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吹过城堡,庭院里花丛颤动,蓝玫瑰花落了一地。昏暗的室内,子爵面色凝重,全身紧绷,竭力摆脱兵戈相击的幻象。钢笔在战报上画了一个又一个诡异的圆。
忽然间,雷霆乍响,暴雨初降,闪电照亮窗外嶙峋的山脊。而婴儿的啼哭竟在一片嘈杂中清晰可闻。
子爵被一股无名的、不可阻挡的力驱使,闯出书房,撞开报信的佣人,径直走进卧房,来到产婆身旁。他嘴里念念有词,脸色苍白得可怕,毫不在意婴儿润湿的脸,一把掀开婴儿的襁褓。
他瞬间被失望击溃,双腿发软,依靠坚定的意志才不至于倒下。
他满腔不满,猛地看向妻子,本想训斥她,发泄一腔恼怒。见到心爱之人憔悴的面容,他又软下心来,失魂落魄地坐到床边,握住妻子枯瘦的手,违心地安慰着:
妻子明白丈夫为何苦恼,忘却了产后的阵痛,也叹道:“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自从爷爷斩获军功,获封边境子爵,至今已有五十多年。两代人承袭爵位,享有封地。 依托公爵赏赐的三张灵术院入学名额,一些落魄贵族愿意和他们这个暴发户式家族联姻。
但前两个名额被他和他父亲浪费了。他们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天赋。
不会灵术,没有这种奇异的能力,入不了那些古老家族的法眼,他们家族终究只是任人驱使的高等奴仆。
子爵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眼中火光一闪,但又旋即黯淡,他再次长叹:“女儿只会成别人阶梯。”说完后,他就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在妻子面前说这话,即便这是正确的。
妻子脸上浮起难以置信的神情,想质问,却很难说出口。她知道自己父亲也遵循着这套规则,自己也是这般被兜售的,因为子爵还有一张灵术院的入学券,因为她的祖辈是位籍籍无名的灵术师。唯一幸运的是,子爵爱她,她也爱着子爵,所以即便家族注定平庸,也是幸福的平庸。
子爵想避开妻子的视线,找了个借口,“我还有卷宗要看。”
他回到书桌前,脑海一片混沌,思考女儿的未来:若是嫁出去,家族能得到什么?若是招人入赘,又有哪些选项?他昏昏沉沉想了一夜,完全没注意窗外雷声乍响。次日清晨,他才趴在桌子上小睡了会。
在似有似无的梦中,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一名士兵未经通报就闯进书房,脸上满是慌乱,他报告道:“大人, 有栋屋舍被雷劈垮了!”
“什么?”子爵迷迷糊糊地看向士兵,以为自己还在做梦,“被劈垮了?怎么可能!”
清晰的事实让子爵神经刺痛,他躲避心中深深的焦虑。“好吧,我们去看看。”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得离开会,就算外面来了十万敌军,他也得跑到敌阵前散散心。
出了城堡,子爵和士兵骑马穿越不大的封地,抵达一道山坡——他领地的边界。他记得这里人迹罕至,只有牧羊人暂居于此。他还记得牧羊人一家生不出孩子,前几日才从河边捡了一个男婴。
而眼下牧羊人的小屋变成了一堆焦黑的废墟,看样子不可能有人生还。
子爵怜悯地考虑着如何调派人手处理后事时,突然间,一声别样的啜泣声从废墟里传来。子爵和士兵对视一眼,既疑惑又震惊,居然有人还活着?他们赶紧翻下马,跑到废墟下,抬起倒下的横梁,翻开倒塌的墙壁,最终在一个夹缝里发现一个黑黝黝、又似乎完好无损的小玩意。士兵抱起这小玩意,对子爵说:“是个男婴。”
子爵先是被一股茫然冲昏头脑,接着又被一股奇妙的命运所震慑,自言自语道:好啊,这正是我需要的,无父无母的男孩。之后,他又看向杂乱的废墟与奇迹般生还的男孩,以及男孩泪眼之下深邃的矿青色眸子。
他莫名感觉到,这个孩子有那个天赋!如果可能,他将与自己女儿继承爵位。不,是一定。那之后,他们家族将成为永远灵术的“古老家族”。随即,他命令士兵,“把这孩子带回城堡,交给……奶妈。”
士兵离开后,子爵看向废墟,接着又看向蒙着一层薄雾的天空,忽然又惴惴不安起来,仿佛一股命运般的力量扼住了他的心灵。他担忧自己的城堡也会被雷电劈个粉碎,就像接受命运的馈赠,也将受到命运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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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下午,林间,阿图尔坐在土堆上嚼草根,琢磨自己浑浊的记忆。他从爱丽丝那听说了关于自己的一些逸事,但他却没有丁点印象。正当他就要拨开迷云,看清过去时,一个人猛猛推了他一把,让他滚下土坡,栽到一丛灌木间。
一个女孩冒了出来,外貌刁蛮,语调淘气,“你看你,又把父亲教的警惕忘了?”
