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墓人不知何时已恋上他所看守的尸体。说是守墓人,但他却身兼多职,又同时是刽子手和医生。
生和死的界线更早于世界开辟,贯穿世界的河流以暴烈的势头流过,使生人无法拥着心跳到达死地,使死人不得屏着呼吸到达生境。
但——守墓人无可救药地爱上其中一名死界之民。她肤色纯白如月光,头发漆黑如檀木,嘴唇仿佛刚咬过心脏,流淌的血液仍在嘴角。
他未曾见识过那所谓美丽之物,有人曾说教堂庄严,有人曾说山脉巍峨,有人曾说夕阳绚烂。但倘若可以的话,他将会把那具尸体称为美丽。她宛若只是沉沉睡去,作着一个永不醒来的梦。
看哪,那少女只是在沉睡!守墓人曾无以计数地如此幻想,香料和特制的药剂使时光在少女身上停留,可终究不可能令死去的她醒来。
而他未奢求过少女和他言语,一次的大病使守墓人再也不能说话,只能把字句中的火焰埋入心中。
到了夜晚,一阵狂暴、阴暗的甚么在侵袭他的心,它似冰冷的水,又如炎热的火,令他辗转翻侧,只得将尸体拥抱入怀,把那使他发颤的物事驱赶。
她并没有拥抱守墓人,却也并未拒绝。一具尸体何谈拒绝、何谈接受,只能任由癔狂的守墓人将她拥抱入怀。
夜莺立在墓碑上鸣叫,于温和的夜色中撕裂空气。守墓人不讨厌这种声音,有人曾将之比喻为女高音所演唱的歌剧,而他从未耳闻,自然也不知孰真孰假。
其他的墓则早已被他打点良好,在没有执行死刑的日子时,他便仔细地清理杂草,擦拭墓碑,使文字清晰可见。
守墓人按捺着自己的爱欲,按捺着亲吻那唇的冲动。他并不希望唐突佳人,那怕早已有肌肤之亲。
他沉默地,也只得沉默地放下花束。上次陪伴少女的花束已然凋败,皆因它们接近死亡,自也被拉扯到那世界了。
曾经,花朵是永不死亡之物,仅在河流两岸得见。直到它们化作蝴蝶飞舞,落到世界的每个角落,才会落入死境。
他一直认为,只有如此之物可以代表她。守墓人理智上清楚少女已经死去,但心中却一直认为她只是沉睡——否则就无以解释那鲜红的唇。
那冰冷的肌肤给予他慰藉,因长年和尸体打交道,守墓人身上早已沾染无法消散的尸臭,只得拥抱她。
当然,他手上沾染的鲜血也并非少数。历任领主皆是残暴之人,以血腥作为娱乐节目。他则是执行者,用万般血腥换得那领主一笑。
但怨恨却由守墓人去受着,无人敢去挑衅领主,而不言又不语、昼伏夜出的守墓人便是最佳的怨恨对象。
话虽如此,那些村民做不出甚么出格事。守墓人每次处刑的画面历历在目,人体仿佛木柴一般被轻易分割,而绯红之血流淌在泥土地上,被贪婪地吸尽。
直到领主死后,瘟疫爆发。守墓人是最先发现征兆的一人,许多沾满黑斑的老鼠尸体躺在粮仓附近,以及他的居所。
他心中困惑,老鼠是顽强的害兽,本不可能如此成规模地死亡。半天之后,村民也发现了老鼠尸体,喜忧参半,喜是因为无需再怕过冬粮食遭受染指,忧是瘟疫兴许即将来临。
燃烧殆尽的夕阳下,焰也似的光仿佛灰烬,拂照死去之物,守墓人不禁对如此的景象瑟瑟发抖。
—---简直就是,瘟疫。
他连忙奔向墓室,但愿她平安无事。守墓人推开棺盖,少女的容貌仍如下葬一般清丽,仿佛只是一次入眠。
早上刚放下的白百合却已枯萎,泥土色的花瓣不堪一触,叶片渗入许多色调。守墓人愿意相信,百合替代了少女死去。
他望向那一线光明,不被泥土玷污的光明、由石砖引导的光明,那徒然是夕阳的余晖,落入地底,直至守墓人眼中。
