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号刚进超市,就看到头顶的电子屏幕上播放着——美国星舰客车从木卫二凯旋,运回第三批疑似内含外星生命的冰块,直接引爆了外太空概念股。绝大多数人连大气层都没出过,有人就已经赚起了地球以外的钱。
当然,此时的董号绝不会想到,几小时后,他将心甘情愿地走进一间实验室,成为一个被外星生命寄生的活体培养皿。眼下,他只是一个迫切需要找到一块能包裹住自己265斤肉体的布料的胖子。
“或许真该离开地球,”他琢磨着,“到了低重力环境,胖子会不会显得更合理些?”他甚至开始不着边际地幻想,实在不行,就跟周合私奔到木卫二。那地方据说冷得邪门,他这一身厚厚的脂肪,总算能派上点用场。
他点开周合空荡荡的朋友圈,这位新来的女同事像个谜。别人都在朋友圈里开屏似的展示自己,唯独她,安静得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悬浮在另一个维度。这种神秘感,比她的美貌更让董号心痒难挠。
正值盛夏,董号之前接到李经理的通知,整个设计部门要去海岛团建。鉴于以往网购衣服的血泪史——那些模特穿起来像休闲款,而他买两件都穿不上的教训——董号不得不拖着这具沉重的身躯,亲自来卖场碰碰运气。好看从来不是他的考量范畴,他的体型,本身就和这个词绝缘。
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网上明明有不少身材与他相仿的女生,底下却总有人夸赞“好可爱”来着。这世界,对人和对动物的审美标准,不是同一套系统。圆滚滚的猫猫狗狗更能轻易骗取人类的怜爱。
虽然他是部门里最后一个被通知的,好在这次总算没被彻底遗忘。对他这种不爱社交的人来说,被忽视有时反而是一种隐秘的享受。当然,这种不爱社交也有例外——比如当接触对象是七八米开外、正在挑选泳衣的两位小姐姐时,董号的社交欲望如同濒死的火苗浇上了汽油,轰地一下燃起来了。
那两位女生正拿着比基尼相互打趣,脸上飞起红晕,带着羞涩的兴奋。董号也不自觉地跟着傻乐起来。他盘算着一个从短视频里学来的妙招:先向其中一人搭讪,随便聊两句,再话锋一转,表明真正想认识的是旁边那位。视频里说,这种出其不意的迂回战术,成功率极高——至少在那些被精心剪辑过的案例和早年的狭义PUA传说中是如此。
他鼓起勇气,像一艘笨重的航母试图驶入狭窄的运河,左顾右盼,摇晃着身躯缓缓靠近。但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很难不引起警觉。他还没来得及张开嘴,两位女生便下意识地身体后仰,仿佛他的周围存在一个由“人油味”构成的伤害领域。她们没有失礼地后退,纯粹依靠纤瘦身体的核心力量,在维持表面礼貌的极限距离上,与他划清了界限。
董号精心准备的开场白,瞬间卡死在喉咙里。他的块头塞在女式泳衣货架之间,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压迫。他嘴里嘟囔着连自己都听不清的音节,而两位女生只是沉默地对视一眼,便轻盈地转身,快步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看吧!现实世界总是这样,充满了对胖子无声的恶意。在这里,他连呼吸都是错的。
还是虚拟世界好。董号在智能眼镜的镜腿上熟练地划了两下,进入了“帝域”——一个可以在里面作威作福的元宇宙产品。
“恬香514”果然在线。看到她虚拟头像上那公式化的温暖笑容,董号受挫的神经才稍稍松弛。
“别在意这些嘛!”恬香514劝慰道,“等你做完改造,现在的烦恼就都是过去式啦!”
没错,董号也是这么想的。前几天,他幸运地抽中了一个新型减肥实验的免费名额,名为“美体共生精灵”极速瘦身,号称当天就能达成目标,听起来神乎其神。他反复研究过往用户的反馈,清一色的物超所值。更何况,他还能免费,指定亏不了。
据了解,实验由“国际看似肥胖人群健康基金会”资助。这名字起得颇具匠心,旨在不刺痛肥胖人士敏感的神经。调查显示,没多少人心甘情愿承认自己胖,反倒是越瘦的人,越喜欢把“我胖了”挂在嘴边,带着一种撒娇式的炫耀。
反正大家都活在美颜滤镜里,元宇宙中的形象更是五花八门,藏在明码标价的皮肤之下。真正线下坦诚相见的机会?几乎没有。
恬香514推荐给他这个项目,便是她口中的“改造”,表明她关心他,从而验证两人的关系超过了普通网友。他甚至计划在瘦身成功后与她奔现。
眼镜投影出他瘦身成功的模拟形象,悬浮在货架旁。在恬香514的远程指导下,董号决定为未来投资。他推着购物车拐进男装区,怀揣着“瘦了之后穿肯定帅”的想象,买下了从里到外一整套款式时尚、但宽度只有他目前三分之一的衣服。
这一定能改变他在同事眼中的形象。重点是吸引周合的注意——她入职不到两周,就凭靓丽的外形成了公司焦点,连带着他们这个设计部门都沾了光,团建的排队顺序都提前了。董号甚至放弃了惯常的居家办公。在周合出现之前,他从未对自己的身躯如此焦虑。
结账时,头顶的新闻还在喋喋不休:“世界反偏见昆虫组织”呼吁保护蚊子的生存权——街上有年轻人穿着统一T恤进行声援。T恤上印着蚊子的二次元少女形象,顶着大大的双马尾,瘫坐在地,表情委屈,脚边是一根被打落的、沾着粉色液体的长吸管。
董号只觉得荒谬,他身上有些地方被咬了,自己想挠都够不着呢。他记得有种说法:如果世界上有一种生物灭绝了反而有益无害,那就是蚊子。蟑螂好歹还能入药,而蚊子则是疟疾、登革热、寨卡病毒等致命疾病的主要传播者,全球每年因此死亡的人数高达几十万。
新闻视频里,采访抗议者的媒体随后话锋一转,呼吁道:正因如此,必须抵制中国的花露水,因为它们污染空气、破坏环境,乃至危害他们的国家安全。
不用节食,几个小时内就能瘦成标准身材——倘若这实验是真的,它无疑将一举解决困扰人类已久的肥胖问题,堪称新世代最伟大的发明!
