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汉密尔顿笼罩在一片灰白的阴霾之中,晚上七点,天空中厚重的云层压得很低,似乎随时会落下更多的雪花。教学楼里的收音机正播着天气预报,说这可能会是1936年最大的一场暴风雪。
我,艾琳·麦克唐纳,站在汉密尔顿大学主教学楼东侧的转角处,双手插在深灰色羊毛大衣的口袋里,不时跺跺脚来驱散从鞋底渗上来的寒意。
我在等待一个人——让我说清楚,我并非在等待什么浪漫的邂逅。
我在等的是理查德·萨默维尔教授,汉密尔顿大学犯罪学系的系主任,一位在学术圈内颇有声望的人物。
下课的钟声在几分钟前敲响,学生们陆续从厚重的橡木门里涌出来。他们大多裹着厚实的冬装,正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什么。
他走在人群的末尾,身材高大,大约有六英尺三。他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栗棕色的发丝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几丝银灰色的光泽。右手拎着一只棕色的皮质公文包,步伐从容而稳健。
我深吸一口气,迎着他走了过去,在他即将来到犯罪学系专用教室的门口时拦住了他,“萨默维尔教授,请允许我报名参加今天下午的课后讨论会。”
教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他的眼睛是浅灰色的,此刻正带着一丝疑惑的神色打量着我。
“我是您的学生,今年秋季刚入学,”我努力让自己站得更直一些,“我叫艾琳·麦克唐纳。”
教授的眉毛微微扬起,“麦克唐纳小姐,如果你是今年的新生,那你应该也清楚,课后讨论会是面向高年级学生开放的学术活动。按照惯例,参与者应该至少是三年级学生,并且在我的课程中取得过优异成绩。”
“我知道规矩,教授,”我没有退缩,“但我对犯罪学有着真诚的兴趣。我读过您发表在季刊上关于犯罪现场重建的论文,也读过您与汉密尔顿警局合作案例的分析报告。我相信我能跟上讨论的节奏。”
教授沉默地看了我几秒钟。寒风吹过走廊,卷起一些雪花,在我们之间旋转飞舞。我能感觉到脸颊被冻得有些发麻,我努力保持着视线的接触,没有移开目光。
“麦克唐纳小姐,”他终于开口,语气中似乎带着一丝玩味,“你父亲是父亲·麦克唐纳警探,对吗?”
“但既然你如此坚持,我可以破例允许你旁听这一次,”他顿了顿,“不过,如果你跟不上讨论的节奏,我希望你能识趣地保持安静。明白吗?”
“非常明白,教授。谢谢您。”我努力压抑住心中的欣喜。
教授推开了面前那扇厚重的橡木门,教室比我想象的要小,大约只有十五英尺左右,天花板很高,墙壁是深色的橡木护板。房间中央摆着一张椭圆形的实木会议桌,桌面已经被打磨得油光发亮,上面散落着几本厚重的精装书和一些散页文件。桌子周围摆放着四五把把高背的橡木椅子,椅背雕刻着大学的校徽。
坐在靠窗位置的那位,穿着一套做工精良的灰色粗花呢三件套西装,面料上有细密的纹路,应该是从詹姆士街某家老字号定制的。他的头发梳成时髦的侧分,用发油固定成光滑的弧度。另一位坐在对面,穿着相对朴素一些,一套深蓝色的羊毛西装,剪裁也很合体,但显然不是定制的,他的头发也梳理得很整齐,但没有使用过多的发油。
两个人的面前都摆着一个打开的笔记本,旁边放着两支派克钢笔,显然刚才在记录什么东西。
“下午好,哈罗德,托马斯。”教授点点头,然后侧身示意我走到身前。
“这位是艾琳·麦克唐纳小姐,今年的新生。我破例允许她旁听今天的讨论会。麦克唐纳小姐,这位是哈罗德·威尔逊,四年级学生,主攻犯罪心理学。这位是托马斯·布莱克,三年级,专注于犯罪现场分析。"
哈罗德·威尔逊朝我点了点头,但在我看来,这个动作更像是一种礼节性的敷衍,而不是真诚的欢迎。他的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那种笑容让人感觉他正在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什么有趣的新鲜事物。
对比之下,托马斯·布莱克则更加真诚一些。他站起身,略微欠身,说:“很高兴认识你,麦克唐纳小姐。欢迎参加讨论会。”
我在托马斯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教室里有一个老式的铸铁暖气片,正发出咝咝的声响,散发着干燥的热气,驱散了一些寒意。
萨默维尔教授在主位坐下,将公文包放在一旁,“好了,先生们,还有女士。今天是本学期第一次课后讨论会,所以我们从一个基础的话题开始:推理方法论。在犯罪调查中,你们认为什么才是破案的核心?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实则涉及整个体系的根本理念。哈罗德,你先说说你的看法。”
哈罗德显然早有准备,他靠在椅背上,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教授,我认为答案是显而易见的,理解‘为什么’远比理解‘如何’更加关键。动机是一切犯罪行为的源头。如果我们能够深入凶手的内心世界,理解他的欲望、恐惧、怨恨和野心,我们就能预测他的行为模式,从而找到破案的线索。”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待这番话产生预期的效果,然后继续说:“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论》中明确指出,人类的行为,包括犯罪行为,都源于潜意识的驱动。本我、自我、超我的冲突,这些深层的心理机制才是我们应该关注的核心。”
“让我们看看实际案例。1924年的利奥波德和勒布案,两个芝加哥的富家子弟杀害了一个14岁的男孩,只是为了证明他们能够实施完美犯罪。如果我们不理解他们的心理动机:尼采式的超人哲学、对智力优越性的迷恋、同性恋情感的压抑,我们怎么可能彻底理解这起案件、甚至侦破它?”
哈罗德刚刚说完最后一个音节,托马斯就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丝明显的不以为然。“哈罗德,你的理论听起来很有学术性,但我恐怕要表示强烈的反对。心理分析固然有其价值,但它太容易受到主观判断的影响。两个侦探看着同一个嫌疑人,一个可能会诊断出俄狄浦斯情结,另一个可能会看到自恋型人格障碍。谁对谁错?没有标准答案。”
“但物理证据不会说谎,你提到的利奥波德和勒布案。没错,心理学家给出了很多理论,说他们是尼采信徒,说他们有超人情结。但你知道真正让他们被抓获的是什么吗?是勒布在作案现场掉落的眼镜。一副特殊的铰链眼镜,在芝加哥只有三个人订购过,勒布就是其中之一。这是铁证,这是无法辩驳的事实。”
我看到托马斯的脸颊因为激动而泛起红晕,哈罗德则仍然保持着那种居高临下的微笑,但笑容已经有些僵硬。
“托马斯,你太天真了,”哈罗德说,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你以为一副眼镜就能定罪?如果没有心理学专家的证词,如果不是检方用心理学分析证明他们的道德败坏,这个案子怎么可能走完整个司法程序?证据只能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但法庭需要知道的是为什么发生,这才是判决的基础。”
“那是因为我们的司法系统需要考虑责任能力,需要判断犯罪者是否理解自己行为的性质,”托马斯反击道,“破案和定罪是两回事,一个案子如果没有物理证据,光凭心理分析,任何律师都能把它撕得粉碎。”
“那是因为物理证据容易理解,陪审团都是外行,他们只相信他们能看到的东西,”哈罗德毫不退让,“但是如果你不理解凶手的心理,你怎么知道去哪里找证据?你怎么知道凶手会把凶器藏在哪里?又会在什么时候回到案发现场?”
两人越说越激动,声音在小小的教室里回响,我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说实话,他们两人说的都有道理,但又都有明显的片面性。
萨默维尔教授也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饶有兴趣的神情看着这场辩论。当两人的争论陷入重复,开始只是用更大的音量重申各自观点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
“很好,很好,”教授的声音立刻让两人安静了下来,“你们都提出了很有价值的观点。哈罗德从维也纳学派的精神分析入手,托马斯则坚持实证主义的立场。这正是现代犯罪学两大流派的根本分歧。”
他的目光扫过我们三个人,最后那双浅灰色的眼睛落在我身上:“麦克唐纳小姐,你一直没有发言。作为一个新生,听了这么久,你有什么想法吗?”
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暖气片发出的咝咝声和窗外风雪拍打玻璃的轻响。
我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后开口:“您二位说的都很有道理,但我认为,你们都忽略了一个问题。”
“我觉得推理,”我继续说,“既不是单纯的心理分析,也不是证据堆砌。它应该是理解每条线索真实含义的能力。你们两位的论点都建立在一个隐含的前提上,线索是诚实的,证据是可靠的......”
萨默维尔教授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我还未说完,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
教授站起身,走到门边拉开橡木门,门外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领口竖得很高,几乎遮住了半张脸。
萨默维尔教授侧身走出教室,把门虚掩着,但没有完全关上。我能听到他们在走廊里低声交谈,声音被压得很低,只能偶尔捕捉到几个词语:“图书馆”、“命案”、“现场”。两人说话的语气都很急切,中间还夹杂着一两次皮鞋在石地板上移动的声响。
大约一两分钟后,那个黑衣男子转身离开了,教授推门回到教室里,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那种刚才的悠然神色已经完全消失了。他走到桌边,却没有坐下,而是把双手撑在桌面上。
“理论讨论固然重要,”他的声音听起来比之前更加低沉,“但不如实践来得真切。正巧,我父亲刚才派人来传话。”
我突然想起来,萨默维尔教授的父亲查尔斯·萨默维尔,正是汉密尔顿警察局的探长,是警局里最高级别的刑事调查官员之一。而我父亲罗伯特·麦克唐纳,作为警局的警探,正是在探长手下工作的。
“汉密尔顿公共图书馆,”教授继续说,“就在主街上,今晚那里发生了一起命案。图书馆的古籍修复室管理员被人杀害了,死在地下的修复室里。我父亲邀请我带几名学生去观摩实际的案件现场。”
“这是一个绝佳的教学机会,你们刚才还在争论推理方法论的优劣,现在就有一个真实的案件摆在面前。你们可以用自己的理论来分析现场,提出你们的推理。你们愿意去吗?”
哈罗德几乎是跳起来的,托马斯的动作相对克制一些,但他也迅速站起身,眼中闪烁着掩饰不住的激动。我也站了起来,心跳加快,手心甚至渗出了一点汗。
但教授举起一只手,示意我们冷静下来。他的表情变得极其严肃。
“但我必须提醒你们,这不是游戏,不是课堂上的假设练习,而是严肃的刑事调查。有一个真实的人死了,有一个真实的凶手可能还逍遥法外。你们必须严格遵守警方程序,不能干扰现场,不能触碰任何证物,不能私自移动任何物品。你们的角色是观察者和学习者,仅此而已,明白了吗?”
