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那个神秘且奇怪的男人,是在林藤原司那间刚租下来不久的侦探事务所里。事务所位于温哥华本拿比区某条不算繁华的街道上,藏在一栋七十年代风格的老旧写字楼的二层。
说是事务所,实际上更像是个半毛坯半办公的过渡空间,墙面还保留着前租户留下的浅灰色乳胶漆,水泥地面也只铺了一半的复合地板,剩下的部分直接露出了打磨过的混凝土表面,整个空间弥漫着新买的宜家家具散发出的刨花板气味,还有一丝像是从墙体缝隙里渗出来的陈旧霉味。
我推开那扇贴着“林藤原侦探事务所”铭牌的玻璃门时,手里还拎着塞满了卫生纸、速溶咖啡、冷冻披萨之类的生活必需品的环保购物袋,门轴发出一声尖锐的吱呀声,林藤原说过要给它上油,但显然他又一次把这事给忘了。然后我就看到了一个让我颇为意外的场景:林藤原居然起床了,而且还穿戴整齐地坐在事务所中央那张皮质沙发上,面对着两位陌生的访客。
这实在是件稀罕事,今天早上我出门买东西的时候,特意隔着他那扇永远关着的卧室门喊了他两声,结果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实际上,林藤原已经整整两天没有从自己房间里出来了,理由是他有一篇“不得不完成”的学术报告要赶,虽然我严重怀疑那只是他用来逃避家务和正常作息的借口。不过作为他的室友兼助手,我还是尽了该尽的义务,每隔几个小时就去敲敲门,确认他还活着,顺便给他送点吃的喝的。
此刻的林藤原脸上挂着两圈明显的黑眼圈,配合上他那张本来就偏瘦削的脸,整个人像是刚从某个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爬出来的吸血鬼。他的头发乱得像鸟窝,几缕黑色的发丝不服帖地翘在脑后,但他至少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深蓝色衬衫,虽然领口的纽扣依旧没系好。
他看到我进来,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点,仿佛刚从某种专注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小鹿,你回来了。”
真烦人,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又用这个莫名其妙的昵称来叫我了。我叫鹿谷荣,不是什么“小鹿”,这个幼稚的绰号是他刚认识我那会儿起的,我抗议过无数次,但他依然我行我素。
我刚想张嘴回呛他两句,他就已经抢先一步,抬起手指向坐在对面沙发上的两个人,开始履行介绍的义务。
“这位是我在大学读认知心理学博士时的导师,萨默维尔教授。”
那是个看上去六十出头的白人男性,一头银白色的头发整齐地向后梳拢。他穿着一套剪裁考究的深灰色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他的眼镜是那种细金属框的款式,镜片后面是一双温和的蓝灰色眼睛。听到林藤原介绍他,他转过头来,朝我微微点了点头,嘴角带着那种学者特有的礼貌而克制的笑容。
我连忙放下手里的购物袋,也点头回礼,说了句“您好,教授”。
“这位,“林藤原接着介绍,视线移向坐在萨默维尔教授旁边的另一个人,“是教授带来的委托人。”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然后才真正注意到那个几乎要把自己缩进沙发角落里的年轻男子。他看起来大概二十多岁,也许三十出头,很难准确判断,因为他整个人的状态实在是太糟糕了,头发又长又乱,黑色的发丝油腻腻地贴在额头和太阳穴上,有些地方打着结,像是很久没有好好清洗和梳理过。他的下巴和上唇覆盖着一层参差不齐的胡茬,显然是疏于打理的结果。白色圆领T恤的领口松松垮垮地歪向一边,露出一侧瘦削的锁骨。男人的目光没有聚焦在任何具体的地方,而是茫然地盯着前方的茶几,或者说,是盯着茶几上方的某个虚空的点。眼睛的眼白处布满了细密的红血丝,眼皮也有些浮肿,眼眶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灰色。
我下意识地也朝他点了点头,说了句“你好“,虽然不太确定他是否听进去了,因为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连眼球都没有转动一下。
“小鹿,你正好回来了,”林藤原拍了拍身边空着的沙发位置,“刚才萨默维尔教授已经跟我简单讲了一些委托的情况,不过你也一起听听吧。”
我先把手里的购物袋放到靠墙的位置,然后在林藤原身边坐下。这时我才注意到,林藤原甚至连基本的待客之道都忘了,茶几上没有茶杯,没有水,空空如也。我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来我等会儿得去给大家倒水。
我调整了一下坐姿,开口问道:“不好意思,我刚才没听到委托人的名字,阿司...哦不,林藤原刚才好像没有介绍?”
萨默维尔教授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这正是问题所在,鹿谷——刚刚司跟我介绍过你的名字,这位年轻人目前处于一种相当典型的逆行性失忆症状态,伴随着部分顺行性记忆障碍。他无法回忆起失忆事件发生之前的任何个人信息,包括他的姓名、住址、职业,以及任何与他过去生活相关的记忆。同时,他对失忆事件本身,也就是导致他目前状况的那段时间,也呈现出完全的记忆空白。”
林藤原在我旁边补充道:“逆行性失忆,是指患者无法回忆起受伤或创伤事件之前的记忆,而顺行性失忆则是指无法形成新的长期记忆。不过教授刚才说的是‘部分顺行性障碍’,意思是他现在还能记住新发生的事情,只是这种记忆的稳定性和持久性可能有些问题。”
我看着对面那个蜷缩在沙发角落的年轻男子,他依然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目光空洞,仿佛我们的对话与他毫无关系。
我压低声音问道:“那他现在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吗?”
“正是如此。”萨默维尔教授点了点头,“甚至连最基本的自我认知都呈现出碎片化的状态。”
“教授,“林藤原往前挪了挪身体,胳膊肘撑在膝盖上,“不好意思,关于他具体的失忆情况,您能再详细讲一遍给小鹿听吗?我也正好重新梳理一下。”
萨默维尔教授调整了一下眼镜的位置,然后开始缓缓讲述:“我有一位多年的老朋友,哈里森医生,他在惠斯勒附近经营一家专门治疗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康复疗养中心。大约三个星期前,那边接收了一位新病人,就是眼前这位年轻人。但说实话,关于他被发现的具体情况,我们掌握的信息相当有限,甚至可以说是支离破碎。”
他顿了顿,眉头微微皱起,“这位病人是被某个急救小组发现并送医的,但是急救小组记录的发现地点和时间都相当模糊,只标注了‘梅里特以东某条公路附近’,具体是哪条公路,当时的具体环境如何,这些细节都付之阙如。更麻烦的是,当时发现他的那组急救人员似乎是某个流动性很强的救援队伍。后续疗养中心都试图联系他们,但始终联系不上。”
萨默维尔教授摊了摊手,“当时正值冬季的暴风雪季节,那段时间各家医院接收的低温症和冻伤病例激增,哈里森医生说,他拿到的转院病历只记录了最基础的医疗处置信息,比如体温过低和多处冻伤,至于病人是从哪里被送来的、具体时间是几点,这些信息都没有完整记录,唯一能确定的是医院的入院时间戳,显示的是今年的一月份。”
“所以我们现在连他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出事的都不知道?”我问道,感觉这个委托事宜的起点就已经笼罩在一片迷雾之中。
“遗憾的是,确实如此。”萨默维尔教授点了点头,“我们只知道他大概是在一月的某个时候,在梅里特以东的某段山区公路附近被发现的。至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他经历了什么,这些问题,目前都没有答案。”
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在那种天气里,如果晚发现几天,恐怕就......”
“正是。”萨默维尔教授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医生说他能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在医院接受了初步治疗和稳定生命体征后,医护人员才发现他完全无法提供任何个人信息,对医生的提问要么沉默不语,要么只是茫然地摇头。他身上也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物品。医院进行了全面的神经学检查和脑部CT扫描,排除了器质性脑损伤的可能性,但确认了严重的心因性失忆症状。鉴于他需要长期的心理康复治疗,医院便联系了哈里森医生的疗养中心,将他转院过去。”
我看向那个年轻男子,他依然保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但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些,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也许他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也许他的潜意识里对这些讲述有某种反应,但他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他在哈里森医生那里的前两个星期,状态还算稳定,”萨默维尔教授继续说道,“虽然记忆没有任何恢复的迹象,但他至少能够配合基本的治疗流程,只是不太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发呆。但是大约四天前,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他开始说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话,像是在讲述某个故事,但逻辑混乱,充满了奇怪的意象和比喻。哈里森医生本以为这是记忆恢复的征兆。但出乎意料的是,他还突然开始画画,要知道,在此之前,他从不参加疗养中心的艺术治疗课程,但现在他会主动要求纸笔,然后一画就是几个小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萨默维尔教授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很难描述,哈里森医生给我看了那些画作的照片,我的第一反应是......不安。那些画面充满了扭曲的透视和颠倒的影像,还有一些让人感到压抑和恐惧的元素。我特地请哈里森医生把这些画作做了彩色影印,为了带过来给你们看。”
他伸手拿起放在沙发扶手上的一个棕色牛皮纸文件袋,将袋子放在膝盖上后,他再次开口:“至于他说的那些话,哈里森医生录了音,我也听了,觉得听起来像是一个童话故事。而且,除了讲述这个故事之外,这位病人几乎不说其他任何话。你问他想吃什么或者身体哪里不舒服,他要么沉默,最多只是摇头或点头,但如果你让他讲那个故事,他就会开口,而且能够相对完整地讲出来,”
我和林藤原对视了一眼,我能看到他的瞳孔微微放大,黑眼圈下的眼睛亮得有些不太正常,像是熬夜太久之后被某种强烈的刺激突然唤醒的状态。
林藤原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这个动作来得如此突然,他没有理会我们略显惊讶的目光,而是直接在茶几对面蹲了下来,膝盖直接碰到了对面沙发的边缘,他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盯着在沙发角落里那个蜷缩的男子,声音里带着某种压抑不住的急切:“能让他现在就讲一遍那个故事吗?就现在,当着我们的面。我想听他亲口讲述,而不是录音。如果这个故事是他唯一能够完整表达的内容,那它肯定不是随机的呓语,而是某种伪装成童话形式的、经过潜意识加工的真实事件碎片。弗洛伊德提到过类似的机制,某些记忆会通过象征化和置换来规避意识层面的审查......”
“林藤原,”我打断了他喋喋不休的阐述,因为我看到萨默维尔教授的表情已经变成了某种介于困惑和担忧之间的神色,“你能不能先坐下?”
