角落里那架立式钢琴。钢琴是黑色的,琴身看起来保养得很好,看不出什么岁月的痕迹。
白时秋走进房间,「真的是每个房间都有钢琴啊。这得花多少钱啊。」
窗户开得不算大,大概只有一米宽、一米半高的样子。窗框是木质的,漆成了深褐色,窗玻璃擦得很干净,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
「这些都是优质的立式钢琴呢。你看这个音板,还有这些琴弦,保养得真好。一点锈迹都没有。」
云鹤听到这话也凑了过来,他伸出手,轻轻按下了几个琴键。
「确实,每个音都很准,调音调得很专业。这种立式钢琴要是保养不好,音准很容易跑掉的。」
随后众人去往了隔壁的B号房间,这里的布局和A号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家具的摆放——床铺钢琴、书桌、窗户——位置都是镜像对称的。
参观完一楼,大家又沿着那条让人晕头转向的旋转楼梯往上走。
不过门上的标识不一样,一侧是C和D,另一侧是E和F。
「二楼西侧的C号和D号房间,就是江先生和方先生的房间。」林素心说着,推开了C号房间的门。
布局也完全一致:单人床、衣柜、书桌、钢琴。每样家具的摆放位置都和一楼一样。
从二楼西侧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远处的陆地海岸线,那应该就是他们来时乘船出发的地方。
林素心又带大家看了D号房间,布局和C号一样,没什么特别的。
「那边是二楼东侧的E号和F号房间。不过......」
她打开F号房间的门,众人一看,都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
房间里黑漆漆的,只能靠走廊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勉强看清楚里面的陈设。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房间,可以看到里面的布局和其他客房一样——床、衣柜、书桌、钢琴——但因为没有窗户,整个房间显得特别压抑。
白时秋也只是站在门口往里瞄了一眼,「幸好我们住在有窗户的房间。」
三楼的宴会厅大家已经见过了,林素心这次带他们去看的是宴会厅旁边的储藏室。
方舟跟着走进储藏室,这个房间和宴会厅一样大,大概也有四十平方米左右。但和宴会厅的整洁相比,储藏室简直就是个杂物间。
房间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靠墙摆着几个大大的木箱子,上面写着「舞台道具」,旁边挂着一排音乐会演出用的华丽服装,角落里堆着好几个乐器箱子,地上还散落着各种工具箱、油漆桶、木板条之类的杂物。
储藏室里还有两个壁炉,这两个壁炉的位置和宴会厅里的壁炉相似,一个在房间靠近门口的位置,一个在房间的另一端。
林素心从储藏室里拎出来两大袋方便面,她把袋子放在桌上,从里面掏出一包包方便面。
「不好意思啊各位,这座塔楼平时根本没有人住,所以也没有准备什么食材。今天晚上只能请大家将就一下。」
「应大家的要求,我拿来了红烧牛肉口味的,大家一人拿一包吧。」
「泡面就泡面吧,总比饿肚子强。」云鹤很随和,接过林素心递来的泡面。
江枫拿起一包泡面看了看包装,「红烧牛肉面,不错不错。」
林素心离开了一下,回来的时候又拿着一个大水壶,她拧开壶盖,热气腾腾的蒸汽立刻冒了出来。
撕开泡面包装,放进碗中,倒入调料包,注入开水,盖上盘子等待三分钟。
这股味道和宴会厅华丽的装修和精致的餐具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挺有意思的。
方舟打开泡面盖子,他拿起筷子搅了搅,夹起一筷子面条送进嘴里。
「说起来,这座塔楼挺特别的。每个房间都有壁炉,应该是用来烧柴取暖的吧?」白时秋吃了几口面,突然开口。
林素心点点头:「以前是,但现在这座塔楼有现代的暖气系统,已经不再使用壁炉了。」
白时秋继续说道,「这样啊,我还注意到烟囱是共用的设计。应该是十九世纪常见的那种多烟道系统吧?」
林素心有些惊讶,「没错!白先生很懂行啊,确实是多烟道系统,一条主烟道连接好几层楼,把不同楼层的壁炉连接起来,这样可以节省建造成本。」
「是有这个问题。所以当时建造的时候,特地在每层楼的烟道里都安装了搁板,用来防止烟雾倒灌,但这样的话,一条烟道上的房间无法同时使用壁炉,所以后来额外装了暖气系统。」
方舟在旁边安静地听着,他坐在长桌的一端,烛光在他脸上投下阴影,看不清他的表情。
林素心打断了方舟的思绪,「方舟先生,要不要再来点葡萄酒?」
「大家今晚好好休息,明天下午的演奏会可能会持续两个小时左右。」
林素心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回房休息。她站在宴会厅门口,目送着方舟消失在楼梯口。
她并没有关上了宴会厅的门,而是走回三角钢琴前,坐在琴凳上,手指轻轻触碰琴键。
之前她就说过,今晚会在宴会厅继续练琴,为明天的演奏会做最后的准备。
过了一会,传来几声门锁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塔楼里格外清晰。
一楼,云鹤和白时秋的房间已经静悄悄的了,从门缝下透出的灯光也熄灭了。
