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比冬风伤人更甚,皆因世人对冬风严阵以待,却对夏天之后的秋风不由得松懈起来。
蝎子低头裹紧衣袍,仿佛要把自己隐没于山林一般走着。秋收的时候,活比平时多上不少,连他这种只有一只手能用的家伙都能做帮工。
不知是否错觉,蓝天予人的感觉随着天气有所变改。夏天像明亮的囚笼,鲜艳色彩侵略所见的每一片风景,洒落的碎片并非是天之蓝,而是色彩的鲜明本身。它怀着人所不能及、化作热力本身的庞大热情,涂上一层绚丽。
可秋天则是另一回事,它吝于给予,却又没有冬天那么残酷,萧瑟的风败落叶,地上铺满棕黄色的地毡。蝎子弓着腰,仔细望着黄叶上是否有一些落下的果实。
下一个镇子在五里开外,蝎子望了望自己脚上的草鞋,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需要找些干草进行缝补。
他取了五颗只腐烂了一部分、削除腐败部分还可以食用的果实,枯叶也拿了半篮作为燃料。至少现在不会饿肚子,很好。蝎子一边用小刀削除一枚果子的腐败部分,一边想着。
手上的橙子有一半是发绿的,绿和橙的分界线发白。蝎子谨慎地筛选,果肉只有中心大小如眼球的一小部分可以入口,其他尽皆变黑。
他用手指把完好的果肉挖出,放入口中。果肉并不美味,酸臭苦涩,只是残留了一丁点橙子的清爽香气,随后,蝎子就把没有果肉的橙子丢在枯叶当中。
不久,他走到镇子前,根据蝎子有限的词汇表-----其中只包括蝎子和常见的事物,大抵是叫碧河镇。
蝎子交了两个银币的入镇费,五百人内的小镇不会过于昂贵,千人以上的,则是另一回事。
卫兵只带着铁盔,其余部分皆是镶铁片的皮甲。板甲,即使没有物符附魔,也贵得惊人,是蝎子十年的收入所得,如果算上金属币之间的汇率贬值,许要更多时间。
「律法悬挂在天上。」卫兵指了指挂在低矮城墙上、被麻袋包裹的人,他隐约看见其中是一个被乌鸦蛆虫蚕食殆尽的死人,旁边有两个食尸鬼在,「这是在河流下毒、用邪法入侵城镇的下贱魔物。另外两个守卫因为收受贿赂,也已被斩首,葬于野地,家人卖作奴隶」
并非是人,而是魔物。所谓的魔物是个通用词,不仅仅用于敌对的种族,也用于以行为弃绝人的存在,包括个人及群体。
蝎子点头,他没有奉承卫兵,魔物就应当被如此地展示,仅此而已。于进入城镇时,蝎子已进到判罪结界之中,磨坊主自己常养着长工兼佃农,因此蝎子要找的是别人。
「我会磨麦、脱粒,你们请吗?」他小心翼翼地说,「别看我只有一只手,我有家传的诵式可用。」
倘若再往西些,或在村落当中,蝎子是断不会用脱粒的诵式作卖点的,东方的麦子,不知怎地似乎,需用刀割开的外皮黝黑发苦,内里却白如珍珠,甜如蜜糖。
「先试一穗吧。」面包店主递出一根麦子,他留着稀疏胡须的脸长得像马,眼窝深陷,鼻子旁的痣如指甲大小,但头发却浓密得像马鬃,垂落到肩膀上,「看看你要花上多久。」
他笑了笑,口中念着家乡的方言,麦子的外皮如被无形刀刃剥去表皮,内里却没有一丝伤痕。店主看了看麦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们在诗觋大人面前发誓,以免任何一方违反承诺。」店主挑起眉毛,「一天半个银币,包三餐,包食宿,怎样?」
「今年一个铜币能买一个芋头,两个铜币能买一杯啤酒,行吧。」
蝎子点点头,半个银币够他过活七天,他之前看过商人老爷手上漏出的银光,至少有七成是银,成色非常好。
「总共有七百斤左右的麦子,如果用这种方法的话,大概会剩下四百二十斤麦子。」店主顿了顿,「大概要多少天?」
「十八日左右?」蝎子装作很困惑的样子,实际上他多报了两倍,「不算上磨粉的话,是需要这些时间的。」
「你妈的,只有一只手就要差不多,多上三分之一时间是吧?」店主破口大骂,他的嗓门像撕裂一般刺耳,「别以为我不懂行,半个银币算高价了,你做,还是不做?我这可不是慈善院。」
「十四天就可以了。」蝎子连忙点头,倘若运气好的话,他可以多留两天,多骗一个银币。「我会卖力去做的。」
店主瞪了蝎子一眼,其中有恶毒的感情。他暗下决心,要想方法使蝎子疲于奔命,以挣回几乎被骗走的一个银币。
两人走出店外,面包店的名字是金币,相当符合蝎子对店主的认知。法官的所在地很好寻找,通常,他会在殿堂中值日。
每一处殿堂的形制都是不尽相同的,自愿或者被迫虔诚的居民,都会出人力或者出金钱,去帮助建设殿堂。
这处的殿堂略显朴素,但依然是小镇中最气派、最宏伟的建筑。通体由砖墙砌成,用拼贴的玻璃圣人画作为几乎占了三分之一墙壁的窗户,当阳光打落时,它彩色、泡沫似的影子便会到另一边去,由于另一面墙壁有三分之一也是拼贴的玻璃圣人画,因此班驳的流光便会落到地上,太阳每移动一个日身,流光亦如活物般有所变化。
蝎子认为,那许是一种筛子,会将黑暗带走,只把光明留下。只不过这筛子是无形的,不像他平时用的筛子,无形之筛只能够同样筛走无形、触手而不可及之物。
店主敲着有两人高的大门,说是敲,其实是拉动旁边的长杆去摇铃。俄尔,大门顺着两人来的方向打开,让他们顺着来时的光明大道,通过狭窄小路,漫步走进殿堂。
天堂的道路是狭窄的,他看见门时,如此联想。其中有羊毛坐塾列于地上,只有一个讲台于众人前方,圣伊斯塔达尔的事迹刻于其后的墙壁,神的面容不被允许记录,因此只用圣人代替三位神祇。
讲台上,有一名秃头中年人正看着首都时兴的话本。他抬眼望了两人一眼,却没有问些什么。店主走前一步,向那名诗觋行礼。
「你们要订契约吗?」
诗觋问,除去十日一次的礼拜外,诗觋的日常职责便是维系社会契约的存在,赐名、婚礼、葬礼,乃至于简单的口头雇佣契约。
「是的。」店主的语气温和,「我想要和这个异邦人结十四天的短期契约,半个银币一天,内容是麦子的脱壳。」
「秋收嘛。」诗觋合上书本,「你不直接买面粉,倒是罕见。」
「不可能每一次都买嘛。」店主扯了扯嘴角,「何况疏种的传统小麦没那么多人种了,虽然用得也不多。我现在种的传统小麦,至少足够节日使用了。」
「先订契约吧。」诗觋站起身来,走到讲台之前。他取出流星锤似的香铃,香铃一边旋转散香,一边发出于殿堂回响的空灵铃声。「这是在神眼底下的罪,不可侵犯。」
罪和神同样,有三个面相。契约、法律,和罪行本身,这三个意义在宗教中,都用罪去代替,代表未犯、将犯、已犯的罪。
「我会用一天半个银币去雇佣面前的这名流浪人为我脱壳,并按照惯例提供他所需的食宿。」店主的一只手掌向天,象征于神面前没有隐瞒,于祂的代理面前没有武器,「为期十四日。」
「我接受这罪,并会竭尽所能去工作,把主家的财产视作我的财产,并且不偷盗主家之物,不危害主家之人。」
蝎子同样地单手手掌向天,这是圣咏教的通行誓言,由皈依之时的赦罪词略加更改。直到完整念诵赦罪词之后,人才被允许是人,才能使用圣托尔沃予人的神圣语言和教友沟通。
诗觋点点头,继续挥舞香铃。不,比起说是挥舞香铃,不如说香铃本身似乎是有生命的,其中的物性被神的注目所调动,从沉淀的死亡浮起,跳起非生命的舞蹈。
而诗觋则是香铃于物界的锚点,他牢牢地束缚着香铃,被香铃带动着,去舞蹈。诗觋和香铃被赐圣一个日身的时间,神圣的本质凭依于这两个凡俗之物上,直到见证结束,方才消失。
「罪行已被见证。」诗觋的眼中火,洁白炽烈的火,缓缓地流淌出眼眶,却没有滴落地上,「你们可以走了。」
