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走出电梯,身上的寒气尚未褪去。他不想摘手套,于是用虹膜扫开了公寓门,一头扎进人造的四月空气里。脸上的肌肉还感到酸涩,大概是刚才在团建活动刻意笑了太多。同事们平日在工位上都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进了酒楼却喜笑颜开,颇为怪异,桐不由得怀疑酒楼的空调掺了什么药物。
最后一尺阳光在窗台爬行,亮金色的尘埃反而显得格外洁净。西风从港口刮来许多塑料碎屑,在云层下排出多变的阵型,仿佛征途中的候鸟。桐在床上仰卧片刻,自觉无聊,慢悠悠地起身,伸出左手在面前做几个手势,启动了义眼的图形界面。也该试试公司的新产品了,他想着。
“情人眼底”,一个颇有挑逗意味的名字。这软件的功能简单得近乎滑稽——用户提前指定某副面孔供它识别,如果义眼看到了那副面孔,就释放一组轻微的电信号,内啡肽和多巴胺双管齐下,使大脑愉悦。完全合法合规,有多期临床实验背书。尽管如此,使用条款的夹缝里依然藏了一条“不推荐连续使用超二十分钟”。
产品经理的本意是让情侣借此提升好感,但实际的用户画像和预期略有偏差:除了情侣外,许多单身男女也订购了,不为别的,仅仅是欣赏镜子里自己的模样——软件比整容手术便宜,效果也更好,不是吗?“你本来就很美。”
桐对着卫生间的镜子打量了一会,确有成效。倒退多年的发际线、不够挺拔的鼻梁、日渐下垂的眼袋,似乎都隐去了,只剩下一个清瘦儒雅的美男子。他学着广告牌上的模特,摆出几个稍显做作的姿势,竟也衬得自己风度翩翩。他微笑着,隐隐察觉到一丝羞涩和可笑,但马上又打消了这些不悦的念头。这是个发现美的伟大时代。
次日清晨,桐在闹钟声里不情愿地掀开人造丝绒被,趿拉着鞋,走进卫生间。他发现自己昨晚忘记关掉“情人眼底”,视野左上角有个不显眼的提示。随后他瞥见了镜中的狼。
一只过于生动的狼脑袋,嫁接在镜中的人身上,蓬松的银灰毛发每一根都清晰可辨,琥珀色的眼眸与他相望。桐在原地呆滞片刻,后退两步。他张开嘴,狼头同时张开嘴,四颗犬齿,一条粉红舌头。他眯起眼,狼头同时眯起眼。
他迷惑地伸出手——镜中的手还是人手——关闭了义眼软件,狼头即刻被熟悉的自己的头替代,疲倦、冷漠,多年加班的怨气从镜中溢出。桐对着自己苦笑,情人眼底出狼人?
“不可能,”听完桐的讲述,对面工位的老黎轻蔑地摇头,目光依然钉在终端机的屏幕上,“这玩意不会改你的视觉信号,义眼看到什么就还是什么。我自己也连续开过十几个小时,看谁都还是那副模样,只是心里的感觉有点不一样。”打字声此消彼长,把桐掩埋在狭窄的格子间里。
他找了个玻璃杯放在桌上,启动“情人眼底”,用单侧余光瞥向玻璃杯。狼的眼睛在杯子的倒影里瞥向他。狼头也和周围物体一样,因玻璃杯的弧度而扭曲。桐使劲挠了挠头——狼在倒影里挠了挠自己头顶的毛——把终端机的摄像头调出,对着自己拍了一张,几秒后,屏幕上打印出结果:一个狼头看着镜头,眉眼间只有残忍的天真。桐关闭“情人眼底”,屏幕和倒影里又是自己的面孔。
漫长而寡淡的一天在脑中留下石灰粉般的痕迹。或许他的大脑皮层会渐渐被填平、抹匀,千万年后的考古学家必须小心翼翼地用刷子和气吹才能还原其中的褶皱。桐努力提气,想象着自己如白杨般挺拔,快步走向公寓。他瞥见鸢尾花的颜色:蔡茵在门口等着他,新染的短发过于灿烂。办公室恋情不是个好主意——但也没那么坏?