二楼,江枫房间里之前还传来细微的翻书声,但现在也停止了。
方舟的房间里刚才还能听到搬动行李箱的声音,但现在,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了,海浪声在窗外持续地响着,一阵接着一阵。
壁炉的烟道口大概有半米宽,向上延伸,通往楼上和楼下的其他壁炉。
一楼A号房间里,云鹤的脖颈一紧,他伸手去抓脖子上的那个东西,手指触碰到一根细细的线。
他的手拼命地拉扯着线,指甲都快断了,但线越收越紧。云鹤用腿把被子被踢到地上,整个人在床上剧烈地挣扎着。
云鹤的身体软软地瘫在床上,双眼圆睁,脸色青紫,嘴巴半张着,舌头微微伸出来。
二楼的走廊很安静,其他房间的门都关着,看起来大家都还没起床。
方舟沿着旋转楼梯往下走,楼梯间里回荡着他的脚步声。
一楼的走廊也很安静,A号和B号房间的门都紧紧关着,门缝下也透不出灯光。
白时秋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听起来还有些迷糊,「来了来了,谁啊?」
门打开了,白时秋穿着睡衣站在门口,头发乱糟糟的,眼睛还有些睁不开的样子。
方舟指了指A号房间,「云鹤先生好像叫不醒,我敲了好几次门都没人应。」
这时,楼梯那边传来脚步声。林素心也下楼了,看起来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方舟拧了拧门把手,「云鹤先生的房门应该是从里面反锁的,只能破门了,你们让开。」
方舟把肩膀靠在木门上,开始持续撞击。木门发出一声闷响,门框被撞得震动起来,但门还是纹丝不动。
这次门栓终于承受不住了,咔嚓一声断裂,门被撞开了。
然后,所有人都愣住了,眼前的景象,让每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仰面朝天,脖子上缠绕着一根细细的钢琴线,钢琴线的两端分别系在床头的木柱上,紧紧勒在他的脖子上!
他的脸色是青紫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子几乎要凸出来了,嘴巴半张着,舌头伸出来一点点,整张脸扭曲得不成样子。
脖子上的钢琴线深深陷进皮肤里,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皮肤都被勒破了,渗出一些暗红色的血迹。
被子已经掉在地上,云鹤的身体僵硬地躺在床上,双手还保持着抓挠的姿势,指甲里还带着血迹。
林素心尖叫起来,双手捂住嘴巴,整个人往后退了好几步。
只有方舟,深吸一口气,表面上看起来依旧冷静。他举起手,拦住站在门口的俩人。
「你们快离开这里!这是犯罪现场,不能破坏任何证据!」
待二人走后,他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避开地上的杂物,走到床边。
然后检查门窗,房门刚才是从内部反锁的,这一点确凿无疑。
方舟走到窗边,「窗户是关着的,内侧还插着金属插销,没有任何被撬动或者破坏的痕迹。」
「门窗都从内部锁闭,凶手究竟是怎么进来的?又是怎么出去的?」
尸体已经变得僵硬了,肯定像块石头一样。他轻轻抬起云鹤的手臂,有些阻力,尸僵已经开始形成了。
再看看尸斑,云鹤背部和臀部的皮肤呈现暗紫色,那是血液沉积形成的尸斑,方舟稍微按压了一下尸斑,尸斑还是会消散。
根据法医学常识,尸僵一般在死后2-4小时开始形成,12小时达到高峰。尸斑则在死后2-4小时出现,12小时固定。
方舟说着,「现在是早上七点,死亡时间应该在凌晨三点到五点之间。也就是说,他死了至少两个小时以上。」
死因非常明确,脖子上的钢琴线导致的窒息死亡。钢琴线勒得很紧,气管被压迫,导致窒息。
这是一根很普通的钢琴线,线的两端分别系在床头左右两侧的木柱上,形成一个圈套,正好套在云鹤的脖子上。
方舟环视房间,他随后走向了房间角落里的立式钢琴,打开琴盖。
「钢琴内部原本应该有88根琴弦,对应88个琴键。但现在,中音区明显少了一根,留下一个空缺。」
方舟皱起眉头,「凶手用的钢琴线,就是从这架钢琴上取下来的......可是,凶手怎么进入这个密室的?」
「我需要询问一下,昨晚你们都在哪里?有没有人看到或听到什么可疑的情况?」
白时秋第一个开口:「我昨晚九点多就睡了,一直待在B号房间,哪里都没去。也没听到什么异常的声音。」
林素心声音有些颤抖:「我......我昨晚一直在宴会厅练琴,一直练到早上,然后在宴会厅睡着了......」
林素心边回答,边带着方舟往楼上走,白时秋也跟了上来,似乎不敢再待在那个死亡的房间附近。
爬上旋转楼梯,他们来到三楼,穿过宴会厅,进入储藏室。
储藏室依然堆满了杂物,林素心在杂物堆里翻找了一会儿,找到了一台破旧的台式电脑。
电脑上落了厚厚一层灰,看起来很久没用过了。林素心把电脑搬到一张桌子上,插上电源。
滋滋,电脑发出嘈杂的噪音,屏幕闪烁了几下,终于亮了起来。
林素心熟练地操作着,打开了一个文件夹,里面全是监控录像的视频文件,按日期命名。她点开昨天日期的文件。
画面里是宴会厅的门口,视角是从门框上方往下拍的,只能拍到门口那一小块区域。也就是说,只能看到有谁进出宴会厅,但看不到宴会厅内部和走廊的情况。
虽然摄像头拍不到宴会厅内部,但确实也能证实林素心一直待在宴会厅里,没有出来。