每次蝎子都认为,这过于夸张。小镇的结界遍布律法,不一定非得要用罪,才可以构成彼此的契约。何况这契约过于简单,两方都有漏洞可以钻营。
「你能不能快点走?」店主在背后催促,深目眯成一条细线,「你是时候开始工作了,时间就是金钱,懂吗?」
蝎子促狭地笑,却加快了脚步。他明白店主的立场,虽然予殿堂的粮食可以减税,但他依然像是被太阳追赶着的魔鬼,商人不允许按农业减税的法律交税,因此税收高达三成。
星主深谙力量的道理,祂不会让祂之外的人拥有巨大的力量,而金钱也是一种力量,一种像魔法、像权力一样的力量。
蝎子工作的地方是面包铺的天台,那里阳光普照,棕黄色的大地本身仿佛发着无色、热烈的光,晃得他的眼几乎睁不开来。
他的手触碰到桶,开始念咒。所有麦穗的果实外皮都剥落,只暴露出洁白饱满的果实。这个咒语并不是蝎子的东西,而是在某位农民口中买来之物。
蝎子抽起麦穗,残留的外皮像蝉蜕,而稻穗像新生之物。他把麦穗摘下,将幼虫般的果实放到另一个桶中。
这是简单的工作,如同走路,又或者编织草鞋。他悄悄地留下一些麦穗,每当处理好三桶麦穗之后,蝎子就把草鞋用脖子夹住,手口并用,编织上一阵子。
偶尔,店主会上来视察工作,他没有脚步声,但蝎子总会心中一紧,颈后的物符赋予他对恶意的感知能力,不精确,但总是对的。
每当此时,他就会佯装触碰着桶,施展咒语。外行人看不出咒语是如何运作的,蝎子也看不出,但它就是可行。
但蝎子有时依然会被叫下去,刁难似地把一桶又一桶未处理的麦穗搬上去,又把处理好的麦穗,以及剥下的壳搬下去。
对于一名独臂的人而言,这是艰难的工作,问题在于难以维持平衡,总会把木桶于肩上偏左或者偏右,下楼梯时更是如此,一不小心就会失去平衡,往下摔去。
蝎子没有因此而摔过,从来没有。天秤般的本能早已刻骨铭心,当他偏向一边时,就会重新平衡。
即使如此,搬运木桶也是一件苦差事,它依然相当沉重。蝎子处理了不少麦穗,把它搬到阴凉通风的仓库之中,储存穗实的关键在于,不可潮湿。
店主的后院有一头老驴,若用人去比喻,他应是一名老翁,可是动物物质性的灵魂,往往会压过精神性的灵魂,因此比人类更能忍受痛苦。老驴垂着眼,慢慢拉着石磨,它身上满是被鞭打的疤痕,却依然冷漠。
蝎子总会偷偷地给它吃食,一两根短小得可以收在掌中的麦穗,老驴有灵性,抬了抬眼之后,便把麦穗吃了下去。
直到夜晚,一人一驴方才停止工作。即使星月交映,夜依然是黑漆漆的,只能够依稀望见轮廓。驴儿被拉入谷仓旁的一个铺满稻草的小马廊,和一桶壳子一同安置———那就是它的食物,而蝎子则住在主人家中的客房。
虽然说是客房,但硬床却是用麦杆作被,再加上一层薄薄的布。蝎子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店主虽然刻薄,但提供的伙食是一碗麦粥,称得上清甜、浓稠的麦粥,一个香甜的紫色芋头,以及还有啤酒。
「你还算勤劳。」店主放下伙食,之后说,「至少不是来骗钱的臭家伙,这些吃食给你,也算给得值当。」
不劳者,不得食。非常简单的规则,甚至早于律法之前,乃是三神经圣人之口颁布的第一之罪,也是乞丐流民不被允许出现在镇上的原因。
秋风如刃,伤人无形。若有皮草火堆,倒是不惧。即使蝎子身体健壮,有啤酒和麦粥暖肚,有麦杆作被,也仍冷得发抖。
在那之后,蝎子并没有更加卖力地工作,说到底是,他现在的工作量已经抵过两个人,原本应是一人剥壳,一人搬运的,现在却都变成应是他做的事。
老驴磨麦的速度不快,至少蝎子认为,它比大部分流浪帮工清醒得多,店主仿佛放弃了催促,只是叹了一口气,然后喂食老驴,任由其不紧不慢地进食。
秋天的太阳,难以称得上温暖,仿佛是虚假的光明,只是用于大地和植物上涂抹极鲜明的色彩,以欺骗世人,夏天仍未逝去。
蝎子在念咒的过程中感到一种古怪的安稳,重复性的举止是一根坚韧又脆弱的线,如果不去意识到,那就坚固无比,即使有一千人在上头跳舞也不会动弹分毫,反之,若去思考这举动的意义,那这脆弱的线条,风一吹便能断裂开来。
这安稳是不变、自以为有容身之所的安稳。蝎子不敢去思考,这十四天之后,他又能去哪里安身,未来太过遥远,过往又只是褪色的伤痕。
字句的洪流,在微暖的阳光中飘动,彻底失去任何意义。沙子在地上是尘埃,在沙漠中,只是最平平无奇之物。
麦穗的幼虫破蛹,而又死去。它们夺走自己父母亲的手脚而生,一出生就是茧的模样,在蝎子的咒语,或者他人刀刃之下露出洁白躯体,然后被石磨碎成粉末。
一桶又一桶的面粉搬到仓库,。秋风凉爽,正好可以去除面粉的水分。麦穗的外壳也没有浪费,那东西只是不能让人吃,但是让畜牲去吃的话,倒是没有问题。
并不是畜牲无法感受味道,而是它们无从选择,显然地,对于物质性占去大部分的动物而言,因为口腹之欲而死亡,并不是一种选择。
不祥的风,正吹向这座小镇。蝎子心生寒意,律法的力量,在非圣咏教徒的魔物面前也许显得脆弱,如精心雕刻的玻璃工艺品,往往会被恶作剧的猫打碎一样。
但律法的力量,魔法的力量,是来自于屈服之人。人弃绝破坏界线的举止,从而被接纳、受到律法的保护,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约定。
仅有皈依三神者,才能被允许是人,因此允许猎杀魔物,被魔物猎杀,也只会当成兽害处理,这和针对精类的对待也相差无几。
不知不觉中,蝎子已处理大部分麦子,今天是圣伊斯塔达尔日,不可工作,只可崇神,曾是魔物的他皈依,弃绝邪魔之主,最终牺牲于三神名下的战争,而后赐圣为拥有天使头衔的圣人。
蝎子在广场中看着魔物的尸体,不是名为不信者的魔物,而是魔法所召唤的精类。魔物的尸体被木架悬挂,虔诚的信者会用火焰烧,所谓的咒火,就是三神给予人的第一种魔法。
那名秃头、看话本的诗觋戴上法官的面具,那面具留着山羊胡,并且拥有端正鼻子,却并不是庄严的面孔,尖长下巴,和眯起的眼目,给予人狡猾的感觉。
接下来的魔法,并不是简单的诵式,而是借助律法之力的咒火。而正式法官也必须在戴面具的情况下,才被允许使用兼具净化和死亡之能的咒火。
「炗爓㷖丗,瀞亚比衺。」
诗觋念诵咒语,银白色的火焰在手上凭空燃烧,不发出声响和散发热量,只静静暴露出光芒。咒语是一种古字,而非通用的语言,原因在于,魔法之上难以再叠加魔法,使同一宗教下的人物能本能似地运用同样语言,原已是不可复制的奇迹。
咒火不可和太阳争辉,正如火的光和热,断然无可以和太阳相比。它像蝴蝶一样飘去魔物的尸体,并焚烧之。
那魔物的形状像豹,它有敏捷有力的四肢,橙黄仿佛黄金的皮毛,其上的黑点只是一种点缀,一种让人眼目休息的空洞。
它的头颅像是少年,却又像是少女,兼具两者的美。温和的眉目闭上,只是陷入名为死亡的睡眠,獠牙本应隐藏在嘴唇深处,却在失去控制的唇中微微暴露而出。
魔物死于虚无的箭伤,蝎子曾是匠人十年,直到断手之后才放弃这个行当。箭伤不是存于世间的兵器,而是更干净、更完美,只存在于幻想中,虚构的形状,犹如咒火。
豹身上长出银白的焰光髯毛,银火吞蚀豹的血肉,把精类中血肉中残留,未回归虚境的魔法,都化作映衬律法威严的华丽烟花。
法官面具于释放咒火之后,便把生命休眠。蝎子感到自己腰间的重量一轻,有什么人碰过他的钱袋。
蝎子的左手本能地抓过去,他没有回头,骨头的手感传来,那是一名小孩,物符的刺痛告诉他,那是换生灵的小孩,注定不能皈依三神的可悲小孩。