我们之所以会胖,这口黑锅得甩给基因。它那老旧的系统还在遵照原始社会的生存法则,拼命囤积脂肪,以备饥荒之年。这本是生命延续的古老智慧,奈何人类整体实现丰衣足食,满打满算也不过百年。基因,这位慢吞吞的老程序员,还没来得及打上“物质极大丰富”的补丁。但我们等不及了,只能自己动手,强行给生命系统“越狱”。
此次团建目的地——东篱岛,好巧不巧,正是那家减肥实验机构的所在地。董号计划着找个间隙溜过去完成手术,然后给周合和所有同事一个震撼性的惊喜。
起初,公司给出的选择听起来还挺像样:库页岛滑雪,或者渚碧岛潜水。可惜预算经过几轮残酷的优化,最终落地为东篱岛。这不过是云海湾吹填出来的人工岛,虽顶着世界之最的面积头衔,但距离东都市中心还不到300公里,属于那种随便找个周末,搭上磁悬浮就能来回的地方,毫无诗和远方的想象空间。
“目的地是谁拍板的?一年就这一次,都不舍得让我们出趟远门?”
“听说是按投入产出比算的,咱们设计部对公司利润的贡献率,就值这个价。”
“抠门到家了!连磁悬浮的钱都省,什么年代了还包大巴?”
“大巴车上岛后也能用嘛。”听着怨声载道,徐蝇忍不住插了一句。
人群中有两人保持了沉默——周合作为新人,尚在察言观色的阶段;而董号,则因长期处于存在感的洼地,早已在公司几轮人事更迭中练就了隐身生存术。
设计部是公司里出了名的刺头聚集地。他们自带一种艺术家的清高,自诩站在审美鄙视链的顶端。可视觉这玩意儿,门槛低得可怕,是个人都能指手画脚一番。于是办公室里时常上演鸡同鸭讲的戏码——“我觉得这样更好看”——双方永远不在一个频道上。
“公司给你们发福利还抱怨?不想玩的都回去加班!”人见人嫌的李经理发话了。他今年负责带队好几个部门的团建,自认摸透了这帮年轻人的脾性。
在他眼里,这群小屁孩丝毫没有继承旧时代的优良传统——逆来顺受。一个个嘴上“嗯啊这是哎嗨呦呵”像说相声的捧哏,心里却对上级安排一百个不服,还热衷于搞小团体,变着法儿地挑战权威。
李经理则奉行传统的大家长式管理,他自己就是行走的规章制度。他渴望员工无条件的服从,毕竟他也是这么被管过来的,路径依赖深重。
“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像咱们公司福利保障这么全面的私企,你找出第二家来看看?这都是因为管理层有外企背景,懂得人文关怀,你们就知足吧!”
同事们用沉默对抗,齐刷刷看向窗外。李经理也觉出气氛过于凝重,想缓和一下,便扫视着这群心不在焉的脸,开了个玩笑:“坐大巴不正好欣赏沿途风景吗?生活有时候就得慢下来。我看你们当中还有跑马拉松的,要是真用腿跑到东篱岛,像董号这体型,怕是能直接减掉一个周合的体重。”
同事们毫无反应。周合出于新人的礼貌,回了一个微笑。而沉浸在“帝域”中的董号,听到自己名字,条件反射地答了句“嗯呢”。他心里倒是乐开了花——这可是第一次有人把他和周合的名字放在同一句话里,四舍五入,算不算是一种命运的羁绊?
“那咱们部门岂不是能多一个人干活了?这是好事啊!”只有徐蝇试图接话挽救冷场,可惜事与愿违,这份尴尬顽强地存活下来,并一路延续至度假酒店。
“公司考虑得非常周到,这里水上乐园、海边、泳池、按摩、水族馆、自助餐,应有尽有!”同事们立刻与李经理争执起来。
“在酒店里的消费,公司可是全给报销的啊!”徐蝇尖声补充道。
当天自由活动,众人各怀心思,十来个人迅速分裂成几个小队作鸟兽散。徐蝇朝李经理使了个“我尽力了”的眼色,也跟着大部队溜了。
董号毫无意外地被边缘化,彻底落了单。既然无人邀请,他也懒得凑上去自讨没趣。更何况,他有更重要的事——循着恬香514的指引,他避开人流,独自朝岛上那片偏僻的区域走去。
几经周折,董号终于摸到了满洲七路31号。一片白色建筑群,大门上挂着“石井生科实验室”的牌子。
广场草坪上,几个身材苗条的男女在悠闲散步,对董号抱以善意的微笑——想必都是成功的活广告。他再次用眼镜AI搜索该实验的负面信息,结果映入眼帘的依旧是清一色的好评。跨越不同平台,覆盖不同受众,口碑好得令人发指。这让他心头残存的不安,又消散了几分。
建筑内部虽灯火通明,却莫名散发着一种冰冷的阴森感,令人不寒而栗。董号说明来意,登记后跟着前台,见到了一位自称茂医生的人,并出示了恬香514给的验证码。
茂医生用念说明书的语调介绍:“美体共生精灵”,是一种经过基因编辑的共生体,能通过信息素精准锁定皮下脂肪细胞的β受体,将其高效分解为甘油和脂肪酸以供自身能量。同时,它分泌的特殊神经肽能阻断痛觉信号并促进局部微循环,确保体验舒适。
随后,董号脱光衣服完成消毒。在茂医生的连连催促下,他光着屁股,草草签署了厚厚一叠免责协议和保密协议。那上面满是艰涩的专业术语,他本想用AI分析一下,可惜智能眼镜连同衣物一起被锁进了柜子。
接着,他被带入一个无菌操作间。护士端来一杯不明液体,茂医生示意他喝下:“如果您不想感受疼痛的话。”
照做后,工作人员在他肚子上打了一针,据说是为了预防急速瘦身可能引发的代谢风暴和器官衰竭。然后,几个人用一种冰凉、粘稠、散发着奇异甜香的粉色液体,仔细涂抹他的每一寸皮肤,尤其是脂肪堆积区。这个过程本身,就足以让董号感到不适与羞耻。
“别紧张,”茂医生宽慰道,“这是复合纳米制剂,既能麻醉止血,也能引导‘精灵’过来进餐。根据不同部位涂抹不同剂量,能确保最终身材的匀称。”
“这‘美体共生精灵’,到底是什么东西?”董号忍不住追问。
“您可以简单理解为……以脂肪为食的大号蚊子。谁还没被蚊子叮过呢?没什么好担心的。”
此时,机构的高级研究员加主任进来,对他进行了一番检查。随后,董号被要求站进一个巨大的玻璃圆筒,活像昆虫观察室。纳米制剂开始全面生效,他身体几近麻木,被迫摆着“大”字姿势,动弹不得。
他只能斜眼瞟着隔壁操作间里,正在调试参数的加主任。
不多时,玻璃圆筒顶部悄然打开无数孔洞。伴随一阵令人头皮炸裂的密集高频振翅声,成百上千只“美体共生精灵”如同死亡黑雾般喷涌而出!