林素心小声说,「看到了吗?从晚饭后到现在,包括我,没有任何人进出过宴会厅。」
我读完了密密麻麻一整页的全部内容,眼睛又酸又涩,几乎快要流出泪来。苏明的字实在太小,而且这么长的内容全挤在一张A4稿纸的正面。
我放下那叠轻飘飘却显得无比沉重的稿纸,端起手边的罐装咖啡,凑近杯沿,喝了一大口,早已失温的液体带着一股苦涩感,猛地滑过喉咙,让我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我抬眼看了看挂在对面墙壁上的圆形挂钟,黑色的指针清晰地指向凌晨一点三十七分。
我的眼皮如同灌了铅一样沉重,只是案件还没解决啊!那个被钢琴线勒死在密闭房间里的云鹤,那些乱七八糟的线索,像一团乱麻塞在我的脑子里。
密室杀人,钢琴线勒颈,门窗紧闭……这几个关键词在我脑海里反复盘旋。
我把苏明之前给我的那三张画得相当精细的平面图重新在桌面上摊开,图纸上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了房间号和家具位置。我的指尖顺着图纸上的线条移动,比对着各个房间的相对位置,眉头不自觉地锁紧。
“我觉得……”我抬起头看向坐在我对面扶手椅里的苏明。他整个人陷在柔软的沙发里,杂乱刘海下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江枫应该是凶手。”
苏明听完之后,只是极轻地挑了一下右边的眉毛,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神色,仿佛早就预料到我会这么说。
见他没有出声,我立刻用手指点向铺在桌上的平面图,指尖用力按在标注着“A号房”的位置,“你看,根据你这几张图纸显示,A号房,也就是死者云鹤的房间,它的正上方,垂直对应的,应该是二楼的C号房间。”
我继续沿着自己的思路推理下去,语速不自觉地加快了些:“晚饭的时候,林素心不是说过吗?这座塔楼的烟囱是共用一个系统的。也就是说,不同楼层的壁炉,它们内部的烟道是连接在一起的,互相贯通。那么,凶手完全有可能利用这个结构,通过烟囱来作案!”
越说越觉得可能性大增,一股混合着兴奋和紧张的暖流冲上我的头顶,“凶手要想用死者云鹤房间里的那架钢琴上的琴弦作为凶器作案,就必须先进入他的房间,取下钢琴线。可是从你描述的内容来看,方舟确定门是锁死的,方舟也不可能是凶手。那么,唯一的可能,合理的解释就是——”
“凶手是通过烟道,从楼上的房间,下到了正下方云鹤的房间,然后作案的。”
“而住在云鹤房间正上方的人,就是江枫!”我越说越激动,忍不住抬手拍了一下桌面,“所以,凶手一定就是江枫,逻辑上完全说得通啊!”
苏明安静地听完了我这一大段带着急促呼吸声的推理,脸上那抹微小的笑容变得更加明显了些,甚至牵动了眼角的细纹,“你确定吗?”
“当然,”我挺直了背脊,“逻辑上完全说得通啊。而且,你不是一开始就说过吗,凶手一定是小说里有名有姓的角色。除了有作案条件和位置的江枫,还能有谁?”
“那林素心呢?”苏明突然抛出一个名字, “她不也住在三楼吗?三楼同样有壁炉,理论上,她也可以通过烟道作案吧?”
我几乎是立刻摇了摇头,反驳道:“不可能是林素心。你想啊,如果林素心要从三楼通过烟道下到一楼,她必须先穿过二楼的烟道。但是你在文中也写了,烟道在不同楼层之间有防止倒烟的隔板装置,二楼住的是江枫,他怎么可能主动帮她打开隔板,这根本不现实。”
苏明的身体猛地向后靠回靠背,两颊的凌乱的头发也随之摇摆,“那有没有可能,凶手不需要通过烟囱?之前大家一起参观A号房间的时候,凶手也能够在那个时候拿到钢琴线。”
“那也是没可能的,首先,不使用烟囱管道,凶手依旧无法进入云鹤的房间。其次,你自己在文中也写了,当时参观房间的时候,钢琴都还是正常的,还能演奏呢......”
然而,我话音未落,苏明却话锋一转,“推理的不错,不过……”
他故意拉长了尾音,然后突然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来,瞬间笼罩了我面前的一片桌面。他伸出手指,拈起了我面前那张写满内容的稿纸。
然后,在我的注视下,他将稿纸轻轻翻转了过来,我猛地低下头,目光聚焦在稿纸的背面。
稿纸的背面,竟然同样密密麻麻、挤挤挨挨地写满了字!同样是那种需要费力辨认的字迹。
我之前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背面还有内容!因为苏明的字实在太小太密,我光是费力看完正面那些挤作一团的文字就已经头晕眼花,脖子酸痛,根本没想到他背面居然还有内容。
他站在那台破旧的电脑前,双手撑着桌面,眉头紧紧皱着。
储藏室里很安静,只能听见外面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一阵接着一阵。
「啊,江枫!他一直没有出现。从发现云鹤的尸体到现在,我们都没见过他。」
林素心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该不会......他也......」
他们匆匆穿过宴会厅,踏上旋转楼梯,脚步声在狭窄的楼梯间里回荡,急促而凌乱。
方舟几乎是跑着冲下楼梯的,白时秋和林素心紧跟在后。
来到二楼,方舟直奔走廊西侧的C号房间,那是江枫的房间!