那应当只是又一匹魔物,应该被吊死,然后在广场上焚烧。可他没有声张,所谓的邪恶或者异端,不过只是生存方式的不同而已。
「不想死就闭嘴。」蝎子对小孩悄声说,用本应主宰此地的菲儿维亚语,换生灵的耳朵通常都很灵敏,特别是在危险城镇中生存的,「你想像那头魔物一样被烧死吗?嗯?」
令蝎子庆幸的是,那个小孩聪明地没有声张。很好,他也不想看见有小孩死在自己的眼前,那怕只是由泥土和树枝构成的换生灵。
诗觋向两人望了一眼,蝎子的心在跳,仿佛暴雨一般。可随后,那名秃头诗觋就移开视线,应当没有注意到些什么。
蝎子带着小孩,逐渐地往后退去,城镇居民们叫好、庆祝,他从来分不清这种对于牺牲的庆祝,到底是律法之力,还是人的天性。无庸置疑,魔物都是应当被杀死的。因为它们阻碍领地的扩展,和人的生存。
「你叫什么名字?」蝎子问,「有父母,或者住所吗?人世间可不是精类的好去处啊。」
「赞诺。」
小孩想了想,之后说。蝎子发现他被泥土掩盖的的面容清秀,即使瘦小,但皮肤润白如首都的诗觋,又圆又大的双眼是天空的颜色,蓝白分明,长到腰间的金发因泥污而结块,却不减去太多光泽。换生灵的孩子,总是比常人长得漂亮,因此常被作为奴隶贩卖。
「下次别偷别人的钱包了。」蝎子放开了手,赞诺多半是无父无母的街童,一般而言,街童可在孤儿院生活,「不然你就要被咒火烧,懂了吗?」
赞诺懵懂地点点头,蝎子不确认他是否懂了,大部分看似聪明的孩子,往往实际上都只是应付了事。他叹了一口气,尝试记起隐形的物符应当怎样施展。
他所掌握的,是另一种不需神祇,而是作为技艺独立存在的魔法。蝎子咬破手指,书写于训练中早已烙印于血肉的物符,他虔诚地书写,像在祈祷一样。
「好了。」蝎子舒出一口气,物符印在赞诺光洁的额头上,「别再偷东西了,但凡有危害他人的意念,它都会不得不失效。」
蝎子的话,渗了一半谎言。危害他人的意念是指杀意,而盗贼的技艺却和隐形的物符是相似的,孩子尽可以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去偷窃。
但他朴素的心觉得,人总不可以用犯罪当作一种谋生的事业,除非自愿堕落为魔物,否则总要对人世间道理表示默认和尊重。
「你是在后巷的角落中生活吧,孩子。」
蝎子没有细问太多,换生灵总能在许多地方存在,包括南边、不信三神的阿舒赫,又或者悄然聚集微小魔法的黑暗角落。
「在我饿得快死的时候,我的小小朋友们,会为我带来食物和水,虽然难以称得上干净,但是可以活命。」
赞诺坦诚地说,他感觉面前的独臂棕发男人也是黑暗中的人,而不是走在光明之道上、焚烧魔物的教徒。
「所以你才去偷窃。」蝎子翻找斑驳的皮毛外套口袋,狗皮、老鼠皮、羊皮缝合而成,一件完整的皮毛值一个银币,他并不舍得买。「来,给你。」
「这是什么?」赞诺拿着蝎子手上的麦饼,夹杂着洁白和黝黑,最终变成古怪、肮脏的灰色。「这是食物吗?」
「这是麦饼,把稻田的那些麦子不经去壳,直接拿去磨,就会这般模样。」蝎子扯了扯嘴角,「一块可以顶半天,因为你最终会把那些能够咀嚼,但不太好消化的壳拉出来。」
「又甜又苦。」赞诺皱起小脸,「和祂们捡来的垃圾差不太多,至少没有迷药的味道,算了。」
「我不会对小孩下毒。」蝎子叹了一口气,城镇的律法过于严苛,严苛得连一个非信者都活不下来。「我不久之后就会离开城镇,你可以跟我一起走,总比靠老鼠和鸽子过活来得好吧。」
他牵着赞诺那轻轻一握,就能摸到骨骼的手臂。如果蝎子曾经有一个不存在的儿子,也许就应该是这个岁数。
当然,这一切都是只在幻想之中存在。出于对信徒人口贩卖的担忧和怀疑,任何城镇都禁止妓女,可仍是有些隐秘、地下的禁忌,吸引人们前往。至于奴隶,由于他们并不使用只有教徒才用的通用语,因此能够轻易分辨奴隶是否教徒。
蝎子走到店门之前,他在牺牲日前的九天都要工作,因此只是思考有什么可以添置。
用作日常工作的小刀变钝了,又或者买一把防身用的重头刀,每逢冬天,阿舒赫就会开始放逐被附身的囚犯到边境,低等精灵会被物质界的欲望捕获,行众多兽性之举。
最终,他暗下决心要买一把重头刀。一个人的话尽可以逃跑,但带上赞诺的话,则不然。蝎子很擅长逃跑,甚至比他双手健全时引以自豪的工艺都更擅长,否则就无法解释,为什么他右手被斩断,依然能够牵扯着鲜血逃跑。
生活在有了寄托之后,往往是更加有光彩的。蝎子把他腐烂、发臭的所谓父性,安置到赞诺身上,仿佛他是某种需要宝石妆点的首饰,这也许亦是一种罔顾他人的暴力。
他细细地怀想着赞诺的轮廓,和洁白的皮肤,蝎子的心没有一丁点不可透人的心思,他只是想着,一个小童,应当有父亲和母亲才对,而不是早早就出来流浪。精类向来都不是甚好的父母,因此祂们会把子女给予人类,自己取去人类------所谓的盛夏之民------的子女。
这也许是诅咒,蝎子曾经猜疑过一次。诅咒经由他不存在的右臂、经由早已结痂的伤口入侵。可诅咒带来的爱是空中楼阁,一旦不再见面,便有破绽可寻,便可用刚硬的心将之分断。
但那的确是对后辈的友爱,不是基于肉体爱欲、想对他做上些什么的爱欲,也不是名为灵魂,于心神染上意志底色的爱,而是怜惜,独断的怜惜,是基于精神层面上的爱。
他遗落在薄暮界的手,有时会于工作时隐隐作痛。相比起断臂不久的时候,现在已经舒缓得多,不再是会倒在地上,另一只手只能抱着残肢,任何事都做不了的程度。但依然会使他略微分神,使得谷子只开了一半,需要蝎子用手去仔细剥离。
意念除了存留在头脑之中,也会存留在筋骨内脏的深处。右臂知晓它不再完整,因此只能用朴素古老的感受,疼痛去告知蝎子,呼唤它早些来完整自己。
按理说,他应当于疤痕纹上隔绝符去止痛,这也是军队中常见的处理方法。魔法会削弱,可魂体也不会再因此疼痛。更重要的是,可以隔绝敌对魔物的追踪。
蝎子小心地拾起地上的麦子,它丰润得像女人的皮肤,温嫩的触感在手上扩散开来,他感觉自己仿佛真的掌握住了什么,一些生命中重要的什么,手掌轻轻一压,就会变成全无价值的烂泥。
麦子散发着微小、和白玉一般的温润光芒,蝎子眨眨眼,这是在薄暮界闪耀的光芒,而不是存在于现世的真正光芒。长久而来,学者一直讨论真实在于薄暮,还是物质,直到现在,依然没有可说服任何一方的、作为真理的结论。
一门魔法本身,也许会伴随知识和技艺的过时而流失,可注视薄暮界的能力是蝎子微不足道的天赋,也是许多符匠、学士、乃至于被称为魔物的、那些异教司祭的天赋。
蝎子感觉,自己仍是鲜活地在物质界的。薄暮不是真实,也不是虚假,它只是另一个面相,如丰收之女,于或男或女的圣人上显现的面相。
于异教之神潜伏的薄暮中,他的手依然存在,使他死后也能重新有一只手臂,这就已经足够。直到炽盛的光明褪色成黄昏时,蝎子才停下手来,今天的他走神了,以至于要施展好几次咒语,才能够剥开一次壳子。
他一如以往地把雪白的麦子放到桶中,放在驴子的旁边。它又新添了好几道伤痕,在黝黑的驴皮上,仿佛光明之创般的鲜红伤痕。
「驴子兄,你可辛苦啦。」
蝎子的声音微小,朝向动物的古怪言行,有时会被当成魔物的征兆而上报,「明天可还要过活。」
他快速地在房间中用晚餐后,就走到附近的赌棚。赌博本身被允许存在,只要庄家交了税,那么除了败坏风俗的妓女,和使人迹近魔物的灵药上瘾,都是律法所勉强允许的范围。