哈罗德和托马斯已经拿好了各自的大衣,快步走到门口,急切地想要出发,我也拿起了我的灰色大衣,正准备跟上去,却发现萨默维尔教授似乎故意放慢了脚步,和我并排走着。
我们走到走廊里,哈罗德和托马斯走在前面,正在讨论着什么。教授转过头看着我,声音压得很低:“麦克唐纳小姐,我必须提醒你一些事情。你可能会因为性别原因遭遇一些质疑。警界和学界都还有不少人认为,女性不适合从事犯罪调查工作。他们可能会质疑你出现在案发现场的合理性,甚至可能会完全忽视你的意见。”
“我父亲是个开明的人,他不会因为你的性别而拒绝你到场。但现场可能还会有其他观念非常传统的警官,我只是希望你有心理准备,不要因为他们的态度而气馁。”
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谢谢您的提醒,教授。但我没事的。如果我真的想在这个领域有所作为,迟早要面对这些。”
教授看着我,脸上露出了微笑:“很好。那就用你的推理结果来证明吧,麦克唐纳小姐。”
等我们一行四人赶到图书馆时,天色已经完全漆黑。汉密尔顿公共图书馆那维多利亚时代的深色石砌立面,在厚重的夜色和纷飞的雪花中显得愈发阴沉。两辆黑色的警车歪斜地停在入口处的车道旁,车顶红色警灯的光芒不停旋转,在积雪的路面上跳跃反射着。
我们刚踏出车门,冰冷潮湿的空气立刻包裹上来。图书馆高大的正门前,一位身披厚重的皮大衣的老人正等候着。他的肩头已经落满雪花,身形高大。花白的胡子修剪得十分整齐,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这应该是查尔斯·萨默维尔探长了。
查尔斯探长上前一步,先是用力和我们的教授握了握手。
“理查德,”探长的声音低沉沙哑,随后他的目光转向我们三个学生,“还有几位年轻的侦探们,欢迎来到一个真实的犯罪现场。忘掉你们课本上的条条框框,我希望你们能在这里学到一些…更残酷,但也更真实的东西。”
就在这时,另一个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从图书馆门厅的阴影中快步走出,来到了探长的身侧。是我的父亲,罗伯特·麦克唐纳警探,他穿着那件穿了多年的棕褐色警用大衣,领子竖着,帽子压得很低。
他今年五十岁,身材依旧壮实,他的目光迅速扫过我们,在与我的视线接触的刹那,我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惊讶,有不易察觉的担忧,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朝我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随即转向探长,恢复了一位警探应有的站姿,仿佛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实习学生。
“我们进去吧,外面不是说话的地方。”查尔斯探长说道,转身推开了图书馆那扇沉重的带着黄铜装饰的大门。
门厅里异常安静,与室外的风雪呼啸形成鲜明对比。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和地板蜡的气味。几条醒目的黄色警戒线已经拉起,隔绝了通往主阅览区的通道。几名穿着制服的警察守在关键的位置。
我们跟随着探长,皮鞋踏在光洁的马赛克地砖上。我们穿过那宏伟而此刻却显得异常空旷的一楼主阅览室,随后我们右拐,来到一段通往地下的石阶前。
这段台阶比主楼的建筑显得更为古老,边缘粗糙,墙壁是未经粉刷的原石砌成,摸上去一定冰冷而潮湿。天花板很低,走廊里仅有几盏功率不高的壁灯提供着照明。走廊尽头,一扇漆成深绿色的木门半开着。门上镶嵌着一块擦得锃亮的黄铜标牌,上面刻着“古籍修复室——詹姆斯·霍华德 管理员”。门内透出的光线异常明亮,与走廊的昏暗形成强烈反差。
查尔斯探长在门口停下,对后面的我们说了句:“罗伯特,带他们进去吧,注意脚下。”
我父亲应了一声,率先侧身引我们进入。踏入修复室的瞬间,最先感受到的不是眼前的景象,而是那股扑面而来的气味,有陈旧纸张的酸味,还有某种化学溶剂的刺鼻气息,更有皮革鞣制剂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气味。
然后,视觉才适应了那过分明亮的光线。房间不大,约莫二十平方米,四壁都是与走廊一样的石墙。
整个小小的古籍修复室里,最引人瞩目的,还是那具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的男性尸体。他倒在房间中央的木质工作台右侧那片被灯光照得惨白的地面上,直挺挺的,尸体面部朝下,背对着我们进来的房门方向,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后脑勺那片深色的、已经半凝固的血迹,以及头骨顶部那不自然的凹陷,在明亮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托马斯在我身旁倒吸了一口凉气,哈罗德的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不过他努力保持着镇定,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
这个时候我的父亲罗伯特警探开口了,用一种平稳而毫无波澜的声调,开始向我们介绍案情:“死者詹姆斯·霍华德,四十七岁,身高五点六英尺,图书馆古籍修复室管理员,从事这项工作二十年。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晚上九点半,夜班保安艾伦·麦克尼尔在例行巡查过后,发现地下古籍修复室的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就发现詹姆斯像现在这样倒在地上,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之后艾伦立即跑到三楼的馆长办公室拨打了电话报警。”
他的目光在下一刻移到了萨默维尔教授身上:“查尔斯探长和我是第一批赶到现场的警探,到达时间是晚上九点四十五分。”
父亲走近尸体几步,用手指向死者后脑的伤口,但并未触碰:“法医刚刚完成了初步检查。初步判断是一击致命,头顶受重创,颅骨有明显的凹陷性骨折,死亡几乎是瞬间的。从伤口的角度和形状来看,应该是从后上方大约四十五度角击打造成的。”
靠近尸体之后,我能更清楚地看到死者的状况,詹姆斯穿着白色的长袖衬衫,袖口卷起到了手肘位置,露出前臂上的一些细小划痕,这应该是长期从事修复工作时被纸张边缘或工具划伤留下的痕迹。整体看起来衣冠整齐,没有任何撕扯或搏斗的痕迹。全身上下只有后脑那一处伤口,由于他是俯卧趴下的姿势,我看不到他死时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右侧脸颊紧贴着冰冷的石质地板。
这个时候,我注意到死者的右手微微弯曲着放在身体侧面,手指紧紧地握着什么东西。原来是一支圆筒形的金属手电筒,外壳是磨砂的银灰色,长度大概有七英寸左右,直径约一英寸,手电筒的表面并没有什么磨损的痕迹。
在如此明亮的灯光下,他为什么要握着一支手电筒?我想着。
父亲注意到我的目光,接着说道:“你们可能都注意到了死者手中的这支手电筒。根据现场工作人员的证词,这支手电筒是死者自己的个人物品,平时会挂在修复室的门后,但是,刑警刚才初步检查了这支手电筒,发现无法正常使用,推测应该是由于电池已经被耗尽的缘故。”
“死亡时间我们初步判断是在晚上六点半到八点半之间。死因显而易见,是后脑受到钝器重击,凶器初步判定是一本厚重的图册。”他转身指向工作台,“因为现场除了那本图册之外,没有发现其他疑似凶器的物品。”
“现场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你们看,工作台上的物品摆放整齐,地面上没有拖拽的痕迹,墙上的工具架也没有被碰撞的迹象。这说明死者很可能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到突然袭击的。”
我站起身,环顾整个修复室。我的父亲说的没错,除了地上的尸体和工作台上那本沾了血的图册之外,这个房间看起来井然有序,完全不像发生过凶杀案的样子。
“这个修复室在地下一层,比较狭小,整体高度大约为十英尺,”父亲继续说,“你们来的时候也看到了,这里只有一个入口,就是我们进来的那扇门,没有窗户,没有任何其他的出入口。通风完全依靠墙角那根通往地面的通风管道。但那个通风管道的直径只有八英寸左右,成年人根本无法通过。”
“图书馆的开放时间是早上九点到晚上七点,”他边说边从大衣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笔记本,“每天晚上七点会准时闭馆,之后前门会上锁,但后门保持开启状态,不会上锁。因为工作人员,比如詹姆斯,经常需要在闭馆后继续留在馆内工作。根据同事的证词,他几乎每天都会工作到很晚,有时候到晚上十点,有时候甚至到午夜。这在图书馆是众所周知的。”
我朝工作台中央望去,在那张宽大的木质工作台的正中间位置,也就是那盏顶灯的正下方,平放着一本看起来份量十足的大开本图册,足足有十六英寸长,十二英寸宽。图册的封面是深褐色的皮革装订,印有大大的字体:《汉密尔顿工业发展史图册》,四角都包着铜制的金属护角,书脊处也有铜质的装饰条。此刻,封面的左上角和边缘位置沾染着明显的血迹。甚至有几根细碎的深棕色毛发粘附在血迹上,显然是从死者头部沾上去的,看来这就是我父亲刚才说的凶器了。
我开始更仔细地观察整个古籍修复室的布局,中央的那张木质工作台是整个房间的核心,高度约两英尺,长约八英尺,宽约四英尺,台面上铺着已经有些褪色的墨绿色毛毡台布。工作台的左侧紧挨着一个五层的深棕色的木质架子,样式古朴,每一层都摆放着各种物品:最上层是几本看起来年代久远的参考书籍,书脊上的烫金字迹已经模糊不清;第二层整齐地放着一本皮质笔记本,封面上用烫金字体写着“詹姆斯·霍华德工作日志”,旁边还有几瓶墨水和几支羽毛笔;第三层和第四层堆放着各种修复工具,有刷子、镊子、裁纸刀、尺子等等;最下层则是一些瓶瓶罐罐,里面装着不同颜色的液体和粉末,大概是各种化学试剂。
工作台的左侧角落,我看到整齐码放着四块厚重的铸铁压书板,每块大约四十厘米长和三十厘米宽,表面打磨得很光滑。它们此刻正分别压着四本薄薄的发黄书籍,那些应该就是正在修复中的古籍,因为书页看起来非常脆弱,边缘泛黄。
工作台左侧还有一组引起我注意的东西,那是三到四页单独的羊皮纸质书页,颜色是淡黄色带着一点褐色的斑点,纸张看起来很薄,上面有手写的墨迹,是某种航海日志的手稿。这几页纸被小心地夹在两层白色的纸之间,纸的边缘微微翘起,显然纸张是湿润过的。在纸张旁边,摆放着一个深褐色的玻璃瓶,瓶身上贴着手写的标签,我看到上面写着“湿润剂(蒸馏水95%+乙醇5%)”,旁边还整齐放着一支细毛刷和几根棉签。
房间里还有两把椅子,都是维多利亚时期风格的松木扶手椅,面朝着大门,椅背上雕刻着精美的藤蔓和花朵图案,这两把椅子看起来非常笨重,我估计每把至少有四十磅重。它们现在被摆放在工作台的右侧,椅脚下的地面有轻微的灰尘累积。
我随后抬头看向天花板,工作台正上方悬挂着一盏铜质的顶灯,灯罩是乳白色的磨砂玻璃,此刻正发出极其明亮的白光,照得整个工作台表面几乎刺眼。
哈罗德径直走向工作台,他戴着白色手套的手轻轻地放在那本图册的边缘,图册被摆放地很是整齐,稳稳当当地在顶灯的正下方。
“这本图册真重啊,”哈罗德头也不抬地说道,“整本书的厚度大概有六英寸,这种金属护角的边缘很锋利,如果用力击打,完全可以造成颅骨的凹陷性骨折。从重量、硬度和形状来看,这确实是一件理想的钝器凶器。”