床铺整整齐齐的,被子叠得很好,枕头端端正正地放在床头。书桌上摊着一本翻开的书,房间角落里的立式钢琴静静地立着,琴盖是关着的。
方舟快步冲到窗前,白时秋紧跟在后,几乎同时探出身子往下看。
江枫的身体扭曲地躺在地上,四肢摊开,头部有大片暗红色的血迹,血已经凝固了,在阳光下泛着可怕的黑红色。
清晨的阳光照在尸体上,江枫脸朝下趴在地上,后脑勺有一个巨大的创口,头骨明显凹陷进去了一大块,血已经干涸,凝成暗褐色的硬块,粘着头发和碎石。
他又检查了尸体的其他部位,包括颈部、手腕、膝盖。果然,都已经完全僵硬,关节无法弯曲。
江枫的脸色是灰白色的,嘴唇发紫,眼睛半睁着,瞳孔已经散大。脸颊和下巴有明显的擦伤,应该是坠落时脸部撞击地面造成的。
江枫身体前侧,也就是趴在地上的那一侧,皮肤呈现深紫红色,那是血液沉积形成的尸斑。
「胸膛上的尸斑分布很均匀,颜色很深,而且范围很大。」
方舟分析着,「尸斑固定,而且分布在身体下侧......说明死亡后一直保持这个姿势,没有被移动过。」
「如果现在是早上十点,尸僵已经完全形成,那么死亡时间应该至少在8-10小时之前,也就是......」
石头大概有西瓜那么大,表面很粗糙,有一面沾着大片的血迹和毛发。血迹已经完全干涸,变成暗褐色。
方舟的目光在尸体、石头、窗户之间来回移动,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伤口在后脑勺右侧,是一个不规则的凹陷性创口,边缘有明显的钝器撞击痕迹。创口的形状和石头的棱角几乎完全吻合。」
方舟说:「头部的创伤很严重......颅骨骨折,应该是被重物击中头部造成的。」
他又看了看尸体的姿势,「江枫是脸朝下趴着的,双手张开。」
「从坠落的姿势来看,他应该是背对窗户掉下来的......或者说,是被什么东西击中后脑,然后失去平衡,从窗户掉出去的。」
方舟分析道:「这块石头应该就是凶器。有人用这块石头击中了他的后脑,导致他失去意识或者失去平衡,从窗户坠落。」
半响,他抬起头,缓缓开口:「看来已经轮不到你出场了,案件的真相,我已经全部看穿了。」
「江枫先生只能从自己房间的窗户坠落。他不可能从宴会厅坠落,因为监控录像显示,吃完晚饭之后,没有任何人进入过宴会厅。所以他一定是从C号房间,他自己的房间坠落的。」
「而这块带血的石头,就是凶器。凶手用这块石头砸中了江枫先生的头部,导致他从窗户坠落。」
「这样,凶手根本就不需要进入江枫的房间。凶手可以打开宴会厅的窗户,从上面向下投掷这块石头,击中站在窗边的江枫先生。」
方舟话锋一转,「但问题是,江枫先生为什么要打开窗户呢?在深夜,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他为什么要打开窗户?」
「我想,凶手通过烟囱向江枫先生的房间投入了大量干冰。干冰是固态二氧化碳,在常温下会迅速升华变成气态二氧化碳。如果在密闭空间里投入大量干冰,升华产生的二氧化碳就会占据整个空间,排挤掉氧气。」
「江枫的房间只有二十平方米左右,如果凶手从烟囱投入足够的干冰,很快就能让房间里的氧气浓度降到危险水平。」
「也许江枫发现自己喘不过气,慌乱中冲到窗边,打开窗户,想要呼吸新鲜空气。就在这个时候,凶手从三楼宴会厅的窗户投下一块石头,准确地击中了探出窗外的江枫先生的后脑。江枫被击中,失去平衡,从窗户坠落下来,摔在地上,当场死亡!」
「能够做到这一切的,必须同时满足两个条件:第一,能够向二楼C号房间的烟囱投入干冰;第二,能够从上方向二楼C号房间的窗户投掷石块。而唯一符合这两个条件的位置,就是三楼西侧的宴会厅。」
读完小说的最后一个字,我的手指松开那张被我攥得有些皱巴巴的稿纸,整个人往后一仰,后背重重地靠在沙发背上,头顶的日光灯还在嗡嗡作响,白色的光线刺得我眼睛发疼。
太阳穴开始一跳一跳地疼,我闭上眼睛,用双手的食指和中指按住太阳穴,轻轻揉捏着。
从晚上十一点半苏明推门进来,到现在已经整整过了两个半小时。我的脖子因为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而变得僵硬,稍微转动一下就能听到骨头发出咔咔的声响。
苏明的字实在太小了,那些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黑色钢笔字,每个都只有米粒大小。我刚才盯着看了两个多小时,感觉视力都下降了。
但更让我头疼的,不是身体上的疲惫,而是这个该死的案件!
我弯下腰,把茶几上那三张被我看了无数遍的平面图重新摊开,用手掌把纸张抚平,纸张的边缘都已经被我摸得有些卷曲了。
“我到底该推理什么?”我抬起头,看着坐在对面沙发上的苏明,“方舟已经推理出了杀害江枫的凶手,我觉得他说的完全没有问题啊。”
我指着图纸上三楼的位置:“林素心确实有条件从三楼的宴会厅向下投掷石头,砸中二楼窗边的江枫。她也能通过烟囱往江枫的房间投放干冰,制造缺氧环境,逼江枫打开窗户......”