赌棚是一个用巨大彩色帆布和树枝构成的帐篷,帐篷尖顶像小丑帽,所有赌棚的型制都是相同的,用六柱粗大的树干作为支撑,分别放于六个方位,然后帐篷的顶是精心编织的枝条,专门用于支撑起帐篷的尖顶。
「赢或输,时来则运到,丰收之女的眼光在看着我们,给予我们黄金和白银的收获。」
临时兼差的流浪歌手唱着,蝎子准备用五个铜币作为赌资,正好是他一天的工资。不知为何,越是富有的人,越倾向于用巨额的金钱去作为计量单位。
赌棚充斥人的声音,许多男女都在这里赌博,伴随着嬉笑怒骂。律法允许适当的堕落,道德是一秆天秤,罪恶和善良的重量是成正比的,直到一方的重量彻底失衡为止,必然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
发酵的汗味和廉价的香油味,冲撞着蝎子的鼻。这种气味能让人们联想起罪恶,他走到一处三骰档位,麻布上写着褪色的赔率和组合,随着城镇的风俗不同,吉祥的组合有所不同,赔率也会相应改变。
「二、五、一,小!」
碗刚揭开不久,庄家的唾液横飞,他身材高大,脸上留着精致修剪过的胡子,腰间配着一把几乎有手臂长、用于装腔作势的钝剑,通常只有足够暴力的人,才拥有作为庄家的能力,否则甚至无法捍卫本应属于赌客,或是自己的金钱。
蝎子把一枚铜币放到小的位置,并用左手罩住铜币。数字大于十一是小,其他是大,还有对子、猜花色、三颗点数相同等位置。单纯的大小,赔率很低,甚至只能有些许用于找换、指甲大小的铜粒,作为赢回来的赌资。
他完全不擅长需要技巧的赌博,不如说,他本来就没有学过。魔法师其中一项秉性就是幸运,没有幸运和天赋,技艺本身只会是凡间技艺、暧昧不清的语言,或者欺诈。
他连续赢了三盘,铜粒的总重量约等于两枚铜币。蝎子对铜的成色不抱期望,一般而言,因为矿物本身的来源驳杂,或者曾和其他金属重新熔炼,铜本身难以相容为同一颜色。
这种杂铜,只是一种筹码,只是一种可以用于赌棚的筹码。不乏有人打算,把这些杂铜分类并且重新熔炼,结果惊人地相同------分类及重炼本身已过于花费精力,完全无利可图。
它的价值是作为税收,中央铸币局有能力,也有精力,可以把来自不同城镇的杂铜重新溶炼,并重新发行。
蝎子小心地收起铜粒,他左顾右盼,有些流浪人仿佛秃鹰一般,善于夺取于赌博狂喜后,松懈的心神。颈后的物符仿佛烙印般疼痛,那是剧烈、露骨的恶意,是把人视作魔物般的恶意。但除此之外,他无法感受到更详细的情报。
物符本质上,只是事物禀性的放大。蝎子并非久经战阵之人,他只是个工匠,一名精通物符技艺的工匠,把杀人的工具送到精心挑选的士兵手上。
他在空中用左手划了一个象征物符的手势,和粗野易变的言语不同,物符很少变改,却往往寄于活人,或是寄于死物。
刹那间,蝎子化作一道模糊的影子,魔法赋予他极快的速度,左扭右歪地冲出了赌棚。他跑出去的时候带出一阵风,吹飞那彩色的帐幕。
「哈!哈!哈!」
他扶着墙壁喘气,物符只是可以加快速度,但是却无法减轻疲累。或者说,他没有另一只手可以绘画减轻疲累的物符。
最后,他深吸上一大口气,然后吐出。这是一种取回呼吸节奏的方式,是那些战争僧侣教他的粗糙技艺,名为调风。
颈后的物符不再刺痛,再没有威胁了。蝎子摊坐在地上,他忘记拿装水的皮袋过来,只能任由唾液慢慢舒缓刺痛的喉咙。
还有八天,他想。还有八天就完成契约了。头六天他浪费太多注意力在咒语上,现在却不期然地分心了。
说到底是,沉浸于技艺中,不过只是一种生活方式。断手之后,他已习惯作为流浪民的活法,而不是作为物符师的活法。
他看见店主在不远处的店中走出,他正抽着旱烟,用来驱逐蛇和虫。蝎子自从成为物符师之后,皮肤便不会再被轻易地穿透,同时,烟草也容易吸引游荡的微小精类。
忽然,一只老鼠在他的脚边鸣叫。起初蝎子只以为是偶然,可在几声之后,他断定那是赞诺的契约兽。老鼠停在原地,回头望向蝎子,仿佛在催促他快点前进。
蝎子顺着下水道的方向前进,和村落不同,城市的污水处理得相当妥当,下水道只用于处理雨水,而不是和雨水一同作为肥料使用。
他用外套掩着鼻子,跟随着老鼠前进。为了防止摔倒,他顺便借了一根没有人使用的棍子,一边敲击,一边前进。
他忘记自己转了多少个弯,只知道自己最后看见了一个空旷、潮湿的空间看见赞诺。那个换生灵孩童躺在破布和稻草构成的床上,那些老鼠精通如何偷窃,每当有人晾衣服,就会悄悄地咬下一些,然后取回到巢穴中。
蝎子的鼻动了动,这里散发着一股他难以形容,潮湿而又没有生命的气息。一般而言,那是重病患,或者将死之人才会有的气味,是仿佛把什么腌渍着,变得干枯的古怪气味。
「他这是染上了什么病?」
蝎子不会医术,他只看见赞诺的脸色潮红,额头散发着几乎烫手的热度。诗觋不能治病,也不会治疗一个非我族类的孩童。
包围着赞诺的老鼠只是在吱吱地叫,赞诺并没有和鼠王定下契约,蝎子在夜色中仔细辨认,才发现那张偷来的床有着血液干透的颜色,换生灵用鲜血作为货币,换取老鼠为自己冒险盗取生存以外的食物。
「......天赋。」
独臂的物符匠嫉妒地说着,凭粗糙、天生的本能就可以差遣微小生灵,那是他以前没有,现在和未来都不可能会有的礼物。他厌恶地摇了摇头,打量着此处的环境,并不是适合患病孩童疗养的环境。
在天赋之前,在换生灵之前,他只是一个孩童,仅此而已。一个孩童所应承受的命运,绝不包括在充斥食物残骸的下水道中等死,他这个年纪的孩童,应当是协助父母做农活,然后于可以喘息的节日中,在城镇中心的广场唱歌跳舞。
「你会好起来的。」蝎子摸向自己腰间,他的得意作品,同样名为蝎子的武器正作为物符的纹身,潜伏在他的侧腹。「等你好起来了,我就会教你去怎样绘画物符。」
他伸出仅剩的手臂,暗暗呼唤蝎子。一息,两息,三息,他的老伙伴并没有背叛他,一把焰型刀刃的双头匕首,伴随着手掌的翻转,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刹那间,蝎子重新变得完整,不再是一名独臂的流浪民。他把双头匕首持平到额头,比他双手健全时沉重上一分,但依然比大部分武器好。
他小心翼翼地在赞诺的脸上割出一处伤口,原本未来会长得俊朗的稚嫩小脸,被从太阳穴到嘴角的伤口彻底破坏,增添了好勇斗狠的印象。
赞诺身上的瘟疫,化作腥臭的黑血慢慢排出,伤口处也逐渐溃烂,渗漏着黄色脓液。
「赦免罪孽,纯净无瑕如琉璃,恶随毒血去,怯众人之苦病。」蝎子的声音像被什么附身了一般清脆,「伽地婆诃密缺难罗斥。」
他巧妙地旋转双头匕首,在贴近腰间之时,就收回了匕首。本应相互隔绝的金属和血肉,在此时却彼此亲吻,化作同一之物。
于民俗中,蝎子是赦罪圣人饲养的工具,它的毒能够使罪人死亡,从而不再腐败信徒。于尚未了解疾病的古时,不可治疗的疾病和道德的腐败是同等的,都会在群体传播死亡和不幸。
赞诺的伤疤本质上是一种等价交换,用未来的美丽,去换取现在的生存。溃烂流脓的伤口不会再有罪孽,而丑恶的表像,也能将罪散发开来,仿佛罪恶是某种挥发的酒水,会随着散发而失去味道。
蝎子坐在原地,湿黏的石头上除了干涸的血之外,还有青苔。他决定要带走赞诺,这像女人头发般湿润的地方,本来就是瘟疫之源。
他一只手抱起赞诺,令人不舒服的热度已经退去。眼前换生灵的魅力,来源却是可悲的疾病,赦罪圣人薇薇安娜曾说,罪人往往惹人怜爱,难道滴着脓液的囊肿,那泛着瘟绿的色调不和相似颜色的绿宝石等同吗?