阿图尔无奈地看着女孩,“爱丽丝,你能不能矜持点?”
“轮到你来教训我了?”名为爱丽丝的女孩双手撑腰,气鼓鼓地撅起嘴。
“谁说不行。”阿图尔蹦起身,张牙舞爪地向爱丽丝跑去。爱丽丝嘻嘻哈哈地拔腿便逃,动作灵巧得像一只猫,顺带丢下一连串清脆的笑声。二人在林间追追跑跑、吵吵嚷嚷了好一阵,直到精疲力尽。他们躺在树荫下喘着气,互相看着对方,忍不住又爆发出一阵欢笑。
女孩指着阿图尔头顶低垂的树枝说,“我给你想了一个外号。指树人!”
“什么意思?!”他看向爱丽丝,尤其看向她乳白色的双眼,他总感觉这双异常的眼睛有着预言式的魅力。
“哼!”爱丽丝狡黠的一笑,两只插起来,“求我,我就告诉你。”
阿图尔知道这与自己浑浊的过去有关,他很想知道,但他也知道自己不需要求她,她自己就会说出来。所以他把脑袋一偏,佯装不在意。
“我告诉你,”爱丽丝就这么自顾自地说起来,“你小时候一个人跑了出去,在雪天走了三里路,然后用手指着一颗枯树。”
或许都不需要佯装,阿图尔心想。他闭眼沉思爱丽丝说的故事,没有一点印象。他遗憾地看向远方,恰好瞥见几面华美的旗帜,上面闪烁一头桀骜不驯的金色狮子。
“我看看。”爱丽丝蹦到树杈上,右手搭在额前,“我们得告诉父亲!”她灵巧跳下来,正准备走,却被阿图尔叫了下来:
阿图尔自顾自地朝远处的一片麦田走去,一边说,“他在河边建水车呢。”
“不够,不够。还要两座呢!”阿图尔兀自走进青色的麦田,一头灰发分外显眼。
她无心感受麦叶划过皮肤的轻柔,只觉得天气燥热难耐。为了找点乐子,她扯下麦叶,撕掉叶片,将剩下的柔软秆子当飞箭扔向阿图尔乱糟糟的头发。
阿图尔佯装不在意,却悄悄也做了支麦秆飞箭,然后在一个拐角突然转身,将麦秆扔向爱丽丝,正中她的额心,然后拔腿便跑。
爱丽丝愣住了,她没料到会来这么一遭,见到阿图尔跑走,她也按照某种规则去追他。她的腿脚功夫胜过阿图尔,没跑多远就把阿图尔扑倒。她坐在阿图尔身上,拎起他的衣领,盯着他矿青色的眼眸说:“我抓到你了。”
两人默契的大笑,声音大得让周围的麦子颤抖不已。笑声过了很久才停。接着,爱丽丝拉起阿图尔,手牵着手,走向不远处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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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爵裸着上身,人群间走出,严峻的脸上挂着几分劳累。他抹掉额头上的汗,顺带穿上一件衬衫。当阿图尔跟他说起公爵的旗帜时,他心中飘过一抹不安的红色。他刚坐到临时帐篷里准备休息会,顺带整理一下思路,一名传令兵就来了。
传令兵带着趾高气扬的高帽子,屁股下的瘦马散漫垂着头,吃着麦田里的麦子。传令兵扫了一眼忙碌的现场,没有下马,扯着嗓子宣读公爵命令:
边境敌情紧急,根据神圣的誓言,各领主需召集部队,效忠于金狮旗下。
传令兵说完后就离开了,留下一群不知所措的人。这些建水车的农夫却不明白战争为何物,却隐隐感到那不是一件好事,至少比修水车期间可能发生的事故坏多了。有人临时做场,开始讲述那些关于战争的故事。
喧闹声里,子爵紧锁眉关,嘴角拧出一丝暴戾。他阴沉着脸,说:“练兵!点兵!明天所有年轻人都要来校场!”