“而且......”我突然想起一个细节,声音一下子提高了一些。
我迅速扫视那张稿纸,终于找到了我要找的那段文字,我用手指按在某一行字上。
“你看这里,”我指着那段文字念道,“‘之前她就说过,今晚会在宴会厅继续练琴,为明天的演奏会做最后的准备。’”
我又往下翻了一行,“但后面接的却是,‘塔楼里开始变得安静起来。’”
“如果林素心真的在练琴,钢琴声那么大,塔楼里怎么可能变得安静?而且你在后面也写了,‘塔楼传来琴声。’”
苏明的眉毛挑了起来,身体微微前倾,显然对我的发现很感兴趣。
“那只能说明一件事,”我把稿纸放回茶几上,“她那个时候根本就不在练琴,而是在做别的事情。现在想来,应该就是在杀害江枫吧?”
话音刚落,苏明突然笑出声来。他整个人从沙发上弹起来,那头乱糟糟的长头发随着动作甩到了脸前。他用手把头发往后一拨,露出那张兴奋得发红的脸。
“你留意到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激动,“不愧是你,真不愧是你!”
他在茶几边踱来踱去,脚下的拖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可是,这不是重点啊!”我打断他的兴奋,用手指再次按住太阳穴,感觉头疼得更厉害了,“第二起案件,江枫坠楼,死亡时间是晚上十二点左右。凶手是林素心,这个我认了。”
我提高了音量,“但是,第一起案件,云鹤被钢琴线勒死,死亡时间是凌晨三点到五点。”
“云鹤房间的正上方是二楼西侧的江枫房间。如果凶手要通过烟囱作案,从上面放下钢琴线,那凶手就应该是江枫。”
我直直地盯着还在踱步的苏明,“可问题是,江枫已经死了!而且他死在云鹤之前!他在晚上十二点左右就死了,死人怎么可能杀人?”
苏明终于停下了脚步,他站在茶几对面,没有说话,又露出了一个深不可测的笑容。
我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开始颤抖了,不知道是因为疲惫还是因为挫败感:“这根本说不通!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怎么可能在几个小时后从烟囱里放下钢琴线勒死另一个人?”
我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感觉自己再也坐不住了,双腿因为长时间坐着而有些发麻,我跺了跺脚,然后走到窗边,又转回来,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
“你这个小说,”我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比我高一个头的苏明,“根本就无解嘛,这一点都不公平,我要撤回赌约!”
只有空调还在嗡嗡作响,墙上的挂钟还在滴答滴答地走着,窗外偶尔传来一两声汽车喇叭的远鸣。
苏明听完我的这一连串抱怨和质问,脸上的表情不但没有露出丝毫的尴尬或者不安,反而笑得更加开心了。他的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眼睛眯成了两条缝,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好消息。
他几步走到茶几边,弯下腰,伸出那只手指修长但指甲有些长的手,准确地抓起了那三张我已经看了无数遍的平面图。
那双藏在乱糟糟长发后面的眼睛,此刻正闪烁着一种我说不清楚的光芒,也许是得意,也许是兴奋,也许是某种狡黠的满足感。
我接过那三张平面图,手指捏住纸张的边缘,在头顶日光灯惨白的光线下仔细端详起来。
纸张在我手里微微晃动,上面那些用铅笔画出的线条、标注着英文字母的房间、还有那些代表窗户和门的符号,我都已经看了无数遍了,可就是看不出问题在哪里。
墙上的挂钟还在滴答滴答地走着,每一声都清晰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风,对面写字楼里最后一盏灯也熄灭了,只剩下楼顶的红色警示灯在黑暗中一闪一闪。
苏明就站在茶几对面,双手插在那件皱得像抹布一样的外套口袋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研究图纸。他没有催促,也没有说话,只是嘴角挂着那个让我越看越有些恼火的笑容。
我把三张图纸重新摊在茶几上,摇了摇头,“这些图我都看了几十遍了,真的看不出还有什么问题。”
苏明听到我的话,终于动了,他从口袋里抽出双手,我注意到他的手指有些发红,可能是刚才插在口袋里太久了,然后在空中缓慢地比划了一个长方形的形状。
“你有没有注意到,我在小说里,反复地描写了窗外的景色?”
“对。”苏明点了点头,那头乱糟糟的长头发随着他的动作晃动了几下。他走到茶旁边弯下腰,那件外套因为这个动作变得更皱了,衣角也几乎垂到了地面。
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在标注着"一楼"的那张图纸上点了点,准确地点在东侧A号房间的位置。纸张被他按得微微凹陷下去。
“还记得吗?”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在标注着“一楼”的那张图纸上点了点,“众人去一楼云鹤房间的时候,方舟走到窗前看到了什么?”
我努力回想小说里的那段描写。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此刻在我脑海里重新浮现出来。
“看到的是......你写的是方舟看到窗外只有无垠的大海。”
苏明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一些,听起来很兴奋,“很好!一楼东侧的窗户外面,只有无垠的大海,看不到任何陆地。”
“但是,”他拉长了声音,手指移到标注着“二楼”的图纸上,“当他们后来去二楼江枫的房间时,透过那里的窗户,方舟看到了什么?”