但林藤原完全没有理会我,他甚至连头都没转,目光仍然锁定在男子身上,仿佛他面前坐着的不是一个需要小心对待的失忆病人,而是一个藏着关键线索的密码箱。
“可以吗,教授?”林藤原侧过头,用余光瞥了一眼萨默维尔教授,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恳求,“我保证会很小心,不会给他施加任何压力。我只是需要...我是说,这对理解他的状况非常关键。”
男子的嘴唇动了一下,然后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个极其轻微的声音,声音沙哑而干涩,像是很久没有好好说话的人突然开口,每个音节都带着一种生疏的质感,但奇怪的是,他的语调却意外地平稳,甚至带着某种近乎吟诵般的节奏感: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座永冬的山上,住着一个小小的信使。
“他的工作是给山顶城堡里的银松骑士送信,银松骑士住在最高的塔楼里,每天会给信使讲一个关于春天的故事,虽然信使从未见过春天。
“有一天傍晚,信使像往常一样沿着雪路上山。天很黑,但他记得路。
“当他快要到达城堡时,他看到塔楼的窗户里飘出了黑色的云。信使的脚步停住了。黑云从塔楼的窗户涌出来,在夜空中盘旋,像是会飞的影子怪兽。
“信使想起银松骑士说过的话:‘如果有一天你看到黑云,不要进来。’
“门很重,像是不想让他进去。门上雕刻着一棵松树,信使以前从没注意过,但今天那棵松树看起来像是在流泪。
“城堡里很热,空气里有一种苦味。信使听到楼上有声音,不是银松骑士的声音,而是陌生的、低沉的、像是野兽在商量什么的声音。
“信使手腕上戴着的银松骑士送给他的礼物突然不亮了,里面的小齿轮停止转动。
“信使转身就跑,他跑出城堡,跑下雪路,跑过银松林。松树的影子在他身后,像是想要抓住他。
“他跑到了山脚的大镜子前。镜面很滑。月亮很大,像白天一样亮。
“天空不再是黑色的,而是惨白的,像是被翻了过来。冰面不再是白色的,而是深黑色的,像是深渊的入口。
“一颗星星是温暖的橙色,远远地看着他。一颗星星是冰冷的青色,慢慢地绕着圈。一颗星星是危险的深红色,离他越来越近。
“信使想起银松骑士讲过的故事:‘传说中,有三位旧神会在寒夜降临,寻找迷路的孩子。橙色的是遗忘之神,青色的是沉默之神,红色的是终结之神。如果他们三个同时出现,就说明有人要被带走了。’
“红色的星星几乎要碰到他了。星星的光很热,灼伤了他的皮肤。
“星星在他身后追赶,红色的星星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像是在愤怒。
“信使跑啊跑,跑进了更深的森林。他跑到忘记了疼痛,跑到忘记了寒冷,后来,他再也跑不动了。
“但是信使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城堡,不记得镜子。
萨默维尔教授带着那个男人离开的时候,已经接近下午三点。我送他们到门口,看着教授扶着那个依然蜷缩着肩膀的年轻男子走进电梯,电梯下降时发出的机械运转声随着我关上事务所门的动作逐渐远去。
我转过身,整个空间突然显得空荡荡的。窗外的光线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投射进来,在地板上切割出一条条明暗交替的光带。事务所里现在只剩下我和林藤原,还有摊在茶几上那三张让人感到不安的画作影印件,这是萨默维尔教授离开前留下的。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些画上,纸张在下午的斜光中泛着黄色的光泽,我弯下腰,更仔细地端详起这三幅画,纸面上的彩色墨粉在某些角度下反射出细微的颗粒感。
第一幅画的主体是一栋倒置的房屋,或者说,是一栋房屋的倒影。房屋的左右两侧有几棵粗糙画制的松树。画面之上,还布满了黑色的点状痕迹。整幅画的色调阴沉而压抑,黑色、深蓝色和灰色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
第二幅画更加抽象,也更加令人不安。画面上半部分是一片漆黑的背景,不规律地分布着三个大小不一的彩色圆圈。大红色的圆圈最大,而且边缘画得很粗糙,像是用蜡笔或者炭笔反复涂抹过,画作的下半部分还有密集的白色裂纹,有些地方断裂,有些地方交织在一起,最诡异的是画面最下方那个黑色的人形轮廓,虽说是人形,其实更像是某种外星生物,头部占据了整个身体三分之一的比例,巨大而圆润,没有五官的细节,只是一个纯黑的椭圆形,身体则瘦小扭曲,四肢的比例完全不对。
第三幅画让我立刻联想到达利那些超现实主义的作品。画面中央是一扇门,或者说,是两扇门吗?如果是的话,那么一扇是深黑色的门,另一扇则是浅灰白色的。门的前方悬浮着一个巨大的不规则形状的轮廓,占据了画面中央部分。边缘有明显的扭曲痕迹,呈波浪状下垂。
我正盯着这些画发呆,试图从中找出某种逻辑或者规律,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嚎叫。
我被吓得差点把茶几上的画作碰到地上,我转过头看到林藤原正站在房间另一端靠窗的位置,双手抱头,像是某种痛苦或者亢奋到了极点的姿态。他的头发比刚才更乱了,几绺黑发竖立在空中。
但林藤原没有理会我,他突然松开抱着头的双手,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从窗边走到门口,又从门口折返回窗边,每走几步就会停下来,盯着空气中的某个点,嘴唇快速翕动,像是在无声地自言自语。他的手指也不停地在空中比划,伴随着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声音,像是“嗯”、“啊”、“不对”、“等等”之类的。
“别打断我!”他猛地转过头,用一种几近凶狠的眼神瞪了我一眼,然后又立刻转回去,继续他的踱步。
我叹了口气,认命般地靠回沙发,自从听完那个男人讲的童话故事之后,林藤原就一直处于这种诡异的亢奋状态。他在沙发上坐下不到一分钟就会突然跳起来,走到窗边盯着外面看,或者跑到书架前翻出某本书,快速翻几页又扔回去,对我的问话也是充耳不闻,偶尔会突然蹦出一句完全不着边际的话,比如“菲尼亚斯·盖奇”或者“海马体的巩固机制”,然后又陷入沉默。
我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咖啡喝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一丝已经氧化的酸味。我看着林藤原继续他那疯癫般的踱步表演,在心里默默等待他的这股疯劲消退。
大约五分钟后,林藤原的步伐逐渐慢了下来。他最后停在茶几对面,双手撑在茶几边缘,盯着那三幅画,胸口因为剧烈的活动而起伏着,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他的黑眼圈在这种激动的状态下看起来更深了,瞳孔收缩成细小的黑点,眼白里的血丝清晰可见。
“小鹿,”他开口了,声音还有些沙哑,“人类的大脑是一台极其复杂但同时又极其不可靠的信息处理器。”
他直起身,一只手撑着茶几,另一只手开始在空中比划,“神经科学研究已经证明,我们的记忆系统,尤其是陈述性记忆和情景记忆,并不是像录像机那样忠实地记录和回放信息。相反,每一次回忆的过程,实际上都是一次重构的过程。海马体、杏仁核、前额叶皮层,这些脑区会在回忆时重新激活,提取存储的记忆痕迹,但同时也会受到当下情绪状态、环境线索、甚至是其他无关记忆的干扰和影响。”
他说得越来越快:“更有意思的是,当记忆受到创伤或者损伤时,大脑会启动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叫做‘confabulation’,中文翻译成‘虚构症’。这不是说病人在故意撒谎,而是大脑为了填补记忆的空白,会自动编造一些看似合理但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信息。这在柯萨科夫综合征、额叶损伤、或者严重失忆症患者中非常常见。”
“但是......”林藤原的语调突然一转,“即使大脑会编造,即使记忆会重构,有些类型的信息却是极难被彻底篡改或者凭空虚构的,尤其是那些与感觉运动系统、空间定位系统、以及程序性记忆紧密相关的信息。”
他弯下腰,手指点在第一幅画上:“比如说,一个人可能会忘记自己的名字、忘记昨天吃了什么、甚至编造出一段从未发生过的对话。但他很难完全虚构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具有精确空间结构和物理细节的建筑物。”
我盯着那幅画,试图用他的理论来重新审视它,但还是觉得那些扭曲和倒置的元素太过超现实。
“这个男人是很可怜,”我说,语气里带着一丝同情,“可是他说的都是些胡话,什么银松骑士和信使,画的也是莫名其妙的东西。就算你说有些信息是真实的,但我感觉这些东西,大部分都不存在于现实世界,更像是某种......梦境,或者幻觉。”
林藤原抬起头,眼睛里重新燃起那种兴奋的光芒,“那我们就来一一找吧,就从这些画作开始。你可以提出你认为不符合现实、纯粹是精神错乱产物的任何细节,然后我来跟你辩论,为什么这些看似荒诞的东西,其实都有可能根植于真实。”
我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然后意识到他是认真的。这家伙真的打算把这当成某种智力游戏。好吧,反正现在也没有其他事情做,而且说实话,我也确实好奇他能从这些混乱的画面里解读出什么东西来。
“行,”我说,把咖啡杯放到一边,拿起第一幅画的影印件,“那我们就从这幅开始。我接受你的挑战。”
林藤原的笑容扩大了一些,他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整个人突然从刚才那种狂躁的状态切换到一种松弛愉悦的模式。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陈述我的观点:“首先,这幅画从整体上看就是精神开始错乱的表现。你看这些蓝色的背景,还有这些黑色的飘落物。如果这是冬天的场景,那应该是雪吧?但雪怎么可能是在黑色的?这不符合常理。而且更离谱的是这栋倒置的房子,整个建筑上下颠倒不说,线条还扭曲成这样。这明显不是正常人观察到的景象。”
林藤原眯起眼睛仔细端详起我手里的影印件,过了几秒钟,他看着我,语气平静但透着一股子笃定:“我倒觉得这幅画恰恰是最真实的,至少在视觉信息的层面上。”
“首先,这栋‘倒置’的房子,很可能根本不是倒置的。你注意到没有,画面下方有这些蓝色的、像是裂开的线条。这是什么?这是冰面,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冰层的横截面。”
林藤原继续说:“结合之前那个童话故事,‘天空不再是黑色的,而是惨白的,像是被翻了过来。城堡倒挂在天空中。’,如果这个男人当时是躺在冰面上,往上看,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透过冰层往上看,那么他看到的,就不是房子本身,而是房子在冰面或者水面上形成的倒影。你想想,如果一个湖面结了冰,冰层下面还有水,或者冰层本身就有一定的透明度,那么站在湖边的房子、树木,它们的倒影就会投射在水面或者冰面上。而一个躺在冰上的人,如果从下往上看,看到的自然就是颠倒的影像。”
我愣了一下,这个解释听起来......居然有几分道理。但我还是找到了反驳的点:“好,就算这是倒影,那为什么房屋的线条会这么扭曲?”
“有两个因素, 第一,可能因为介质不平整。”林藤原立刻回答,“冰面不可能是完美平滑的镜面,尤其是自然形成的冰层。冰面上会有起伏、会有气泡、会有裂纹,这些都会导致光线在穿透或者反射时发生折射和扭曲。再者,如果他当时视线模糊,可能是因为体温过低导致的意识不清,或者眼睛里有水汽或是泪水,那他看到的影像就会更加扭曲。”
“但是,还有第二个可能,”林藤原说着,突然站起身走到窗边,用手掌贴在窗玻璃上,他的手掌印在上面留下一圈雾气,然后很快又消散了,“比如高温造成的空气密度变化。”
他转回身,走回茶几前,“你在夏天经过柏油马路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如果天气特别热,路面上会有那种波动的、像水波一样的视觉效果?这是因为高温导致路面附近的空气密度分布不均匀,温度高的空气密度低,温度低的空气密度高,光线在穿过这些密度不同的空气层时会发生折射,导致你看到的影像扭曲变形。”
“如果当时室内有高温热源,与外面的寒冷空气形成剧烈的温差。这些温差不同的气流在空气中形成热浪,任何透过这些热浪看到的东西都会发生扭曲。”林藤原的语速开始加快,“这个男人躺在冰面上,透过冰层看到的是房屋的倒影,这个倒影经过了两重扭曲:第一重是冰面本身的不规则表面造成的折射;第二重是从窗户散发出来的热浪造成的空气密度变化。两种扭曲叠加在一起,就会形成这种波浪状的变形效果。”
我不得不承认这个解释在物理层面上是成立的,但我还有一个问题。
“那你解释一下这个......”我用指甲敲了敲画面上那扇唯一笔直的窗户,“为什么所有的线条都扭曲了,唯独这扇窗户的边框是完美的矩形,一点都没有变形?如果是折射的问题,不应该所有地方都受影响吗?”
林藤原的眼睛亮了一下,他俯身凑近那幅画,盯着那扇窗户看了好几秒钟,“你说得对,小鹿,这扇窗户确实很特别,但不是因为它违反了物理规律,恰恰相反,它证明了我的推理是对的。”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手指向画面上其他几扇窗户:“你仔细看这些扭曲的窗户,这是因为关闭的窗户,它的玻璃表面既反射了外部环境的光线,又透出了室内的一些影像,玻璃本身就像一个半透明的镜子,既让你看到窗内的东西,也让你看到自己和周围环境的倒影,这两层影像混在一起,通过冰面这个不规则的介质传递到观察者眼中,当然会产生严重的变形。”
“但是这扇窗户不一样。它是纯黑的,没有任何反光,没有任何内部细节,就是一个完整的黑色色块。为什么?”
“因为这扇窗户当时是开着的。”林藤原说,语速放慢了一些,“开着的窗户意味着没有玻璃的阻隔。那些关闭的窗户,玻璃会反射外部环境,也会透出室内影像,这些影像叠加在一起,经过冰面和热浪的双重折射,就会严重变形。但是开着的窗户没有玻璃,他看到的只是窗内的纯黑空间,也许是没开灯的房间。”
“可是,”我打断他,“就算窗户是开着的,就算没有玻璃,但是冰面的不平整不是还会造成扭曲吗?为什么这个黑色方块看起来边缘那么笔直?”