父亲点了点头,然后继续说道:“在这起案件中,目前有四个人因在案发时间段无法提供明确的不在场证明而被我们列为了重点嫌疑人。”
“他们分别是玛格丽特·韦伯夫人和之前提到过的发现者——保安艾伦·麦克尼尔,还有詹姆斯的助手彼得·休斯。而第四位,是我们即将再次询问的威廉·坎贝尔馆长。根据坎贝尔馆长本人的陈述,案发当晚七点钟图书馆闭馆后,他声称自己一直留在三楼的馆长办公室里处理文件和预算报告。他描述自己独自待在办公室里,在这段时间里,从傍晚七点直到晚上九点半,没有任何人见过他,也没有人能证实他确实一直待在办公室里。”
“关于坎贝尔馆长,”父亲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审慎,“根据多位图书馆员工的证词,他与詹姆斯在经费使用问题上长期存在意见分歧。坎贝尔馆长注重预算控制和成本节约,而霍华德先生则坚持认为古籍修复工作需要最好的材料和设备保障。有员工证实,曾多次在走廊或办公室外听到两人就采购更好的修复工具等费用的争执。詹姆斯似乎认为坎贝尔过于吝啬,克扣了必要的修复室预算。”
“不过,尽管私下存在这些意见分歧,但在其他员工面前,两人都会刻意维持表面上的平和。他们会像普通同事一样互相问候,在公共场合保持关系良好。”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脚步声。一位身穿制服的年轻警员推门进来,他的身后跟着一位老人。这位老人大概五十多岁,身材瘦削,大约五英尺三,腰背有些佝偻,这让他看起来更加矮小。他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有些红肿,神情严肃而疲惫。他的衣着倒是很讲究,深灰色的三件套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口袋里还露出白色手帕的一角,皮鞋擦得锃亮。但由于他弯着腰,整个人显得局促不安。
“探长,”年轻警员说道,“馆长威廉·坎贝尔先生到了。”
“很好,”查尔斯探长从房间的一侧走过来,他一直安静地站在那里观察着我们,“坎贝尔先生,麻烦您再跟在场所有人讲述一遍您之前跟警方说过的情况。这几位是汉密尔顿大学犯罪学系的萨默维尔教授,也是我的儿子,和他的学生,他们会协助我们调查此案。”
威廉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然后清了清嗓子,才开始说话:“霍华德先生......詹姆斯·霍华德,是我们图书馆古籍修复室的管理员。”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眼睛看向地上的尸体,然后又快速移开,“他在这里工作了二十年,对古籍修复有着...非常深厚的专业知识。”
他用颤抖的手指向工作台周围:“11月中旬,我们图书馆接收了一批非常重要的捐赠。那是奥利瓦伍德家族的私人藏书,伍德家族是汉密尔顿的名门望族,他们的祖先在十八世纪从苏格兰移民过来,收藏了大量欧洲的古籍。这批捐赠大约有两百本书,年代从十七世纪到十九世纪不等,包括航海日志、诗集、手抄本、早期印刷书籍等等。”
“但这批书的保存状况很差,大部分都需要修复处理。詹姆斯一个人要处理这么多书,工作量一下子增加了很多。他最近几乎每天都工作到深夜。”
威廉的目光落在工作台中央那本沾血的图册上,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这本《汉密尔顿工业发展史图册》......说实话,我看到它出现在这里觉得很奇怪。这本书应该陈列在二楼的藏书室的专门书架上,因为它太重了,有七磅,所以规定是不外借的,只能在藏书室内查阅。”
“但现在警员告诉我说,它似乎成了凶器,我想......我想可能这就是它为什么出现在此处的原因吧。”
“除了这个,”威廉调整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还有一件事我需要告诉你们。一周前,准确说是11月30日,我们更换了图书馆的照明灯具。原本工作台上方的主灯用的是40瓦的白炽灯泡,但现在更换成了75瓦的。”
难怪这里的顶灯会那么亮,我心里想。现在整个工作台被照得雪白一片,那种亮度确实适合做精细工作,但如果长时间在这种光线下工作,眼睛一定会很累。
威廉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我在维护记录里特别做了备注,我可以念给你们听。‘11月30日,将全馆的主灯从40瓦灯泡更换为75瓦高亮度灯泡。如日后个别使用者觉得主灯光线过亮需要调暗,可通过以下方式处理:由专业电工安装调光电阻装置,可随意调节灯光亮度,但此项服务需使用者自行支付15加元的材料和人工费用。’”
他合上本子,解释道:“之所以第二种方案需要自行支付费用。是因为换了新灯泡,我们图书馆今年的预算已经快用完了,无法再提供额外的资金支持。”
托马斯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这些信息,然后抬起头问道:“那霍华德先生有没有向您反映过75瓦的灯泡太亮?或者说他有没有提出要换到40瓦?”
威廉用力摇了摇头:“没有,完全没有。他没有来找过我,也没有给我留过任何便条或口信。我以为他对新的照明很满意。”
我转头看向工作台左侧的木架,那本写着“詹姆斯·霍华德工作日志”的笔记本整齐地放在第二层架子上。
一个疑问在我脑海中浮现,我不禁问道:“坎贝尔先生,霍华德先生平时工作的时候,这本工作日志通常会放在哪里?”
威廉像是才注意到这间屋子里还有我的存在一般,他先是明显地愣了一下,才顺着我的目光看向那本日志,回答道:“哦,有非常固定的工作习惯。他工作的时候,一定会把日志摊开放在工作台的左侧,就在那堆工具和材料旁边。他一边处理古籍,一边在日志上记录每一个步骤:使用了什么材料,配比是多少,处理了多长时间,遇到了什么问题......他说记录要趁记忆新鲜,所以总是一边工作一边写。”
威廉想了想,很肯定地说:“只有在下班离开修复室的时候。他才会把日志放回架子上那个固定的位置,就是你现在看到的位置。我有好几次晚上来修复室找他讨论采购或者预算的事情,每次看到他在工作时,桌上都摊着那本日志。”
我的父亲用戴着白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本日志取了下来。他缓缓翻开日志,日志的内页写满了清晰而工整的字迹,使用的是蓝黑色的墨水,他直接翻到了十一月三十日之后的部分,并用手指点着,示意我们靠近观看。
十二月一日:新安装的75瓦灯泡于今日开始使用。下午连续工作三小时后,双眼出现明显酸痛感,较之前使用40瓦灯泡时严重得多。
十二月二日:75瓦光源对于才做完手术的我而言,确实过强,工作仅两小时后便感到难以忍受,不得不停下手中修复的《十八世纪航海图志》,眼球内部有持续的刺痛感。
十二月三日:强光导致的不适感进一步加剧。在如此照明下,注意力难以集中,工作效率不升反降,因需要频繁中断工作以缓解眼部疲劳。已决定明日向威廉正式提出申请,要求换回原有的40瓦灯泡。希望他这次能以实际工作需求为重,而非仅仅考虑预算额度。
十二月四日:今日刻意安排休息,未进行任何需要精细视力的修复工作。然而眼睛仍感不适,阅读普通书籍超过二十分钟便会引发流泪。
十二月五日:必须尽快解决照明问题,75瓦的强光下已无法进行长时间的古籍修复工作。明日晚间,需再次去找威廉,坚决地要求更换回40瓦灯泡。这次绝不能再被他以预算或已有备注等借口搪塞过去。
十二月六日,案发当天的那一页,是空白的,除了印刷的日期格子,没有任何手写的痕迹。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门口附近、保持沉默的萨默维尔教授突然开口了,他那低沉磁性的声音在安静的修复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坎贝尔先生,请允许我问一个问题,詹姆斯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是说,作为一个人,而不仅仅是一个员工。”
这个问题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些意外,我原本以为教授会问一些关于案发现场、时间线或者图书馆安保系统的问题,但他却问起了死者的性格。
威廉显然也没料到这个问题,他思考了片刻才开口:“詹姆斯......他是一个非常认真负责的人,工作态度无可挑剔。他对古籍修复有一种近乎虔诚的热爱。他经常加班到很晚,有时候遇到特别珍贵或者特别难修复的书,他会花好几个小时只是为了找到最合适的处理方法,反复试验材料的配比,力求做到完美。”
“至于他的私人生活......”威廉的语气变得有些犹豫,“说实话,我了解得不多。詹姆斯不是那种喜欢和人交心的人,他很少谈论自己的私事,他总是保持着一种距离感。我们图书馆的同事们唯一知道的他的个人情况,可能就是......”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他应该是在和那位私人古籍收藏家玛格丽特·韦伯夫人交往,但现在有传闻说他们分手了。不过这些都只是传闻,我也不确定是真是假,詹姆斯从来没有亲口跟任何人提过这件事。”
“还有,”威廉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大概十多天前,就是韦伯夫人来我们图书馆的时候,保安艾伦无意中听到了他们谈话的一些片段。韦伯夫人似乎提到了詹姆斯做过眼部手术的事情,问他恢复得怎么样,眼睛还会不会不舒服之类的。艾伦那天晚上闭馆的时候跟我们全体员工提起这件事,我们才知道原来詹姆斯在两周前利用年假的时间去做了治疗青光眼的手术。他连这种事情都不跟同事们说,可见他是个多么注重隐私的人。不过我们知道这件事之后也决定不再往外到处说了,毕竟艾伦也只是在无意中听到别人的私人谈话。”
威廉的话锋突然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八卦的意味,是那种在谈论别人私事时人们常有的那种既好奇又略带评判的腔调:“说到那位韦伯夫人,她确实是个......怎么说呢,很特别的女性。她的已故丈夫是汉密尔顿一位非常成功的实业家,姓韦伯,在纺织业和地产业都有相当大的产业。五年前韦伯先生因为心脏病突发去世,留给韦伯夫人非常丰厚的遗产,据说光是现金就有上万加元,更不用说那栋枫树街上的大宅子和大量的古籍收藏了。”
“韦伯夫人经常委托我们图书馆修复她收藏的珍本书籍。她眼光独到,在汉密尔顿的上流社会小有名气,经常参加各种慈善晚会和文化沙龙。而且......她长得确实很漂亮,身材高挑,体态丰腴,总是穿着最时髦的服装。每次她来图书馆,总能引起不少注意。”
威廉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以为然:“不过呢......怎么说呢,韦伯夫人虽然漂亮,也很有魅力,但她似乎特别......招蜂引蝶。”
他用了这个词,然后似乎觉得不太妥当,又补充道,“我不是说她品行不端,只是......她好像很享受被男人围绕和追捧的感觉。图书馆里的男性工作人员见到她都会格外殷勤,她也总是笑得很甜,对每个人都温柔有礼。但你能感觉到......她很会吊人胃口,让那些男人都觉得自己受到了特别的关注。”