我又开始在脑海里搜索那段描写:“看到了......你写江枫推开窗户,说能看到远处的陆地海岸线。”
“没错!”苏明的手指又移动了,这次指向标注着“三楼”的图纸,点在宴会厅的位置,“还有三楼宴会厅的窗户,方舟在那里看夕阳的时候,我也写了他‘能隐约看到他们来时的那片陆地......’。”
“所以你发现问题了吗?”他直起身,双手撑在茶几边缘,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提示意味。
我看着那三张图纸,苏明的话在我脑海里回响。一楼云鹤的客房看不到陆地,二楼江枫的客房能看到陆地,三楼的宴会厅也能看到陆地......
我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如果......如果一楼和二楼带有窗户的客房,都在建筑的同一侧的话......那它们应该看到同样的景色才对。可是一楼只能看到海,二楼却能看到陆地。这完全不一样。”
“除非......除非它们根本不在建筑的同一侧!”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进我的脑海,我迅速拿起那张标注着“一楼”的图纸,又拿起标注着“二楼”的那张,把它们并排放在茶几上。
“等等,我突然想起来......”我的心跳开始加速,能感觉到血液在太阳穴位置剧烈地跳动,“方舟刚登岛的时候,从渡船下来,抵达码头,你写方舟转过头,能望见远处陆地上的高楼大厦,对不对?”
“所以,如果方舟登岛的时候,从码头能看到陆地,那说明码头的方向就是面对陆地那一侧。”
“从三楼宴会厅的窗户也能看到陆地,所以宴会厅的窗户,朝向的一定是陆地这一侧。”我继续说着,声音越来越快,“二楼西侧江枫房间的窗户,也能看到陆地。所以也是朝向陆地的。”
“但是,一楼云鹤房间的窗户,朝向的是相反的方向,是背对陆地的,面对的是另一侧的海。”我猛地抬起头,看着苏明。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因为兴奋而变得略微发烫。
苏明听完我的推理,终于笑出声来。他直起身,双手在空中鼓了几下掌,掌声在办公室里回荡。
我没理会他的调侃,迅速把那张标注着“一楼”的图纸从茶几上抓起来。纸张在我手里被抓得有些皱,但我顾不上这些了。我把这张图纸在手里转了个方向,整整180度。
然后把旋转后的图纸重新放在二楼图纸的下方,让它们的位置对应起来。
“如果一楼平面图整体旋转了180度,”我的手指在两张图纸之间来回移动,“这样的话,一楼的A号房,云鹤的房间的正上方,就不是二楼的C号房,而是二楼的E号房。”
说完这句话,我整个人都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长时间坐着让双腿有些发麻,我踩了踩脚,让血液重新流通。
“没错!完全正确!”苏明也激动起来,他绕过茶几走到我这边,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不小,震得我肩膀都疼了一下。
我看着那些经过重新排列的图纸,之前所有想不通的地方此刻都突然通了,所有积压的疑问都一下子流走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苏明在给我这三张至关重要的图纸时,将那几张纸随意地团成一团,隔着桌子扔给了我,现在回想起来,确实带着一种疑似引导的意味,引诱着我自然而然地按照最“顺手”的朝向去理解它,从而落入他的陷阱。
但是,我确实也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能够理直气壮地指责这是苏明刻意为之的使坏。因为,抛开这几张没有指北针的平面图不谈,他那份写满了字的小说稿纸里,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描述中,确实曾经不止一次地交代过塔楼内部各个房间的正确方位关系。
也许是苏明见我有些沉默,他又补充道:“而且我在小说里写得清清楚楚啊。方舟登岛的时候,我写他抬头打量塔楼,看到建筑外墙的窗户,‘像是一个田字’。田字格就是四个格子,对应四扇窗户,而不是六扇。”
我听完他的解释,虽然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确实有道理。
“但是,”我重新坐回沙发上,眉头又皱了起来,"云鹤住在一楼的A号,白时秋住一楼的B号,江枫住二楼的C号,方舟住二楼的D号,林素心本来应该住二楼的F号,但是她一直待在宴会厅。E号房间没有人住啊。你不会是想告诉我,有人半夜偷偷从自己的房间溜出来,跑到空着的E号房间去作案了吧?”
我带着明显的质疑询问对面的苏明:“如果是这样,那除了有监控证明一直待在宴会厅的林素心,其他人都有可能。比如最后剩下来的白时秋,他可以从一楼跑到二楼,去E号房间作案。”
苏明听完我的推理,摇了摇头。那头乱发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晃动,几绺头发垂到了脸前,他用手把它们拨到耳后,“不对。确实有人住在E号房间。”
我愣住了,又在心里默默数了一遍:方舟、云鹤、白时秋、江枫、林素心......
“我之前就跟你说过,”苏明的嘴角重新浮现出那个让我摸不透的笑容,"凶手一定是小说里有名字的人物。而且探不能是凶手,所以可以排除方舟。”
他停顿了一下,“但是,除了你数的这五个人之外,这个塔楼里,还有第六个人。”
“不可能!”我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不要给我硬编一个人出来!这不公平!”