林藤原像是终于等到了这个问题,“你想想,什么样的影像最容易被冰面折射扭曲?是那些有丰富细节的、有明暗对比的、有纹理变化的影像。但这是一个纯黑的色块,即使边缘有轻微扭曲,你的眼睛也察觉不到,因为里面没有任何参照物。就像一张纯白的纸轻微卷曲,你很难看出来它变形了。”
林藤原继续说:“而且,开着的窗户还有另一个特点:高对比度。一个被打开的窗户,它的外框和内部的黑暗之间,形成了非常强烈的明暗对比。这种高对比度的边界,在视觉上会显得非常清晰。即使冰面造成了一些轻微的变形,但这个边界本身的强度足以让它在画面上呈现为一个相对清晰的矩形。相比之下,关闭的窗户的玻璃上有反光、有半透明的影像、有各种光影的过渡,这些软边界在经过冰面折射后,就会变得模糊不清,扭曲变形。”
我张了张嘴,一时之间竟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这个解释虽然复杂,但在逻辑上居然是自洽的。
“而且,”林藤原补充道,身体向后靠回沙发,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在如此寒冷的冬天,有人把窗户打开,这本身就说明了一个问题。”
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在零下十几度的天气里,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开窗。开窗只有几个可能的原因,一,室内有某种需要排出的东西;二,室内温度过高,需要降温;三,有某种紧急情况,需要快速改变室内的空气环境。”
“如果结合之前的室内有高温这个推论,那么最可能的解释就是:室内有火情,或者至少有某种会产生大量热量和烟雾的燃烧活动正在进行。”
他开始掰着手指列举:“开窗的原因,一,需要排出什么,如果室内有火或者有东西在燃烧,会产生大量烟雾,必须打开窗户排出去。二,降温,虽然外面很冷,但如果室内因为火焰或者其他热源温度过高,也需要开窗让冷空气进来。三,改变空气环境,燃烧需要氧气,如果是封闭空间,氧气会很快耗尽。”
“所以你的意思是,当时那栋房子里,很可能正在发生火灾,”我的声音有些干涩,“但如果真的是火灾或者需要大量通风,为什么只开了一扇窗?”
“好问题。”林藤原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有几种可能。比如,火源或者燃烧物就在这扇窗户对应的房间里,所以只需要打开这一扇。但更有可能是有人刻意只开这一扇窗户,这说明这不是一场失控的火灾,而是有人在进行某种有目的的燃烧活动。”
房间里突然变得很安静,林藤原突然又开始盯着我,眼睛里闪烁着挑战的光芒,“那么,小鹿,你还有其他质疑吗?关于这幅画,或者其他两幅?”
我把第一幅画放回茶几上,拿起第二幅画的影印件。我举起那张纸,让光线从背后透过来,试图看清楚那些深色区域的细节,可惜打印的墨粉在逆光下只是显得更加浑浊。
“就算我接受你关于冰面倒影的解释,就算这幅画上的白色的线条也是冰面的裂痕,那也不能解释其他东西。比如这些莫名其妙的彩色光点,黄色、绿色、红色,它们看起来像是悬浮在黑暗中的,而且......还有这个类似于巫毒娃娃或者外星人的大头人形,头部占了整个身体的三分之一,这怎么看都不像是现实中会存在的东西。”
林藤原接过那张画,眯起眼睛仔细端详,过了大约十几秒,他抬起头,“从这些开裂的冰面开始说,这说明冰层并不是处于完全冻结的深冬状态,而是处于某种半融化、半凝固的过渡期。”
“可以。”林藤原点点头,“加拿大西部,深冬时节,也就是十二月到一月中旬,气温会持续低于零下十五度甚至更低,那个时候湖面的冰层可以达到三十到四十厘米厚,而且是完全冻透的整体结构。冰面的裂纹通常出现在什么时候?出现在气温开始回升,白天的温度爬升到零度左右甚至零度以上,冰层表面开始融化,但夜间又会重新冻结的时期。冰的表面在这种反复冻融的过程中,会形成这种细密的、网状的龟裂纹理。”
“一月下旬到二月初。”林藤原斩钉截铁地说,“更具体地说,应该是一月最后一周或者二月第一周的某个时间点。那段时间白天气温会回升到零度到五度左右,但夜间还会降到零下五度到零下十度,正好符合这种冰层半融化状态的条件。”
我不得不承认,这个推理听起来有几分道理。但我还有别的问题:“那这三个彩色圆圈呢?你怎么解释它们?”
林藤原从茶几另一边拿起萨默维尔教授留下的那个录音笔,按下播放键。那个年轻男子沙哑而呆板的声音从小小的扬声器里传出来,在安静的事务所里显得格外清晰:“......有三颗星星在他周围游走。一颗星星是温暖的橙色,远远地看着他。一颗星星是冰冷的青色,慢慢地绕着圈。一颗星星是危险的深红色,离他越来越近。”
林藤原按下暂停键,看着我:"你听到了吗?三颗星星,会移动,有颜色,橙色、青色、红色。"
“是真实的光源。”林藤原把录音笔放回茶几,“背景是黑色的,说明环境光线很暗,可能是夜晚。在这种黑暗的环境中,三个彩色的光点——黄色、绿色、红色,它们在黑暗中移动,被这个男人看到,在他的记忆里留下深刻的印象,然后被他画成了这个样子。”
我盯着那三个圆圈,开始尝试用林藤原的思路来理解它们:“光源......你是说手电筒之类的?”
“可能,但不完全是。你注意到没有,这三个光点的大小和颜色深度都不一样。黄色的和绿色的都是中等大小;而红色的明显是三个里面最大的,说明这个光源很亮,或者距离观察者非常近。”
他顿了顿,“结合童话故事里的描述:‘红色的星星几乎要碰到他了’,这说明当时持有这个红色光源的人,正在接近这个男人,距离可能很近。”
“但是普通的手电筒不会发出红色的光吧?”我提出疑问。
“对,这就是关键。"林藤原再次直起身,开始踱步,每走几步就会停下来,盯着画面看一会儿,“普通的LED手电筒发出的光,即使经过冰层或者水的色散,也不会产生如此纯粹的红色的光芒。红色光源本身必须就是红色的,那么什么东西会发出红色的光?”
他开始掰着手指数:“激光笔、摄像机的录制指示灯、数码相机的对焦辅助灯、还有一些专业设备,比如测距仪,虽然主要是红外光,但有些型号也会有可见的红色指示光。”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甚至可能是一些日常电子设备的指示灯,比如充电宝,很多充电宝在充电或者放电时会亮红灯。还有一些户外设备,比如GPS定位器、对讲机,它们在工作状态下也会有红色的指示灯。”
“同样的道理。”林藤原继续分析,"绿色的光点可能来自另一个电子设备,充电宝的绿灯,测距仪的绿色激光;或者某些设备的待机指示灯。黄色的光点更普遍一些,可能是普通的手电筒,因为有些手电筒的LED色温偏暖,在黑暗中看起来就是偏黄的。或者是某种夜光设备,比如夜光手表,很多户外运动手表的表盘和指针都涂有夜光涂料,如果有人抬起手腕看时间,那个光点就会移动,和童话故事里‘星星会移动’的描述完全吻合。”
我开始被他的推理说服,但还是想确认一个问题:“你的意思是,这三个光点分别代表三个人?也就是说,当时在冰面上,或者在冰面附近,除了这个失忆的男人之外,还有至少三个人?”
“很可能。”林藤原点头,“三个光源,都在移动,这说明它们不是固定的环境光源,而是由人携带的光源。至少有三个人在场,其中一个人,持有红色光源的那个,正在朝着躺在冰面上的这个男人靠近。而且根据童话故事里的描述,这个接近的行为可能带有某种威胁性或者紧迫性。”
“那这个黑色的人形轮廓呢?”我指向画面下半部分那个怪异的形状,“就算真的有人在场,就算这是其中某个人的影子或者轮廓,但是你看这个比例,头部这么大,身体这么小,现实中的人不可能长成这样吧?”
林藤原走回茶几前,俯身盯着那个黑色轮廓看了好一会儿。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手指在下巴上轻轻摩擦,这是他陷入某种思维困境时的典型动作。
"你说得对,"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迟疑,"这个比例确实不正常。如果是正常站立的人,即使考虑到视角问题或者透视变形,头部和身体的比例也不应该是这样......"
然后,他突然停下了所有动作,退后一步,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接着,他毫无预兆地快步走到我身边,停在我正坐着的沙发旁边。
“什么?”我还没反应过来,林藤原已经调整了自己的位置,站到了我的正前方,距离我不到半米的地方。然后他就那样直直地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仰起头,看着他的脸,他的下巴、鼻子的下侧、眼镜下方的颧骨,这些平时不太会注意到的角度突然变得非常清晰。
“嗯......”林藤原低头看着我,脸上露出一个笑容,“从这个角度看,你的头也有这么大。”
我愣了一下,然后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动作太快,差点撞到他。林藤原往后退了一步,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但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所以这是因为从上往下看的原因,”我说,“因为透视关系,头部就会显得特别大,身体被压缩......”
“但是,”我抬起头看着林藤原,“为什么他会从这个角度看另外一个人呢?”
林藤原的笑容收敛了一些,他摇了摇头,“这个我还没想出来,这幅画只记录了他看到的,但没有告诉我们为什么会看到。”
他突然拍了拍手,声音在空荡的事务所里显得格外响亮:“不过,小鹿,我们之间的挑战还没结束。”
我把前两张画放到一边,拿起第三幅,就是让我想到达利的画作。影印件的纸张在我手里微微翘起边角,我把它平放在茶几中央,调整了一下角度。
“你第一眼看到这幅画,想到了什么?”林藤原问,他的语气变得平静了一些。
“我想到了达利,”我盯着那个融化的钟面和双重的门,脑子里快速搜索着相似的视觉记忆,“那些融化的钟表,《记忆的永恒》里的那种。但是如果这幅画里画的真的是钟的话,也太扭曲、太抽象了。”
林藤原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盯着那幅画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重复起了男人说过的话:“......信使手腕上戴着的银松骑士送给他的礼物突然不亮了,里面的小齿轮停止转动。信使感到疼,但他忍住没有叫出声......”
“对。”他点点头,“而且很可能是那种带夜光涂层的户外手表,表盘和指针在黑暗中会发光,童话故事里说突然不亮了,说明夜光功能失效了。那么什么情况下手表会突然失效?”
“或者,”林藤原的手指移到那些扭曲的边缘,“遇到了高温,你看这个钟表的边缘,画得像是往下垂。虽然表的金属表壳和玻璃表镜不会真的在普通火焰中融化,但如果遇到极高的温度,塑料或者橡胶的表带会熔化,表镜的密封圈会损坏,而且如果手表还戴在手腕上,金属表壳被加热到一定温度,会烫伤皮肤。这就是为什么童话故事里说‘信使感到疼’。"
我突然想起来,“你之前推理出房间里有火情,可能正在焚烧什么东西......”
“而这个男人,在某个时刻,他的手腕离那个热源非常近,近到他的手表受到了高温损坏。”林藤原接过话头。
“如果这真的是手表,”林藤原继续说,他的手指落在那根极为粗的指针上,“那么这根指针应该是时针。你看它指向的位置,7,如果按照正常的时钟来理解,这应该是晚上七点左右。”
“很重要吗?”我不太明白一个具体的时间点能说明什么。
林藤原抬起头看着我,眼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着某种光芒,“不重要的话,他为什么要把这根指针画得这么粗、这么重?他一定是反复描摹,所以颜色深得发黑。”
“所以,”林藤原站起来,继续开始踱步,“七点左右,这个男人接触了高温热源,他的手表因此受损。而根据我们之前从第一幅画推理出来的,房间里正在进行焚烧活动,那么可以推断,七点前后,他在那个正在焚烧的屋子里。”
我看向画面上那两扇门,一扇是深色,另一扇则是白色,“那这两扇门呢?它们看起来完全不一样......这是什么意思?”
林藤原停下脚步,走回茶几前,俯身看着那两扇门的叠影,他的头发垂下来,几缕发梢几乎要碰到纸面,“我觉得,它们应该就是同一扇门,你看门框的形状、门板的高度,它们是一致的。所以这不是两扇不同的门,而是同一扇门在不同时刻的状态。”
“深色的那扇,是门的原本颜色,而白色的这扇,也许是被什么东西覆盖了。很可能是结霜。在寒冷的冬天,如果从温暖的室内打开一扇门,门板表面会因为急剧降温而结出一层薄霜,尤其是如果室内湿度很高,比如有什么东西在燃烧,产生了大量水蒸气,那么这些暖湿的空气遇到外面的冷空气和冰冷的门板,会迅速凝结成霜,覆盖在门的表面。”
我努力跟上他的推理:“所以这个男人至少两次经过这扇门?第一次门是正常的,第二次门因为打开过,所以结霜了?”
林藤原没有立刻回答,短暂的沉默后,他才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缓声道:“很可能。”
我靠回沙发,深深呼出一口气,窗外的夜色早已悄然降临,对面楼房的灯光开始陆续熄灭,只剩下零星几盏还亮着。我感到有些疲惫,不仅是因为今天一整天的奔波,更是因为林藤原这套层层递进的推理,让我的大脑有些跟不上节奏。
“但就算你说的都是对的,”我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那这个人到底经历了什么?这些信息都是碎片化的,我们知道有焚烧、有手表损坏、有门的开关、有人在冰面上、有光源在移动,可是它们怎么连接起来?它们之间的因果关系是什么?”