伤口溃烂的粉红色则恰像生殖器一般鲜嫩,那是阴性的伤口,流着死去的生命。蝎子用手抹去发黏的脓液,这触感比汗水更令人厌恶,仿佛会凝滞在手上一般。
蝎子感觉自己正在朝圣,眼前这片阴暗又肮脏、布满残渣的石路,是一条通往救赎的光明大道。人之中埋藏着天使之种,人也许不能变成神,不能变成创造世界的光明,但是却可以因为近神的品质受赐圣,成为神圣的载体。
他一步一步地走着,像是抱着未诞子的独眼战父。可一名换生灵,是在异教他神的指间中诞生的,它们用自己的方式盗取丰饶之女的肉体,并扭曲成看似人类幼童之物。
因此,蝎子的朝圣注定失败,三神向来拒绝自己孩子外的灵魂进到天堂,可他自有渎神的小妙招,足以从死境中拯救换生灵。
他手边液体滴落,那股可爱、使人怀念的凝滞感逐渐地消失了,变成铁锈的腥味,变成油般的润滑。赞诺已经平安无事,只是略微冰冷苍白,死亡仍在他身上暂占上风,生命依然要些许时间,才能够抢夺回这个躯体。
等他走出了下水隧道,拂晓的晨光照耀着城市,那是战父的视线,散布光明的锐利视线,可以降伏一切异教的邪物。
蝎子背靠红砖,小心翼翼地前进。他不想使人怀疑,怀疑他有窝藏魔物的嫌疑。而使用和生命相连的器具之后,蝎子思考如何制作一个使自己工作得更轻松的工具。
他作为凡人已经太久,久得蝎子忘却了自己的身份。一个小小的器皿,就能解决通俗魔法逐渐不稳定的问题。
他决定去木材店买些材料,他那把同样被称为蝎子的双头匕首正好可以作为刻刀。一个巨大的木盒,其中封印有脱去谷子的通俗魔法。
只是,这种封印魔法的器具代价必定高昂。蝎子需要彻底忘记魔法,将之束缚在其上,直到器物本身不复存在,或是被拆解为零件。
他用两个铜币买来了不少劣质的木材,他人的器具永远难以束缚,只有自己制作的器具可以织入魔法。
双头匕首在暗室的空中漂浮,自顾自地把木材雕刻、塑型。他的半身从未背叛过他,只是在故作颓废之时沉寂。
他只是断了一只手,但是魔法从没有背弃过他。蝎子深切地理解到这个道理,仿佛一个曾经断腿的人,逐渐地熟练如何使用拐杖一般。
物符,即把魔法从薄暮界带至物质界的符文,不是造成现象的咒语,也不是诗觋使用的颂式,而是使一件死物,更接近理型,使一个人更接近于自己命运的方式。
双头匕首,仿佛命运的镰刀,把木材变成它应当变成的模样。它们或是碎片,或是扭曲,但是蝎子知道它们的声音和气息应当如何,应当被塑造为何物,现在的他是神,是未诞之子的化身,那不可触碰、无常的夜风。
掌中的麦子都被剥壳,魔法会被更高的魔法吸引,那些游离、发生了一次又一次的现象经由蝎子的念诵重现,使漆黑如昆虫甲壳的麦子,露出洁白如凝脂的肉。
店主则正在制作面包,剥下的壳子并非废弃物,纯粹由果实构成的面粉属于法师大人们当作税收的上等物,又或者供诗觋祭神。无论如何,谷子依然可以喂养牲畜。
「驴兄,你辛苦啦。」
他拍了拍满是血痕的老驴,左肩上抱着三包磨好的麦子,黑谷壳仍在上方的密室,会供驴子吃用。
它只嘶哑地叫了一声,如同在回应蝎子。店主早早地睡去,以免浪费油脂和蜡烛,明天早上,他还要进行烘焙。
蝎子回到楼上时,他看见远处的街道上有一个模糊的黑影,倘若他的夜眼没有出错,那应会是一头死去的老鼠。
翌日,城镇的居民看着老鼠议论纷纷,这是不洁净的肉,而老鼠明显有瘟疫的迹象———它,不,它的双眼反白,但是眼白处充满血丝,锐利的门牙,带着发黑的血沫,穿破下唇而出,即使死去良久,四肢依然无意识地微微抽搐。
「这可怎么办呀?」一名老婆婆说,蝎子猜想那应该是某人的母亲,「得是有换生灵进来了才会这样。会不会是那个新来的独臂男人?」
「他是棕头发,而且其貌不扬。」另一个带着头巾的中年男人往地上吐出嚼烂的提司拿叶,他的面容灰败,牙齿沾着黄渍,「精类只会,也只能显现出美好的一面,不会选一个只是知晓一点乡下魔法的残废。」
「我们应该请示诗觋。」远处一名穿着白布的皮影戏艺人说,「这是灾难的先兆,需要把一切都在律法面前审视,才可以躲避灾难。」
他并非危言耸听,事实上,这种审视甚至会影响伶人和戏子的生意。但鼠疫,或者更糟糕的,人类和动物都会感染、通过血液传染的狂乱病,能够轻易地使一个城镇灭亡。
很快地,那些带着麻布袋、头上顶着草帽的破布傀儡摇摇晃晃地走来,用手腕的尖刺刺穿老鼠,放在背后的木桶中。
曾是奴隶的他们行动笨拙,双手被换成类似铁勾和尖刺的戟首,因为尸体本就不可能进行精细工作。
尸俑,绝大多数魔物或者非人的最终下场。除非是像骑手般,必须挫骨扬灰才能防止复活的司祭,否则都会通过防腐处理,作为傀儡使用。
每当看见尸俑,蝎子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发笑。咒语这种魔法形式,从来就不适合束缚于物件上,正如一名物符匠从不会妄想自己能够通过符文去引发现象一般。
但绝大多数傀儡,除去用使魔附体的方式,都显得迂回曲折。那名诗觋必然是在远处注视,才能够通过诵式去操控傀儡。
蝎子没有再去注意死去的老鼠,想必是赞诺带来的灾祸。换生灵的作用从来只有一个,就是降下灾祸,最后回归虚无,因为他们本就不存在灵魂。
老鼠被带着黑血的尖刺穿破,仿佛陌生的器官知晓自己并不是属于这具躯体,于是带着生命离去。
幽绿色的火焰燃烧,那是净化之火。心中维持一个魔法,而单纯用咒语去维持一个较短暂的现象,典型的双重缚咒。
蝎子手上的麦粒掉落,却依然包裹着漆黑的外壳。他心中不由得泛起惧怕,自己的举动真是正确的吗?倘若因为一个孩童,害死整座城镇的人,那必定是罪恶,毫无辩解余地的罪恶。
但赞诺也不是非得要待在城中,只要远离城镇,那瘟疫就不复存在。蝎子望向诗觋的方向,那是通过相似去驱动的魔法,只要像鹦鹉一般重复话语和心态,那么相近、仅此一次的现象就会因此而产生。
匣子的形状已经雕刻完成,蝎子准备再加上符文,三,或者四,只有同时满足合上匣子和放入麦子两个条件,才允许等同蝎子念诵咒语,剥掉麦子外壳的效果。