苏明笑得更开心了。他走到茶几边,弯下腰,伸出手拿起了那张被文字淹没的稿纸。纸张被他翻得哗啦作响,终于,他找到了他想要的那一行。
“林素心从储藏室里拎出来两大袋方便面,她把袋子放在桌上,从里面掏出一包包方便面。”苏明读着那段文字,然后抬起头看着我,“然后她说‘大家一人拿一包吧。’”
“如果一个人吃一包泡面,塔楼里一共五个人,一袋泡面通常有五包,应该够了。可是林素心为什么要拿来两大袋泡面呢?她明明可以只拿一袋就够了,为什么要拿两大袋?这样她还得再跑一趟去拿热水壶,多麻烦啊。”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苏明的突然压低了声音,但每个字都清晰地传进我耳朵里,“塔楼里不是五个人,而是比五个人多。所以一袋泡面不够,需要两袋。否则林素心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我张了张嘴,想要反驳,突然想到一个理由,“可能......是两袋不同口味的泡面?她拿了不同口味,让大家选?”
“不。”苏明果然摇了摇头,他又指向稿纸上的另一段文字,“你看这里,我写得很清楚:‘应大家的要求,我拿来了红烧牛肉口味的。’说明只有一种口味。而且‘应大家的要求‘,说明是大家统一要求的同一种口味。”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办公室里突然变得很安静,连空调的嗡鸣声都似乎远去了。
苏明看我不说话了,继续说下去,“那么,塔楼里到底有几个人呢?答案是六个人。为什么呢?”
“第一,这座塔楼最多只有六间可以住人的客房,所以不可能住超过六个人,对吧?第二,还记得宴会厅的餐桌吗?从平面图可以清晰地看出来,最多是可以供六个人使用的。”
他又弯下腰,翻找稿纸,找到房间分配那一段,“第三,也是最关键的。我在这里写了:‘林素心拿出一串钥匙,钥匙串上挂着六把钥匙,每把钥匙上都贴着小标签’。然后,在大家都被分配完房间之后,我写的是‘钥匙被分完之后......’,说明六把钥匙都已经被分配出去了。”
我感觉脑袋嗡嗡作响,迅速拿过苏明手里的稿纸,找到房间分配那一章,手指在纸面上快速移动,一字一句地重新阅读。接着我又往下看,找到参观塔楼那一段。
“这里写到,林素心推开F号房间的门,让大家看了看里面的布局......”
我继续读着:“‘林素心锁上了房间的门......’”
“林素心锁上了F号房间的门,”我意识到了什么,“说明她手里拿的是F号房间的钥匙。”
我猛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苏明,“可是......可是如果F号的钥匙在林素心手里,那E号房间的钥匙......”
话说到一半,我突然说不下去了,也许是因为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苏明看着我,脸上的笑容已经变成了得意的大笑。他的眼睛在杂乱蓬松的发丝后面后面闪烁着胜利的光芒。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都混乱成一团。方舟、云鹤、白时秋、江枫、林素心......第六个人还有谁?
这个穿着皱巴巴格子衬衫,头发乱糟糟,自称未来推理作家却一直待业的苏明。这个把自己的名字写进小说里,自封“全宇宙第一名侦探”的苏明。
“准确地说,”苏明纠正道,他走到我面前,俯下身后把脸凑得很近,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咖啡和烟草混合的气味,“是小说里的苏明这个角色。”
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我一开始读到这里只是以为你好自恋啊......”
话说到一半,我突然反应过来,立刻改口:“啊不对不对,这不公平啊!你把自己写成‘全宇宙第一名侦探’,可是你不是说侦探不能是凶手吗?”
苏明听完我的质问,笑得更开心了。他慢条斯理地摇了摇手指,“对啊,侦探不能是凶手,但是,文中只说了方舟是私家侦探啊。我可没有说过苏明是侦探。”
他拿起稿纸,翻到那段对话,用手指点着文字,“你看,方舟说的是:‘......他说他是宇宙第一名侦探’。这只是苏明自己说的,并不代表他真的是侦探,对不对?”
“就像我现在也可以说,我是宇宙第一推理作家。但实际上呢?我一篇稿子都没通过,根本不算真正的作家。”
他随手把稿纸扔回到茶几上,“所以,他可以是凶手。这不违反任何规则。”
我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但还是很不公平啊,”我看着苏明,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满,“你这样会被读者打的。就算苏明是住在E号房间的第六个人,但是他一直没有出现在任何人的视野之中啊,作为主视角的方舟也一直没有看到他,读者怎么可能猜到?”
我伸手抓起那张稿纸,在空中晃了晃,“从头到尾,小说里根本没有任何关于苏明这个角色的正面描写。虽然你说他存在,但读者根本感觉不到他的存在。这不是耍赖吗?”
苏明听完我的抱怨,没有立刻反驳。他站在茶几对面,双手重新插回那件皱巴巴外套的口袋里,头微微侧向一边,那个姿势让他看起来像是在认真思考我的话。
“一开始看这篇小说,你肯定会认为这是一篇第三人称、以方舟为主角视角的小说,对不对?”
“但如果我说,”苏明停顿了一下,嘴角浮现出那个让我又爱又恨的神秘笑容,“这其实是一篇第一人称视角的小说呢?”
“你是说,”我努力跟上苏明的思路,大脑飞速运转着,“这是有一个人在看着方舟,用这个人的视角来叙述整个故事?也就是说,是苏明看着方舟的视角?”
“宾果!”苏明打了个响指,那声音在办公室里格外清脆,“确实是这样。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是第三人称叙述,但实际上,所有的内容都是苏明这个角色的所见所闻。他看着方舟,记录着方舟的一举一动。”
“这一点有个很明显的证据,”他自己拿起稿纸,快速翻找着,“在第二章,大家一起爬楼梯的时候。我写的是‘林素心率先踏上楼梯。方舟跟在她身后。’方舟应该走在第二个,对吧?林素心第一,方舟第二。”
“可是走着走着,”苏明的手指往下移,指向后面的内容,“我写了‘前方传来白时秋的声音’。如果方舟走在第二个,白时秋一定是走在他和林素心的后面。那白时秋的声音应该是从后方传来的,怎么会是前方呢?”