林藤原在我对面坐下,身体靠进沙发,双手交叉放在腹部,“你说得对,现在我们手里有的是碎片。但只要我们找对了顺序,碎片也是可以拼接的。我们先来把已知的信息按照时间顺序整理一下。”
“首先,第一幅画。”他竖起大拇指,“我们推理出那栋房子里正在进行焚烧活动,窗户开着通风。这个男人躺在冰面上,看到了那栋房子的扭曲倒影。这说明在某个时刻,他已经离开了房子,在外面的冰面上了。”
“第二,第三幅画。”他竖起食指,“七点左右,他的手表因为高温而损坏,这说明在更早的时候,他进入过房子里。而门的双重状态说明,他至少两次经过那扇门。”
“第三,第二幅画。”他竖起中指,“三个光源在黑暗中移动,其中红色光源在接近他。他还从仰视角度看到了一个人的扭曲轮廓,并且很可能是透过了冰面,这说明有人在追赶他,至少有人在他躺在冰面上的时候出现了。”
他放下手指,转而看着我:“所以完整的时间线可能是这样的,七点左右,这个男人进入了那栋房子,也许是去找什么人。他进去后发现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燃烧。他的手表因为高温而损坏。然后他因为某种原因跑出了大门,他跑到外面的冰面上,仰视着看到过一个人的轮廓。之后他看到有人,或者说,有三个光源,其中一个人拿着发出红光的设备在追赶他,越来越近。”
事务所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我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还有心跳声,一下一下。这个故事听起来既合理又可怕,而最可怕的部分是,它可能是真的。
“但是,”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为什么?为什么要追他?因为他看到了焚烧?焚烧什么东西不至于要杀人灭口吧?除非......焚烧不是全部,也许有什么更可怕的罪行发生了,而焚烧是在销毁证据。”
“正是。”林藤原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我终于跟上了他的思路,“真正的核心罪行肯定发生在更早,在七点之前,焚烧是为了掩盖这个罪行,而追杀这个男人,是因为他看到了某些不该看到的东西,也许不是焚烧本身,而是焚烧的原因,或者焚烧之前发生的事情。”
“比如杀人。”林藤原说出了这两个字,声音平静得可怕,“也许这个男人目击了一场谋杀,或者至少看到了谋杀的痕迹,尸体、血迹、凶器之类的,凶手为了灭口,必须除掉这个目击者。”
“但这完全是瞎猜啊!”我忍不住提高了音量,“没有任何证据说有人被杀!这三幅画里,我们也没有推理出来这点呀,你这个推理跳跃得太大了!”
“有啊。”林藤原平静地说,他的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孩子气的固执,“银松骑士啊。"
“童话故事里的银松骑士,信使去找银松骑士,但是他再也没有见到银松骑士。整个故事里,银松骑士只在开头被提到过。之后整个故事里,银松骑士再也没有出现过,故事的结尾,信使还说银松骑士在等他。”
林藤原隔着镜片看向我,“你不觉得这很明显吗?银松骑士大概率已经死了,不然为什么信使再也见不到他?”
我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如果把这个童话故事当成某种象征性的记忆重构,那么银松骑士的消失确实太过明显。
“而且,”林藤原继续说,他站起来走到窗边,背对着我看向外面的夜色,“创伤记忆会被潜意识重新编码,转化成象征、隐喻、故事。银松骑士不是一个童话人物,而是一个真实的人,一个对他很重要的人,而他目击到了银松骑士的遇害,或者至少目击了部分,他逃跑了,被追赶了,最后失忆了。”
我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爬升上来。屋内的暖气在正常工作,但我还是感到了一丝寒冷。
林藤原从窗边走回来,在我旁边的沙发扶手上坐下,这个姿势让他比我高出一些,他的声音变得柔和了一些:“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跳脱,小鹿,我们现在掌握的信息确实还很不完整,很多推理都基于假设和间接证据。但是,如果我们想帮助这个男人找回记忆,想理解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们就必须去寻找真相。而真相的核心,很可能就是一场谋杀案。”
我抬起头看着他,他的脸在室内微弱的光线下显得疲惫但坚定,那两圈黑眼圈比刚才更深了,但眼睛里的光芒却没有黯淡。
“好,”我说,虽然声音还有些发虚,“假设你说得对,假设真的有一场谋杀案。那我们要如何找到它?发生在什么地点我们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的也不确定,受害者是谁、凶手是谁,一概不知。我们从哪里开始?”
林藤原的嘴角勾起一个微笑,仿佛他早就料到了我会这么问,“说到这个,我倒是有点想法。”
林藤原站起来,这次没有之前那种极为狂躁的的动作,而是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带着明确目的性的起身。他走到靠墙的那排书架前,那些书架是他搬进来后第一时间组装好的,宜家买的便宜货,承重能力堪忧,现在已经被各种专业书籍压得微微弯曲。
他的手指在书脊上滑过,然后精准地抽出几本厚重的书,动作很熟练,显然他对这些书的位置了如指掌。
他抱着那几本书回到茶几前,把它们一本本摆开。我看到封面上的标题:《北美针叶林植物志》,《世界气候类型图集》,还有一本《建筑风格地理学》。
“我觉得,”林藤原说,他把那三本书在茶几上排成一排,“这个男人画的这些东西,虽然被记忆和创伤扭曲了,但他画出来的每一个细节都可以成为我们缩小范围的线索。”
他拿起第一幅画的影印件,举到我面前,手指指向那栋倒置的别墅,“你注意到这栋建筑的特征吗?不要管它是倒的还是正的,不要管线条有多扭曲,只看建筑本身的结构特点。”
我接过那张纸,凑近仔细端详,我眯起眼睛,试图忽略那些波浪状的扭曲,只关注建筑的基本形态。
“两层木结构,”我慢慢说,像是在做阅读理解题,"窗户墙面好像是横向的木条。还有这个屋顶,屋顶的坡度特别大,几乎是个很陡的三角形。”
“正是屋顶。”林藤原的眼睛亮了一下,“注意看,这个屋顶的坡度至少有45度角,这不是普通的民居屋顶,而是典型的防雪压设计。”
他放下那张画,翻开《建筑风格地理学》,手指快速翻动书页,几乎没有犹豫地翻到某一章,然后把书转过来推到我面前。
“在降雪量特别大的地区,”他的手指在其中一个剖面图上敲了敲,“屋顶必须有足够的坡度,让积雪能够自然滑落,否则会因为积雪的重量而被压塌。这种极陡的屋顶,在世界上有几个主要分布区:日本的北陆地区;北欧的挪威、瑞典北部;还有北美的落基山脉地区,包括加拿大西部山区和美国的科罗拉多州、蒙大拿州一带......”
他停下来,然后又拿起画作,“你看,虽然线条也扭曲了,但是他对墙面纹理的描绘很细致。你能看出这些横向的一条条平行的线吗?”
“这不是日式建筑常用的那种平滑的木板墙,”林藤原解释道,“你看画里这个,这是横向的木条嵌板,英文叫horizontal lap siding。这种墙面风格是北美,特别是加拿大BC省和美国太平洋西北地区的木结构建筑的典型特征。结合极陡的防雪屋顶,这更像是加拿大BC省或者阿尔伯塔省的山区建筑风格。”
我看着那些照片,再看了看画作,不得不承认,相似度确实很高。但是我还是提出了疑问:“这能确定是BC省吗?落基山脉那么长,而且我们连这栋房子是在加拿大还是美国都不确定。”
“你说得对,”他的语气一转,拿起第二本书——《北美针叶林植物志》,“但是,我们还有其他线索。”
他重新拿起第一幅画,这次他的手指指向画面左侧那棵松树,“这棵树很关键,你注意到没有,画这棵树的时候,细节非常丰富,针叶束的角度和树冠的整体形状,都画得很仔细,说明这棵树在他的视野里很显眼,也可能是因为这种树在当地很有特色,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林藤原开始翻阅那本厚重的植物志,上面印着大量的植物素描和照片,他一页页翻过去,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看着他翻书的样子,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这家伙平时邋遢得要命,房间乱成狗窝,吃饭也是随便对付,但一涉及到案件或者推理,整个人就像换了个模式,变得一丝不苟或是近乎偏执。
“找到了。”林藤原把书转过来给我看,那一页上是一棵高大的松树照片,旁边是详细的植物学描述和分布地图,“西部黄松,你看这个树冠,狭窄的圆锥形,主干笔直,侧枝向上倾斜,你对比一下,画里这棵松树的特征,针叶束向上的角度,是不是都吻合?"
“更重要的是它的分布范围。”林藤原翻到书后面的分布地图,他指着其中一块绿色的区域,“西部黄松的分布非常有限,主要生长在北美西海岸,从加拿大BC省南部开始向南延伸。在加拿大境内,它主要分布在BC省的内陆地区和温哥华岛的东部,海拔范围是300到1500米之间。它不生长在落基山脉的东侧,也不生长在AB省。”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某种的兴奋,“所以,结合建筑风格和植物种类,我们可以把范围进一步缩小,案发地很可能在加拿大BC省的南部山区,海拔300到1500米之间,有西部黄松生长的地方。”
“所以是BC省?”我问,感觉这个范围虽然缩小了,但还是很大。
“很可能。但我们可以更精确。”林藤原说,他放下植物志,拿起第三本书《世界气候类型图集》,同时把手伸进裤子口袋,掏出手机,开始在上面快速滑动,像是在查什么数据。
“还记得我们之前从画里推理出的案发时间吗?"他一边翻书一边说,没有抬头看我,“一月下旬,冰层处于半融化状态,白天气温回升到零度以上,冰面开始融化,但夜间又重新冻结,形成那些细密的裂纹。”
"这个气候模式很特殊。"林藤原终于找到了北美洲的一月平均气温分布图,“在加拿大,大部分地区的一月都是严冬,通常在零下十度到零下三十度之间。在这些地方,冰层会冻得很厚很硬,根本不会出现白天融化的现象。”
他翻到另一页,是更详细的BC省气候图,“但有一个地区例外,BC省南部的海岸山脉西侧,受到太平洋暖流和温带海洋性气候的影响,冬季气候相对温和。虽然海拔较高,但仍然受到海洋气流的影响,冬季没有内陆那么寒冷。”
他又拿出手机,调出某个气象网站的历史数据,屏幕的蓝光照亮了他的脸:“特别是惠斯勒到彭伯顿一带,还有哈里森湖周边地区,这些地方的一月下旬经常出现昼夜温差较大的情况,白天在零度到五度之间,夜间降到零下五度到零下十度。这种温度波动会导致冰层反复冻融。”
我凑过去看他手机上的数据,确实,那些曲线图显示温度在零度上下波动。
“而且,”林藤原继续说,他把手机了放下来,“这个地区有大量私人湖泊和度假村。很多高端别墅就建在湖边或者山谷里,周围有森林环绕。如果能从冰面上清楚地看到房屋的倒影,说明这个湖泊表面相对平整,面积不算太小。”
他站起来,走到书桌前,打开那台他平时用来写报告的笔记本电脑。电脑启动的时候屏幕亮起,在昏暗的室内显得格外刺眼。我也跟着走过去,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打开浏览器,开始搜索。
“BC省惠斯勒北部,湖泊,山区别墅......”他一边念一边在搜索框里输入关键词。搜索结果很快出现,大部分是度假村和房地产的宣传页面,照片上是漂亮的木屋、清澈的湖水、覆盖着白雪的山峰。
他不断地缩小范围,排除那些大型度假村和公共湖泊。“如果是国家公园或者省立公园那种公有的别墅区,一月份发生谋杀案这种大事,不可能不传出什么新闻,更不可能没有警方记录。所以我们要找的,应该是那种私人的度假区。”
他切换到卫星地图,开始在惠斯勒、彭伯顿、哈里森湖一带逐个区域放大查看。我看着他一个个排查,突然觉得这个工作有点像大海捞针。BC省的山区那么大,私人湖泊和别墅那么多,我们怎么可能仅凭一幅扭曲的画就找到准确的地点?
但林藤原显然没有我这么悲观。他突然停下来,鼠标悬停在某个湖泊上方,然后迅速放大。
“这里。”他说,声音里带着一丝确定,“哈里森湖温泉度假村,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哈里森湖东侧的一个私人庄园区。你看......”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片山谷,中间有一个狭长的湖泊,周围散布着几栋木质建筑。湖泊的形状不规则,大致呈椭圆形。湖泊周围是密集的针叶林,从树冠的形态和颜色来看,很可能就是西部黄松混交林。
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位置确实很符合画作一的场景。但我还是有疑问:“可是,一月下旬,这个海拔的湖泊还能结冰吗?而且你说冰层开始融化,温度真的会回升到零度以上吗?”