守墓人小心翼翼地合起棺木,他准备和少女行夫妻之实-----那也许略嫌粗暴,说到底,她从未醒来。
嘴唇甚是柔软,却带有淡淡血腥。冰冷的触感从心开始蔓延,直至遍布全身,但那不知名的、狂暴的、阴暗的甚么也随之而消融,这是禁忌,他本能地知晓。
第二天,守墓人自墓穴苏醒,她的身躯依然冰冷,但只要拥入怀抱,燃烧的爱火足以弥补一切。一名活人,一名死人就此交媾上七天七夜。
染病的老鼠唯独并未进入少女所在的墓,他没有惊讶,那些陪葬的香料本就能够驱走病痛,也正是少女不会腐烂的原因。
但那些人和老鼠的尸体的黑斑,却使人不能分清,那到底源自于瘟疫,还是死亡本身。
守墓人印象之中,能使尸体生黑斑的病至少有两种,鼠疫、炭疽,而那些医生则称有九种病可使尸体生黑斑,其中七种可至人于死地。
他望向自己所居住的破旧木屋,守墓人素来并不在意自己所处的地方,其中有他用于处刑和行医的工具,两者相去不远,皆是利刃、烙铁和棉花,以及一些药草。
有时,村人去寻找他,带有泛有黑斑的病人。守墓人则用鼠疫和炭疽的方子去治疗他们,时而生效,时而无用,仿佛赌博一般。
那些病人往往已奄奄一息,医药和巫术经常画上等号,而守墓人的不能言语则加深了如此的印象——谁又会主动把自己的亲人送到魔鬼、或者他的信徒手上?
话虽如此,守墓人却并未敷衍地应付。他绞尽脑汁,于羊皮纸堆中搜寻药方,尝试阻止瘟疫。无补于事,瘟疫如故地扩散,像是被微风吹得消散的雾气,又或者因某事而躁动地四处逃走的老鼠。
而相比起瘟疫,少女的腹部却又逐渐膨胀起来,仿佛孕妇。他听见了少女腹中的心跳声,那真切的是心跳,除此之外别无他物。陌生的暖意流过心中,并想着,所谓的爱大概就是这样的罢。
他每夜和少女同枕共眠,阴寒化作温暖,而那狂暴、阴暗的甚么一次又一次地变得猛烈,也使得守墓人的爱欲更加猛烈。
少女的身形如十月怀胎的临产妇女,瘟疫却越演越烈。有时,守墓人会心中抱怨那少女从来沉默不语,但终究会感念她冰冷的肌肤和鲜红的唇。
渐渐地,守墓人荒废自己的居所,昼夜不分,和少女同居墓穴。可那些花蕾,从未有真正枯萎的刹那——他避开那些瘟疫席卷的原野,生怕她染上黑斑的恶病。
他满足于如此生活,早年时的热病不止使守墓人不能再言语,同时也给予他对于疾病的抵抗力,那怕赤手触摸那些尸体,也断无染病之理。
日月飞驰,四季轮转,瘟疫也并未变改,化作一道凄惨的风景。守墓人以埋葬虫的方式挖掘坟墓,若死去的村人可作为粮食,那早已渡过荒年。
露出白骨的尸体绽放出发腻的香甜气味,泥色的平原上颗粒无收,太阳无知无觉一般驶过苍穹,胡乱撕碎的白云有萤火虫似的光芒,那怕是尸体,也因此被映得明艳照人。
远处的蝉鸣甚是闹耳,招来许多同样扰人的蚊虫,那些昆虫兴许未受到瘟疫的影响,即使需要不停地穿越生死之河,它们仍能够以无知无觉的方式生存。
守墓人心中蕴藏一丝喜悦,并非是他性情恶毒,而是他无需再处刑村人,只需和尸体打交道。新任领主,那位老领主的儿子,早已闭门不出,将主座翻转,不见任何人物。
对他来说,这是最幸福的日子。然而,正如月的银芒源自烈日辉煌,正如领主需征收税项方能维持统治,守墓人的愿景建基于村人的贡献,或者不幸。
村人的心早已蒙上阴影,时刻来临的死亡使他们失去生存的希望,而怨毒的尖刀却目标明确,像研磨后的刃面一般清澈。
———守墓人。
不知是谁首先提起他的名字,随后羔羊受到指引,知晓了自己的敌人是何许人也;男人拾起用来翻草的股叉和用来铲地的耙子,女人拾起用来割麦的镰刀和用来打谷的连枷,孩童拾起用来玩耍的木枝和用来游戏的石头,以军队的姿态走向墓地。