“可能詹姆斯也曾经是她众多仰慕者中的一个吧,”威廉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同情,“她经常来找他修复那些淘到的古籍,有时候一待就是一两个小时,在修复室里和他讨论书籍的历史或者装订的工艺什么的,感觉他们之间应该有爱情的火花,但......嗯,你们也知道的,上流社会的寡妇和图书馆员工,这种身份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哈罗德在旁边点了点头,插话道:“我在一些聚会上也见过很多这样的女性。她们大多是寡妇或者离异的贵妇,有钱又漂亮,很会利用自己的魅力来获得她们想要的东西,可能是社交圈的关注,也可能只是享受被追求的感觉。她们对每个男人都很友好,让人产生某种幻觉,但实际上她们的心思你永远猜不透。”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公子哥特有的那种见多识广的世故,“说句不好听的,这种女人就是很会玩弄男人的感情。”
我在心里默默地想,像玛格丽特这样的女人,富有且拥有社会地位,再加上一副引人注目的外貌和身材,我不得不承认,威廉馆长和哈罗德那种带着评判意味的观察,确实戳中了一种令人不快的现实:确实有一部分女性,习惯于将外貌与魅力视为在这个男人主导的世界里获取关注和优待,乃至利益的捷径,并乐此不疲。这让我感到一种混杂着反感和无奈的情绪。我自己绝不会选择,也打心底里不认同这种行为方式。
年轻的刑警推开古籍修复室的门,领着威廉离开了,木门在关闭时发出低沉的吱呀声,随后走廊里传来两人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房间里又只剩下我们几个人,萨默维尔教授、查尔斯探长、我父亲罗伯特警探,还有我、托马斯和哈罗德。
父亲再次拿出出那本黑色笔记本,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在这个石墙环绕的地下室里回荡着:“既然威廉先生提到了玛格丽特·韦伯夫人,那我现在就来详细介绍一下她,她和刚才的坎贝尔馆长一样,在案发时间段的不在场证明都不明确。”
“玛格丽特·韦伯,四十五岁,寡妇。她的婚姻史和坎贝尔馆长说的基本一致,我们调查了她的财产状况,光是银行存款就有一万两千加元,还不包括枫树街十七号那栋三层的独立住宅和至少价值五千加元的古籍收藏。”
一万两千加元对于普通工薪阶层来说是个天文数字,足够一个四口之家舒舒服服过上几十年。
父亲继续说道:“根据我们对韦伯夫人几位女性友人的询问,都是她在上流社会圈子里的熟人,经常一起参加慈善晚会和文化沙龙的那种,她们透露,玛格丽特在半年前确实和詹姆斯擦出了火花。但这些女士们都说,她始终无法跨越阶级的鸿沟。她们说,韦伯夫人欣赏詹姆斯的才华,欣赏他对古籍修复的热爱和专业知识,但她无法接受他的社会地位,一个图书馆管理员,年收入不到三百加元,住在市郊的小公寓里,连汽车都没有。”
“有一位韦伯夫人比较亲密的女性友人,在我们的询问中提到,”他翻到了笔记本的下一页,“在12月3日,韦伯夫人在下午茶的时候跟她说,自己打算去图书馆找詹姆斯,正式了断这段关系。用女性友人的原话说,‘玛格丽特说她要去把话说清楚,让詹姆斯明白他们不可能有未来,希望他不要再纠缠她了’。”
我听到这里,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问题:到底是谁在纠缠谁?如果玛格丽特真的想断绝关系,一开始就不要对各式各样的男性流露出特殊的好感,而且,为什么要特意去图书馆把话说清楚?但我没有开口,继续听父亲讲述。
“更有意思的是,我们调取了图书馆的古籍修复记录,发现了一些很不寻常的情况。”父亲从笔记本里抽出一张折叠的纸,展开给我们看,上面是手写的表格,“玛格丽特·韦伯在过去半年中,委托图书馆修复了十五本古籍。这个数量本身就不算少,一般的收藏家可能一年才送来两三本。而且,这十五本书里面,有十二本是詹姆斯亲自处理的。”
“通常情况下,修复室有两个人,詹姆斯和他的助手彼得。按理说工作应该是分配的,但这十二本书全都是詹姆斯独自完成,彼得连碰都没碰过。而且你们看这里,这五本书的修复费用明显低于市场价。”
“看这两本书,”他的手指移到表格最下方,“一本是中世纪的手抄本残页,一本是十七世纪的意大利语祈祷书,居然标注为免费修复。我问过坎贝尔,他说图书馆确实有免费修复的政策,但那是针对公共机构,比如大学或者博物馆的学术项目,用于研究的文献可以申请免费或低价修复。但韦伯夫人是私人收藏家,她的书是她的私产,根本不符合学术研究的标准。坎贝尔看到这个记录时也很惊讶,说他完全不知道詹姆斯给了这种优惠。”
“案发当天下午,”父亲合上那张表格,重新夹进笔记本里,“韦伯夫人在下午四点来到图书馆,说是来取一本修复好的十七世纪诗集。根据前台登记簿的记录,她四点三十分签名出馆,中间大约三十分钟。但有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在四点十五分左右从一楼走到二楼,经过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口时,听到了地下走廊里传来的声音。”
“什么样的声音?”萨默维尔教授开口问道,这是他进入修复室后第二次主动提问。
父亲翻到笔记本的另一页:“原话是:‘我听到了詹姆斯的声音,音量很大,听起来歇斯底里,像是在大喊什么但我听不清具体的内容,声音有点模糊。’她在图书馆工作三年了,对詹姆斯的声音比较熟悉,虽然她从没听过他用那种音调说话。”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我想象着案发当天下午,在这个地下修复室里,詹姆斯和玛格丽特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对话,才会让他发出歇斯底里的喊声。
“还有一件事,”父亲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另一个透明的证物袋,里面装着一条银色的项链,“我们的刑警在搜查这个修复室时,在工作台的抽屉里,最深的角落,发现了这个。”
证物袋里的银质项链在灯光照射下泛着漂亮的光泽,链条很细,大约有十八英寸长,链子末端垂着一个小巧的吊坠。那个吊坠是字母“M”的形状,采用花体的装饰字风格,笔画优雅流畅,在字母的顶端和拐角处镶嵌着几颗细小的碎钻。整条项链的工艺很精致,看得出来是定制品而不是批量生产的首饰店货色,不过我注意到链条上的银质表面的光泽不如其他部分那么亮。
“M指的很可能就是玛格丽特,”父亲说,“我们有两个推测:第一,这条项链原本属于韦伯夫人本人,她在某次来修复室时不小心遗落了,或者在某个私密的时刻摘下来忘记戴回去了;更可能的是,这是詹姆斯买来想要送给韦伯夫人的礼物,所以暂时放在抽屉里。”
“我让手下的警员查了一下,这条项链上有银匠的印记,是汉密尔顿市区国王街上一家珠宝店定制的,总价三十五加元。”
三十五加元,对于一个年收入不到三百加元的图书馆管理员来说,不是个小数目。
父亲把笔记本夹在腋下,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他的体重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韦伯夫人在下午四点三十分离开图书馆,但她离开时的状态有点不对劲。保安艾伦,就是后来发现尸体的那个夜班保安,他下午四点开始值班,正好在门口看到韦伯夫人从地下室走上来,艾伦在我们的询问中说,韦伯夫人看起来有些伤心,他能看到她脸上有泪痕。”
“接下来就是关键的部分了,艾伦回忆说,当晚七点十五分左右,他在一楼巡逻的时候,透过图书馆的侧窗,看到图书馆后门附近的街道上有一个身影,距离大约五十米,天已经完全黑了,路灯的光线也不是很亮。艾伦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穿着深色长大衣,大衣的款式看起来比较考究,不是工人或者普通职员会穿的那种便宜货,看起来有点像是韦伯夫人平时会穿的衣服,因为他对此印象深刻。”
“韦伯夫人确实有好几件深色长大衣,我们后来去她家搜查时看到了,其中一件就是深灰色羊绒大衣,领子是狐狸毛皮,款式是巴黎最新流行的那种收腰设计。”
我听到这里,开口问道:“那韦伯夫人本人怎么说?她承认当晚回到图书馆了吗?”
父亲叹了口气:“她坚决否认。她声称今晚,她一直待在家里,没有外出。她说她的女佣可以作证。”
“我们去询问了那个女佣,女佣说,她是下午七点钟准时到韦伯夫人家的,枫树街的那栋三层的砖石结构独立住宅。她从后门进去,这个时候韦伯夫人就在客厅,然后韦伯夫人说她要回二楼的书房处理一些信件,让女佣去前院的花房里为植物们施肥,女佣就在七点到七点半之间,去到了院子里的花房里。七点三十分左右,女佣回到了主屋里。她说她上楼去询问韦伯夫人晚餐时间,在二楼书房门口敲门,听到韦伯夫人在里面应了一声。”
“所以,”哈罗德总结道,“这个女佣的证词只能证明,韦伯夫人在七点半之后在家,但七点到七点半这段时间——”
“正好也是案发的时间,”父亲接过话,“而且,从枫树街十七号开车到图书馆,只需要十分钟。如果玛格丽特在七点到七点半之间开车出门,完全有足够的时间往返。”
萨默维尔教授这时走到工作台旁边,低头看着那些夹在纸之间的羊皮纸书页。他声音平静地说:“麦克唐纳警探,您刚才提到保安艾伦看到了一个穿深色长大衣的身影,你说艾伦对韦伯夫人印象深刻,能详细说说吗?”
父亲用总结性的口吻回答道:“保安艾伦,三十八岁,东欧移民的后代,是个退伍军人,身高约六英尺六。案发时间段就在图书馆,也是嫌疑人之一。”
“在询问艾伦时,我们特别注意到了他对韦伯夫人的异常关注。当我问及他是否与韦伯夫人相熟时,他立刻否认,但解释的理由听起来更像是一种刻意的掩饰。尤其当我直接问他是否对韦伯夫人印象深刻时,他的反应相当明显,脸和脖子立刻泛红了,说话也变得结巴。他强调韦伯夫人很有教养,总是很有礼貌。他具体提到,韦伯夫人不仅会对他微笑、聊些家常,甚至会在天气不好时主动关心他是否需要去取暖。当我最后问他是否对韦伯夫人印象很好时,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承认自己觉得她是个很友善的人罢了,并匆忙补充仅此而已。”
“但我们从其他渠道了解到的情况,显然不止仅此而已。比如说,”父亲继续说道,“图书馆的清洁工,和艾伦住在同一个寄宿公寓里,算是他的舍友,在我们的询问中提供了一些很有意思的细节。他说,艾伦对韦伯夫人确实特别上心。”
“他举了几个例子,比如有一次,大概是今年九月的某天,汉密尔顿下了场大雨,韦伯夫人当天下午来图书馆,艾伦看到她站在门厅里,二话不说,从值班室拿了一把大伞,然后他撑着伞,护着韦伯夫人一路走到停车场,帮她打开车门,确保她一点雨都没淋到。等韦伯夫人坐进车里,关上门,艾伦才转身往回走。但他自己没带伞,他把那把大伞留给韦伯夫人了,结果艾伦自己从停车场跑回图书馆,淋了个浑身湿透。”
父亲的声音里带着某种同情和无奈的混合:“清洁工跟我们说:‘艾伦对那位女士有意思。但那只是他一个人的单相思罢了。可怜的艾伦,大概不知道,对韦伯夫人来说,他只是个尽职的保安,仅此而已。’”
“我们在调查艾伦的日常行踪时,发现他大概每隔两三周,会去枫树街一带。他住在市中心的寄宿公寓,图书馆也在市中心,他平时的活动范围基本就在这两点之间。但他的舍友提到,艾伦有时候休息日会说出去办点事,然后就消失几个小时,回来的时候什么都不说。”
“关于艾伦在今日案发时间段的行踪,”父亲补充道,“他在下午四点钟开始在正门站岗,直至七点闭馆的时候都有多名下班职员证实这一点。随后,晚上七点到七点半之间,他按照惯例进行了一次馆内巡查,涵盖一楼、二楼和三楼。然而,问题出在七点半之后,按照规定,他此时应返回门口区域值守,但我们询问了一个一直待在图书馆门口的流浪汉,艾伦在那时并未出现。”