“好问题。”林藤原的手指在屏幕上移动,“这就是为什么我选择这里。哈里森湖地区有地热活动。哈里森湖是BC省南部一个很大的湖泊,有著名的哈里森温泉,而这个小湖泊,虽然距离主湖泊几公里,但它位于同一个地热带上,这个小湖泊的南部湖底有温泉出水口,虽然水温不高,但足以影响周围的水温和冰层厚度。”
我盯着屏幕,感觉林藤原的推理确实越来越有说服力。但这还只是理论上的可能性,我们需要更多证据。
“先不着急。”林藤原说,他切换回浏览器窗口,开始搜索关于这个地区的新闻,“我们先看看有没有相关的新闻报道。如果真的发生了谋杀案,即使凶手掩盖得再好,也可能留下一些蛛丝马迹,失踪人口报告、火灾记录、警方活动,任何不寻常的事件。”
他在搜索框里输入:“哈里森湖 一月 失踪”、“哈里森湖 火灾 冬季”、“哈里森湖 谋杀案”.....搜索结果一页页弹出来,但大部分都是无关的内容,比如旅游攻略、房地产广告、天气预报。
“没有失踪人口报告......”林藤原喃喃自语,眼睛紧紧盯着屏幕,手指不停地滑动鼠标滚轮,“没有谋杀案新闻......等等,这里有个火灾报告,山火......”
他点开那条新闻,快速浏览。那是一篇关于一月份森林火灾的报道,配图是浓烟滚滚的山林,他摇了摇头,关掉页面,继续搜索。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他不断地调整搜索关键词,试图找到任何可能相关的信息。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一条条搜索结果出现又消失,大部分都是度假村的宣传页面:“哈里森温泉度假村,冬季特惠套餐”、“BC省最佳滑雪胜地”、“哈里森湖周边房产出售”。
“这里有个关于野生动物保护的新闻......”林藤原点开又关闭,“不相关;这个是关于惠斯勒滑雪场的事故报告......也不是。这个是哈里森湖钓鱼比赛的公告......”
窗外的夜色更深了,对面楼房的灯光几乎全部熄灭,只剩下路灯孤零零地亮着,把昏黄的光洒在空荡荡的街道上。事务所里只有电脑屏幕的蓝白光和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
“什么都没有,”林藤原终于放弃了,“一月份,哈里森湖地区,没有任何关于失踪、谋杀、或者可疑事件的新闻报道。要么这件事被完全掩盖了,要么就是我们的推理方向错了。”
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突然坐直身体,拿起放在桌角的手机,“还有一个办法,我在本拿比警局有几个联系人,我可以问问他们。”
我看着他拨通电话,手机放在耳边,等待对方接听。过了大约十几秒,电话接通了,我能隐约听到那边传来的声音,但听不清具体内容。
“嗨,是我,林藤原......”他的声音比平时正式一些,“抱歉这么晚打扰你,我想请你帮个忙,查一些资料......”
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些什么,林藤原的表情逐渐变得失望,最后他挂断电话,把手机扔在桌上,语气里满是挫败,“他说他们的系统里没有任何记录,包括惠斯勒、彭伯顿、哈里森湖,没有失踪人口报告,没有谋杀案立案,没有可疑的报警记录。”
他整个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瘫在椅子里。电脑屏幕的光照在他脸上,把他的黑眼圈显得更深了,颧骨的阴影也更加明显。
“也许,”我试探性地说,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也许真的没有发生谋杀案?也许我们的推理只是......过度解读?”
林藤原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盯着屏幕上那个小湖泊的卫星图像,目光茫然而固执,“不,一定发生了什么。那个男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失忆,不会无缘无故地在雪地里被发现,不会无缘无故地画出这些画。”
话刚说完,他突然又僵住了,整个人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击中了一样,但眼睛却瞪得很大,这个状态持续了大概五六秒钟,然后他猛地坐直身体,“我怎么这么蠢......警方没有记录,不代表事情没有发生,只是代表警方不知道,或者——”
他没有把话说完,而是迅速抓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我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差点往后退了一步。他紧接着毫不犹豫地按下拨号键,然后把手机贴在了耳边。
“艾米丽,是我,林藤原,”他开口,语速比刚才打给警察时快了很多,少了那种刻意的客套,“我知道现在很晚了,但我需要问你点事情......你们《温哥华太阳报》的地方新闻部门,有没有收到过一月份前后,哈里森湖周边私人度假区发生的任何事件?”
他停顿了一下,显然是在听对方说话。我看到他的眉头慢慢皱起来,然后又舒展开,嘴角开始往上勾。
约莫十分钟之后,林藤原挂断电话,把手机放回桌面,然后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嘴角的笑容带着几分得意。
“找到了,”他说,声音里的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精神亢奋的清晰感,“果然发生了失踪事件,而且这个人现在被认为疑似死亡了。”
“什么情况?”我快步走到他旁边,问道,“快说详细点。”
林藤原重新靠回椅子里,开始有条不紊地讲述,“受害者姓名,素帖·沃拉翁,泰国裔加拿大移民,五十二岁。他是一家贸易公司的社长兼创始人,主要业务是泰国和加拿大之间的进出口贸易,表面上是合法的商业往来,实际上......”
他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看着我,“实际上这家公司涉嫌洗钱。艾米丽说他们报社的调查记者怀疑它是某个跨国犯罪网络的一个节点,用合法贸易作为掩护,把来路不明的资金通过复杂的交易链条洗白。”
“那这个素帖,他在公司里是什么角色?”我忍不住询问。
“表面上他是老板,但实际上他更像是一个被推到前台的代理人。”林藤原说,他的手指在空中比划着,“根据艾米丽所说,素帖这个人性格有很强的控制欲,非常懂得如何自保。他没有子女,整个人生基本就围绕着这家公司转。最关键的是,他保留了大量的交易记录、账目、通讯记录,所有可能成为证据的东西,他都有备份。”
“因为他知道如果出事了,他会是第一个被推出来顶罪的人。”林藤原的语气变得冷静而笃定,“所以他留了后手,如果有一天他的雇主或者合作伙伴想要抛弃他,他可以用那些证据作为筹码。”
我开始理解这个案子的复杂性了,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谋杀案,“然后呢?火灾是怎么回事?”
“一月二十七日晚上,素帖位于哈里森湖私人度假区的别墅发生火灾。那栋别墅是他的私人财产,平时很少去住,但一月下旬他突然去了那里,说是要处理一些私人事务。火灾发生在晚上,路过的登山客看到浓烟和火光,报了警。消防队赶到的时候,火势已经很大了,整个二楼几乎烧塌了。”
“这里有一张艾米丽发给我的平面图,是警方近期绘制的,”林藤原把自己的手机屏幕挪到了我的眼前。
屏幕里是一张A4纸左右的平面图的照片,图上显示了一个不规则的椭圆形湖泊,比例尺为1:15,000。平面图显示湖泊周围散布着六栋建筑,每栋建筑都用一个小方块表示,其中最西边的别墅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叉,旁边用标注着“失火小屋”。
我仔细端详这张平面图,失火小屋位于湖泊的西侧,距离湖边大概五十米,从它的位置来看,如果有人躺在湖面上,确实能看到这栋别墅的倒影。其他几栋别墅分散在湖泊的南北两侧,彼此之间距离不等,最近的大概一百米,最远的有两三百米。
他停顿了一下,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说:“火被扑灭后,警方进行了现场勘查,但是没有找到素帖的尸体。他们搜索了别墅内部、周边的森林、湖边,都没有发现任何遗体。素帖就这样消失了。”
“因为他的车在别墅的车库里,他的个人物品也都在房间里,而且根据登山客的证词,火灾发生前几个小时,他们还看到别墅里有灯光,说明素帖应该在里面。”林藤原说,"而且火灾发生后,素帖的手机关机了,所有的社交媒体账号停止更新,公司里也联系不上他。所有迹象都指向一个结论,他很可能在火灾中丧生了,尸体可能被烧得太严重,或者掉进了湖里被冲走了。”
“我认为他是被杀的,”林藤原直截了当地说,“火灾是用来掩盖谋杀的。而那个失忆的男人,白石优斗,他很可能就是目击者,甚至可能是参与者。”
“白石优斗?”我重复这个名字,“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艾米丽告诉我的,”林藤原说,他拿起手机,在屏幕上滑动,“她说在素帖失踪之后,他的私人秘书也失踪了。这个秘书叫白石优斗,三十二岁,日本裔加拿大移民,他是素帖最信任的人之一,处理很多机密事务,甚至知道那些交易记录存放在哪里。”
他再次把手机屏幕转向我,“艾米丽刚才发来了一些照片,你看。”
我凑过去看手机屏幕,那是一张证件照风格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东亚男性,黑色短发整齐地梳向一侧,穿着深色西装,打着领带。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几秒钟,然后脑海中浮现出今天下午在事务所见到的那个蜷缩在沙发里的男人......
“就是他,”我沉默了片刻,说道,“虽然现在的他看起来完全不一样,但是脸型、五官的比例,还有眼睛的形状,都对得上,这就是今天下午来事务所的那个男人。"
“没错。”林藤原把手机收了回来,继续滑动屏幕,“素帖失踪后,白石也人间蒸发了,他没有去公司上班,公寓里没有人,车也不见了。他的同事报了警,但是警方的态度很敷衍,只是做了简单的失踪人口登记,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为什么警方不重视?”我问,“老板和秘书接连失踪,这不是很可疑吗?”
林藤原的嘴角扯出一个带着讽刺意味的笑容,“因为有人不想让这件事被深究。根据艾米丽的说法,素帖的公司在案发后立刻启动了危机公关,公司背后的那些人向当地警方施加了巨大的压力,他们强调这是私人领地,不应该被当作刑事案件处理。他们还暗示,如果警方过度调查,可能会触及一些敏感的商业机密,对很多人都不利。”
“负责这个案子的不是省警,而是哈里森湖地区的地方警局,一个只有十几个人的小警署,公司的律师买通了当地的警察署长。同时,他们还搬出了一些在省政府有影响力的人物,建议署长不要小题大做。”
“所以案子就被压下来了?”我感到一阵愤怒,“就因为涉及有钱有势的人,一条人命就可以被这样掩盖?”
“不只是一条,”林藤原纠正我,“如果素帖真的被杀了,那是一条。白石现在失忆了,但他也险些丧命,而如果他恢复记忆,他可能就是下一个目标。”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钟。我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风吹过的声音,带着冬夜特有的尖锐呼啸,撞在窗玻璃上,发出轻微的颤动。
“所以,”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我们现在知道了受害者是谁,知道了案发地点,知道了事件被掩盖的原因。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去哈里森湖实地调查?”
“对。”林藤原肯定了我,“需要去现场看看,需要拿到警方的调查记录和口供,还需要查看那栋烧毁的别墅,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被忽略的证据。”
林藤原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出了一句让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话,“不是我们,是你,你一个人去。”
“我需要你一个人去哈里森湖调查。”林藤原重复道,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因为我还有报告要写,马上就要交了,拖不得。”
“你在开玩笑吗?”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你推理了半天,现在到了要去现场验证的时候,你却说你要留在这里写报告?”