即使无法匹敌骑士,但村人仍有难以匹敌的暴力,如同肢体为股叉、耙子、镰刀、连枷、木枝、石头的巨兽,足以将区区一人碎成微尘。
那怕守墓人有唤来瘟疫的能力,也绝不可能。村人们的心,朴素地知晓火焰和钢铁可以降伏魔法。
而守墓人对此并不感意外,一切皆早有预兆,他徒然是燔祭,被架上木架的羔羊,被长枪刺穿的怪物。
他本不能得到幸福,如他一般沾染上许多血腥的人物从不该得到温暖,只得于癔病中度过一生。
但人总是贪生的,他自然并不想死去。怀中冰冷的娇躯给予守墓人无比安慰,他也因此不想涉过死河。
死者的国度无知无觉———证据就是,守墓人从未见过有手下的死人向他寻仇,他们仍都安葬墓中。
守墓人手握精心保养的斩首剑,那是领主下赐之物,曾弑杀许多高贵人物。斩首剑的握把只能让一只手掌持持,目的是为了在一击中使最多的力,从而能够一剑斩下人头。
他于此道甚是精湛,并没有失败过一次。领主时而有些亲戚由守墓人处刑,贵胄之血早已沾上百遍。而最后一次斩下的头颅,则来自于赐剑的前任领主。
除此之外,他并没有甚么可以抵抗村民。守墓人诚然曾经身强体壮,也是见过不少血腥的人物,但这和战斗上的素养并无太大关系。
他没有给予少女最后一吻,即使自己的孩子即将出生,也并非暴露少女的理由。
但愿少女不会被发现,守墓人心想,那具美丽的尸体被他移至一间破旧的木屋,绝不会被再次杀死。
而那个婴儿。守墓人仅存的心智告诉他棺材子生还的可能性甚低,他也无暇顾及,只得向从未信仰的神祇祈祷,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的祈祷。
随后,他望向迎来的村人,他们身上有许多坏疽,如一具又一具活着的尸体,复仇的亡灵。而他们现在来找他复仇了,昭昭日光下,太阳刺目得有些怨毒,如同审判罪恶一般射向守墓人。
他眯起眼睛,刺眼的光令他难受。斩首剑高高举起,劈倒了其中一人,鲜血晕染铭刻的符文,使那如蛇似水的锻纹化作夕阳似地。
又有两名瘦骨嶙峋的村人奋起股叉,面上神色凶恶,向前刺向守墓人,他们已顾不得同伴尖叫。
股叉几乎贯穿了守墓人的肩膀和腹部,那股叉既钝,又满是锈迹,自然不能轻易贯穿人体,但却也刺入五寸,足以令他失去反抗能力。
这时,另外的男人、女人和孩子才注意到自己手上有武器———股叉向前突刺、耙子向下击打、连枷向右痛殴、镰刀向左割取,那怕是小孩都唾弃般投石。
而哑巴则,守墓人终究记起自己是名哑巴,这也是两任领主命令他同时作为处刑人的原因:他不可能胡说八道,也做不了其他太多营生。
守墓人被高高举起,死的引力不可抗拒地将人吞噬,他想著,也许死后的世界是深渊,而我们则不可避免地向下坠落。
随后,一切归入死主之手。村民高举著祭品欢呼,守墓人已不再有人形,徒有残余的人头和手掌彰显著其人类身份。
没甚么人记得瘟疫是何时完结的,但仍有些人记得死者之子。他出生的时刻恰好和瘟疫即将结束之时重叠,于枯骨之下出生,全身被胎膜包覆———绝不平凡,而又注定死后化作复行者。
时过境迁,该地仍有人以死者之子的姓氏而为人所知。瘟疫和守墓人的姓氏则于一次轰炸中失伕,再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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