“他声称自己因为天气太冷,巡逻后直接去了一楼的锅炉房休息室取暖,在那里待了约半个小时,直至接近八点。锅炉房区域位置偏僻,当时无人往来。因此,艾伦存在长达半小时的行踪空白期。”
房间里沉默了片刻,我听到墙壁深处传来隐隐约约的水流声,可能是地下管道里的声音,工作台上方那盏过分明亮的顶灯发出轻微的嗡嗡声,灯丝在高温下振动着。
“那么最后一个嫌疑人,”萨默维尔教授打破沉默,“彼得·休斯。”
父亲点了点头,“彼得·休斯,二十六岁,是个高高瘦瘦的小伙,是詹姆斯的助手兼学徒。但这个学徒的来历有点复杂。根据坎贝尔馆长的说法,彼得不是詹姆斯自己挑选的学徒,而是被老朋友塞进来的。老朋友的侄子就是彼得,年轻时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听说通过了骑兵的选拔,但是就是不肯入伍。老朋友为了让侄子有个正经职业,就找到詹姆斯,希望詹姆斯能收他当学徒。”
“詹姆斯碍于朋友面子,答应了,但是彼得根本不是什么认真学习的好学生。根据威廉馆长和其他图书馆工作人员的说法,彼得从一开始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经常请假或者早退。他的借口五花八门,反正总有各种理由不来上班。而且,”父亲继续说,“即使彼得来上班,他也不是真的在工作。好几个图书馆员工跟我们说,他们经常看到彼得在角落里偷偷看报纸,或者在打瞌睡。詹姆斯对此很无奈,但也不好意思赶走朋友的侄子。”
“三周前,詹姆斯可能是实在受不了了,也可能是想给彼得一个改正的机会,就以进修的名义,把彼得送去多伦多参加一个古籍修复的培训课程。这个课程是图书馆出钱的,为期两周,11月17日开始,12月1日结束。”
“彼得一周前回到汉密尔顿,”父亲说,“但培训显然没有改变他的性格。他回来后一共应该工作五天,但实际上只来了两天,其余三天都请假了。”
“更糟糕的是,彼得虽然没有稳定收入,他的学徒工资很低,但他花钱却大手大脚,生活方式完全不像一个穷学徒。我们调查了彼得的社交活动,图书馆有好几个工作人员,特别是比较年轻的职员,有时候也参加一些社交活动,他们说,他们不止一次在各种晚会和派对上看到过彼得。不是那种普通工薪阶层的聚会,而是相当高档的场合。”
“像彼得这种图书馆学徒,按理说根本混不进那个圈子。但他却出现在那里,而且穿着打扮完全不像个穷小子。年轻职员跟我们说,他上个月在圣约翰教堂的慈善晚会上看到彼得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彼得穿着一套剪裁合体的黑色燕尾服,那天晚上看起来就像个富家公子。”
父亲从笔记本里抽出一张纸:“他住在市郊的一个破旧出租屋,单间公寓,月租三加元,我们去彼得的住处搜查时,发现了他租赁晚礼服的收据。”
他把那张纸递给萨默维尔教授,教授接过去看了看,然后传给我。那是一张印刷的租赁收据,抬头是“国王街绅士服饰租赁行”,下面用打字机打出租赁物品清单。
我注意到租金数额,十五加元,相当于彼得大半个月的工资。为了参加一次晚会,租一套行头就花掉这么多钱,这简直是疯狂的挥霍。
“看租赁日期,”父亲指着收据上的日期说,“11月12日,正好是圣约翰教堂举办慈善晚会的日子。彼得为了参加那个晚会,提前两天就把行头租好了,甚至连大衣都租了。”
“我们还发现,彼得欠下了巨额债务。在他住处的抽屉里,塞着一张高利贷借据,借据上写着:借款人彼得·休斯,借款金额500加元,年利率120%,借款日期1936年9月10日,还款期限三个月,即12月10日。”
五百加元,对于彼得来说,相当于他三年的工资,或者说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两年的收入,这笔钱对他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
父亲继续说着:“我们不知道彼得为什么这么拼命要挤进上流社会的圈子?他一个图书馆学徒,在那种场合能得到什么?他既不是想找工作,那些场合确实有人脉资源,但彼得并没有表现出想换工作的迹象,也不是为了做生意,他根本没有任何生意可做。”
“我们还发现,彼得在图书馆到处借钱。威廉、几个图书馆职员、甚至清洁工,都被他借过钱。数额从几加元到二十加元不等。威廉说,彼得在两个月前找过他借钱,开口就是五十加元。威廉拒绝了,并且严厉警告彼得不许再骚扰图书馆的员工,否则就解雇他。”
父亲交代完这些情况之后,把笔记本合上塞回大衣内袋,查尔斯探长从房间角落走过来,右手在空中挥了挥,那个动作简洁而明确,“好了,该说的都说了。现在该让出空间,让法医和刑警们把后续工作做完。”
他转向萨默维尔教授,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理查德,你带学生们先回去吧。”
托马斯立刻收起笔记本,快步走向门口。哈罗德也转身跟上。父亲和查尔斯探长已经走到门边,站在走廊里等候,门外传来几个警员低声交谈的声音,还有搬运担架时金属框架碰撞的轻微响声。
但我没有立刻跟上去,我的视线依旧停留在工作台左侧那几张夹在纸张之间的羊皮纸书页上,在明亮的顶灯照射下,我能清楚地看到那些书页的质地,还能看到夹着它们的纸的边缘有深色的水渍印记。
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距离近得让我吓了一跳,我猛地转过头,发现萨默维尔教授正站在我右侧,距离不到一臂之遥。他浅灰色的眼睛正注视着我,我完全没有听到他走过来的脚步声。
但教授举起一只手,示意我不用着急:“别急,我看你一直在观察那些正在处理的书页。你是不是对古籍修复有点好奇?”
“那正好,”萨默维尔教授转身走向工作台,我立刻跟上他,“我可以给你简单讲讲。你看这些羊皮纸,它们是十八世纪的航海日志的一部分,是用小牛、绵羊或者山羊的皮制成的。不是鞣制成皮革,而是通过特殊的工艺处理:先把毛刮掉,然后用石灰水浸泡,去除油脂和蛋白质,再反复刮擦、拉伸、晾干,最后打磨成薄而光滑的书写表面。”
“但羊皮纸有个问题:它对湿度变化非常敏感。当空气潮湿时,羊皮纸会吸收水分,变得柔软甚至发霉;当空气干燥时,羊皮纸会失去水分,变得僵硬、卷曲、甚至开裂。这些航海日志在船上保存了两百年,经历了无数次潮湿和干燥的循环,纸张已经严重变形。”
“修复的第一步,”教授继续说,“是让这些变形的纸张恢复平整,必须先软化纸张,让它恢复柔韧性。这就需要用到湿润剂。配方很简单:蒸馏水加上少量乙醇。”
“之后用软毛刷,”他指向那支刷子,“蘸取湿润剂,轻轻涂抹在纸张表面。涂抹完之后,把纸张夹在吸水纸之间,吸水纸会吸收多余的水分,同时保持纸张处于湿润状态。然后你需要在吸水纸上面压上重物,最好是平整坚硬的物体。静置一夜,就差不多完成了。”
说完这些,他转身走向门口,我跟在他身后。走廊里的空气明显比修复室里清新一些,我们沿着那条狭窄的石砌走廊往回走,脚步声在低矮的天花板下回响。
我们终于走到了一楼,门厅比我们下去时显得更加空旷,几盏水晶顶灯投下昏黄的光芒,照亮了大理石地面和高耸的书架。托马斯和哈罗德站在门厅的中央,我父亲和查尔斯探长站在正门旁边,正在和几个警员说话。
经过查尔斯探长的介绍,那是艾伦和玛格丽特,他们站在门厅左侧,靠近前台登记处的位置,距离我们大约二十米。
我之前只在父亲的描述中听说过玛格丽特,现在是第一次见到真人,她穿着一件羊绒大衣,腰间系着同色系的腰带,把她曼妙的身材凸显了出来。
玛格丽特深栗色的头发梳成了当下流行的波浪卷,在脑后用一枚镶着宝石的发夹固定,五官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嘴唇涂着深红色的口红,皮肤白皙,此刻她正微微仰着头,脸上挂着笑容,右手搭在前台的边缘,似乎在跟艾伦说着什么。
艾伦穿着保安制服,笔直地站着,腰间的黑色皮革武装带上挂着一根约莫一英尺半长的深色木质警棍,他的双手有些不自然地垂在身体两侧,与比自己矮一个头的玛格丽特形成鲜明对比。
然后玛格丽特伸出左手,轻轻拍了拍艾伦的手臂,持续不到一秒钟,但足够让艾伦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
“没想到詹姆斯死了,她还能笑得这么开心,”哈罗德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带着明显的讽刺和不屑,“不过这种女人嘛,男人在她们眼中也只不过是玩玩而已。用完就扔。”
萨默维尔教授这时走到我们这边,抬起双手,用力拍了两下,托马斯和哈罗德立刻转过身。
“好了,三位,”教授环顾我们三个学生,“今晚你们已经看到了案发现场,听到了基本的案情介绍和嫌疑人背景。现在你们需要做的是:各自回去,仔细整理思路,然后做出你们自己的推理结论。”
“明天星期二的晚上,下课之后,我们在系里的课后讨论室集合。到时候我父亲和麦克唐纳警探也会过来,聆听你们的推理。你们三个人可以轮流发言,提出自己的推理。”
“记住,”教授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这不是考试,也不是比赛。我不是要看谁推理得最对,而是要看你们的思考过程,你们如何观察现场,如何分析证据,如何构建逻辑链条,如何排除其他可能性。即使你们的结论是错的,只要推理过程严谨、论据充分,那也是有价值的。相反,如果你们碰巧猜对了凶手,但说不出令人信服的理由,那这个推理就是无效的。”
“好了,现在回去休息吧。明天见。”萨默维尔教授最后拍了拍手。
第二天晚上七点刚过,我便推开了犯罪学系课后讨论室的门,房间中央的圆形的橡木桌似乎和昨日别无二致,只是桌子周围原本只有四把椅子,现在又从走廊外搬来了两把,六把椅子紧紧挨着围成一圈,让本就不大的空间显得更加拥挤。
萨默维尔教授已经坐在了其中一个位置,查尔斯探长坐在他右手边,身体后仰靠着椅背。我父亲罗伯特坐在探长的旁边,白色衬衫的袖子卷到手肘,露出前臂上结实的肌肉。托马斯坐在圆桌的另一侧,他面前摆着他那本记录详细的笔记本,哈罗德坐在他旁边,双手叠放在桌面上。我在最后一个空位上坐下,正好在教授和哈罗德之间。
“好了,”萨默维尔教授用钢笔轻轻敲了敲桌面,“我们现在开始,托马斯,你说你准备好了,那就从你开始吧。”
托马斯深吸一口气,他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房间唯一的黑板前,“我在仔细研究了昨晚的案发现场观察记录,以及罗伯特警官提供的询问记录和背景调查之后,我得出的结论是:凶手是保安艾伦·麦克尼尔。”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响亮,但我注意到他的左手背在身后,手指在不停地活动,那是紧张时的习惯性动作。
托马斯开始了陈述:“首先,让我们看艾伦的行踪时间线。下午四点,艾伦开始值班。七点到七点半,他离开岗位,在一楼、二楼和三楼巡查。然后,七点半到八点,他声称在地下锅炉房休息取暖。七点到八点这一个小时,没有任何人能够证明他到底在哪。”
“这是作案的黄金时间。根据法医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晚上六点半到八点半之间,艾伦的空白期恰好覆盖了案发时间的后半段。”
“其次,”托马斯开始列举要点,“作为退伍军人,艾伦受过军事训练。他知道从什么角度击打能够一击致命。而且,艾伦对图书馆的建筑结构了如指掌,毕竟他每天晚上都要巡查所有区域。他也知道詹姆斯的工作习惯,詹姆斯经常工作到很晚,这在图书馆是公开的秘密。艾伦作为保安,也知道修复室没有窗户,只有一个出口。这是一个完美的作案地点,因为即使发生争吵或搏斗,声音也不容易传出去。"