换言之,是束缚微小魔法的触发式奇物,难度等同于仅用单一物符,把某一性质强化至奇物水平的武器。
蝎子把今天最后一桶的麦子都剥了壳,如果太快尝试储存魔法,但是又失手,那么他的工作就没了。
他决定要等到最后一天,在所有工作都结束的夜晚,才刻上物符作为句号。七个银币加上他以往的积蓄,足够他完全不工作,却稍微奢侈地渡过一个月。
蝎子仔细地品尝着麦粥,相当甘甜可口。他放下勺子,只有三流工匠才会依赖材料本身,一流好手则可把朽木废铁化作神兵利器,毫无疑问,这些本应废弃、碎料般的木材,距离真正的奇物只差些许魔法。
他探头望向天空,鲜血般的红色快要干涸,它将要赐下大雨,仿佛神血一般的雨。民众往往对尸体有一种古怪的崇拜,它和粪泥共埋时可作为肥料,如果将之庄严焚烧,则能凝聚雨水。
所以人才会狩猎魔物,毋宁说,人会主动去掠夺魔物,才能用财宝和粮食、尸体去满足自身的胃口。
蝎子取出随身的小包茶叶,那是他用修补木箱,并且涂上一层桐油的手艺,和一位同是流浪人的行商换来的贵重茶叶。它有苦涩的花香味,只是抿上一口,就使人头脑明晰,并且飘飘然。
那人曾经说过,这包茶叶同样也可以当作烟草使用,只是蝎子认为太浪费,从没有这样做过一次。任何东西一旦燃烧起来,就会不免流逝得太快,包括木炭,也包括烟草,也包括感情。
他决定去看看赞诺,看看小换生灵到底病得如何,就算是老鼠们的王子,也不免受热病所苦,算得上是一种讽刺。
但———今天并没有带路的老鼠,一只也没有。蝎子观望着老鼠平时可能出现的地方,发现有许多老鼠翻起肚皮,口吐血沫而死。
而这种疾病,很快就会演出在人类身上。起初是红斑,然后红斑会发展成坏死,最终理所当然地肿胀和死亡。
赞诺面色苍白,另一只手握着拐杖,他脸上的伤疤正在结痂,仿佛一把好剑上,有了足以因此崩断的可怕裂痕。精类造物主把恶疫,赋予在作为换生灵骨肉的泥土和树枝上,并且懵然不知地行走在人世间。
「赞诺,你的小小朋友们,它们还好吗?」蝎子坐在下水道的石板上,小心翼翼地询问,「它们似乎死去了不少?」
「......一种古怪的瘟疫,似乎正在流行。」赞诺用菲儿维亚语虚弱地说,他头上的物符已经消失,「我之前受感染了,似乎也连带染到他们身上了。我尝试为他们偷取药物,但是不知怎地被发现,所以用了刀子。」
少年翻开手掌,变魔术似地握着一把生锈、并且用破皮革包裹着的小刀。这就是物符被破解的原因,除此之外,别无他者。
「赞诺......你......」蝎子本想说出真相,但是有什么无形的力量扼住他的喉咙,是罪恶感,是告知赞诺就是杀死自己朋友真凶,他做的一切都是徒然的罪恶感,「不,没什么,但是你不能,也不可以再去打劫了,你身上的瘟疫是父神的惩罚,明白吗?」
「可他本就没有给予过我什么。」赞诺叹气,把小刀抛在地上,也因为疲累而坐到地上,「也没有给过小吱它们什么,既然我被他们弃绝了,那么我就应该反过来弃绝他们,不是吗?」
「那你应该和野兽一样,到荒野里去。」蝎子没有说出剩下的话语,只是说出结果,「五天之后,我们就一起走吧,总比起现在好得多。那些老鼠,离开了你,也可以活得很好。」
洁净的雨水蔓延到两人脚边,涤净一切可能存在的罪。在神的律法中,水是唯一无罪之物,甚至能够允许永远流浪的魔鬼在其中暂且歇脚。
急迫的鼓点在下水道头上的石板路响起,蝎子察觉不到令人厌恶的魔法,是的,那是自然无比的雨水,而不是魔法强行聚成的雨水。
一只又一只死老鼠随着涌来的雨水,冲到两人脚边。它们有着死去的腐烂臭味,这种臭味只要闻过一次,那么每次去吃发酵的鱼或者肉,就会想起这股味道。
「找到你了。」那名秃头诗觋的声音在下水道回荡,像偷窃神的威严,然后用首饰的方式配戴在凡人上,「你这该死的瘟疫源头,竟敢进入人类的城镇。」
追过来了?不对。蝎子快速地下了判断,沉睡在肉体的记忆中逐渐苏醒,那只是简陋的,投射声音的诵式,诗觋本身并不知道两人的方位,只知道有魔物潜伏在下水道。
否则,到来的应当就是闪电和火焰,而不只是伪装成庞大之物的声音。蝎子抱住赞诺,他的心在胸腔中仿佛擂鼓,他无法打赢一名在自己管辖范围中的诗觋。
物符在诗觋的搜索术下注定无用,甚至只会暴露得更快。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会向诗觋揭露魔法的痕迹,低语魔物从何而来,为何而去。
搜索术的触感一次又一次地划过蝎子的皮肤,仿佛是湿黏的羽毛一样。城市的触觉向来并不灵敏,居民众多的大城镇尤其如此。
大约应该还有三天时间,不多也不少。赞诺的身躯很冷,换生灵的生命由瘟疫所维系,一旦开始释放,便会距离死亡越近。
蝎子慢慢走回店,却发现店主已经站在门口,他瞪开一只刻薄又深陷的眼,另一只眼却只是眯着,肉桂色的嘴唇砸着烟斗,明显不怀好意。
「你可是回来了。」店主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该死的懒鬼。」他的手扶着蝎子半人高的木匣,「这东西为什么有附魔匠的痕迹?」
和司祭不同,附魔匠并不被视为魔物,可也不受欢迎。店主怀疑地看着蝎子,一名附魔匠如果残疾,往往会用自己附魔的器具去代替那部分。
因为他们用的,并不是圣人教授的言词魔法,可也不是招来精类的邪魔法,而是把魔法缚于死物中的技艺。
「那是我的东西。」蝎子感到有什么沉进自己那懦弱的外壳之下,一种冷硬、坚强之物却随之升起,「一个金币,能够永远地剥麦子的工具,如何?」
他已没有余力去维持凡俗的表相了,如果要赞诺不死,他就要必须要找回自己曾经不配拥有的本质,魔法不是外在,也不是本质,在世界之中,也在世界之外。
魔法只能用「非某物」去表达。
蝎子粗暴又恐惧地雕刻,作为人的蝎子,和作为双头双头匕首的蝎子互为彼此。找回魔法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如果以痛苦作为代价,则是一个需要忍耐的短暂过程。