林藤原没有被我的语气激怒,“小鹿,我已经联系了艾米丽,她会帮我打通一些关系。虽然当地警方被收买了,但并不是每个警察都同流合污的。艾米丽认识那个警局里的一个年轻警官,姓陈,据说他对这个案子被压下来的处理方式很不满,你过去找他,用艾米丽的名义,应该能拿到一些当时的调查记录、现场照片、还有如果有的话,目击者的口供。”
我看着林藤原那张写满疲惫但仍然执着的脸,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最后叹了口气,“好吧,我去,但是你得答应我,随时保持联系,如果我发现什么重要的东西,或者遇到什么危险,你得立刻想办法支援我。"
“当然。”林藤原摇头晃脑地说道,嘴角也露出一个笑容,“而且我相信你的能力,小鹿。你比你自己想象的要厉害得多。”
第二天早上六点十分,我沿着一号公路向东行驶,穿过本拿比、高贵林,然后在阿伯茨福附近转向北面的山区公路。
远处的山峰逐一浮现,BC省的海岸山脉在这个季节是壮丽的,那些山峰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山体的轮廓线条分明,从低海拔的深绿色森林带,到中海拔的灰褐色岩石带,再到高海拔的纯白雪线,层次清晰可见。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一栋低矮的灰色建筑前,建筑只有一层,墙面是水泥板材质,前面有一个小停车场,零零散散停着几辆轿车。建筑正面有一扇玻璃门,门上方挂着一个标牌,上面写着“格兰杰峰警署”。
我推开车门,一股冷风立刻灌进来,带着一旁湖水的潮湿气息和松树的清冽味道。我不禁把羽绒服的拉链拉到最高,向着那扇玻璃门走去。
门推开的时候发出一声轻微的铃铛声,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前台接待区,地板是廉价的棕色人造革地板,有些地方已经磨损了,露出下面灰色的水泥。右侧是一排塑料椅子,左侧是一个接待台,接待台后面坐着一个年轻女性,大概二十五六岁,金色短发,穿着警察制服,正低头看着电脑屏幕。
她听到门铃声抬起头,用一种职业性的礼貌微笑看着我,“早上好,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早上好,”我说,走到接待台前,“我想找陈警官,艾米丽让我来找他的,《温哥华太阳报》的记者。”
女警察的表情变了一下,那种职业性的微笑僵硬了一秒钟,然后她点了点头,“稍等。”
大约一分钟后,接待台后面的一扇门开了,走出来一个男人。他大概三十岁出头,中等身高,穿着深蓝色的警察制服。
“你好,”他走过来,朝我伸出手,“我是杰森·陈。艾米丽给我打过电话了,说你会过来。”
我赶忙和他握手,“我是鹿谷,林藤原的助手。谢谢你愿意帮忙。”
“应该的,”陈警官边说边松开了手,他看了一眼接待台后面那个女警察,然后压低了声音,“我们去会议室谈,那边安静一点。”
陈警官带我走进走廊左侧的一个小房间,房间里有一张长方形的会议桌,房间里的窗户面向停车场,透过玻璃能看到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远处的树林。
“请坐,”他说,随后关上门,走到会议桌对面坐下,从腋下夹着的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里抽出几份文件,放在桌面上,手指在文件边缘轻轻敲击,像是在犹豫该从哪里开始说。
我在他对面坐下,开门见山地说:“艾米丽应该跟你说过了,我们在调查素帖·沃拉翁的失踪案,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不是一起简单的失踪或者意外死亡,而是谋杀。听说您愿意帮助我们。能让我看看当时的调查记录吗?还有嫌疑人的口供、现场勘查照片,所有你能提供的资料。”
“都在这里了。”陈警官把那几份文件推到我面前,“这是我能拿出来的所有东西,原件在局长的办公室锁着,但我复印了一份。”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文件,开始阅读,这是一份打字的报告,标题是“嫌疑人口供记录——岛田诚”。
“我在1月27日晚上六点半左右到达素帖的别墅。他提前给我打了电话,说想和我讨论一些公司的业务问题,让我过去一趟。我开车抵达了别墅,看到素帖自己的车子已经停在了别墅的双车库里。
把车停好之后,我进入别墅,素帖在客厅接待我,他看起来有点焦虑,不像平时那么放松,但我没有多问。我们在客厅谈了大概半小时,都是公司的正常事务,以及例行的商业讨论,没有什么特别的。
我注意到他书房的灯一直亮着,但他没有邀请我进去。大概七点的时候,他说他还有些私人事务要处理,我就告辞了。那时候他还活着,我离开的时候看到他走进了书房,关上了门。
我七点过几分离开别墅,开车下山。我的车有行车记录仪,可以证明我七点二十分左右离开了别墅区,驶上了主干道,从那之后我就直接回温哥华了。
我不知道素帖后来发生了什么,第二天早上我听说别墅着火了,他失踪了,我非常震惊。我和他算是搭档,虽然有时候会有些商业上的分歧,但我没有任何理由伤害他。
我想起来,素帖之前说过二月初他想去冰钓,问我要不要一起去。他喜欢钓鱼,我们以前冬天经常一起去湖上钓。所以他还在计划未来的事情,不像是要自己销声匿迹的样子。”
警方核实:行车记录仪数据确实显示嫌疑人车辆于19:22行驶在主干道上。
警方评估:证词暂无明显破绽,但作为公司合伙人,岛田诚在素帖失踪后将自动获得公司控制权和股份继承权,存在获取公司资产的动机。需进一步调查其财务状况和与素帖的关系。
我抬起头看向陈警官,“这个岛田诚,你们后来有继续调查他吗?”
“局长说他的证词没有问题,行车记录仪也证明了他的时间线,所以就不再追查了。但是......”他犹豫了一下,“我个人觉得有些奇怪。他说他七点离开,背包客看到火灾大概是在接近九点,消防队接到报警是九点零五分。如果素帖真的是被杀的,那么凶手必须在七点到九点这一个小时内完成所有事情:杀人、焚烧、逃离现场。岛田七点离开,时间上完全来得及折返回去。”
“但是行车记录仪显示他七点二十二分在主干道上,”我指出,“从别墅到主干道要开多久?”
“大概十五分钟,”陈警官回答,“如果他七点离开别墅,七点二十分到主干道,时间是吻合的,确实,行车记录仪也不能被篡改......”
我在手机备忘录里记下这个疑点,然后拿起第二份文件,标题是“嫌疑人口供记录——水野凉子”
“我于1月27日下午五点半左右到达素帖先生的别墅。这是我每周的固定工作,我是素帖先生的私人医生,负责为他做例行体检和健康监测。
我到的时候素帖先生在客厅等我,我们去了一楼的客房,那里有一些基本的医疗设备。我为他测量了血压、心率、血氧饱和度,做了简单的身体检查。所有指标都在正常范围内,他的身体状况很好,没有任何异常。
但是我注意到他看起来心事重重,有点心不在焉。我问他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他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建议他多休息,他说他知道。
体检结束后,大概六点半,我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那时候素帖先生在客厅接电话,我跟他打了个招呼就走了。我和素帖先生只是医患关系,我不会过问他的私事。
我对那栋别墅不是很熟悉,我每次去都是在一楼的客房做检查,其他地方我很少去。我从来不去前面的湖边,因为我怕冷,而且我对户外活动没兴趣。
我在六点半之前离开别墅,直接开车回温哥华。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第二天听说火灾的消息我很震惊。”
警方核实:手机信号记录显示该嫌疑人手机于18:45离开别墅区信号范围
警方评估:证词基本可信,但口供称六点半离开,而手机信号显示六点四十五分才离开别墅区,中间存在十五分钟的时间差,需要进一步核实。嫌疑人作为私人医生,与素帖关系密切,需调查是否存在其他利益关系。
我放下文件,问道:“这个水野的十五分钟的时间差是怎么回事?你们问过她吗?”
“问过,”陈警官回答,“她说她离开别墅后在车里整理医疗记录,所以没有立刻开车下山。这个解释勉强说得通,但是......十五分钟确实有点久。在别墅区里手机会没有信号,所以我们无法确定她这十五分钟到底在哪里,在做什么。”
"表面上看,她只是一个拿固定薪水的私人医生,和素帖没有利益冲突,”陈警官表示,“但是我查了一下,素帖一般只会和教会认识的朋友或者公司伙伴交往,我有怀疑过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并且,她在素帖的公司里还持有一小部分股份,大概百分之二。”
我在手机里中再次记下了这个细节,然后拿起第三份文件。这份文件比前两份薄一些,看起来更像是一份总结报告,而不是详细的口供记录。
勘查时间:2025年1月28日,上午6:30-12:00
勘查人员:杰森·陈警官、马克·汤普森警官、消防队长约翰·里德
书房内原有保险箱(根据建筑蓝图和物业记录确认)已被高温烧毁,保险箱门扭曲变形,内部完全空荡,未发现任何文件、现金或贵重物品残留。
书房窗户勘查时处于关闭状态,但窗台内侧有明显的水迹和霜痕,窗框有受热变形痕迹。
主卧室未受火灾直接影响,床铺整洁未使用过,衣柜内有少量过季衣物。
厨房未见火源,燃气阀门处于关闭状态,冰箱内发现几瓶饮料。
客厅茶几上发现一只手表,表带有轻微烧焦痕迹,经辨认为素帖常戴的款式。
小径上有多个脚印痕迹,但因27日夜间又下了一场小雪,脚印大部分被覆盖,无法辨认尺寸和数量。
小径周围发现少量融化后重新冻结的冰渣,呈拖拽状分布。
消防队长确认,经过对别墅周边湖域的打捞工作,排除抛尸入湖的可能性。
未发现任何人体组织、骨骼残骸、牙齿碎片或毛发烧焦物。
别墅内发生过高温焚烧活动,主要集中在二楼书房。火源可能是人为纵火,未找到素帖·沃拉翁的遗体或遗体残骸,无法完全定性为谋杀案件,建议按失踪案处理,继续搜索失踪者下落。
我慢慢放下这份文件,脑子里开始快速整合这些信息。林藤原的推理大部分都得到了验证,房屋内部确实发生了焚烧,窗户确实开着,虽然勘查时关闭了,但窗台的水迹和霜痕说明它曾经被打开过,湖面确实结了一层冰。
“搜索了两天,我们带了搜救犬,搜索了别墅周围半径一公里的森林,还用水下摄像机检查冰层下面,什么都没找到。"陈警官的语气里透着挫败,“素帖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这些别墅不是那种度假村式的出租物业,”陈警官继续说,“整个别墅区是素帖自己出资建造的,大概是十年前建成的,其他几栋平时会借给泰裔天主教教会认识的朋友或者公司的合作伙伴使用,作为度假休养的地方。这些别墅没有固定的住户,都是临时性的,谁要来住需要提前跟素帖打招呼,拿钥匙。”
我在备忘录上记下“教会朋友、合作伙伴”这几个字,虽然现在还不确定这意味着什么,但林藤原总是说,任何看似无关紧要的背景信息,都可能在某个时刻变成关键的线索。
我盯着桌上那些案件报告和口供记录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想到了林藤原安排给我的任务,我需要亲眼去看看那个现场,去那栋被火焚烧过的别墅,去那个冰封的湖面,去感受一下那个恐怖夜晚留下的痕迹。
“我能去失火小屋的现场看看吗?”我抬起头,直视着陈警官的眼睛。
陈警官犹豫了几秒钟,他的视线在我脸上和桌上的文件之间游移,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告别了好心的陈警官,我离开了这栋位于山峰脚下的简朴的警署,外面的空气更冷了,风从湖面上吹过来,带着一股潮湿的夹杂着腐烂植物气味的寒意。
我拿出陈警官方才塞给我的地图和之前的平面图,仔细看了一遍路线说明。然后我拿出手机,给林藤原发了条信息:“已经拿到调查记录,现在去案发现场。”
手机屏幕显示消息已发送,但没有立刻收到回复。他大概还在埋头写那篇论文。
我沿着指示的路线行驶了大约十五分钟,穿过一段越来越狭窄、越来越崎岖的山路。道路两侧的树木越来越密集,枝条在路面上方交织,把天空遮挡得只剩下零星的缝隙。
又开了大约两公里,前方突然开阔起来。视野豁然开朗,一个狭长的湖泊出现在眼前。
湖面完全冰封,表面覆盖着一层不均匀的积雪和冰渣,呈现出一种灰白色和青灰色混杂的色调。湖泊的形状确实如平面图所示,是一个不规则的椭圆形,周围是茂密的针叶林,那些高大的西部黄松像一圈黑色的城墙,把这个小小的世界围在中间。
我推开车门,放眼望去,湖泊周围散布着六栋建筑。我的视线立刻被北侧那栋吸引了,那就是失火的那一栋。即使在阴沉的光线下,它的伤痕也非常明显:二楼的屋顶有一大块塌陷了,露出里面烧黑的木梁和扭曲的金属支架;外墙上有大片大片的烟熏痕迹,从窗户向外辐射,几扇窗户的玻璃已经完全碎裂,只剩下空洞的窗框。
此时已经接近傍晚,太阳躲在厚重的云层后面,看不到它的位置,光线很暗淡,有种黄昏提前到来的感觉。
我先没有直接走向别墅,而是沿着湖边走了一圈,观察其他几栋建筑。这些别墅几乎完全一致。它们都是两层的木结构建筑,深褐色的横向木条嵌板外墙,陡峭的三角形屋顶,如果不是失火的别墅被烧毁了,把它们并排放在一起,普通人可能根本分辨不出哪栋是哪栋。
我走到湖边,站在岸边的雪地上,俯视着那片冰封的湖面。冰层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积雪,是已经被风吹过、被阳光部分融化又重新冻结的雪,表面有一层硬壳,踩上去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透过积雪的缝隙,我能看到下面的冰层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青灰色,上面有密密麻麻的白色裂纹,像是破碎的玻璃。
这就是林藤原推理出的那种半融化状态的冰层。因为这片湖泊也有地热水流入,冰层频繁融化,又重新冻结变硬,这些裂纹记录着温度波动时发生的冻融循环。
我小心翼翼地向湖中心走去,每一步都很谨慎,我一边走一边观察失火别墅。从湖面上看,那栋建筑的轮廓变得更加清晰了。
我找到一个位置,别墅正好在我的正前方,距离大约四五十米。我停下来,环顾四周。我站在一片白色的冰面上,周围是一圈黑色的森林,头顶是灰白色的天空。
我想起白石画的那幅画,如果他当时是躺在这里,从下往上看......