“现在让我重构案发的经过,七点左右,艾伦开始进行巡查,去到了修复室所在楼层的电闸箱,暂时关闭了修复室的照明线路。在修复室的詹姆斯发现灯灭了,只能拿出手电筒,想用手电筒临时照明,但不巧的是,手电筒也没电了,或者艾伦提前把电池换成了没电的了。总之,此时的艾伦,带着从二楼藏书室取到的《汉密尔顿工业发展史图册》,来到了地下室。”
“他推门进去,”托马斯继续说,右手在空中比划着,“可能是以停电为借口,詹姆斯当时正在工作,背对着房门,他听到脚步声,可能头也没回。艾伦走进房间,手里拿着那本七磅多重的图册,边角有锋利的金属包角,这是完美的凶器。”
“一击,就一击。詹姆斯当场倒地,头骨凹陷,血液喷溅到图册封面上。死亡几乎是瞬间的。杀人之后,艾伦恢复了照明系统,让现场看起来一切正常,然后他迅速离开修复室,回到他的巡逻路线上。”
托马斯的声音越来越有力,他已经进入状态,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推理中:“艾伦主动向警方提及,在七点十五分左右,看到过一个穿着深色大衣的身影走向后门。这正是他狡猾的地方。犯罪心理学告诉我们,一个成功的谎言往往需要融入真实的细节来增加可信度。艾伦这么做的目的,一是用一个包含具体细节的证词来将他自己虚假的证词真实化;二是捏造一个不存在的嫌疑人,来混淆警方的视听。”
“至于动机,艾伦对韦伯夫人有强烈的好感。麦克唐纳警探昨天告诉我们,艾伦经常去枫树街一带,而那正是韦伯夫人住的地方。但她和詹姆斯曾经有过一段关系,艾伦知道这段关系,也许他误以为两人还在一起,也许他觉得詹姆斯在伤害韦伯夫人,出于对韦伯夫人的保护,或者出于嫉妒,他决定除掉詹姆斯。”
托马斯说完最后一句话,站在黑板前等待着反应。他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的双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在身体两侧垂下,我能看到他的手指在轻微颤抖。
房间里沉默了几秒钟,萨默维尔教授慢慢放下合拢的双手,开口了:“托马斯,首先我要说,你的推理展现了相当的逻辑性。你注意到了艾伦的时间空白期,你也正确地指出了艾伦的专业技能。”
“但是——”教授抬起一只手,食指竖起,“你的推理有几个严重的问题,这些问题让整个推理链条无法成立。”
托马斯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他咽了咽口水,等待教授继续说下去。
“第一个问题:照明系统。”萨默维尔教授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黑板前,“托马斯,你的推理中有个假设是艾伦破坏了照明系统,制造黑暗环境,然后在黑暗中杀人,之后又恢复照明,所以詹姆斯在死亡的时候才会握着那个手电筒。”
“首先,如果艾伦真的去动过电闸箱或者照明线路,一定会留下痕迹,但警方没有发现任何被篡改的迹象。其次,如果艾伦要在黑暗中作案,为什么事后要恢复照明?如果现场保持黑暗,反而更能掩盖证据,”
“最后,如果艾伦破坏了照明,詹姆斯在黑暗中工作,那么案发现场的状态就完全说不通了。”教授继续说,“托马斯,你还记得昨晚我们看到的现场状态吗?工作台左侧有三四张羊皮纸书页,已经用湿润剂处理过,夹在吸水纸之间,旁边还整齐排列着湿润剂瓶子、刷子、镊子。这说明詹姆斯在处理这些脆弱的羊皮纸时,视线是清晰的,动作是精确的。这种工作在黑暗中根本无法完成。”
“第二个问题,”教授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你推断艾伦关于那个深色大衣身影的证词是精心编造的谎言,那么请你告诉我,艾伦为什么会在询问时暗示警方这个身影,有可能是韦伯夫人?按照你的假设,艾伦对韦伯夫人怀有特殊的好感,甚至这可能就是他的作案动机,那么他在编造谎言时,最合理的做法应该是尽力避免将警方的怀疑引向这位女士。”
“最后,凶器的选择,你提到艾伦可能从二楼的阅览室取下图册,带到地下室作为凶器。但托马斯,你考虑过实际操作的可行性吗?艾伦是保安,他随身携带标准的保安装备。艾伦的腰带上就挂着警棍,那是他熟悉的武器,顺手就能抽出来,挥动起来轻便快速,击打力度也足够致命。”
萨默维尔教授回到座位,靠在椅背上,“你可能会说,艾伦是突然起意杀人,所以随手抓起了工作台上的图册。但这又回到了我们刚才讨论的问题:如果图册是詹姆斯自己搬来的,那么艾伦进入修复室时并没有预谋杀人。既然没有预谋,那么他也无法破坏照明系统,如果照明系统是正常的,那你无法解释为什么死者握着手电筒。”
听闻,托马斯的肩膀完全垮了下来。他从黑板前走回到自己的座位,重重地坐下,双手撑着额头,将手指插进头发里。
下一个站到黑板前的是哈罗德,他的呼吸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清晰可闻,窗外传来风吹过树枝的呼啸声,夹杂着远处钟楼敲响的钟声,沉闷的当当声一下接一下,一共响了八次。
“我认为凶手是副馆长威廉·坎贝尔。”哈罗德说这句话时声音比托马斯更加平稳,他的双肩挺得笔直,下巴微微扬起。
“让我们从动机开始。坎贝尔与詹姆斯在经费问题上有长期的、持续的矛盾。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而是积累了很久的怨恨。詹姆斯作为古籍修复室的管理员,他要求最好的工具和最好的材料,甚至还有更多的设备,每一项要求都意味着预算的增加。而坎贝尔,作为馆长,负责图书馆的预算控制,这意味着他必须削减开支,拒绝那些他认为过分的支出要求。”
哈罗德转过身,双手背在身后,在黑板和圆桌之间的狭小空间里踱了几步:“昨天麦克唐纳警探说过,坎贝尔和詹姆斯在经费问题上有多次争执。这种争执的频率和强度,很可能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而且这些长期的矛盾,在最近因为一个具体事件而达到了顶点。”哈罗德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就是照明灯具的更换。”
“11月30日,也就是案发前一周,修复室的主灯从40瓦升级到75瓦。如果日后觉得过亮需要调暗,需要自行支付15加元。15加元可是快一个月的工资了。坎贝尔在批准这次照明升级时,就已经设置了一个陷阱。如果詹姆斯觉得灯太亮,那就是他自己的选择,想要改善就得自己掏钱。”
“现在让我们重构案发过程,”哈罗德展开了说明,“11月30日灯泡更换之后,詹姆斯发现新灯泡太亮了。我们看到他的工作日志,12月1日:‘下午工作3小时后眼睛明显酸痛’。12月2日:‘工作2小时后不得不休息,眼睛有刺痛感’。12月3日:‘眼睛不适加剧,工作效率下降’。”
“这些记录清楚地显示,詹姆斯在忍受着新灯光带来的痛苦。而且我们可以推断出来,他有去找过坎贝尔申请更换,但都无果而终。12月5日,詹姆斯在日志里写道:‘坚决地要求更换回40瓦灯泡’,我推测,坎贝尔可能提前知道了詹姆斯的想法。也许詹姆斯在白天找过他,也许坎贝尔自己推断出来了。”
“现在让我重构12月6日晚上发生的事,詹姆斯下午七点来到修复室,开始处理那些航海日志的羊皮纸书页,之后他抬头看着工作台上方那盏75瓦的顶灯,那盏灯太亮了,刺得他眼睛发痛。他想:我必须想办法让这个灯暗一点,至少今晚要能工作。他需要一个临时的解决方案。”
“他也许想到了挂在门边的手电筒。手电筒的光线没那么强。如果能用手电筒照明,他就能舒服地工作了。但是,他打开手电筒,发现没电了。他之前可能也用过这样的替代方案,所以导致电池早就用完了,总之手电筒无法使用。”
“这时詹姆斯想到了一个办法。”哈罗德的声音变得兴奋起来,“他想:既然手电筒不能照明,那能不能用手电筒的外壳来给主灯降光?手电筒是圆筒形的金属外壳,直径大约一英寸,如果能套在灯泡上,就能挡住一部分光线,起到减光的作用。”
我听到这里,眉头皱了起来,这个推理听起来有些牵强,但我暂时没有打断哈罗德,想听听他如何继续。
“接下来的问题是:怎么够到天花板上的灯?灯悬挂在工作台正上方,整个修复室的高度约为十英尺,工作台高为两英尺左右,可以得知工作台距离台面大约八英尺。詹姆斯身高五英尺六,再加上手臂长度两英尺,他站在工作台上能够到的高度大约七英尺六英寸。”
“他需要垫高,修复室里有什么可以用来垫高的?工作台有四块铸铁压书板,但那些压书板显然正在使用当中。房间里还有两把维多利亚时期的古董椅子,但那两把椅子太笨重了。修复室里也没有梯子,没有任何专门用来登高的工具。所以詹姆斯想到了另一个办法:用书来垫高。他需要一本足够厚、足够重、表面足够平整的书,可以稳稳地放在工作台上,让他站上去。他想到了《汉密尔顿工业发展史图册》。这本书重达七磅,厚度六英寸,表面坚硬平整,这本书就在二楼的藏书室,詹姆斯很熟悉它的位置,他可能之前就借阅过这本书。”
“所以,他离开修复室,上楼到二楼阅览室取到图册,回到修复室后,他把图册平放在工作台中央,位置正好在顶灯正下方,然后他准备站上去,把手电筒外壳套在灯泡上。”
哈罗德停顿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但就在这个时候,坎贝尔来了。也许坎贝尔是主动来找詹姆斯,想谈一谈,也许坎贝尔是来讨论其他预算问题。总之,他推门进来,看到詹姆斯站在工作台旁边,手里拿着手电筒外壳,桌上平放着一本大部头图册。坎贝尔可能问他在干什么,詹姆斯可能回答说那个75瓦灯泡太亮了,自己眼睛受不了。”
“可能接下来,两个人就吵起来了,也许詹姆斯这时说了些什么激怒坎贝尔的话,两人之间积累已久的怨恨在这一刻爆发。然后,在争吵的某个瞬间,坎贝尔失控了。也许是坎贝尔突然意识到这个冲突永远不会解决,也许是长期的压力和怨恨在那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看到了工作台上那本厚重的图册。”
“詹姆斯可能有一时间背对着坎贝尔,然后坎贝尔抓起图册,用尽全力,砸向詹姆斯的后脑,一击致命,詹姆斯倒下了,”
“詹姆斯死时手里仍然握着手电筒,这个细节也许是一个死亡留言:手电筒代表照明,而坎贝尔正是那个批准更换灯泡的人,詹姆斯握着手电筒,就像是在无声地指控犯人是坎贝尔。”
哈罗德说完这最后一句话,转过身站在黑板前等待评价。他的胸膛起伏着,双手放在身后。
萨默维尔教授的眼睛眯了起来,这是他在认真思考时的表情,终于,他开口了,不过他没有立刻站起来,而是坐在椅子上,“哈罗德,你的推理比托马斯的更加深入,这一点我必须承认。”
哈罗德的脸上露出一丝放松的微笑,肩膀也稍微松弛下来。
“但是——”教授的语气依旧一转,“你的推理中仍然存在几个严重的问题。”
萨默维尔教授的身体往后靠了靠,重新倚在椅背上,“第一个问题:手电筒外壳套灯泡这个方案在物理上不可行,哈罗德,你说手电筒的圆筒形外壳直径大约一英寸,可以套在灯泡上起到减光作用。但你忽略了一个基本的尺寸问题。标准的Edison螺口灯泡底座的外径是多少?E26型号的螺口,也就是最常见的家用灯泡底座,外径是大约一英寸,E27型号还要再稍大一点。手电筒外壳的内径和灯泡底座的外径几乎一样大,或者手电筒外壳甚至更小,根本无法把手电筒外壳套在灯泡上。”
“而且,你说让外壳套在灯泡上挡住一部分光线,但你想过实际效果吗?即使外壳能套上去,它只能遮住灯泡底座附近的一小圈区域,灯泡的大部分表面依然完全暴露在外,光线该有多亮还是多亮。这个减光罩根本不会起到减光的作用。”
哈罗德张了张嘴,但又闭上了,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额头上涌出了一些汗珠。
“第二个问题,”萨默维尔教授说,“也是更致命的问题:坎贝尔的身高。”
他侧头看向我:“麦克唐纳小姐,你昨天见到了坎贝尔馆长。你记得他的身高吗?”