听到要练兵,人们立即肃静下来,感到如临大敌。子爵虽然平日里和善待人,但一到练兵场上,就会化身魔鬼。
实际上,子爵没有上过战场,只在士官学院学过几年。他对练兵一事如此严肃,完全是因为自己身为军功贵族,却对战争一无所知所致。每年农闲时期,他都会开展为期两周的军事训练。每次练完,看着“士兵们”受尽折磨的模样,他都会怀疑这样做收效甚微。
子爵平静下来,有条不紊地拿出纸笔,坐在折叠桌前,手指敲着桌面,思考要写哪些信。首先当然要给自己的长子迈尔斯,把他从士官学院叫回来。虽然他面临结业考试,但根据眼下的事态,必须让他回来。他得代自己参与三个月后的狩猎,属于他的第一次狩猎。
写完几封信后,子爵放下笔,思考还有哪些事情需要交代。他忽然瞥到爱丽丝和阿图尔在河边玩耍,两个人像毫无廉耻的幼兽一般肆意奔跑。子爵想起那个薄淡的早晨,他发现了废墟里的男婴,莫名认为他拥有灵术天赋,便将他带了回家。三年后,他就展露了可能性。那是一个凄凉的冬日,小雪下个不停,妻子的葬礼让世界变得晦暗无比。那孩子原本待在城堡内,却兀自出现在葬礼现场,双眼射出诡异的光泽,嘴里念念有词,手指葬礼现场的枯树。刹那间,枯树吐芽,新枝新叶一齐茂盛,一簇簇水晶般璀璨的花灿然绽放,在晦暗的冬日里闪烁。
参与葬礼的人很少,他们也将这件事解释为神灵的馈赠,意在表彰子爵夫人的良善。没人将此事与男孩联系起来,反而还将男孩贸然穿越三里雪地的理由是因为太想参加葬礼,因为男孩敬仰子爵夫人,毕竟是她养育了男孩。都是因为夫人善啊……人们常这么说。
子爵知道真相并非如此,但他从不言说,将憧憬与希望埋在心底。只是自此以后,男孩身边再无异象。他极其普通的长大,任何事情上都显得资质平平,仿佛没有任何灵术天赋。他现在与自己的女儿——爱丽丝是形影不离的玩伴。这即一件好事,也是一件坏事。
那个男孩,阿图尔,意识到子爵正看着他,忽然感到尴尬,抽离地望向远处。爱丽丝则趁着这个机会,把阿图尔绊倒,让他摔在清冽的河水里。坚硬的卵石在他眼角砸出个血口子。阿图尔发出一声哀嚎,痛苦的声音在空气里荡漾,显得清澈而狰狞。爱丽丝知道自己犯了事,扶起了男孩,脑袋里泛起一堆浆糊,想到可以唾沫给伤口消毒。她刚从嘴里沾了点口水就被子爵叫停。
“发生什么了?”子爵走过来,和两个孩子相比,他高大得简直像一座山岳。
“对不起,”爱丽丝低着头,主动认错,“我把阿图尔弄伤了。”
子爵瞧了眼男孩眼角的伤,“不碍事,稍微破相,男孩脸上就得有点伤。”他牵起两人,正要往帐篷处走。忽然,他感觉到爱丽丝柔弱的手挣脱了出去,往后一看,只见到爱丽丝站在水中,手里拿着一颗石头,乳白色眼中透着一股骇人的坚毅。她犹如宣读预言般说道:“都是我害的,我也得破相。”爱丽丝拿起石头往额头砸。一声闷响过后,爱丽丝晕倒在潺潺河水间。水中没有血迹,只有水草般飘荡的长发。
阿图尔跑了过去。子爵却留在原地,他被某种东西震慑住了,那是一种不可言喻的羁绊,仿佛天生如此,命运如此。他被这东西压得喘不过气,被弄的头晕目眩,差点就要瘫倒在地。等他回过神来,爱丽丝已被阿图尔搀扶起来,恍恍惚惚地站在水中,额头上多了伤疤,鲜血流进了乳白色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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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师检查过伤口,对子爵说:“没什么大碍,明天就能活蹦乱跳。”