“只能说明一件事,”他突然直起身,“主视角并不是方舟。叙述者不是跟着方舟走的,而是走在方舟后面,所以白时秋的声音对叙述者来说,是从前方传来的。”
苏明显然没打算就此停下,他又翻找起稿纸,"还有还是在第二章,大家开始讨论音乐和建筑之间的关系的时候,明明前面写了方舟对音乐一窍不通,但是紧接着,却出现了一段关于音乐的专业思考。”
我看着那段文字,确实如他所说。那段话提到了管风琴的发声原理,还提到了巴洛克时期教堂音乐的精髓,听起来像是音乐专业人士才能说出来的话。
“你读到的时候不觉得奇怪吗?”苏明问道,“方舟对音乐一窍不通,怎么可能突然冒出这么专业的思考?除非这段话不是方舟的想法,而是叙述者自己的思考。”
他又翻到另外几页,“以及,你有没有注意到,全文几乎没有任何关于方舟内心思想的直接描写?如果真的有涉及方舟想法的地方,我都在前面加了‘应该’、‘似乎’这样的形容词。”
我的大脑里的思绪开始重新串联起来,“这样的话......我想起来了,在检查江枫尸体的时候,明明林素心和白时秋都已经离开了,应该只有方舟一个人蹲在尸体旁边。但他却在边勘查现场边说话,还说得挺详细的。当时我读到这里还觉得有点奇怪。但如果那个时候,房间里面除了方舟,还有另一个人的话,就不奇怪了。”
“完全正确!”苏明的眼睛闪闪发光,“还有最后一章,方舟站在尸体旁边做推理的时候,话特别多,其实那是他说给苏明听的。”
办公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现在已经接近凌晨三点了。窗外的夜色依旧浓黑,看不到任何光亮的迹象。整个城市似乎都陷入了沉睡,只有我们这间小小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推理结束了,凶手是住在二楼E号房间的苏明,他通过烟囱杀死了一楼的云鹤,而杀死江枫的凶手是林素心。
但是,我看着茶几上那叠被我翻看得有些凌乱的稿纸,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难道我真的要把这篇写得乱七八糟的稿子刊登到杂志上吗?这些稿纸连打印都没有,全是手写的,字还小得可怜,看得人眼睛都要瞎了,排版编辑看到肯定会骂死我。
而且这个案子设计得这么刁钻,我能想象得到,一旦这篇小说刊登出去,无数的投诉信会飞到我的办公桌上,无数愤怒的读者会在杂志的评论区留言骂人......
我揉了揉太阳穴,感觉头更疼了。但约定就是约定,我输了,就应该履行承诺。
我放下手,缓缓抬起头,看着站在对面的苏明。他还站在那里,办公室的日光灯在他头顶投下刺眼的白光,把他那张年轻的脸照得有些苍白。乱糟糟的长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的嘴巴。
我沉默良久,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赢了,我确实没有猜出凶手......”
话音刚落,我看到苏明的身体微微一颤,他低下头,长长的头发垂落下来,完全遮住了脸,良久,他才开口,“所以......你会刊登吗?”
这个问题悬在空中。我看着他低垂的头,看着他那件皱得不成样子的外套,看着他那双插在口袋里、把口袋都撑得变形的手。
“按照约定,我应该刊登。”我缓缓地说,“但是......”
这两个字一出口,苏明猛地抬起头。那双藏在发丝后面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眼神里混杂着希望与不安、甚至还有一丝我说不清楚的东西。
“我还是不明白,”我继续说道,带着困惑,“你明明对推理小说根本没什么天赋。之前的十七篇,我每一篇都看过,都是半成品。诡计经不起推敲,人物塑造也很僵硬,文笔也......嗯,也不太好。”
“为什么要坚持写作?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投稿?我还是认为,你应该去找份别的工作才是......做什么都好......”
话说到一半,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了,因为苏明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嘴唇动了几下,像是在组织语言,却又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他支支吾吾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我......我就是......就是喜欢写......”
他突然甩了甩那件皱巴巴的外套,外套的拉链发出叮当的响声。他在我对面的沙发边踌躇起来,一会儿站到左边,一会儿又挪到右边,像是不知道该把自己摆在什么位置。
“就是喜欢投稿......”他继续说着,声音含糊不清,“就是......就是......”
在日光灯的照射下,我看到他被长长的发丝挡住的脸颊似乎泛起了一层红色。那红色从耳根开始,慢慢蔓延到整张脸,最后连脖子都变红了。
他低着头,一直没有看向我,只是盯着自己的拖鞋,脚尖在地板上无意识地画着圈。
“不过......”他突然抬起头,声音变得有些急促,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语气,“你连凶手都推理不出来,也肯定推理不出来这一点了......”
我愣住了,推理不出来什么?推理不出来他为什么要坚持写推理小说?推理不出来他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来投稿?
我看着站在对面、此刻显得格外局促不安的苏明,突然意识到,也许他说得对。
和他小说里设计的谜题一样,在他为什么如此执着于创作推理小说这件事上,在他为什么总是来投稿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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