它们比寻常蚊子大得多,身体呈半透明的灰色,尖锐细长的口器闪烁着寒光。蚊群精准地扑向涂满液体的董号。
瞬间,无数针扎的刺痛在他全身爆开!他能清晰感觉到尖锐口器刺破皮肤,探入脂肪层。
可他喊不出声,也动弹不得!视觉冲击力达到极致——一个赤身裸体的人,被密密麻麻、蠕动着的未知生物完全覆盖,宛如一个活体祭品。
随着脂肪被高效吸食,一种令人眩晕的愉悦感袭来——那是吸脂蚊分泌的神经递质在起作用。身体仿佛在变轻,精神却陷入一种奇异的舒适,甚至带着迷幻,暂时压制了恐惧与痛苦。
董号感觉自己漂浮在太空失重状态,周围有陌生的星系与星体环绕。又仿佛穿梭在自己变得透明的身体内部,骨骼、肌肉、内脏一一呈现,让他以一种诡异的方式重新认识了自己。
恍惚了三个多小时后,不同批次的吸脂蚊个个腹部鼓胀,半透明的身体变成了暗红色,这才陆续飞回孔洞。
董号被迅速转移到另一个房间,整个人浸泡在一种温暖粘稠的淡绿色溶液中。
加主任解释道:“这溶液含有刺激胶原蛋白收缩的活性成分,能快速闭合伤口。关键是它能收紧皮肤,实现‘即刻拉皮’的效果,避免脂肪快速流失后皮肤松弛下垂。”
又过了近两小时,董号被工作人员捞出,冲洗干净,换上衣服。
当他拖着疲惫的身躯站上体重秤,看向镜子时,巨大的惊喜瞬间淹没了一切!
新的身体145斤!这是他上初中以来再也没遇见过的体重!
臃肿的身材变得匀称,肚子平坦,双下巴消失,脸部轮廓清晰。整个人堪称脱胎换骨,重获新生! 这一切,竟真的在五个多小时内实现了!
董号反复抚摸着自己陌生的身体,对着镜子看了又看,之前的惊吓仿佛都值了。
然而,当他抬起手臂时,注意到腋下和手肘内侧的皮肤,像揉皱后又勉强熨烫过的纸,布满了细密且暂时不算显眼的纹路。
“正常现象,”一旁的茂医生语气毫无波澜,“皮肤回缩需要过程。我们的溶液能加速,但最终效果因人而异,后续还需要药物来辅助稳定。”
董号穿上特制的紧身衣,活像一个秘密特工,一种奇异的愉悦感包裹着他。他忽略了比平时更快的心跳和略显急促的呼吸,只当是情绪过于激动。
此刻,他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周合看到现在的我,会是什么表情?她会不会……觉得配不上我了?
加主任递给董号一个小药盒,里面的胶囊像彩虹糖一样分类码放,看上去竟有点精致。
“蓝色的是神经递质前体,每周一粒;黄色的代谢调节剂,每三天一粒;红色的强效免疫抑制剂,每天一粒。帮助你巩固效果,平稳过渡。”
董号激动得想给对方一个拥抱,却被加主任用手臂毫不客气地格开:“你现在的身体需要绝对稳定,情绪和动作都禁止过载。一周内不准离开东篱岛,我们需要观察你的初期适应情况,随时复诊。机构有宿舍,你今晚就住这里。”
“好好好,一定一定!”董号满口答应,魂儿早已飘到了周合身边。什么药理、禁忌、观察期,统统被他大脑里的喜悦过滤成了无关紧要的静电噪音。
到了二楼的单间宿舍,董号对着镜子陷入了疯狂的自我崇拜。他扭动腰肢,绷紧那些刚刚显形的肌肉,从各种角度拍了不下百张照片,一股脑全发给了恬香514。
设计部的大群里,同事们正刷屏分享着海岛美景与自拍。董号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快速滑动屏幕,急切地寻找着那个唯一的身影——周合。她没有单独发图,只在别人的合影角落里安静地待着,腰间系着的薄纱随风轻扬,隐约勾勒出比基尼下的曼妙轮廓。董号的手指几乎要把屏幕戳穿,他将那个角落一次次放大,心跳野马般狂奔起来。
一阵凶猛的饥饿感将他拽回现实。在一楼食堂,他狼吞虎咽地吃光了味道寡淡的营养餐,身体轻盈得像要摆脱地心引力,精力充沛到无处安放。饭后,他像一只开屏的孔雀,亢奋地在机构里巡游,所到之处,收割着一片片友善乃至欣赏的目光。
他仿佛一夜之间成了这里的明星,无论是工作人员、安保,还是其他胖友,都对他报以极大的热情和恭维。董号不免有些飘飘然,全然忘了自己不过是“三黄鸡立白羽鸡群”,勉强挤进了大众行列而已。
这种众星捧月的错觉,给了他莫名的勇气,信步逛到了上层办公区。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定格:一排排工作人员戴着沉浸式VR头盔,身体随着数据流微微摇摆,像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更让他心惊的是他们屏幕上的内容——正是“帝域”元宇宙的界面。每一个被控制的虚拟角色都在同时与几十个玩家流畅互动。
是AI在运行,这些活人只是监工,偶尔才进行微不足道的手动干预。
而他发现恬香514自从他进了实验室,就再也没有上线过。
董号点开她灰色的头像,越看对方那张完美无瑕的脸,越觉得像是精心雕琢的面具。某一个瞬间,一个冰冷的念头窜入脑海:她可能根本不是本人。这想法让他喉头发紧,下意识摸出药盒,干吞了一颗红色胶囊。
为了驱散这股寒意,他鬼使神差地走向了地下一层。这里空旷冷清,走廊尽头,一扇标有“实验重地,闲人免进”的铁门虚掩着,后面是向下的楼梯。好奇心像一只钩子,把他拽了过去。
下面的空气变得阴湿,带着腐败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味。长长的走廊两侧,是一扇扇厚重的金属门,门上带着编号和狭小的观察窗。死寂之中,各种异响从门后渗出:
他屏住呼吸,蹑足走过一扇门时,观察窗里猛地贴上一张扭曲变形的脸!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他,沙哑的声音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挤出来——
一股彻骨的恐惧瞬间贯通全身!董号吓得魂飞魄散,转身没命地狂奔,肺像破风箱一样拉扯着。手术中的所有恐怖记忆在他脑中炸开,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去找周合!