我回忆了一下昨晚在修复室见到威廉的场景:“他......他身材瘦削,个子不高,而且腰有些佝偻。我估计他的身高大约五英尺三左右。因为他弯腰,看起来更矮一些。”
“五英尺三,”教授重复道,"而死者詹姆斯的身高是多少?我记得麦克唐纳警探说过,是五英尺六。”
“这两个人之间有八厘米的身高差。现在让我们回顾一下法医的鉴定结果。死者头顶后方有凹陷性骨折,伤口角度显示凶器是从后上方大约45度角击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凶手的身高必须高于死者,或者至少与死者相当,才能形成这个角度的击打轨迹。”
哈罗德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颤抖:“但是......但是如果死者坐着呢?如果詹姆斯当时坐在椅子上,那么坎贝尔就能从上往下击打了。”
“好问题。”教授点点头,"但这又引出了新的矛盾,修复室里那两把椅子的位置吗?在工作台的一侧,椅子的正面朝着门,椅背朝着墙。如果詹姆斯坐在椅子上,他应该是面向房门的。而伤口在他的后脑,这样的话,坎贝尔怎么击打詹姆斯的后脑?”
“还有一点,”我父亲补充道,“我们检查过那两把古董椅子,椅脚下方的地面有轻微的灰尘累积,如果椅子被移动过,哪怕只是挪动几厘米,地面上的灰尘痕迹会有明显变化。这说明案发当晚,那两把椅子一直在原位,没有被使用过。”
“所以,”萨默维尔教授总结着,“坎贝尔在物理上无法造成我们在现场看到的那种伤口,他的身高不够,现场的椅子也没有被使用过。哈罗德,你的推理无法成立。”
哈罗德终于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充满了挫败和自责。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房间里又陷入了一片寂静,窗外的风声更大了,玻璃窗被吹得微微震动,发出细微的嗡嗡声。
我感觉双腿有些发软,绕过圆桌的每一步都能感受到木地板轻微的震动传到脚底。走到黑板前的那几秒钟,我甚至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像是有人在我胸腔里敲鼓一般。
我转过身,视线先落在萨默维尔教授身上,他那双浅灰色的眼睛正注视着我。然后我看向我的父亲,他坐在教授右侧,因为灯光的阴影,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不知道我是否会像托马斯和哈罗德一样,满怀信心地说出自己的结论,然后被教授一条一条地指出致命的漏洞,最后沮丧地回到座位上。但我知道我必须说出来,因为这是我看到的真相,或者至少是我认为的真相。
“我现在要提出一个推理,”我说出第一句话时声音有些紧,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勒住了,“凶手是玛格丽特·韦伯。”
“让我们重新审视所有证据,我们一直在关注艾伦对韦伯夫人的感情,关注馆长坎贝尔与死者之间的经费分歧。这些线索当然都很重要。但是我们可能忽略了另一个可能性:韦伯夫人也是有动机,有机会,有能力作案的人。”
“韦伯夫人和詹姆斯有恋情,修复记录显示她委托的十五本书中,十二本由詹姆斯亲自处理,其中五本低价,两本免费。但是,通过询问韦伯夫人的女性友人,我们得知她无法跨越阶级差距。她爱詹姆斯的才华,但她无法接受他的社会地位,一个年收入不到三百加元的图书馆管理员,与一个在上流社会有头有脸的寡妇,这之间的差距太大了。”
“案发当天,12月6日,下午四点,韦伯夫人来到图书馆。图书馆登记簿显示她四点进馆,四点三十分出馆,中间大约三十分钟,但这三十分钟里发生了什么?”我转身看着他们,“有工作人员听到地下走廊传来詹姆斯的声音,听起来歇斯底里。这说明他们在修复室里发生了争吵。更关键的是,艾伦看到韦伯夫人离开时看起来有些伤心,脸上还有泪痕,如此一来,这只有一个解释:她在和詹姆斯提分手的时候,两人发生了冲突。”
“警方在修复室抽屉最深处发现了一条银质项链,吊坠是字母M,镶着碎钻。这条项链是今年在国王街定制的,总价三十五加元,相当于詹姆斯两个月的工资。我想,詹姆斯花费了如此高昂的费用准备了一份真心实意的礼物,是他想要送给韦伯夫人的。”
“我认为,案发当天下午,詹姆斯实际上是想把这条项链送给她,但韦伯夫人来的目的却是正式提出分手,她的女性友人证实,12月3日韦伯夫人说过要去把话说清楚,让詹姆斯明白他们不可能有未来。”
“詹姆斯无法接受,”我的声音提高了一些,“他花了两个月工资,他还为她提供了那么多优惠甚至免费的修复服务,他付出了那么多。但现在这个女人要抛弃他,理由仅仅是社会地位不匹配。他愤怒了,他也许威胁了韦伯夫人,说会让所有人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让那些上流社会朋友知道,优雅的韦伯夫人曾经和一个图书馆管理员有过不正当关系。”
“对韦伯夫人来说,这是致命的威胁。如果这段关系被公开,她在上流社会的地位会一落千丈。那些贵妇人会在背后议论她,她可能会被排除在社交圈之外,最终沦为被人嘲笑的对象。”
我看到哈罗德在点头,似乎认同我的分析。但萨默维尔教授依然没有表情变化,只是静静地听着。
“所以当晚七点左右,”我继续说道,“她返回了图书馆。”
“保安艾伦在七点十五分左右看到一个身影从后门进入。那人穿着深色长大衣,有毛皮领子,款式讲究。警方在韦伯夫人家中发现的大衣完全符合这个描述。而且,韦伯夫人的不在场证明非常薄弱。女佣七点到达她家,但七点之后韦伯夫人回到了书房,七点半左右女佣回来询问晚餐时间,才听到她在书房里应声。”
“从枫树街17号到图书馆,开车只需要十分钟。如果韦伯夫人在七点离开家,七点十分到达图书馆,之后作案,七点三十回到家,时间完全来得及。”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描述我想象中的犯罪过程:“韦伯夫人来到图书馆,从后门进入。她经常来这里,知道后门晚上开着供工作人员进出,也知道地下修复室的位置。但在下楼之前,她上了二楼。她去了藏书室,从书架上取下那本《汉密尔顿工业发展史图册》。她经常来图书馆,可能见过这本书,知道它又重又结实,是理想的钝器。”
“她抱着图册下楼,来到修复室。”我继续叙述,“詹姆斯当时正在工作,正在处理那些航海日志的羊皮纸书页,背对着门。他听到脚步声,可能以为是保安巡查,头也没回。但进来的是韦伯夫人,她举起图册,从后上方用力砸向詹姆斯的后脑。詹姆斯完全没有防备,一击致命。”
“然后韦伯夫人需要伪造现场,她知道詹姆斯做过眼部手术,他估计也向她抱怨过灯光太亮的问题。于是她灵机一动:如果能制造一个詹姆斯在调整照明时意外摔倒的假象,就能掩盖谋杀。”
“她把图册平放在工作台中央,位置正好在顶灯正下方。然后她从门边取下了正好没电的手电筒,塞进詹姆斯的右手。至于为什么手电筒会正好没电,我想也是因为更换了过于明亮的灯泡,詹姆斯在无法适应光线的情况下,可能只能选择长时间使用手电筒的照明。总之,韦伯夫人想制造的故事是:詹姆斯想使用替代顶灯,但是发现手电筒已经被用没电了,于是只能用图册垫脚够到灯泡,结果失足摔倒,头撞到图册。”
“但还有个问题。詹姆斯的工作日志摊在工作台左侧,如果警方看到日志,再结合詹姆斯的工作习惯,工作日志就会暴露詹姆斯的死亡时间应该在七点之后,而韦伯夫人在七点到七点半这段时间没有不在场证明。所以她需要模糊案发时间,或者至少不要太明显地指向晚上七点之后。”
“她把工作日志从桌上拿起来,放回工作台左侧架子的固定位置,她可能见过詹姆斯归位日志的动作,知道日志应该放在哪里。”我继续说着,“最后她擦掉图册上的指纹,然后迅速离开修复室,从后门离开图书馆,开车返回家中。七点三十分之前她到家,回到书房。女佣来敲门询问晚餐时间,完全不知道她曾短暂外出过。”
我说完最后一句话,直起腰面对台下众人,我的手心都渗出了汗,在这个并不温暖的房间里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萨默维尔教授一直注视着我,从我开始说话到现在,那种注视没有移开过。此刻他缓缓站起来,绕过圆桌,走到我身边,但没有让我离开黑板前的位置,他只是站在我的右侧,然后转过头,用一种我无法完全解读的表情看着我。
“麦克唐纳小姐,”他开口了,“你的推理比前两位先生都更加完整。你整合了所有元素:情感线索,时间线,物理机会,心理动机,甚至还分析了现场布置的目的和凶手掩盖痕迹的意图。”
“但是——”他拉长了这个转折词,“你的推理仍然有几个致命的问题。这些问题不是小瑕疵,而是足以推翻整个推理链条的根本性矛盾。”
“首先,关于项链的归属和象征意义,你的假设建立在一个未经验证的前提上,你认为这条项链是詹姆斯买来送给韦伯夫人的礼物,因此詹姆斯在被拒绝后会威胁公开关系。但是,麦克唐纳小姐,你再仔细想想项链本身的状态。链条上的银质表面的光泽比其他部分暗淡。”
“这是长期佩戴留下的痕迹,说明这条项链不是新买来准备送出的礼物。更合理的解释是,这条项链原本就属于韦伯夫人,也许这是她和詹姆斯分手之后给他的部分补偿。如果是这样,那么你推理的核心前提:詹姆斯准备送出昂贵礼物但被拒绝因此威胁公开关系,就完全不成立了。”
教授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第二个问题:时间线,让我们仔细计算一下。七点整:韦伯夫人离开家。七点十分:到达图书馆。七点十分到七点二十分:这十分钟里她要做什么?从后门进入,上楼到二楼藏书室,在书架上拿到图册,下楼到地下室,走到修复室,举起图册击打,布置假现场,放置图册位置,把手电筒塞进死者手中,从桌上拿起工作日志,放回架子,擦拭图册上的指纹,然后离开修复室,从后门离开建筑。”
“这一系列行动,在十分钟内完成?麦克唐纳小姐,这简直是太过于紧张了。”
“而且这又引出了新的问题:如果韦伯夫人要在十分钟之内完成这一切,那就说明这是预谋杀人。如果是预谋杀人,凶器的选择就完全不合理了。图册有七磅重,如果玛格丽特预谋杀人,她完全可以从家里带一件更合适的工具。”
“最后一个问题,”教授的声音变得温和了一些,“关于工作日志。你说韦伯夫人把日志放回架子是为了模糊案发时间,因为她在七点到七点半没有不在场证明。但是,她在七点之前同样没有不在场证明。女佣是七点钟到达韦伯夫人家的。在七点之前的整个下午和傍晚,韦伯夫人做了什么,在哪里,和谁在一起,都没有人能证明。”
我感觉脸颊烫得厉害,那种热度从脸颊扩散到耳根,再蔓延到脖子。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推理多少的漏洞,那些我自以为天衣无缝的逻辑链条,在教授的分析下变得支离破碎。
但更让我羞愧的是另一个念头:我是不是因为对玛格丽特这样的女性有某种偏见,所以才做出了这样的推理?我是不是因为不认可她那种利用外貌和魅力获取利益的做法,所以潜意识里就想把她定为凶手?