子爵点了点头,看着躺在床上的女儿,心中五味杂陈。他意识到女儿完全没有贵族的教养,这才做出那冒失的举动。自从她母亲去世,她就一直处在野蛮生长中。可是,也是在保护她。
她异于常人的地方从她降生起就遭人冷眼,普通人害怕那双眼镜,担心它将带来厄运。
医师给女孩包扎时也尽量不去看那双白色的眼睛,他虽然隐藏这些小动作,但依然被旁人看出来了。
子爵对此默不作声,保持原有的冷峻,心中思考着其它事。坐在浅绿色窗帘下的阿图尔则表现出一派忧愁,他用那矿青色的眼睛看着医师的动作,期望将这些东西记下来,之后就可以由自己为爱丽丝包扎了,将可能的微妙冷眼拒之门外。
记得很久之前,他刚对世界有点实感,能决定下午是否出门。
他盲目而漫无目地走出城堡,来到不远处的河岸。一群孩子在岸边戏水,水花被撒入明朗的天空,折射出璀璨的光泽。在这场游戏中,有一个被冷落的女孩,她是所有人的敌手,就算不是敌手,也是若有若无需要尊重的幻影。女孩盲目而漫无目的地与那些孩子玩耍,没有关注他人目光,像头愚蠢的小兽横冲直撞。她放肆的举动惹恼众人,被众人围攻,无数水花在泱泱的笑声里泼向她。女孩没被水花压倒,只被风中肆意的幻觉淹没,弄得晕头转向,倒在清凉的水中,被河水温柔而缓慢的溺亡。
没人想救她,没人敢救他。孩子们没有厄运的实感,单纯拒斥不一样的身体。他们抽离地望着那具睡在水的女孩,望着水中水草般晃荡的悠悠长发。
在水中,爱丽丝第一次感受身体上的痛苦,窒息的感觉提醒她生命在流逝。她没有求生的欲望,茫然的等待着,漫无目的地看着水面上的双星,冥灵与夜面,一青一白,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意识在渐渐消逝,爱丽丝几似乎要在七月的天空下永远睡去。忽然间,一道阴影从记忆深处闪出,带着矿青色的光芒,像灵魂的颜色。她越过潺潺水声,重新回到明朗的散布虹光的阳光下。她的意识褪去盲目,变得清晰,就像通透的玉石。她在那个时刻感觉到自己名字——爱丽丝,还明白将她从水中拉起来的男孩叫什么。她第一次明白自己接下来会说什么,那湿润喉管发出的声音:
爱丽丝也从久远的记忆回过神来,发出几声呢喃,木讷地看着医师脸上的褶皱与一双犹疑的眼睛。
医师故作轻松,拧出笑容,露出沾了菜叶的牙齿。他语气温和地问:“弄疼你了吗?”
乳白的眼眸里仿佛闪出不详的征兆,不禁让医师冷汗直冒。他加快了手上的动作,片刻后就将爱丽丝的半边脑袋扎成个粽子。他如释重负地向子爵报告,“大人,好了。”
“什么好了?”子爵出神地想着其他事,没有注意这个房间发生的一切。
医师答应下来,然后便跟着子爵出了房间,顺着楼梯远去。待脚步声消隐不见后,阿图尔对爱丽丝说:“公爵的命令似乎让父亲十分困扰。”
爱丽丝一边卸下头上的绷带,一边不屑地说:“看似困扰,实际上他根本不关心我。从小到大,我受了那么多伤,一直愈合得很快,他却从没留意过,还装模作样的请医师。”卸下绷带后,额头上的伤痕已经消失了,只留下浅浅的印记。
“今天那样做?”爱丽丝撇起眉毛,貌似在思索,实则根本想不起来当时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拿石头砸自己?实在匪夷所思。她狡黠地为这种想法挽尊,“我只是为了你而已。”她指着阿图尔眼角的纱布,“我们同甘共苦,我们同生共死,我不能就着自己的私心,让你独自受痛!”