他换上提前准备的新衣服,以一副清爽自信的形象出现在海滩烧烤派对上。夕阳如熔化的黄金,泼洒在喧闹的人群之间。
果然,巨大的形象变化和他原本稀薄的存在感,完美地掩护了他。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了某个热情过头的陌生游客。连他因脂肪减少而略微变化的声线,都成了完美伪装的组成部分。
董号接过,强压着非比寻常的心跳,看似随意地溜达到了周合身边。
他刻意模仿着在元宇宙中练就的潇洒谈吐。卸下了肥胖带来的沉重枷锁,董号发现自己居然也能口若悬河。从日落聊到设计潮流,偶尔蹦出的俏皮话,还能逗得周合掩嘴轻笑。这种被梦中女神正常对待、甚至报以欣赏的感觉,正是他梦寐以求的!
在周合转身指向海平面最后一抹瑰丽晚霞时,董号的目光终于得以放肆地在她身上游走。那身比基尼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纤细而柔韧的腰肢,光滑的背脊在暮色流光中泛着细瓷般的微泽,紧致的肌肤下饱含蓬勃的生命弹性。那层随风拂动的薄纱,非但没有形成阻碍,反而为这迷人的景致增添了几分欲语还休的诱惑。
他曾在脑海中预演过无数次,但真实的震撼远非想象能及。他的视线贪婪地烙在那片裸露的肌肤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一股混杂着罪恶与极致狂喜的热流,在他四体百骸中奔涌窜动。
周合忽然凑近,温热的呼吸像羽毛拂过他的耳廓,声音轻得只有他能听见:“你是怎么做到的?”她顿了顿,呼出的气息让董号半边身子都酥软下去,“半天不见,竟然瘦下来这么多?”
董号虎躯一震,像被一道电流劈中,血液轰然涌上头顶!
而且她在配合演戏!这说明了什么?——她一直在关注自己,她喜欢现在的他!
他强作镇定,侧过头,用同样低的声音,带着一丝狡黠回应道:“等咱俩的关系更近一步,就告诉你。”
周合没有深究,只是眼波流转,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这层薄薄的窗户纸被捅破,两人之间立刻弥漫开一种心照不宣的暧昧氛围。
这时,李经理踱步过来,目光在董号身上颇有深意地停留了两秒,拍手高声道:“今天大家玩得尽兴!晚上我请客,全体SPA,放松一下!”
董号感觉自己正处在人生的高光时刻,他被兴奋的同事们簇拥着、推搡着,融入一片嬉笑打闹声中。
就在这片忘乎所以的混乱里,那个贴身存放的小药盒,从他被拉扯变形的衣袋中滑落,悄无声息地掉在柔软的沙滩上。一个浪头漫上来,便将它轻轻卷起,吞没在幽暗莫测的大海深处。
“我药呢?!”董号把口袋翻了个底朝天,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他强作镇定地回到周合身边,感觉浑身的毛孔都在不自觉地收缩,后脑勺一阵接一阵地发痒,让他忍不住去抓挠。
“别动。”周合突然按住他的手腕,撩起他浮夸的花衬衫,“你这里……怎么回事?”
董号顺着她的目光,看到自己小腹上一片突兀的青紫色瘀痕,不规则的形状,像是一团污浊的墨迹由裆部蔓延开来,边缘已经被他无意识挠出了血丝。那片皮肤上,似乎还能看到极其细微的孔点。
一股寒意像冰冷的蜈蚣,顺着他的脊椎急速攀爬。董号脑子里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该不会是刚才想入非非,下面充血异常搞的吧?他慌忙拉下衣服,语气生硬地掩饰:“没……没事!天生的胎记,以前胖看不出来。”
周合没有追问,但她那眼神让董号觉得她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同事们喧闹着回酒店更换衣物。董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回了自己房间。他冲进浴室,企图用滚烫的热水冲刷掉这蚀骨的不安。然而,当他从弥漫的水汽中走出,面对镜子时,恐惧被无限放大——那片瘀青已扩散至整个后背,颜色变成了不祥的深紫色,仿佛皮肤下埋藏着正在腐烂的茄子。
像是皮下的每一寸组织都在被无形的口器啃噬,被蠕动的东西强行顶开。他失控地抓挠,指甲像铁犁划过皮肤,留下纵横交错、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对着镜子咆哮,镜中人双眼赤红,那片瘀伤如同菌毯一样在他体表疯狂扩张。
颤抖着拿起手机,他不敢看周合的头像,在群里飞快地打字:“不好意思,我吃坏肚子,特别严重。SPA去不了了,你们玩得开心!”
指尖悬在发送键上,他犹豫了——毕竟,距离和周合的关系似乎只差临门一脚。
不行!就算现在不痒了,他这身如同被酷刑折磨过的样子,脱光了岂不是要把周合直接吓晕过去?什么都别想了。
董号胡乱套上衣服,布料摩擦过皮肤都像酷刑一样折磨。
他冲出酒店,像一头慌不择路的野兽,扑进东篱岛深沉的夜色中,朝着记忆里那处偏僻的白色建筑亡命狂奔。
“开门!加主任!开门啊!是我!董号!我的药丢了!”
他用身体撞击着实验室的大门,对着门禁摄像头语无伦次地哭喊。
大门滑开,两名安保人员将他架起,一路拖行到加主任面前。
“救……救我……痒!又痒又痛……”董号蜷缩在地上,来回翻滚,形象全无。
加主任戴好橡胶手套,俯身检查了一下他的瘀伤和满身的血痕,语气平静:“嗯,急性共生体排异反应。需要应急处理,打一针就好。”
加主任对茂医生使了个眼色。茂医生立刻亮出一个付款码:“应急处理针剂,十万。扫码支付。”
“十……十万?!”董号难以置信,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就一针?你们抢钱啊?!”
剧烈的痒意和刺痛终于冲垮了他理智的堤坝。“我打!我打!我给钱!”董号几乎是抢过手机,颤抖着完成了支付。
不到一分钟,那地狱般的折磨迅速平息,留下虚脱的平静,以及心脏异常狂野的搏动。
“之前给你的胶囊,是一周的体验装。”加主任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之后都需要你自费。红黄蓝三种胶囊,每粒五百块。”
“啊?一粒五百?要……要吃多久?”董号的声音带着哭腔,“能……能走医保吗?”
加主任嘴角扯动了一下,差点笑出声来:“医保?你觉得呢?吃到你的身体真正恢复正常为止。”他顺手递过一个盒子,“这是一个月的量。如果断供再引发排异,下次可就不是一针能解决的了。”
董号接过那盒药,感觉它重如千钧,滚烫得像刚出膛的炮弹壳。
此刻,一个清晰的念头终于刺破了他混乱的思绪:自己是不是……上当了?