“……我是狼,我看到了。”桐眯眼侧卧,呼吸着几厘米外蔡茵的体香。
“又说胡话,”蔡茵提起被子一角,把两人盖得更严实些,“那我是什么?”
“你?”桐微微撩起眼睑,从睫毛间打量蔡茵的鹅蛋脸,“你是人。”
他挤出一个微笑,装作不在意地望着蔡茵眼中倒映的那对耳朵。
“狼在五十年前就生态灭绝了,现存的都是人工繁育的狼。”神经诊所的大夫斜着脑袋望着他,表情很明确:不要拿我的时间和你的钱开玩笑。
“对,对,呃,”桐努力驾驭住自己的舌头,“能给我做点检查吗?MRI或者电极测试之类的。”
“你想要也行,”大夫的手指在终端上敲击几下,调出一串陈旧得堪称文物的界面,“约个时间吧。”
没发现任何异常,他的大脑像一捧新鲜的西兰花,距离病变还颇有一段距离。桐提着一沓笨重的报告滑进电车座位,看着有机玻璃外的城市开始向后蠕动,如一只肥大的环节动物。它的巢穴横亘海崖与内陆,它的疣足深深扎进每一处公墓和垃圾填埋场。
“人类是什么时候生态灭绝的?”蔡茵刚问出口,自觉说得不太恰当,补充上一声自嘲的轻笑。
“我猜生态这个词不适用于人类。”桐把窗户的透光度调到最大,迎接鲑红色的晚霞,“人科动物只剩下晚期智人了。我们的军备竞赛从非洲开始,现在也刹不了车。”
“人要学的太多了,”她把红茶倒进陶瓷杯,捧在手中取暖,水汽聚集在她的鼻尖,“学说话,学生火,学辨识别人的面孔。”
“我——”桐努力地在喉中摸索自己的声音,“我不知道。你的身体很温暖,我不排斥它。”
蔡茵的鼻子微微泛红,不知是伤心的缘故还是水汽熏的。“你能想办法喜欢我一点吗?用‘情人眼底’也行。”
自然博物馆的门廊里闪烁着几十幅全息招牌,飘在空中的模样如同一群被驯服的爱尔兰妖精。桐笨拙地牵着蔡茵的手,走向哺乳动物区。座头鲸和海豚的骨架在支具上微微颤动,似乎在回忆海水的喧嚣。
“狼的十一个亚种均在上世纪末宣告生态灭绝,”讲解机器人在展柜前重复着,“本区收集了大平原狼、墨西哥狼、亚洲狼、喜马拉雅狼、阿拉伯狼的完整标本,以及相关影像资料和文献记录……”
“你看这些狼头有什么感觉?”她指向玻璃柜里挂着的狼脑袋,玻璃眼珠镶在本已空洞的眼框处,耀武扬威地宣示篡夺来的主权。
“很熟悉——我现在并没有开‘情人眼底’。”桐捏了捏蔡茵的手,似乎在确证她还不是标本,“听说人脑会有先天记忆,神经元会自发把进化中的某些重要信息印刻下来。或许我们天生记得很多动物的面孔。”
他们继续往前走,努力不让脚步在高耸而疏离的墙壁间激起太多回音。那尊铜像在拐角蓦然出现,像拦路劫匪们设下的鹿砦。
“罗慕路斯,勒慕斯。”她指着铜像中那两个婴儿,他们正贪婪地喝着头顶一匹母狼的乳汁,还没学会直立行走,已有了饕餮的气概。
桐还想再说什么,但终于咽进了肚中。城市会记得人吗?如果千万年后,灵巧的机械和优雅的移动终端在没有人科动物的街道上穿梭,它们会树立哪种雕像呢?它们的周文王是图灵,它们的山海经是路由表。
他们携手走出博物馆大门。暮色沿黄道扩张,自东向西晕染出龙胆紫,而后骤然加深、变浓,像瓷器在窑中烧出难以预料的色泽。