我慢慢地仰面躺下,后背接触到冰面的瞬间,一股寒意几乎要把我冻僵。但我还是强迫自己保持这个姿势,看着头顶的天空和前方的别墅。
眼前的别墅从这个角度看上去,轮廓变得陌生而扭曲,我微微调整头的角度,试图找到一个最佳的观察位置。
果然,在冰面的某个特定角度,别墅的影像出现了,那个倒影模糊、扭曲、不完整,屋顶朝下,地基朝上,窗户像是被无形的手拉伸变形,墙面呈波浪状弯曲。
果然,林藤原是对的,白石确实躺在这里,看到了这一切。
就在这时,我看到别墅的二楼,那个烧毁的书房位置,窗户里突然亮起了一点光。
我的第一反应是立刻起身,去查看情况,我用双肘撑住冰面,准备坐起来——
声音来自我的正下方,来自冰层内部,我的身体瞬间僵住,动作停在半空中。
一声巨大的、像是什么东西彻底断裂的声音响起,随后,冰面在我身下突然塌陷。
冰块碎裂,锋利的边缘向四周飞溅。我的身体失去支撑,开始下坠。我本能地挥动双臂,试图抓住什么,但手指只抓到了空气和碎冰。
冰水像无数根冰针同时刺进我的皮肤,刺进我的肌肉,刺进我的骨髓。肺部也因为突如其来的冷水刺激而猛地收缩,我张开嘴想要呼吸,但吸进来的是更多的冰水。
我的视野开始变暗,意识开始模糊。那些从冰面上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不真实。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发白的天花板,上面规则排列的日光灯管,持续发出略显刺眼的白光。我眨了眨眼睛,试图聚焦,然后视线慢慢下移,看到了同样发白的墙壁——
他还是穿着那件皱巴巴的格子衬衫和深色的裤子,头发乱糟糟的,黑眼圈比我记忆中更深了,像是很久没有好好睡觉。但当他注意到我醒来,抬起头看向我的时候,那双疲惫的眼睛里立刻闪过一道光。
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我混沌的大脑。我盯着林藤原的脸,盯着那些我再熟悉不过的特征,高颧骨、单眼皮、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总是微微皱着的眉头,试图判断这是不是某种死后的幻觉。
这里是天堂吗?如果是的话,那天堂的装修品味还真是够糟糕的,而且更可怕的是,难道我上了天堂还要和林藤原做室友吗?这不公平。他不是应该下地狱吗?他绝对应该去地狱接受惩罚,而不是来天堂继续折磨我。
“小鹿,”林藤原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他把手机放在一边,站起来走到床边,“你终于醒了。”
他的声音很真实,不像是幻觉。而且还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语气,虽然他努力保持平静,但我还是能听出来。
“林藤原,”我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可怕,“我记得我掉进了湖里,然后......然后......”
我努力回忆,但记忆像是被冰水冻住了,只有一些零碎的片段:刺骨的冷、无法呼吸的窒息感、黑暗......然后是有人把我拖出水面,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救了我?”我问,虽然这个推论有些荒谬。林藤原不是那种会及时赶到、英雄救美(虽然我不是美女)的人。他是那种会迟到、会因为沉浸在某个推理里而忽略现实世界的人。
“对,我救了你。”林藤原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嘲,“虽然应该用‘捞’这个词。准确地说,是我在你之后也去了别墅区附近,然后发现了你。说实话,你真的挺重的......”
他话音未落,我就挣扎着试图坐起来,但身体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和无力感。我的肌肉像是被人拆散后重新组装,每一个关节都在抗议。
“你昏迷了大约十五个小时,医生说你运气很好,如果在水里再多待几分钟,或者我没有及时发现你,后果会很严重。”林藤原继续说,重新坐回椅子上,“不过我觉得你现在更关心的应该是案子。”
“案子?”我的大脑还有些迟钝,需要几秒钟才能把思维从差点淹死这个事实转移到案件的调查中去。
“警方找到了素帖的尸体。”林藤原的表情立刻变了,语气也变得严肃而清晰,像是切换到了工作模式,“就在今天早上,在你被送到医院几个小时后。”
“地下,”林藤原说,“确切地说,是在湖的另一端,和失火别墅相对的东侧湖岸,距离湖边大约三十米的一片土地下方。法医初步鉴定:颈部有明显的勒痕,呈环状分布,符合柔软材质绳索或丝巾造成的压迫痕迹。死因是机械性窒息,也就是被勒死的。死亡时间推测在几周前,大致在一月二十七日前后。”
我盯着林藤原,消化这些信息,“所以他确实是被谋杀的,但为什么会在那里......”
“我等会会跟你解释的,”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出那句让我几乎从床上跳起来的话:"我要先告诉你,我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什么?!你怎么确定的?你昨天还在写论文,今天就破案了?”我的声音因为惊讶而变得尖锐,喉咙立刻传来一阵刺痛,让我忍不住咳嗽起来。
林藤原叹了口气,摘下眼镜,用手指揉了揉眼睛。当他重新戴上眼镜看着我的时候,他的表情有些懊恼,甚至带着一丝自嘲的愤怒。
“我之前简直太笨了,小鹿。”他的话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自我批评,“我犯了一个连你这样的笨蛋都不会犯的错误。我一定是被那篇该死的论文弄昏了头脑,导致我在最关键的推理上出了偏差。”
“喂,你能不能不要每次夸我之前都要先骂我一句?”我抗议道,虽然我知道这是林藤原的一贯风格。
他没有理会我的抗议,而是自顾自地抬起一根手指,试图在空气中不存在的画布中书写起来,“听着,小鹿。我现在要告诉你完整的真相,从谋杀发生的那一刻,到素帖的尸体被发现,到白石失忆逃跑,到那场伪造的火灾,所有的一切。”
我点了点头,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虽然我的身体还是很疲惫,我的头也依旧在隐隐作痛。
“首先,”林藤原说道,他的声音变得有条不紊,“我们要重构案发当晚的完整时间线。但在说时间线之前,我要先告诉你凶手是谁。”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我的眼睛,“凶手是水野凉子,素帖的私人医生。”
我愣住了,“水野?但是,为什么是她?岛田不是更有动机吗?他是合伙人,素帖死了他能继承公司......”
“岛田确实有动机,而且他也确实参与了这个案件。”林藤原打断了我,“但他不是凶手,而是帮凶。或者更准确地说,他是被迫成为帮凶的,让我慢慢解释。”
“一月二十七日,下午五点半。”林藤原开始叙述,手指在不存在的时间轴上移动,“水野到达素帖的别墅,这是她的固定工作,所以素帖没有任何防备。她带着她的医疗包,里面有血压计、听诊器、以及各种药物。”
“里面也许包括镇静剂和麻醉剂。她可以在体检的过程中,以某种借口给素帖注射药物,让他失去意识或者失去反抗能力。然后,在素帖昏迷或者无力反抗的状态下,她用某种柔软的材质,很可能是丝巾,勒住他的脖子,直到他窒息死亡。”
“等等,”虽然非常合理,但是我忍不住打断他,“为什么你确定凶手是水野而不是岛田?动机呢?她为什么要杀素帖?”
“动机我还在调查,但关于水野是凶手的证据,我确实有,”林藤原说,“在她的口供里,她说她六点半离开别墅,但是警方的手机信号记录显示,她的手机在六点四十五分才出现在山区信号覆盖范围内。这中间有十五分钟的空白。”
“她说自己只是在车里坐了一会儿,整理医疗记录,”林藤原继续分析,"但是,如果结合另一个证据,这个解释就站不住脚了。还记得岛田的口供吗?他说他六点半到达别墅,那时候素帖还活着,而且车库里只停着素帖自己的车,如果水野真的是在车里看医疗记录,为什么在岛田的口供里,完全没有提到过水野。”
“水野作为凶手撒谎了,我推测,水野在六点半之前短暂离开了别墅,把车开到有手机信号的地方,然后再次返回别墅,进行谋杀,但这又会出现一个问题,倘若她再次返回别墅,六点半来的岛田也应该遇到她......”
我开始明白了,“所以你的意思是,无论如何,岛田一定会看到水野,所以,他在口供里撒谎了。”
“正是。”林藤原的眼睛亮了起来,“我推测,水野在五点半到六点之间杀死了素帖。然后她需要处理尸体,需要清理现场,但是这个时候岛田出现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难道,水野告诉岛田素帖已经死了,然后威胁他帮忙?不然就会被灭口?”
“不完全是威胁。”林藤原纠正我,“更可能是一种......互利。比如,她告诉岛田,素帖是突发心脏病死亡的,不是她杀的,但问题是素帖的书房里有大量的洗钱证据,如果警方介入调查,他们两个都会完蛋。所以最好的办法是销毁所有证据,然后伪造成素帖失踪或者意外死亡,这样既能保护公司,也能保护他们自己。”
“岛田也许不完全相信,但是这个提议对他来说确实有好处。”林藤原推测,“如果素帖的洗钱活动被警方发现,岛田作为合伙人也逃不掉。而且如果素帖失踪了,岛田自然就能继承公司的控制权和股份。”
“在这之后,”林藤原继续说道,“岛田和水野一起做了几件事,焚烧书房里的文件,素帖保留了大量的交易记录、账目、通讯记录作为自保,这些东西必须被销毁。当然,还有最关键的,处理尸体。”
林藤原随即抛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猜想:“我想,他们一开始打算的是把尸体沉入湖底,但是在冬天冰封的湖面上,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他们用了一个更聪明的方法,利用冰钓。"
“还记得岛田的口供吗?他说素帖之前约他二月初去冰钓。”林藤原提醒我,“这说明素帖的别墅里有冰钓工具,比如冰钻,冰钻可以在冰面上钻出直径二十到三十厘米的圆孔,岛田和水野很可能就是用冰钻在湖面上钻了一个或几个孔,然后把素帖的尸体塞进那个孔里,再用重型鱼篓或者其他重物绑住,让尸体沉入水底。”
“但是消防队搜寻了湖底......”我喃喃自语道。
“那是因为出现了变故,”林藤原说,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讽刺的意味,“在焚烧期间,白石优斗,素帖的私人秘书,到达了别墅。根据白石的童话故事,素帖可能让白石晚上定期过来送什么文件,也就是银松骑士和信使。总之,白石进入了别墅,然后他也许看到了水野在焚烧文件,也许还看到了其他什么东西,比如血迹、打斗的痕迹等等。”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白石意识到出事了,他转身就跑。然后水野开始追他,当然,还有岛田。水野不能让白石逃走并报警,所以她抓起一个摄像机和一支手电筒,冲出别墅,追赶白石。”
林藤原看着我,嘴角勾起一个微笑,“好问题,小鹿,还记得白石的第二幅画吗?三个彩色光点,当时我没有完全确定红色光源是什么。现在我知道了,那是摄像机的录制指示灯。水野很聪明,她知道她需要保险,需要某种能证明岛田也参与了犯罪的证据。摄像机就是最好的工具,她可以用它记录下岛田帮助她处理尸体、焚烧文件的过程,这样如果将来出事了,她就可以用这些视频要挟岛田,或者拉他一起下水。”
“很可能。”林藤原说,“而当白石突然出现、逃跑的时候,她手里刚好拿着摄像机,她本能地拿着它追出去,一方面是因为它能照明,另一方面,她可能想要录下岛田追赶白石的过程,作为将来可能需要的证据。”
“我推测橙黄色的是岛田的手电筒,青绿色的......”林藤原停顿了一下,“应该是停在冰面上的冰钻的电量显示界面。”
“然后白石摔倒了,撞到头,昏迷了。”我一边说说,一边回忆起白石的童话故事。
“对,但是在他昏迷之前,他看到了一样东西,”林藤原的声音压得很低,“他透过半透明的冰层,往下看,看到了水下沉着的素帖的尸体。那具尸体就在他下方几米的地方,在黑暗的水中,被绑在鱼篓上。从仰视的角度,那具尸体的形象被严重扭曲,头部显得巨大,就像一个怪物。”
“所以......”我打了个寒颤,“白石因为恐惧而摔倒在了地面上,以至于晕倒了?”