支付了天价救命钱后,董号失魂落魄地挪出实验室。深夜的冷风让他打了个哆嗦,无法忍受的生理折磨与巨额金钱损失的绝望交织在一起,他分不清哪一个更可怕。这极致的痛苦,反而催生出一股病态的、想要及时行乐的意念。
他需要一个能证明他此刻的“正常”并非虚幻的证据。周合那暧昧的眼神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必须抓住它,哪怕只是为了向这个刚刚将他生吞活剥的世界,宣告自己还活着,并且正被一个漂亮女人爱慕着。
“钱没了可以再赚……至少,不能让今晚就这么毁了!”他试图用臆想中即将到来的香艳场面,冲淡骨髓里残留的恐惧。
路过一家即将打烊的便利店,董号咬牙买了瓶价值不菲的红酒,以及货架上最后一束略显萎蔫的鲜花。他整理了一下被自己抓得破破烂烂的衣领,对着橱窗玻璃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朝着周合的酒店房间奔去。
然而,房间里无人应答。群里也一片死寂,想必同事们早已在SPA中沉醉不知归路。董号像个找不到家的野狗,在走廊里徘徊片刻,只得悻悻然先回自己房间等待。
“来来来,公司请客,特色安神鸡尾酒,每人必须喝啊!”李经理热情得有些不自然。穿着清凉的服务员端着托盘,将色彩艳丽的饮料分发给部门同事们。
徐蝇接过杯子,只在唇边象征性地沾了一下,一双小眼睛机警地四处打量,眼看着其他人毫无防备地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很快,房间里鼾声四起,方才还喧闹的人群东倒西歪地陷入死沉的昏睡。徐蝇悄无声息地溜下按摩床,找到门外的李经理:“董号没来。”
两名穿着白大褂、口罩护目镜遮得严实的人影走了进来。他们动作熟练地将昏睡的同事逐一翻身,扒下裤子,用消毒棉片擦拭着臀部皮肤。然后,拿起装有浑浊液体的粗大针筒,挨个进行注射。
周合侧躺在角落的按摩床上,眼皮微眯成一条缝,将这幅诡异的景象尽收眼底,并趁机将含在口中的液体,悄悄吐在了身下的厚毛巾里。
李经理走进来,低声问:“剂量没问题吧?别像上次一样闹出乱子。”
“放心,李总,”一个医师回答,“是优化过的版本,专门针对你们亚洲人神经活跃度高、体脂率偏低的特点,微调了神经增强剂配方,绝对让他们的团队精神焕然一新。”
她的裤子被褪到大腿,露出雪白的臀部。冰凉的消毒液接触皮肤,随即是针尖刺入的轻微痛感。
就在这一刻,一阵强烈的、源自远方的痛苦共鸣,如同高压电流穿过她的身体!她似乎隐约听到了一声压抑的、充满绝望的嘶吼,直接在脑海深处炸开——
他恍恍惚惚地瘫坐在地板上,感觉自己的头颅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蜂巢,里面有无数的翅膜在疯狂振动,嗡嗡作响。视觉开始扭曲、变形,房间的墙壁融化,露出其后深邃的宇宙虚空。
董号感觉自己被抛入一片绝对寂静、寒冷彻骨的宇宙空间。地球是远方一颗模糊的蓝点。令人恐慌的失重感包裹着他,四肢无处着力。
眼前的星空极速流转起来,化作被扭曲拉长的斑斓色带——是吸脂蚊原始意识中记录的、在宇宙漂流时经历的超空间景象,和穿越奇异星云的感知残留。虽然壮丽,却充满非自然的几何形态和令人不安的暗紫、病态绿的辐射色彩。
在混乱的光影中,他感知到一个巨大、模糊、非实体的存在,如同一个由无数饥饿意识组成的动态星云,在遥远的维度隔空觊觎自己。对方散发出对高密度有机能量最原始最纯粹的渴望,这渴望直接作用于董号的神经,让他感觉自己的脂肪在沸腾。
这时,董号的“视线”穿透了虚空,隐约中看到了周合的身影。她正趴在按摩床上,露出雪白的屁股。她很瘦,不是时下流行的蜜桃臀,但臀型紧致好看,臀大肌以她的比例来说显得饱满而富有弹性,想必手感相当好。
他饶有兴致地凝视好久,正准备伸手有所动作的时候,才注意到她旁边的同事也以同样的姿势,被扒下了裤子,接受着注射。
一个清晰而急切的声音穿透了宇宙的幻象,将他猛然拉回现实。
周合在宾馆房间里,面对着笔记本电脑荧幕散发的冷光,查看一封经过多重加密的邮件躺,发件人是一串毫无意义的乱码。主编告诉她,消息来源是一个内部的“吹哨人”。邮件内容极其简洁,甚至没头没尾:
“警惕‘幸福减肥’,他们在制造温顺的羊。关键词:东篱岛,石井生物科技。”
她缓缓合上电脑,从行李箱的隐蔽夹层里,取出了一个边缘已磨损的文件夹。封面上,是她亲手写下的标题——《东篱岛项目档案》。里面是她数月来搜集、整理、拼凑出的所有信息碎片。她的目光扫过那些用红笔狠狠标出的重点:
核心推断:“国际看似肥胖人群健康基金会”为精心伪装的前台组织,背后资金与技术动脉,连接着美国Vita生命科技公司。该公司与美国宇航局存在未公开的深度项目合作。
技术路径推测:以“减肥”为甜蜜诱饵、以“团建”为强制手段,进行大规模非法生物改造?目标直指生物层面的意识影响与群体行为操纵,吹哨人称之为“蜂群意识管理”计划。
东亚据点:日本石井生科实验室设在东篱岛的分支机构,负责技术本地化与亚洲区的人体试验场运营。
样本选择标准:社会压力大的基层员工、深度肥胖焦虑者、具有创造潜力的专业人士以及社交网络活跃分子等。
潜在合作模式:与本地大型企业高管秘密勾结,将整家公司员工转化为温顺的、可批量管理的活体。
周合的指尖划过“群体控制”那几个字,轻轻敲了敲。散乱的线索,正在她脑中一点点拼接成一幅令人不安的图景。
“你的履历非常出色,周小姐。”李经理将那份精心炮制的简历放下,身体舒适地陷进沙发靠背。旁边的徐蝇努力摆出正经姿态,但那眼神活像两条油腻的爬虫,在周合身上来回舔舐。
“那么,按惯例,”李经理抛出一个历经百年不止的经典问题,“说说你最大的优点和最大的缺点吧。”
周合沉吟了一下:“我认为,我最大的优点是共情力与洞察力。我能比较快地理解客户和同事未曾言明的真实需求,甚至包括他们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潜在意图。这有助于团队协作和项目的顺利推进。”她露出腼腆的微笑,“至于缺点……有时候可能过于注重细节和追求逻辑闭环,对于模糊不清、缺乏因果的事情会感到本能的不安,总想把所有线头都理清楚。我知道,在追求效率的快节奏工作中,这偶尔会显得……不够灵活。”
“我观察到,很多优秀的设计师朋友带有艺术家的特质,容易沉浸在自己的审美世界里。这本身非常可贵,但有时会与客户的现实需求,或者市场的普遍接受度产生一些……微妙的脱节。”
周合捕捉到了这个信号,继续说道:“这时候,就需要一个既懂得设计语言,又具备商业策划思维的人来居中协调、翻译和引导。我的工作,就是精准地卡在艺术与商业、理想与现实之间的那个临界点上,找到最优解,确保项目不仅好看,而且好用,更重要的是——能为公司赚钱。”她刻意在最后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这个岗位很有前途,是作为我的储备来培养的。”李经理身体微微前倾,表现出对漂亮女人本能的兴趣,“你的形象非常好,说句题外话,以你的条件,去做明星、网红,岂不是比在我们这里埋头工作更有前途?”