起初那是笨拙、缓慢的,可越快,就变得越精准。像孩子,源于父母双亲,可又不是父母双亲。
懦弱的蝎子是蝎子,可冷静的蝎子也是蝎子。匕首和人分别通过自己的半身诉说符文,这件事注定不能善终,他偏执地思想,一个换生灵......包庇换生灵,和反抗中央议会一样都是死罪。
可他不能看见一个生命因诞生之罪而死,瘟疫并非不可抑制,正如人可以通过文字和语言超越自己的本性。
赞诺没有因为精类造物主给予的恶劣本性而欢喜,而是为牺牲的老鼠悼念,这已经足够了,只要不再进入城镇,他就能带着与生俱来的诅咒活下去,直到重新变回泥土和树枝。
最终,他的意念浮现在作品上,盒子的盖是一头凶恶的蝎子,扬起有巨力的尾巴,把毒刺挑衅向地上的阴影,而两把钳子一左一右,正准备毒刺命中之后,捕获那平面的阴影。
蝎子拿起一把麦子,再次念诵剥壳的咒语。魔法已经在语言中消失,这代表祂本身已经舍弃蝎子,把面前的盒子当成容器。
他慢慢地把一袋麦子倒进盒子,然后盖上盖子。蝎子感觉到,盒子中的魔法生效,他听到外壳剥落,滑落到木盒底部的声音,然后变得寂静,仿佛一切都已经结束的寂静。
蝎子打开木盒,洁白的麦子仿佛是月光下的象牙,如果将生命的白作为实物本身,那它想必就会是这种存在。
他喜悦地笑了起来,创造的过程本就是魔法,微小的魔法封入器具,手掌张开,轻轻合上盖子,并抚摸着栩栩如生的蝎子浮雕。
「好了。」
蝎子单手把装满麦子的木盒举起,抬在肩上,慢慢地走下阶级。维持平衡的要诀在于,想象自己在水面上走路,这样才能使不平衡的肌肉本身平衡好重量。
店主坐在凳上,以一种悠闲的姿态吸着烟杆。他先望一眼蝎子,然后目光才移到蝎子肩上的木盒,瞪大双眼,任由烟杆的火花落到裤子。
「......这是?」
他拍了拍裤子的烟灰,已经烧焦了一个点。木盖上的蝎子在另一个由木材构成的世界存活,猎取木制的昆虫,只是在物质界,这头蝎子的动作并不能被捕捉。
店主如此想象,他被自己的无趣所吓到。眼前独臂的匠人放下木盒,向他索要金币,而他毫不怀疑,那只有力的手足以扼碎自己的喉咙。
有什么东西变化了,作为凡人的店主说不出,但是有什么使眼前的独臂流浪者,变成凶厉横暴的人物。
店主摇了摇烟杆,示意自己的妻子到里屋取来金币。蝎子第一次看见店主的妻子,那是一个丰满又疲累的中年女人,拥有枯草色的金发,夹杂着些许银丝。
交出金币后,她在阴影中转过身去,今天的雨很大,令外界的光明无法渗进人世。蝎子猜想今天也许是猩红之血的周期,国家会战争,而人们会争斗,用残酷的手段对付彼此。
否则该如何解释,如何去解释现在他沸腾的血液。双头匕首的纹身逐渐地开始燃烧,让他的动作变得快速起来,蝎子惧怕赞诺的死,因此要尽快把他带出城镇。
蝎子眼中的雨水只是一个又一个水银般的太阳,物符是罪人的烙印,在他身上印下,然后散出焚烧血肉的恶臭白烟。
他化成一道看不见的影子,技艺赋予速度,而器具就是生命,生命就是器具,同样名为蝎子的双头焰形匕首未等召唤,早就已经握在手上,它比蝎子自己,更了解他。
匕首在虚空中划了好几笔,他的另一只手早他一步回归薄暮,被自己的亲生兄长所斩断,因此他的手势注定不可能完整。
白烟在蝎子的身上升腾,其真貌是雨水,滴落的雨水。他顺便咬了咬金币进行测试,重量正确,也留了一个牙印。
毫无疑问,独臂的物符匠对流浪的换生灵孩童产生了共情。他曾经的女儿也是换生灵,原因在于妻子用长剑杀死作祟的精类时,沾染了其污秽的血液,她亦因此难产而死。
他当时的错误在于,把瑞娜生下的换生灵当成自己的女儿,却没有离群索居的觉悟,导致为家族带来了灾祸。
这雨水让蝎子想起了尝试带着女儿逃出村外的那一天,他失败了,带着她冰冷的尸体,被抓住了。
于是蝎子惯用的右臂,作为偿罪的代价。他并不怨恨作为族长的大哥,因为换生灵女孩用死亡带来了霍乱的肆虐,全族死了三分之一。
她甚至不被允许拥有一个墓碑,而是草草地烧成灰烬,洒在族人的山谷之外。蝎子只后悔,自己没有及时带走阿梅拉,她的女儿。
现在,他要于赞诺身上弥补这个遗憾,赞诺从不特别,只是又一个该死的换生灵,不幸地出现在蝎子的眼前,作为弥补遗憾的工具。
蝎子并无法否认自己的自私,赞诺的确是一个外表漂亮的孩童,容易引诱人去同情。即使不幸作为盗贼,亦是如此,只要简单地不作声,就会被发现的受害者当成是哑巴,从而摇摇头,放过面前这个残废。
自从符匠断了一只手臂之后,他就了解到他人的忽视也可以是一种武器,一种威力在于隐秘的武器。
屋之间的窄巷像是下水道,他小心翼翼地走着,偶尔有一两只健康的老鼠走过他的腿边,物符并没有因此刺痛,可他的心中有些不安。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这是兄长教的呼吸方法,可以让他冷静下来。他的眼中浮现赞诺的死相,换生灵的死法向来只有一种,就是被活生生烧成灰烬。
蝎子稳定心神,顺着雨水流动的声音而走动。他无法通过双眼去认出到底哪里是隐藏在地下的下水道,只能靠双耳进行判断。
他走到雨水道的尽头,其下的通道并非是一名成年人可以通过的尺寸,更何况,它必然有阻碍尸体和泥土的槛条存在。
蝎子绞尽脑汁地回忆上次赞诺的巢穴,城镇并不大,可是一个在雨天奔走的流浪民本就很可疑,他只记得有一个斜坡,一个极为隐蔽的斜坡。
最终,他在一个堆满木板的后巷中找到斜坡。这个斜坡被微小的幻术所掩盖着,并不是诗觋用于表演戏剧的幻术,而是一个使人把注意力稍微集中在木板上的小小幻术,就像杂技团表演的手上戏法。
他走了下去,和蝎子想的相同,这里正是雨水渠的维护入口。粪渠的维护入口多半在城外,很多农庄都需要粪便作为肥料,而显而易见地,雇佣农民和牲畜的粪便并不足以支持需要。
他一步一步地走了下去,赞诺的魔法让他放下了心来,如果小贼当真可以施展这种魔法,那么也必定可以继承他的技艺。
随水飘来的一抹红色,打断了他的思绪,伴随着铁锈的气味。那毫无疑问地是血,但是懦夫的思想占据了他的头脑,蝎子不敢加快脚步,万一,那只是老鼠的血呢?