听到了这话,阿图尔适才想起来眼角的微痛,轻轻抹了抹,不禁羡慕起爱丽丝超常的身体。他想起自己要为爱丽丝包扎的念头,觉得那几乎是种意气用事。于是他将话头引到医师身上,“我想那医师明天不会来了。”
“该死的!他什么时候第二天来过啊。”爱丽丝大笑起来,“他应该早就知道我的伤会恢复得很快。”
两人笑了好一阵,眼泪都差点蹦了出来。直到爱丽丝感觉到有点饿了,她提议要到厨房弄点吃的。刚准备动身,阿图尔就提醒她绷带的事,“至少装装样子吧。”
“真麻烦!”爱丽丝胡乱在脑袋上缠了几条绷带,打扮得完全不像受了伤的人。
他们从自己居住的塔楼下去,穿过城堡大厅和种满蓝玫瑰花的庭院,去到左侧的厨房。厨房里正忙得热火朝天,来了不少帮工,似乎要备一桌大餐。爱丽丝啧啧嘴,既觉得自己不应该插进去,又有一种来都来了,不进去就可惜了的感觉。她思考了片刻,或者说肚子忽然又饿了一下,就下定决定要闯进去带点东西出来,无论是什么。她刚踏进去,一个厨娘就用宽厚的手臂拦住了她。
厨娘是这座城堡里真正喜爱女孩的人,她永远记得爱丽丝为她出气的那个晚上。当时子爵妻子的妹妹来访,这女人极其任性刁蛮,就因为厨娘瞥了她一眼,就污蔑厨娘偷了自己的首饰。子爵拿不准这种家内事,一直保持沉默。这两人争执不下,子爵妻子的妹妹占了上风,眼看就要将厨娘逼得割腕以证清白。爱丽丝吃完一个蛋糕,跳下餐桌,蹦起来就给了那个刁蛮的女人一个耳光,整件事才在一场惊愕中收场。
“你们现在就别来这捣乱了。”厨娘摸出一小块糕点塞在爱丽丝手心,“晚上等着吃大餐吧。”
厨娘对这个子爵养子没什么亲切感,介于他是爱丽丝唯一的玩伴,她只能以一种怪异的敬佩感对待他。她略作思考:“说是饯别宴会,到时候,你们的大哥和二哥都会来。”
“他们?”爱丽丝咬了一口蛋糕,嘴里的美味敌不过心里的厌恶,她露出一幅难看的表情,说道:“看来我又要穿那件笨重的裙子了。”
阿图尔跟着爱丽丝跑过蓝玫瑰丛,心里想着两位哥哥。大哥迈尔斯继承了子爵的冷峻,外貌几乎是父亲的翻版,唯一不同的是,他并没有父亲那般心思缜密。二哥里亚,为人刻薄,一张贫嘴专爱数落别人,对阿图尔更是轻蔑。要说阿图尔更喜欢哪一位哥哥,他谁都不选,这两人都对阿图尔抱有某种敌意。
此刻,里亚骑马回到城堡,手里拿着一把弓箭。看来他是打猎去了,而且,一无所获。里亚脸上本来洋溢着轻快的笑容,一见到阿图尔却阴冷下来,策马来到阿图尔身边,居高临下的说道:“水来人。怎么一脸丧气,难不成那小妞不要你了?”
他侮辱了这个养子,本以为会引发一场畅快的骂战,并以自己的胜利告终。然而阿图尔只是淡然地看着他,既不忧郁,也不愤怒,眼中是里亚完全读不懂的矿青色。“啧。”里亚策马离去,嘴里骂骂咧咧,“没意思。”
经里亚这一出,阿图尔跟丢了爱丽丝,但他明白爱丽丝会到去哪。于是他走出城堡,顺着土坡下去,去到左边的林地。
林间光影斑驳,鸟鸣啼啼,泥土散发着记忆的气味。他走了好一程路,发现了爱丽丝遗落的踪迹——被荆棘扯坏的衣裙布料。阿图尔看向远处,那里传来羊群和风的声音,她应该就在那里。
爱丽丝站在小小的坡地上,望着雷电留下的漆黑印记,满头金发随风飘荡。在她最初的记忆里,她最先感知到的就是雷电,以及一座被雷电摧毁的石屋。她明白阿图尔曾在雷霆中幸存,就是在这。她在意这件事,不是因为这件事有什么意义,而是因为她看不透这个记忆。如果将它归因为命运,又有点勉强,因为命运在故事里总会带来悲剧,而她与阿图尔相当快乐。想完这些,爱丽丝感到十分愉悦,她野兽一般的头脑历经思索后,总会产生满足的感觉。她享受着这种状态,同时等待着阿图尔到来,他一定会来的。
白色的羊群移入远处群山的阴影,牧羊人的笛声变得短促,几声牧羊犬的嚎叫漫过渐渐灰暗的天色,临近的脚步声也透出不安和陌生。爱丽丝第一次被危险的氛围战栗,额上冒出一串冷汗,感觉到某个东西正站在自己身后。她咬牙往背后一看,动作迅捷,并做好了躲避的打算。但她依旧被眼前之物吓得叫出了声。