“我更喜欢用头脑和成果来证明价值,而不是外表。站在台前意味着被无数目光消费。”说到这,她看向徐蝇,“我更享受在幕后构建逻辑、促成事实带来的掌控感。”
徐蝇抓住时机插话:“我们公司的福利很全面,除了年假,部门每年还有丰富的团建活动,是企业文化的一部分。新员工同样可以参与,让大家尽快融入群体。”
“真的吗?那太好了!我刚来东都,正想多认识些朋友,熟悉一下环境呢。已经有点迫不及待想参加了!”
入职后的日子,周合像一台记录仪,开启了全天候的监控模式,暗中观察这家公司的方方面面并将观察所得悉数记录。
公司氛围诊断:诡异的两极分化和从上而下层层的洗脑文化。中低层员工在经过东篱岛的部门活动后,抱怨显著衰减,加班意愿却诡异地攀升,整体洋溢着一种整齐划一的虚假幸福感。
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结论:公司已被境外势力深度渗透,一个无形的、基于生物技术的牢笼,正在悄然构建。
她那本《东篱岛项目档案》里,也随之增加了一个全新的章节:样本行为分析——以下是她为同事们贴上的属性和标签。
李经理——头目,典型的压力传导中层。既享受PUA下属带来的权力快感,同时又被更上级的KPI压得喘不过气,活在永恒的焦虑里。
徐蝇——狗腿子,基层监工。李经理安插在设计部的情绪探头与情报官。擅长带头起哄、附和领导,并记录所有人的异常言论。
泳哥——伪艺术家。成天戴着奇怪的贝雷帽,身着故作深沉的长风衣,单单在下巴留着一撮自以为风雅的小胡子。属于公司的待同化资源。
艾米丽——气氛组核心。活力爆棚的咋呼女,凡事都要插一脚,热衷于对一切发表意见。属于公司的待同化资源。
孙工——技术孤岛。头铁,只关心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技术过硬但毫无管理跟合作意识。公司潜在的不稳定因素。
小志——开屏孔雀。娘里娘气,坚信顶级设计师必须够骚,常真空穿着西装混迹于女同事之中。属于公司的待同化资源。
小会——伪反抗者。吊儿郎当的朋克打扮,看似叛逆不羁,实则是最依赖公司的人。只会在规则缝隙里钻营,耍弄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属于公司的待同化资源。
开文——沉默的石头。闷头做事,看似人畜无害、逆来顺受,实则我行我素。所有外部指令如同撞上空气墙,他永远按照自己那套逻辑运行。公司潜在的不稳定因素。
莉莉——精致利己的戏精。前咖啡店主理人身份是她的永恒标签,日常三种语言混杂,散发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典型的投机分子。属于公司的待同化资源。
董号——一个在自我意识过剩与存在感匮乏之间达成微妙平衡的傻哔。
“我一直都很关注你。”周合将虚脱的董号扶到床边,声音虽然压得极低,但确保每个字都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那些人,已经不是你的同事了。”
周合深吸一口气,知道必须亮明底牌了。“我是顶级媒体《徐览九州》的调查记者。我用伪造的履历入职,就是为了挖出东篱岛的真相——关于把你变成这样的手术,以及他们正在对所有人做的事。”
“听着,”她用力扳过董号的脸,迫使他聚焦,“你用的所谓美体精灵,是在异化你!他们在你身体里埋了东西。现在,他们正要激活所有人,试图把大家变成……蜂群。”
周合看出他完全没理解事情的严重性和规模,只好用最直白的方式从头捋清。
她没好气地甩过一个白眼:“美国!他们在‘解决’肥胖问题上的投入和经验,丰富得超乎想象。推动这次团建的境外NGO——那个‘国际看似肥胖人群健康基金会’,实际是由跨国医药资本,美国Vita生命科技在背后操盘。它的核心任务,就是利用这种减肥新技术寻找海外试验场,驯化当地的年轻人。”
“驯化?为什么?我们本来不就是躺平的一代吗?”董号更困惑了。
“只是看起来躺平,但被逼到极限,基因里的反抗精神指不定哪天就炸了,这是我们的种族天赋。”周合摊了摊手,“而企业呢?正面临前所未有的管理危机。年轻人拒绝无偿加班、敢于质疑上级、追求生活平衡,导致那些崇尚狼性文化、习惯掌控一切的高层感到权威被挑战。这些人成了新世代的第五纵队,跟境外势力一拍即合。”
“那你还想不想要工资了?”周合几乎要被他的天真气笑,“相比等待遥遥无期的仿生人技术,直接把活人改造成听话的肉体机器,对资本家来说不是更经济、更便捷吗?再说了,人家可能是双管齐下。”
“我入职后就发现,人力部秘密拟定了一份优化名单,我们设计部全员上榜。之前有几个部门已经被同化过了,外人还以为是企业文化做得好呢。”周合的手搭在他肩膀上,“但你很特别,我一进公司就发现了。”
“没错。蜂群改造有层级划分的:轻度的是‘工蜂’,比如徐蝇那种;中度的是‘兵蜂’,比如李经理;而深度的,被称为‘节点’,你就是这一类。”
“等一下,”董号的脑子终于转了一下,“你说蜂群意识……但我减肥用的那玩意儿,不是蚊子吗?”