“正是,”林藤原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水野和岛田发现他晕倒了之后,他们面临一个两难的境地,一方面,白石已经看到了他们在追他,看到了素帖的尸体,如果让他活着,他就是一个巨大的威胁。但另一方面,如果直接杀了他,那就是第二起谋杀,风险会成倍增加。”
“所以他们想出了一个办法,对,一个惊天的、大胆的、疯狂的办法。”林藤原说,他的眼睛里莫名闪烁着一种接近敬畏的光芒,“这个办法也许是水野想出来的,也许是他们两个一起。但无论如何,这个办法解决了他们所有的问题。”
“转移尸体,伪造现场。”林藤原笃定地回答了我,每个字都清晰可辨,“这就是水野和岛田想出来的解决方案。”
“你还记得吗,小鹿,”他一边说,一边走到窗边,背对着我看向外面的夜色,”那片别墅区的别墅,外观完全一致。两层木结构,深褐色的横向木条嵌板外墙,陡峭的三角形屋顶,如果不是因为其中一栋被烧毁了,如果把它们并排放在一起,普通人根本分辨不出哪栋是哪栋。”
林藤原走回床边,重新坐下,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所以,水野和岛田站在那个晕倒的白石旁边,看着冰下的尸体,看着周围一模一样的别墅,他们突然意识到,如果别墅都长得一样,那么谁能证明哪栋别墅才是真正的案发现场?”
我的大脑像是被一道闪电击中,突然开窍了,“你是说,他们伪造了一个假的案发现场?”
“不是伪造,而是交换。”林藤原纠正了我,“他们选择另一栋空置的别墅,在那里制造一场火灾,让警方以为那里才是素帖的别墅。这样的话,即使白石醒来,即使他还记得他看到了什么,警方也找不到尸体,因为尸体根本不在那栋别墅附近,而是在完全不同的地方。”
我感到一阵眩晕,不知道是因为身体还虚弱,还是因为这个推理太过复杂、太过大胆,“等等,让我理一理,你是说,警方勘查的那栋别墅,根本不是真正的案发现场......那他们是怎么做的?"
林藤原开始解释:“第一步,选择一栋空置的别墅,别墅区有六栋房子,当时只有素帖在真正的那栋别墅里。第二步,把白石转移到那栋假别墅的前面,这样,当白石醒来的时候,他会以为自己仍然在案发现场的附近。最后一步,在新的别墅里放一把火,完成交换。”
“等等,”我打断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问题,“如果那栋别墅不是真正的案发现场,那你有什么证据吗?”
林藤原的嘴角勾起一个赞许的笑容,“好问题,小鹿。还记得警方的现场勘查记录吗?我读的时候,觉得有很多奇怪且不合理的地方。第一,书房内有保险箱,勘查记录说‘内部空荡,未发现任何文件、现金或贵重物品残留’,也许文件被烧掉了,但是现金呢?如果素帖真的在这栋别墅里处理重要事务,保险箱里除了文件,应该还有现金、贵重物品、也许还有一些金条或者珠宝。这些东西不会被完全烧毁,至少会留下一些金属残渣、熔化的金块之类的痕迹。”
“第二,主卧室的床铺整洁,没有使用痕迹,衣柜里只有过季衣物。如果素帖真的在这里住了几天,床铺应该有使用的痕迹,衣柜里应该有他当季的衣物,这说明近期根本没人在这里住过。”
“第三,厨房的冰箱里只有几瓶饮料,没有食物。一个计划住一阵子的人,至少会准备一些基本的食材。”
“第四,客厅茶几上有一只手表,据说是素帖常戴的款式。这只手表有轻微的烧焦痕迹,但为什么它会单独放在茶几上?正常人不会把手表摘下来放在茶几上,然后就不管它了。手表要么戴在手腕上,要么放在床头柜上、卫生间洗手台上,总之是那些会在脱戴首饰时经过的地方才对。”
“还有第五点,小径周围有拖拽痕迹,融化后重新冻结的冰渣,呈拖拽状分布。我之前以为这是素帖的尸体被拖出去的痕迹。但现在我认为这是他们把昏迷的白石拖到这里来的痕迹。这个过程中,白石的身体压在雪地上,身体的热量和摩擦会让雪融化,然后很快重新冻结,留下那些冰渣痕迹。”
“当然,这里的很多事情应该是水野一个人完成的,因为行车记录仪不能被篡改,岛田确实是在七点二十二分的时候行驶在了主干道上,他提前离开了。”
我靠回枕头,感觉大脑有些超载。这个计划的复杂程度和细节考虑,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所以,”我总结道,“警方勘查的那栋别墅,实际上是一个精心伪造的假案发现场。真正的案发现场,在别的地方?”
“对。”林藤原点了点头,“而且真正的案发现场已经不存在了。”
“我是说,它被彻底烧毁了,”林藤原打断我,他从背包里翻出那张别墅区的平面图,把它摊开在床上,“别墅区原本不是六栋别墅,而是七栋。”
我盯着那张平面图,上面清清楚楚地画着六栋建筑,围绕着湖泊分布。
“这张图是火灾发生后,警方绘制的。”林藤原说,他的手指在平面图上某个位置,湖的东端,画了个圈,“但在一月二十七日之前,这里还有第七栋别墅。”
“因为那栋别墅已经变成了一堆焦炭和废墟。”林藤原说,他的语气变得有些阴沉,“而且它被伪装成了一场山火的受害者。”
他从手机里调出一张新闻截图,递给我。那是我们之前在网上搜索哈里森湖新闻时看到过的一条,关于一月底这里附近发生小规模山火的报道。
“还记得这条新闻吗?”林藤原问,“当时我们看到了,但没有太在意,以为只是一场和案件无关的山火。但现在我意识到,这场所谓的山火,应该就是水野和岛田为了销毁真正的案发现场而故意制造的。”
“但是,”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为什么别墅会有七栋?”
“这就是我犯的第二个愚蠢错误。”林藤原说,他摘下眼镜,用手指揉了揉眼睛,"我完全忽略了一个细节,如果我稍微用点心就应该想到的。”
“对。他是泰国移民,”林藤原说,“而且,根据艾米丽提供的资料,素帖还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他参加温哥华一个泰国裔社区教会,是那里的活跃成员。”
“所以,”林藤原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几步,像是在整理思路,“一个既继承泰国传统文化、又是虔诚天主教徒的人,他在建造自己的私人别墅区的时候,会建造六栋房子吗?”
“在泰国文化中,数字有着非常重要的象征意义。建造房屋、寺庙、或者任何重要的建筑,数量必须是奇数,一、三、五、七、九,因为奇数被认为是吉利的、完整的、带来好运的。偶数,特别是某些偶数,被认为是不吉利的。而且,素帖还是天主教徒。在基督教传统中,六这个数字有着非常负面的含义,它被认为是不完美的、邪恶的。一个天主教徒,绝对不会故意选择建造六栋房子。”
我开始明白了,“原来如此,一开始他建造的就是七栋别墅。”
“对,七在两种文化中都是非常吉利的数字。"林藤原说,"在泰国文化中,七是奇数,是吉利的。在基督教中,七代表完美和神圣,七天创世、七大美德、七个圣礼。如果素帖建造七栋别墅,既符合他的泰国文化传统,也符合他的宗教信仰。”
林藤原走回床边,重新拿起那张平面图,“第七栋别墅就在湖的东侧,靠近那个地热温泉出水口的位置。那里原本有一栋和其他六栋一模一样的别墅,那栋别墅才是素帖真正常住的地方。那里才是真正的案发现场,水野在那里杀死了素帖,岛田在那里帮助她焚烧文件和处理尸体。"
“是的,”林藤原点头,“在把白石转移到假案发现场之后,在制造了那场误导性的火灾之后,水野回到真正的案发的别墅,在那里倾倒了大量的汽油或者其他助燃剂,点燃了整栋建筑。那场火烧得非常猛烈,把整栋别墅烧成废墟。而且因为那个位置靠近森林、靠近山坡,火势很容易蔓延到周围的树木,看起来就像是一场山火。”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努力消化这些信息。然后我突然想起了什么,“等等,你刚才说第七栋在温泉出水口附近?这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林藤原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像是我终于问到了一个他一直在等待的问题。
“这就是我犯的第二个,也是最愚蠢的错误。”他说,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激动的自责,“我完完全全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个线索,一个在白石的画作里清清楚楚展示出来的线索。”
“第一幅画里那棵松树的颜色,”林藤原说,他从背包里翻出那张白石画作的影印件,“看这棵松树,仔细看它的针叶颜色。”
我向他那边凑去,仔细端详那几棵松树。确实,那棵树的针叶颜色有些奇怪,不是那种深绿色,而是一种偏黄绿色的、略显明亮的绿色,有些不自然的色调。
林藤原开口道:“我写论文的空隙,一直在看那三幅画作,然后我突然意识到,白石在画其他东西的时候,颜色都是相对准确的,他不是那种会随意使用颜色的人。那么为什么,唯独松树的颜色这么奇怪?为什么是黄绿色而不是正常的深绿色?”
“因为......”我试图推理,但脑子有些转不动。
“因为那棵松树确实是黄绿色的。”林藤原突然提高了音量,“或者更准确地说,因为特殊的环境因素,针叶颜色会偏黄绿色。什么样的环境因素会影响松树的颜色?”
“温度!地热!”林藤原几乎是喊出来的,然后他意识到这里是医院病房,立刻压低了声音,但眼睛里的兴奋丝毫不减,“地热活动会影响周围植物的生长。靠近温泉出水口的区域,土壤温度较高,矿物质含量不同,水分供应更充足。在这种环境下生长的松树,针叶颜色会略微偏黄绿色,而不是普通环境下的深绿色。”
“所以,”我慢慢说,努力把所有信息串联起来,“原本的案发现场位于湖泊南端,靠近温泉出水口,素帖在那栋别墅里被杀,白石目睹了火灾和追赶,之后晕倒。然后,水野把白石转移到另一栋别墅,也就是假的案发现场前面,在那里制造火灾误导他。同时,把真正的第七栋别墅彻底烧毁,伪装成山火。”
我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那现在呢?白石呢?”
“我已经打电话给陈警官和萨默维尔教授了。”林藤原说,“刚刚说了,警方根据我的推理,在温泉入口附近进行了地毯式搜索和挖掘,果然找到了素帖的尸体。接下来警方会正式逮捕水野和岛田,以谋杀罪和销毁证据罪起诉他们。白石会被作为关键证人保护起来,虽然他现在还记不起完整的事件,但随着治疗的进行,他的记忆应该会逐渐恢复。到时候,他需要出庭作证。”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感觉一块沉重的石头终于从心里落下,案子总算引来了结尾。林藤原和我都沉默了一会儿。病房里只有输液泵的滴答声,还有远处走廊里传来的模糊声响。窗外的夜色渐深,像是要把整个世界吞没。
然后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忍不住笑了出来,“你知道吗,林藤原,你刚才说了两次‘我犯了愚蠢的错误’、‘我太笨了’之类的话。这可不像你的风格,平时你不都是那副‘我是天才,你是白痴’的样子吗?"
林藤原翻了个白眼。“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我明明一直很尊重你的智商,虽然它确实比我低一点......"
"......但至少你今天表现得还不错,”他继续说,完全无视我的抗议,“至少你问的问题都问到点子上了。而且如果不是你去实地勘查,差点为此丧命,我也不能够上演一场小说里才会出现的英雄救美......”
“你——”我抓起枕头想扔他,但身体还是太虚弱了,手臂刚抬起来就感到一阵酸痛。我只能放下枕头,没好气地说:“你就不能正经地夸我一次吗?不带讽刺的那种?”
林藤原没有立刻回答,他就那样站在床边,低头看着我,眼睛里那种玩笑式的的光芒慢慢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东西,他的嘴唇动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但又在斟酌措辞,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谢谢你,小鹿。”
那四个字说得很轻,轻到几乎被窗外吹过的风声掩盖,但我听得清清楚楚,他的眼睛透过镜片看着我,目光很直接,没有闪躲,也没有掩饰,就那样看着我。
我愣住了,林藤原很少这样直接地表达感谢,一句简单而真诚的感谢,居然让我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有点不好意思。
“呃,”我清了清嗓子,试图掩饰自己的窘迫,“好吧,既然你这么诚恳地感谢我,那我就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不过下次如果再有这种危险的任务,你得亲自去,不能再把我一个人扔出去了。”
“成交,”话音刚落,病房里响起了探视结束的提醒音,林藤原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然后回头看我,“还有,我得把这个案子写成小说,不写出来都对不起我们这几天的辛苦。”
“晚安,小鹿。好好休息。”他说完就推开门走了出去,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嗒声。
我躺在病床上,盯着天花板,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个笑容,我想,如果下次再有这样的案子,我大概还是会跟着他一起去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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