这是长着外突犬齿,有着深绿色皮肤的高大怪人,他的脸像是树皮,画着张牙舞爪的彩绘,样貌可怕极了。他的胸口有着一道狰狞的伤口,看样子给他带来了剧烈的痛苦。但他却没有顾及自己的伤痛,挥舞手中巨斧,直直往爱丽丝头上劈去,嘴里发出撕心裂肺的战吼。
爱丽丝本能躲过巨斧,翻滚到一侧,半跪在草地间。她全身血液沸腾,胸口肿胀,大脑则被诡异的晕厥占据,眼中白斑晃荡,一时间没法判断怪人劈下巨斧后又干了什么。她明白死亡近在眼前,那种一道无法愈合伤口,而她必须做点什么。在不清醒的思绪里,爱丽丝随手向怪人抛去一个东西。那东西几近透明,没有形态,也没有体积,完全是种意料之外的事物。
那玩意落到怪人身上,怪人立马惊愕地发出一声悲鸣,接着他的整个躯体向内挤压,急速塌陷,凝缩成倏忽即逝的光尘,彻底消失不见,只留下一柄残破的巨斧。
爱丽丝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思绪就被一片混沌占据,将她包裹,没入一片淤泥般的昏厥。在那里,什么都不存在,只有耗尽一切的疲惫。这让她想睡觉,眠入悠长的美梦。只不过,她才睡了一小会,就被阿图尔叫醒了。
女孩简单讲述了发生的事,有些说得很模糊,有些则比较清楚。阿图尔根据她对那个怪人的描述,明白她遭遇了什么,“兽人?听说父亲要对付的就是这玩意。”
“哦,是吗?”爱丽丝低声喃喃,“他们怎么跑到这来了?”
阿图尔看向兽人的巨斧,“谁知道呢?我们得告诉大家。但……没人会相信。”
“将斧子带回去,父亲应该认得这个。”阿图尔走过去拔。斧子砍入一个木桩,嵌得很深,他根本就弄不出来。爱丽丝过来尝试,无奈她现在身体虚弱,完全使不上劲。二人商议一番,决定明天再来试试,同时晚上找机会告诉子爵。但这个算盘也落空了。
回到城堡,晚宴已经开始,子爵在宴席上一边喝酒,一边与几名官吏商谈征兵事宜,阿图尔根本没机会插进去。二人坐在属于他们角落郁闷地吃着糕点。他们回来得匆忙,没换礼服,一身常服也脏兮兮的,脸上还写满了不高兴。这对宴会礼仪几乎是种亵渎,但也没人愿意关注他们。爱丽丝悄悄对阿图尔说:“咱们现在去那,把斧头拿回来,扔在桌子上,吓他们一跳。反正我现在也恢复了。”
爱丽丝虽然历经生死时刻,但依然觉得整件没什么大不了的,和在河边摔一跤差不多,也许明天早上起来就会忘记。阿图尔更没放在心上,他担心遇到风险,只是理论上的考虑。当他喝到可口的果汁时,几乎忘了兽人这个词。于是,二人胡吃海喝,如同两个乡巴佬进城胡闹。
一个与子爵样貌相似的青年走过来,手里端着酒杯,他冷峻的面庞上挂着温和的笑,对二人说:“两位泥小子在干什么呢?”
阿图尔看着眼前这位子爵长子,迈尔斯,一时间又想起兽人的事。他支支吾吾地回答:“没什么。就是……”
“就是什么,你们又做了什么恶作剧?”迈尔斯靠在长桌旁,酌饮杯中酒,表情十分惬意。
此刻,宾客的喧闹愈演愈烈,有着海浪的腔调。角落里的三人却保持着莫名的平静,宛如海岸旁沉闷的礁石。阿图尔思来想去,决定不告诉大哥那件事。因为他认为迈尔斯为人轻率,听到兽人出没的消息,很可能一个人贸然前往。爱丽丝这时却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迈尔斯眉毛一颤,随后迅速平静,显然没当回事。他装模作样地咳了咳,将声音压低,说道:“爱丽丝,这可不能随便开玩笑啊。”同时他瞥向阿图尔,想瞧瞧他的反应,如果他一脸无奈,则说明爱丽丝在开玩笑。当他见到阿图尔十分凝重的表情时,心头一颤,尽量准备好迎接那个事实。
“是真的,就在羊群附近。我们发现了兽人的巨斧。”阿图尔十分认真地说。
迈尔斯没见过阿图尔说过谎话,所以他就能将那件事当做事实?