“这跟蜜蜂还是蚊子没关系,只是个代称,”周合语气急促,“我还管它叫‘PUA之虫’呢!现在还不确定那是个什么物种。”
“本质就是一个生物神经网络,把个体变成失去自我的信号中转站。而你,董号,是他们制造出的一个深度节点。你得学会控制它,而不是被它控制。”
控制?董号看着周合近在咫尺的脸,能闻到她身上与酒店标准化香氛截然不同的、带着点清冽的气息,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她趴在按摩床上露出雪白臀部的画面。
她拿出手机,快速调出《东篱岛项目档案》中的关键几页,上面清晰地列出了Vita科技与石井生科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董号看着屏幕上的信息,再结合自己的遭遇,他混乱发热的大脑终于清醒了。
“你是关键的深度目标,用更激烈的方式改造,作为蜂群网络的稳定器和放大器……”
话音未落,走廊外骤然传来一片危险的嘈杂,沉重的脚步声与粗暴的砸门声相互交织。
周合一个箭步冲到猫眼前,倒吸一口凉气——只见走廊里,同事们如同梦游一样聚集起来,正挨个房门搜索他俩。她一把将董号拽到厚重的窗帘后面,狭小逼仄的空间里两人的呼吸纠缠在一起。
砸门声粗暴地响起,伴随着一种黏腻又规律的刮擦声,像某种节肢动物。
徐蝇站在门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嘴角挂着僵硬的微笑。他像老式雷达扫描一样,头部来回转动,最终锁定了窗帘的方向。
“董号同事,周合同事。”他的声音平直,毫无语调起伏,“群体活动时间到了,请立刻归队。”
就在这一瞬间,一股奇妙的连接感再次建立——不是通过视觉或听觉,而是直接出现在他脑海里。他“看”到了——在徐蝇的体内,无数个微小光点正在有规律地脉动,它们延伸出无数纤细的光丝,汇成一股,指向远方的某个模糊的存在。
出于本能的好奇,董号抬起了手,对着那些光点做出一个拨动的动作。
“呃啊——!”徐蝇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不似人声的短促哀鸣,双手立刻在身上疯狂抓挠,仿佛骨头缝里有东西要钻出来。
周合没有丝毫犹豫,拉起还在发愣的董号,从徐蝇身边掠过,冲了出去!
走廊里的景象足以让任何人头皮发麻。更多被激活的人正从房门走出,动作协调得可怕,沉默如被统一操控的木偶,齐刷刷地向楼梯口移动。在二人出现的刹那,所有动作停滞。十几张空洞的脸,几十双没有焦点的眼睛,接收到一个指令,同时转向他们!
董号仿佛能听到一片低沉的、由无数意识碎片组成的背景噪音——这噪音让他头痛欲裂。他下意识地抓紧了周合的手。
两人冲向消防通道,向下狂奔。身后的脚步声不急不缓。他们不是在被追捕,而是撞入一张正在收拢的网。
“去港口!”周合喊道,她对岛上的布局似乎了如指掌。二人扑进东篱岛潮湿的夜色里。
然而,外面的世界同样危机四伏。通往港区的路上,酒店服务员、陌生游客……越来越多的人从阴影中走出,一道接一道地堵死前路。
深夜公共交通早已停摆,除了驾车他们无法离开东篱岛。两人路过游客中心,在停车场的车辆间绝望地穿梭。所有车都锁着,即便能撬开,也需要人脸识别才能启动。就算侥幸开走,车主也能远程将其召回。
这就是私奔的感觉么?董号感到十分荒谬。十几个小时前,他还是个无人在意的死胖子。他的目光停留在与周合紧紧相握的手上,天知道他用这只手干过什么。
没有声音,但一股无形的波纹以他为中心迅速扩散开来。
一瞬间,面前所有围堵者,整齐划一地陷入疯狂的抓挠!痛苦的呻吟取代了死寂!他们体内那些珍珠状的光点,在董号的感知中混乱地闪烁起来。所有人,都跟着董号一起抓痒。
周合看着眼前这既恐怖又滑稽的场面,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也下意识地抱着膀子挠了几下。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拉着董号趁乱冲进了港区迷宫般的集装箱群。
两人躲进一个空置的集装箱,暂时甩掉了追兵。董号靠着冰凉的箱壁滑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仿佛那是一件陌生的武器。
“你干扰了他们的底层生物信号。”周合看着他,眼神复杂,“这就是‘深度节点’的潜力,也是他们必须得到你的原因。”
董号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一切,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斜上方集装箱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它有着暗红色、半透明的鼓胀腹部,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尖锐口器,覆盖着细密绒毛的肢体,以及一双毫无感情的复眼,正死死地锁定着他!
董号魂飞魄散地尖叫,踉跄着向后跌倒,一屁股摔在地上,手指颤抖地指向那个角落。
周合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怔,迅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集装箱顶空空如也。
“董号!冷静点!那里什么都没有!”她急忙上前想扶起他,脸上满是同情。但她的声音已经无法传入董号被恐惧完全占据的脑海。他绝望的尖叫如同投入静默湖面的巨石,立即引来了汹涌的回应。
那些刚刚摆脱了奇痒的同事们,以及更多被召唤而来的工蜂,像嗅到血腥味的丧尸,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两人被带到了实验室的地下,扔进一间金属牢房。牢门在身后轰然锁死,像棺材盖合拢,唯有头顶一盏惨白的灯管,持续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嗡嗡低鸣。
那个蚊形怪物的复眼,像冰碴子钉在他脑仁深处,引得身体一阵阵无法自控地颤抖。他不敢看周合——如果不是他失控尖叫,他俩或许不会暴露。
事实上,董号根本无从隐藏。在主控室里,加主任面前的巨大屏幕上,正实时显示着岛上所有被处理人员的生物信号状态。几条分别标记着“服从度”、“协同意愿”、“工作驱动力”的曲线蜿蜒爬升,旁边一个抽象的蜂群网络拓扑图上,代表董号的那个光点,正剧烈地闪烁着,亮度远超他人。
“把内疚收起来,那东西不值钱。”周合的声音打断他的沮丧。她从头上取下一枚黑色发卡,仔细地刮擦门锁周围的缝隙,动作专业得像在考古。
发现董号在盯着她,她晃了晃发卡:“录音笔而已,职业病,随便试试。”
她走到董号面前,看着他依旧涣散的眼神,语气放缓了些:“我知道你看到了可怕的东西,可能是蜂群网络在影响你的感知。你必须认清什么是真实。”
牢房并不隔音,走廊两侧不时传来令人不安的声响。隔壁持续有节奏的“咚……咚……”声,像脑袋在不停撞墙。
走廊对面,一个女声用《两只老虎》的调子哼着“放我出去~股票给你~都给你~都给你~”,中间夹杂着痛苦的啜泣。她满身针孔,密集恐惧症患者绝对看不了她一眼。
周合用力拍了拍墙壁:“喂,邻居!你们是什么情况?”