如果是这样,那我和那些因为性别而质疑我侦探能力的人有什么区别?我不也是在用偏见替代理性吗?
萨默维尔教授并不知道我内心的这些挣扎,他只是站在那里,等待我的反应。房间里安静得可怕,连暖气片的声音都似乎消失了,只剩下我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擂鼓。
“我......”我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发抖,“我明白了,教授。我的推理......确实有很多无法解释的矛盾。我......我可能是被自己的假设误导了。”
教授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些,他在我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试图安慰我。
随后,他环顾房间里的所有人,嘴角浮现出一个很浅的微笑,再次开口道:“现在,三位同学都提出了推理,三个推理都被证明有致命的漏洞。那么真相到底是什么?凶手到底是谁?你们想听听我的看法吗?”
我走回自己的座位,椅子冰凉的木质表面透过衣服传来一阵寒意。窗外的风更大了,吹得窗框震动,发出断断续续的嗡鸣声。
萨默维尔教授此刻站在黑板正中央,背对着那片干净的黑色表面,他双手背在身后,在黑板前来回踱了几步,每一步都很慢,鞋底与地板接触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在我开始之前,”教授终于停下脚步,“有个问题从我昨晚第一次走进那个修复室,看到现场布置时,就一直困扰着我。那就是:工作日志为什么在架子上?刚才麦克唐纳小姐也试图解释这个异常,虽然她的解释最终不能成立。”
“根据坎贝尔馆长的证词,詹姆斯有非常固定的工作习惯,工作时他一定会把日志摊在工作台左侧,他一边处理古籍,一边在日志上记录。只有在下班离开修复室时,詹姆斯才会把日志放回工作台左侧架子的固定位置,就是我们昨晚看到的那个位置。”
“现在让我们分析所有可能的解释。”教授开始列举,“可能性一:詹姆斯自己在工作中途把日志放回架子,这是不可能的。首先,这不符合他的工作习惯。其次,如果真是临时放置,他应该随手放在桌角、抽屉口这些方便的位置,但现场的日志摆放得非常规矩。”
“可能性二:詹姆斯其实已经完成了当天的工作,准备离开,所以归位了日志。但这个可能性与现场的情况完全矛盾,工作台左侧有三四张航海日志的羊皮纸书页,已经用湿润剂处理过,夹在两层吸水纸之间,这说明詹姆斯当晚的工作还在进行中。”
教授停顿了一下,让这些分析在我们脑海中沉淀,“可能性三:有人在案发后把日志从桌上拿起来,放回了架子。这是唯一合理的、能够解释所有证据的解释。这个人不是詹姆斯,这个人是凶手。凶手在杀人之后,移动了工作日志。他把摊在桌上的日志拿起来,放回架子,摆得整整齐齐。为什么?这就是关键问题。”
“但在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需要先回答另一个同样重要的问题,那就是为什么《汉密尔顿工业发展史图册》会在修复室?”
“这本图册原本陈列在二楼的藏书室的专架上,是不外借的珍贵藏书。”教授说,“但它出现在地下修复室,平放在工作台中央,上面沾着死者的血液和毛发,显然是凶器。那么问题来了:它是怎么到那里的?是凶手带来的,还是本来就在那里?”
“坎贝尔馆长昨天告诉我们,三周前图书馆接收了布莱克伍德家族的私人藏书捐赠,这批书大部分需要修复处理,詹姆斯的工作量一下子激增。这带来一个实际问题:压书板不够用了。修复室原本配的标准铸铁压书板,足够日常使用。但现在需要同时压平更多的书页,四块压书板远远不够。”
“我们昨晚看到,这四块压书板都在使用中,它们分别压着四组已经处理好的古籍书页。但工作台左侧那组新处理的航海日志书页上面什么都没有,因为没有多余的压书板了。”
“而且,”教授继续说,“图书馆因为刚刚更换了照明系统,预算已经用光了。在这种情况下,申请购买新的压书板,几乎不可能在短期内获批。所以詹姆斯想到了一个临时的解决方案。他决定用图书馆里现有的厚重书籍作为临时配重。《汉密尔顿工业发展史图册》是理想的选择。重量七磅,足够压平书页。装订坚固,不会因为长时间压放而损坏。边角有金属包角保护,更加耐用。”
“所以案发当晚,詹姆斯上楼到二楼的地方文献阅览室,从书架上取下《汉密尔顿工业发展史图册》,搬回地下修复室,准备用它来压那组航海日志书页。这解释了为什么图册会在修复室。它不是凶手带来的预谋凶器,也不是詹姆斯准备用来垫脚的工具,而是他搬来准备用作压书配重的临时替代品。”
查尔斯探长这时开口了:“那么詹姆斯是什么时候被杀的?他搬回图册之后?”
“正是。”教授点了点头,“詹姆斯搬回图册,回到工作台前,就在这个时候,凶手进入了修复室,杀害了詹姆斯。”
"凶手行凶完之后,需要处理现场,他需要把嫌疑引向其他人,他环顾四周,寻找可以利用的线索。然后他看到了现场有的东西:工作日志、图册、正好没电的手电筒。这给了他灵感。和麦克唐纳小姐推理的不同,我认为凶手是想故意制造出一个伪造的‘詹姆斯在检查照明时意外摔倒’的现场,也就是说,有人制造了意外摔倒这件事本身,是凶手故意让警方解读出的线索。”
“我为什么这么判定,是因为目前的这个意外现场实在是漏洞百出,警方可以轻而易举就能调查出来,明白这个意外现场其实是伪造的。那么,如果要制造出这样的意外现场,警方会认为凶手是知道他眼睛状况的人,是了解他对新照明不满的人。”
“警方会进一步推理:凶手很可能知道詹姆斯做过眼部手术。只有知道手术的人,才能理解为什么詹姆斯急于调整照明。这样一来,嫌疑范围就大大缩小了。警方只需要调查:谁知道詹姆斯做过手术。”
哈罗德这时突然举起手,声音里带着困惑:“但是教授,等一下,我们都知道,艾伦是在十几天前从韦伯夫人和詹姆斯的谈话中得知手术的事,当晚告诉了其他同事。那不就是说,图书馆里所有人都知道詹姆斯做过手术了吗?”
“没错。”教授点头,脸上露出一个赞许的微笑,“但是,有一个人例外。”
“那个时候,”他缓缓说道,“有一个人不在图书馆。那个人就是彼得·休斯。”
“11月17日到12月1日,彼得在多伦多参加培训课程,根本不可能得知这个消息。詹姆斯也是一个十分注重隐私的人,更不可能主动告诉他。所以,在图书馆所有员工中,彼得很可能是唯一一个不知道詹姆斯做过眼部手术的人,这正是彼得的不在场证明。”
教授似乎看出了所有人的困惑,他解释道:“警方发现现场被伪造,推理出凶手知道詹姆斯做过手术,但彼得不知道手术,所以他不会进入嫌疑人名单。他有一个逻辑上的不在场证明:他不具备布置这个假现场的前提知识。这就是彼得想要达到的效果,通过布置一个需要知道手术才能想出来的假现场,把自己排除在嫌疑人之外。”
我突然明白了,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咔哒一声接通了,所有的碎片开始拼在一起:“彼得在杀死詹姆斯之后,看到了工作台上摊开的工作日志,才知道了詹姆斯做过眼部手术,对目前的照明很敏感。这个发现给了彼得伪造假现场的灵感......”
教授接上了我的话:“没错,但是!如果工作日志继续摊在桌上,警方看到日志,他们会立刻推理出:凶手看过这本日志,他是从日志中得知詹姆斯的眼睛问题和对照明的不满。一旦警方意识这一点,他们就会明白凶手不一定是原本就知道手术的人。这样一来,彼得的不在场证明就失效了。所以,彼得必须把日志放回架子,制造日志没有被翻看过的假象。这就是彼得把日志归位的真正原因。是为了掩盖凶手看过日志这个事实。”
“还记得吗?艾伦在晚上七点十五分左右看到一个身影从后门进入图书馆,那人穿着深色长大衣,款式讲究,艾伦当时以为那可能是韦伯夫人,但那也可能是彼得租来的。还记得我们调查到的租赁记录吗?彼得租了一套晚礼服,包括一件昂贵的大衣。”
哈罗德举起手,问道:“教授,我们现在理解了彼得是怎么作案的,也理解了他如何布置假现场。但还有一个问题:他为什么要杀詹姆斯?动机是什么?”
“动机,”教授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说道,"让我们回顾彼得这几个月的行为轨迹。他借了高利贷,租了昂贵的晚礼服和大衣,去参加各式各样的上流社会的晚会。”
“我有两个推测,当然,这只是推测,除非彼得自己承认,否则我们永远无法百分之百确定真相。第一个推测:是因为情杀。彼得被韦伯夫人吸引了,韦伯夫人美丽,优雅,富有。对一个二十六岁的年轻人来说,这样的女性具有致命的吸引力。彼得可能想要接近她,想要出现在她出现的场合,想要让她注意到他。所以他借高利贷,租昂贵的礼服,参加慈善晚会,那是韦伯夫人经常出席的活动。”
“第二个推测,也可能是更直接的动机:借钱被拒。高利贷的还款期限是12月10日,也就是案发四天之后。彼得欠下500加元,加上三个月的利息,总额可能达到650加元。他没有办法还清这笔钱,所以他到处借钱,可是大部分人拒绝了他。”
“最后,他去找詹姆斯。”教授的声音变得更低,“詹姆斯是他的老师,但是詹姆斯应该拒绝了他,也许是因为他知道彼得借钱的真正目的,也许是因为詹姆斯自己也在经历情感上的痛苦,他刚刚和韦伯夫人分手,心情很糟糕。”
“也许,案发当时,詹姆斯在拒绝时说了些什么刺激性的话,导致彼得的情绪彻底崩溃了,他拿起了工作台上的图册,趁詹姆斯转身的时候,从背后砸向了詹姆斯的后脑。”
我跟着父亲走出汉密尔顿大学的主教学楼时,天色刚刚开始发白。东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抹淡淡的灰蓝色,街道上的煤气路灯还亮着,橘黄色的光晕在逐渐明亮的晨光中显得有些多余。
“案件终于结束了,”萨默维尔教授也从建筑里走了出来,看着那片渐亮的天空。“对彼得·休斯来说,一切已经结束了,等待他的是漫长的审判和监禁。”
他转身看着我,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在晨曦中显得格外清澈,“但对你来说,麦克唐纳小姐,这只是开始,你侦探生涯的开始。”
教授说完这句话,便朝我和父亲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沿着外面的街道走去,他的身影在晨曦中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了校门口。
天边的灰蓝色逐渐扩散,染上一层淡淡的粉红。远处有教堂的钟声响起,城市正在苏醒,面包房的烟囱开始冒烟,早起的商贩推着货车经过,街道上响起马蹄和车轮的声音。
评论区
共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