他倒不是害怕兽人,只是认为自己没准备好。在士官学院的一场实战课中,他与同学对抗过一些囚徒兽人。
那是一场可怕的经历。他们摆好阵型,正要推进。一名囚徒兽人突然暴起发狂,冲过来扳倒了数个人,将他们的脑袋踩出一堆浆糊。污浊的血溅到迈尔斯脸上,在皮肤上缓缓滑落,像蛆虫般黏腻,散发着窒息的气味。血的主人半分钟前还与迈尔斯谈笑风生,讨论今晚吃什么,他提议了河虾。
幸好教官救援及时,冲过来,一剑刺死兽人,才让他捡回一条命。他当时双腿发软,几乎昏厥在练兵场。事发后,士官学院破例给了他两周假,让他好好休息。但他对兽人产生的深默恐惧不会随着时间消解掉,反倒愈发具备形态,就像长在心脏的一颗肉芽。身为士官学院的优等生,他迟早会响应号召,去往边境对抗兽人,但不是今天,甚至不是近几年。
不过他还得装模作样地求证一番。他假笑起来,询问阿图尔这一切是否属实。阿图尔自然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迈尔斯,除了爱丽丝可能使用过的奇异力量。虽然这会让整个故事变得逻辑不畅,但迈尔斯莫名其妙地全盘接受了,甚至能继续聊下去。等所有事情都讲清楚后,迈尔斯知道这场交谈不可能再继续下去,丢下一句:
阿图尔感到自己被侮辱了,想拦住迈尔斯,强调这是一件真事,而且是件极其严肃的事,不能当成小孩编的故事。爱丽丝则在一旁冷哼道:“不要管他,他害怕了,看来我们得想其他办法。”
迈尔斯害怕了?这倒是阿图尔闻所未闻的事,那个敢于直面野猪,冲过去,拿小刀给野猪割喉的迈尔斯害怕?
迈尔斯自己不认为这是害怕,只是没准备好,他当然知道要将这件事告诉父亲。但是将此事扯明就意味着要面对它,而他没有准备好。他陷入十足的犹豫,不由得跑出城堡,去找自己的地下情人,用激情让自己淡忘内心的焦虑。做完后,他极其隐晦地透露了兽人出现的消息。他的情人认为这又是一个装满忧郁的谜语,不免更加崇拜这个未来的子爵。
见到情人眼中美妙的误解,迈尔斯竟释然了,便抓紧时间,没入后半夜的缠绵。
宴会歇场时,子爵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他被管家搀扶入书房,喝了杯醒酒茶,准备休息几个小时后再处理政务。爱丽丝和阿图尔估摸着父亲酒醒的时间,准备去书房告诉他兽人的事。但守在书房门口的管家拦住了二人。
他的高声呼喊被管家当成无理取闹,招呼来另外几个仆人,将他们抱起来,扔进他们居住的塔楼,门还被从外面锁上了。
“该死的!”阿图尔恶狠狠地踢了一脚木门,除了让脚尖变疼,这个行为毫无意义。他像斗鸡一样在房间里打转,咬牙切齿地想办法。
爱丽丝满脸被遗弃的哀伤,认为仆人粗鲁的原因是因为自己是个异类,所以才不把自己当回事。她失神地坐在地毯上,看着阿图尔在房间里晃来晃去。悠悠说:
“不能算了!”阿图尔倔驴似地说。他忽然看向窗户,觉得从城堡外壁爬去子爵的书房也算个方法,只是路途险峻,外加踢开书房的窗户也是件难事。“我从窗户这爬过去!”
爱丽丝心头一紧,知道阿图尔要干什么,也明白那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
话音未落,阿图尔已经坐在窗台上,正要翻过身,去抓垂直外墙上的一个小小凹陷,却不小心失足,感受到了坠落。幸好爱丽丝赶过来,抓住他,乳白色眼睛对视着矿青色的眼睛,仿佛千思万绪,却也只不过是一种直觉。而遥遥夜空里,冥灵与夜面两星发着清冷的光,一青一白,亘古如此。
爱丽丝将他拉回室内,得而复失地抱着他,胸口一阵肿胀。阿图尔平静下来,轻叹道:“我何必那样呢。爱丽丝,谢谢你将我拉了回来。”
他们躺到拼起来的两张单人床上,手牵着手,疲惫地看着天花板,混沌地思索着。他们时不时聊上几句不搭边的话,不知不觉就落入梦中。今夜的梦是一纸空白,没有形态,也不被记忆。他们醒来后既想不起梦见什么,也对昨天的发生的事没什么印象。唯一要紧的是他们空瘪的肚子。
晨时,他们穿过僻静的城堡,在一幅幅油画与玫瑰花香间打闹,在长桌最里端享用早餐。
他们注意到城堡内少了父亲的身影,那个在早晨来回踱步的男人没有如往常般出现,告诫二人安分些。爱丽丝决定今天的第一项计划就是“找爸爸”!通过询问仆人,他们得知子爵在校场练兵。
爱丽丝不喜欢练兵,因为这里面有她讨厌的强烈控制感,不合她野兽般的心意。阿图尔则记得需要向禀报父亲些什么,虽然不记得具体是什么,但那件事肯定很重要。爱丽丝被遗忘的事物吸引,又对“找爸爸”一事充满兴趣。她一拍桌子,大喊道:“那就走吧!”