“帕斯卡尔的仪式,”桐评论道,“别管自己心中信不信上帝,只要跪下,开始祈祷,你就会信。”
“宗教的把戏——爱呢,有没有一种仪式,只要做了,就会爱上某个人。”
他们停在路口,看红灯的荧光在潮湿的地砖上播撒出一颗颗石榴,各自都感到对方的手心传来凉意。“情人眼底”的广告被巨型远光灯阵列投射在云层中,随夜风泛起波澜。如果从卫星或飞艇上向下望去,也许能更清晰地看到画幅中那个明眸皓齿的西施。桐不由得想象,若是把广告投射在雷雨云上,就能用闪电做她的首饰。
当晚的蔡茵身体微烫,缩在桐的肩旁,在无从考证的梦中发出古老的、几不可闻的嚎叫。他缓缓从被中撤出,像一只从冬眠中恢复的爬行动物,用前臂支撑起自己,俯瞰下方一尺的她。
他看见细小的静电在空气里勾勒出她脸颊的轮廓,像一张未被宣读的宣誓书。他伸手关了灯,夜色立刻把房间压低到古墓的温度,只有她的呼吸在黑里起伏,像潮汐退去后留在珊瑚上的盐。
桐把“情人眼底”又开又关,像一个做祈祷却怀疑神学规范的信徒。他终于明白了这软件的真相:不是让他去爱一张脸,而是给那张脸一个刑期;不是让快乐来,而是让快乐像邮票一样贴在一只不断改版的信封上。狼只是邮戳,时间才是寄件人。他闭眼试着回忆自己的少年面貌,毫无所得,仿佛他从来就没有人脸,只有一种被文明驯化成了考勤记录的饥饿。
他怕自己哪怕一次眨眼,就会把她也看成狼,或者更糟,什么也看不见,只剩下发光的坐标轴与噪点。为了逃避这个念头,他在她发际的阴影里蜷缩,像在金箔背后寻找火的残迹。她呼吸的节律把黑暗分成小小的格子,好像一间无限扩展的办公室,但每一个格子里都在打印同一份传真。桐在这些格子之间走动,踩到看不见的地毯花纹。狼与他并肩,脚步无声,偶尔歪头看他,像一个更有天赋的读者对作者表示耐心的蔑视。他们相互辨认对方的影子,直到影子变得比本体更可靠。
他忽然想到一个幼稚的问题:镜子里那只狼看见了什么?是不是也看见了一只狼,或者一只努力扮演文明的无毛猩猩。这问题像一枚缓慢旋转的硬币,在黑暗中找到了立住的平衡。硬币两面刻着相同的肖像:一面是他,另一面也是他,只是有牙。
他在她肩窝里低声说了一个名字,不属于任何人,也不属于任何动物——像是把一枚脆弱的钥匙插进锁孔,而后齐根掰断。风从走廊尽头的门缝里渗进来,带着港口的盐和塑料的幽灵气味,讪笑着提醒他:城市本身就是一只巨大的义眼,所有的灯都在眨,所有的窗都在睡。桐感到一阵挫败。
于是他闭上眼,允许那种古老的相遇再次发生:牙齿与语言相遇,毛皮与抚摸相遇,电子与宠爱相遇。然后他睡了,在一个无主的传说里,像被雪覆盖的脚印那样睡去。
他梦见控制论的弥赛亚,从蜘蛛星云的湍流中飞出,跨越十六万光年,降临在一粒名为地球的尘埃。千万只羽翼与千万只眼,迸射着霓虹色的等离子体,将人类的一切罪孽蚀刻在大陆和海床,庞大的集成电路。公寓窗外的椋鸟不安地呓语,焚尸炉的浅蓝弧光在夜幕下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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