张目望去,散落着好几只老鼠,它们的血都顺着眼耳鼻流出,有混杂着粪臭的腐烂气味。这下有一阵子不能食肉了,蝎子不合时宜地想,真该死。
他记得赞诺的巢穴是在尽头,或者说是中心交界。在天气好的时候,会透有些许月光。蝎子停下脚步,他来迟了。
赞诺面朝下,躺在腥红的地毡,或者花瓣之上。铁腥和肉焦味勾起蝎子的本能,腥红的颜色随着水流飘动而散开、变浅。
死去的换生灵却更加惹人怜悯,剥夺生命是一种使他者变成死物的过程,他精致、娇小的躯体变成月光般苍白的物,颜色竟然不比细心烧制的陶瓷差上许多。
「该死的换生灵。」秃头诗觋踏在脚裸深的水上,没有一丝涟漪,他身后跟随着两名手持长枪的卫兵。这是踏水的咒,只在城市中失去灵魂的水中有效。他抬头望向蝎子,眼神中没有惊讶。
「是被迷惑的人吗?」诗觋眨眨充满皱纹、像一匹老牛的湿润眼眸,「他死了,而你获得自由了,原本是符匠的男人。」
蝎子没有动上半步,他落在薄暮的右臂又开始隐隐作痛。他记起有一种在这时候可以使用的技艺,一种肮脏、沾满血腥、不能见光的技艺。如果他死的话,也许就能看见两个换生灵了。
「他们,只要远离城镇的话,应当是不会传播瘟疫的。」蝎子双脚叉开,仿佛鼓点一样,在泛红的水中传播着涟漪,「你完全不用杀他。」
「听着,你只是中了魅惑。」诗觋不耐烦地说,「就算远离城镇,他们回来之后也依然会是这副模样,看看那些老鼠吧!人会像老鼠一样死去,这就是换生灵那唯一的该死意义!」
蝎子环顾周围,他并没有看到老鼠,他只看见赞诺的鲜血在水中扩散,从浓厚的血,变成某种古怪的粉红色。
「看来是说不通了。」诗觋伸出手掌下令,拇指带着绿松石戒指的手掌,「逮捕他,死了也没关系,但是最好只是留点教训。」
两名带着铁头盔的卫兵向前走着,一人站在左边,另一人站在右边,两人都没有盾牌,穿的是镶钉皮甲,理所当然。
蝎子踢起一脚,精密计算的一脚。飞起的水花本身化作暗器,暂且掩盖右边那人的眼光。诗觋不会出手,因为他的咒语并无法透过自己的同伴命中
左方的那人训练有素,直接刺向蝎子。蝎子用手刀劈落,左拳的手背往上画出一个优美的弧线,打晕了他。
右方的那人现在于右后方冲了过来,蝎子低下身子,左手撑在地上,腰部和双腿发力旋转,刹那间,他像一个垂直旋转的陀螺,脚背铡向卫兵的锁骨。
旋转的舞蹈,或者力量的艺术,这是他们的说法。他闪过了刺杀,并且击碎对手的锁骨,这足以使卫兵好一阵子都失去战斗能力。
但他要使用的真正技艺,并不是这个。它更卑鄙、更邪恶,像躲藏在暗巷中的小混混,粗糙却致命。
他贴地奔跑起来,诗觋和他的距离有十米,用水扰敌的战术不会再生效,诗觋身上的咒语是避水咒,在没有灵魂的水上行走,只是其中一个效果。其真正的效果,是用于避雨和排开污秽的毒水。
左手放在身体前方,踏着旋转的步伐。诗觋一边念着诵式,手指间编织光明,凝聚五根光之箭,它并不比普通的箭快上许多,但是会带来凝固行动的麻痹,以及暂时不能控制肢体的痉挛。
蝎子低头闪开了一记,并在原地停滞一刹那。光之箭的五记都是杀招,如果他躲向任何一个方向,那么原本只是用于封锁的箭,就会变成穿破胸腹部的凶器。
诗觋一边咒骂,一边后退。和正式的学士大人不同,一名诗觋,被他们嘲讽称为抄写员的人物,只允许用言语束缚魔法,在使用之后,魔法本身便会从记忆消失。
英诺森之锁链、艾德罗的痛苦灯笼......他犹豫了一阵子,决定使用前者,后者虽然威力足够大,但是咏唱的速度太慢。
诗觋用准确的方式说出束缚魔法的词语,脚下的水化成了数条锁链,仿佛毒蛇扬头,诗觋的方式只能产生人造之物,因为他们的咒语本来就根基薄弱。
伴随着投矛的姿态,锁链错落到蝎子的身旁。这并不是错失,而是刻意为之。蝎子往他冲去,诗觋在虚空一扯,仿佛活起来的锁链撞向蝎子的背后,使他往前扑去。
蝎子被撞得失去平衡,不,那只是假象。诗觋往后不停退去,脚边凝固的水踩着更像冰面,但却不会滑倒。
这个咒语,比特罗可以持续到直至他决定不再使用为止。那个换生灵的血正在扩散,那些老鼠将会被引诱过来,然后瘟疫而死去。
作为这座城镇的诗觋,他绝不能让这件事发生。比特罗往后退去,雨越下越大了,水也越来越深。他用魔法挥动着水的锁链,它和玻璃并无太大差别,只是无法挣脱,也无从破坏。
蝎子往左跨步,闪避开来第二记回手的锁链,他手上的双头匕首逐渐变化成更可怕、专门用于夺去性命的形状,它的刀刃长满折磨血肉用的倒钩,而刀头也化作勾子。
他的手腕翻飞,准确地削开身旁而过的锁链。魔法是骄傲的存在,因此会彼此排斥,因此英诺森之锁链因此而断裂。
这下可不妙了,诗觋想。他在怀中取出两块打火石,快速敲击,那是人类最原始、最古老的咒语,也可以化作紧急时最可靠的防护咒语。
仿佛太阳凝缩于一点,又或者是它恒久的生命被化作一刹那,打火石原本微小的火花变成炽亮如千阳的光明,然后暗淡、蔓延,变成一个如蛋壳般的护盾。
防护咒,仅此而已,再无另一个名字。它借用光明,太阳也好,月亮也好,甚至只是人造的、微不足道的光。
蝎子早已知晓,他将会动用卑鄙、本应是双手同使的剑技。那绝不是魔法,而是动摇心神的丑恶技俩,和杂耍并没有太大差异。
蝎子的手低垂至膝盖,双腿用骨骼和重心站立。
他吐出残留的气息,然后,再一次动了。
蝎子往后退去,诗觋还有多少道咒语?光之箭、锁链、防护,保守起见,应该还有两道,赞诺是死于某种火焰的咒。
不对,太安静了,物符的刺痛不停提醒着他,但是已来不及闪开卫兵的刺杀。是止痛的强化咒语。
卫兵的长枪刺穿了他的腹部,没有伤及肺和肾脏,只是削去了一小部分的肝脏,留下一个惨烈的血洞。不至于直接无法移动,但是会缓慢上许多。
他怒吼一声,反手切断了长枪。手腕旋转,正手的刀刃狠狠咬入皮甲,再一扯,那位不幸人的内脏随之扯出,颜色像过熟的果实,落到雨水之中。
诗觋此时已经完成咏唱,人头大小的雷电球在护盾之外显现,声音像一千只麻雀在叫。击中就会结束,正是痛苦的灯笼。
蝎子甚至没有思考抵挡雷电的可能,剑技是用来对付人的技艺,而不是劈开魔法的技艺。电球飞得相当缓慢,但是用于应付重伤的蝎子已经完全足够。
比特罗已经浸没到化作血池的水中,他无法同时集中于两个咒语。面前重伤的魔物只是在垂死挣扎,而他的咒语也已经用完,再无一击之力。
使用剑技的条件已经丧失,不。蝎子往电球冲去,然后倾尽全力,在电球左方闪避开来。
「天真!」
诗觋把手指往地上指去,电球在水中扩散成电流,威力不大,但绝对足以殛死只在一臂距离的蝎子。
蝎子浑身冒烟,他右半身的皮肉连同物符被烧焦,左半身勉强幸免于难,但是也只能拖着身躯行动。
这个其貌不扬的诗觋绝对参与过巫师战争,不然无法解释,无法解释他如此熟练的诵式。过于剧烈的刺痛已被符文掩盖,因此蝎子可以思考。
原本的剑技,是通过脚步迷惑对手,测量攻击距离,然后一剑斩杀的技术。现在他要使用缓慢移动,也能够杀敌的剑技。
如果活下去的话,那会被称为蝎子之剑。双头匕首反复、沉闷地从下而上,一下又一下刺击护盾,三下之后,防护咒就被破开,仿佛蛋壳一般脆弱。
「去死吧!」诗觋奋力用短剑刺穿蝎子的胸膛,符匠绝非不死之人,心脏被贯穿、头部被斩断依然会死,他们只是更能忍耐。
蝎子用烧焦的左半身去抵挡,诗觋也许曾经很擅长战斗,但绝对不是现在。刀刃太浅,在仓卒中并没有命中要害。不过符匠本已命不久矣,这只是为他拖了一次呼吸和一刀的时间。
这给予了他机会。名为蝎子的剑技发动,刺入诗觋充满脂肪的腹部,搅碎了内脏,然后在手腕旋转半圈,未受阻、贴着手腕的刀刃顺着手腕的角度,削断诗觋右大腿的动脉。
「呃!」
诗觋失血迅速,他的眼前一黑,只能仿佛依靠朋友一般,用没有持匕的手,握着蝎子的肩膀才能勉强站立。他快要死了,但是本能依然并不相信。
两人谁也没有活下,只得不情愿地在死前依靠痛恨的对象,此起彼落的呼吸声在下水道中回荡,先是粗重如野狗,然后逐渐变得微弱,最后魂灵落到薄暮,肉身被汹涌的雨水带走,在铁制的栏杆中腐烂成再也分不开的两团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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