校场位于城堡外围小镇的西北侧,是一块被简易栅栏围起来的空地,里面杂草很少,一经使用,往往尘土飞扬。
二人在通往校场的街道上溜达,发现这里空无一人,店铺皆以关门歇业,寂静得像是坟场。爱丽丝萌生出捣乱的念头。她每次上街都会被其他人疏远,现在,她要报复那些冷漠的目光。女孩捡起泥巴,合点水,往旁边的一栋建筑扔去,眼中的专注近乎于疯狂。阿图尔被她的激情感染,往另一些建筑上扔泥巴。爱丽丝扔这边,他就扔那边,爱丽丝扔上边,他就扔下边,一连串笑声把附近的猫狗都吓跑了。
扔着扔着,爱丽丝忽然感觉手上抓着一个没有形状,无法言说的事物,她没有多想,也一并扔了出去。那玩意巧妙划出一道弧线,落在一栋建筑的斜角。刚接触的那瞬间,什么也没发生,只有爱丽丝困惑的沉默。接下来,那栋建筑渐渐破碎成小块,向外膨胀,像雪堆一般崩塌,滑落成难以言状的固态泡沫。在一个仿若浴室的地方,站着一个久患恶疾,浑身上下长着脓疮的疯子,他外突的双眼癫狂地看着爱丽丝,歇斯底里地大笑着。
“我就知道是你们,两个异类,两个带来厄运的孽畜!”
疯子的话无疑让爱丽丝直面侮辱,一时间竟头脑空白,恍惚地看着疯子身上恶心的脓疮。直到疯子又瞪了她一眼,她才尖叫起来,跳向附近的林地。她绝望的啜泣声里有着毁灭一切的意味。有朝一日,她或许真能做到。
爱丽丝摔倒在潺潺的溪流间,额旁沾血,泪水在眼角的晨光间闪烁。她对赶来的阿图尔说:“我讨厌这一切,我们毁灭所有吧。”
阿图尔走到爱丽丝身边,擦去她的眼泪,说道:“毁灭?那不是便宜了他们吗?”他扶起爱丽丝,从水中抱起她,穿过荆棘的阻碍,对她说道:“我们要堂堂正正地征服他们,让所有人在永恒星空下虔诚跪拜。”
“就像那两位死后化作星辰的王,冥灵与夜面。”爱丽丝含泪笑出了声,“那我们可得努力了。”
他们回到城堡,在蓝玫瑰花间停下。阿图尔放下爱丽丝,挥了挥手,那一丛丛蓝色花朵猝然凋谢,飞入风中,飘向澄明的苍穹。
他想起来自己在那个雷鸣之夜看到了什么,那是一个在白玫瑰丛中哇哇哭泣的女婴,她的眼睛是白色的,她就是爱丽丝。她是他记忆中的最初之人,也是他刚对具有实感时所见的第一人。那时,她痴痴地睡在溪流间,被一群顽童环绕,沉默的目光宛如荆棘,阻碍着空气。他走向河流,闯过荆棘,从记忆深处拉起爱丽丝,对她说,“打水仗吗,我们跟他们,弱者对抗强者。”那一天,他们赢了,困兽般赢了下来,让那些小孩认定两人体内住着魔鬼。
周围的花丛颤抖起来,光滑的花萼间又长出白色的花苞,它们瞬然成长,张开纤薄的花瓣,露出青色的蕊。新生长的白玫瑰花边缘笼罩一圈璀璨的光晕,宛若虹光,美得不可方物。爱丽丝抱住阿图尔的手臂,静静感受着周围的变化。
看到这一切的厨娘,认定今天就是世上最神圣,最美丽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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