隔壁的撞墙声停了,一个沙哑的男声响起:“充了值没续费呗……共生精灵终身VIP,嘿,终身监禁。”这声音的主人,身上一层层的松弛皱皮相互叠在一起。
周合追问:“你们的手术怎么样?失败了?还是副作用?”
“是成功得太过了。产生了抗药性,不乐意当温顺的电池了!”另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斜对面传来。这人瘦得完全脱了形,如同一具蒙着人皮的骷髅,明显的器官衰竭宣告着他时日无多。他带着诡异的笑声补充道:“新来的,昨晚我就警告过你,你溜得比兔子还快。”
董号一个激灵——手术完了之后,地下那双疯狂的眼睛!
另一个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加入:“跑了又能怎么样呢?留在这当培养基,出去了当听话的牛马。这里的技术,可是完美实现了某些资本家梦想中的‘终极福报’。”
对面的女声说:“都是被骗来的!想改造身体……结果连脑子一起被他们给洗了。”
“听见了吧?”周合转向董号,“这就是他们升级换代后的手法。不像旧时代那些NGO,擅长靠舆论煽动无知群众——想想过去成都49中那事,当时网上搞得多热血沸腾、多热泪盈眶似的,结果呢?一帮人被当枪使,只相信自己愿意信的。而如今科技发展,他们直接进行生物层面的硬件改造,一劳永逸。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洗脑。”
董号想起自己无数个沉迷于网络信息茧房的深夜,心有戚戚地嘟囔:“可不是嘛……以前网上冲浪还讲究个情绪输出。很多人一边骂着被无形大手操纵,一边又被自己那点预设立场和算法推荐耍得团团转。现在这方面声音确实少了,我还以为是大家都变聪明了……”
“所以这套新东西才可怕。”周合眼神锐利,“它根本不跟你吵,不跟你辩,直接绕过你的大脑皮层。在美国,他们用这技术进行社会管理,可比玩弄什么种族、性别、性取向这些传统分裂议题高效多了。一场免费的减肥手术、一次强制性的团队建设、甚至一针来历不明的疫苗,润物细无声,就把服从俩字直接刻进你的基因指令里。硅谷那帮科技巨头靠这个赚得盆满钵满,现在又通过NGO把这套模式推向全球。”
“本质上,这就是一场更为隐蔽、也更加彻底的生物殖民。”
董号听着,只觉得浑身上下那不对劲的瘙痒感又卷土重来,分不清是心理作用,还是生理上的恐惧在蠢蠢欲动。
一名例行巡逻的安保人员停在牢房门口。透过小窗,瞥了周合一眼。
董号肚子突如其来地一阵剧烈抽搐,强烈的饥饿感伴随着眩晕一同袭来。他视线模糊,但另一种感知被点亮了——他看到守卫体内沉睡的珍珠状光点,感受到它们对某种信号的渴望。一股源自本能的愤怒意念,不受控制地从董号脑中迸发。
门口的守卫身体一僵,随即发出凄厉的惨叫,双手拼命抓挠自己的脖颈和手臂。
周合眼睛都没眨一下,像预设程序一样反应极快,果断地将手从小窗伸出,揪住守卫的衣领将他脑袋狠狠撞在门上,同时又精准扯下他腰间的电子钥匙。
董号还沉浸在刚刚那不可思议的感应之中,被周合一把拽出牢房。
“别发愣,走这边!”周合低声道,她似乎对这片区域并不陌生,避开主通道,闪进一条狭窄的下行楼梯。
“其他人我们不管了吗?”董号跟在她后面有些困惑,“而且咱们不是应该往楼上走吗?”
周合没搭理他,顺着楼梯旋转向下,没想到这里面有那么深。空气中的怪味越来越浓,像是金属长期浸泡在福尔马林里散发出的、混合着腐败甜腥的气息。更令人不安的是,墙壁表面覆盖着一层搏动着的、带有生物质感的内壁,散发出幽蓝的冷光。行走其间,仿佛正穿梭于某种巨型昆虫的脏器内部。他们沿着一条粗壮的管道潜行,前方隐约传来加主任和一个经过AI转译的浑厚声音。
加主任:“……适应性远超预期,尤其亚洲宿主的脂肪层,营养均衡且代谢稳定,堪称顶级的孵化场。我们目前应用的蜂群网络,仅仅开发了其神经信号交互能力的皮毛。”
加主任答道:“完美!我们手握‘冰虱’的信息素开关,随时能激活它们。”
“Vita总部对进展非常满意。将休眠幼虫投放到社会各个关键节点,这远比依靠美国民主基金会那些传统的、缓慢的文化渗透与舆论操控,要彻底、隐蔽得多!”
加主任:“是的,以‘美体共生精灵’这个无害甚至诱人的概念作为切入点,他们完全是自愿向我们敞开了身体的大门。并且他们不会知道——脂肪的消失,换来的是……种族的置换。”
“我早就说过,木卫二的冰层之下埋藏着无尽的宝藏!‘冰虱’还只是我们所能触及的冰山一角!”
实验室中心的景象,让见多识广的周合也瞬间瞳孔紧缩,无比震惊!而董号,则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酸液直冲喉头,差点当场呕吐出来。
那是一颗如同活体心脏般搏动的巨卵,被无数错综复杂的仪器和蠕动管道环绕着。
它足有三米高,透明的卵壳内,一条苍白、肥硕、长度近乎成人身高的巨型蠕虫盘踞其中。它布满褶皱的尾部规律性地收缩、扩张,将无数珍珠般圆润、闪烁着微光的白色虫卵,源源不断地排入下方的输送管道,汇入一个巨大的培养池中。
屏幕上,两个身影占据主导:一位是面容经过技术处理显得模糊但姿态倨傲的白人男子——麦克道格,Vita生命科技高级副总裁;另一位是戴着金丝眼镜、神色精明的日本老者——迪宫十二,“国际看似肥胖人群健康基金会”日本分会主席,石井生科的首席科学家。
“……综上所述,项目的本地化推进非常顺利。”加主任的语气里满是谄媚,“这当然要归功于迪宫博士卓越的研究,使得本岛的孵化效率,甚至比美国的德特里克堡生物实验室还要高出百分之二十。”
另一边的迪宫十二忍不住接过话头:“其实,我这里必须代表石井生科,特别感谢美方提供的宝贵机会。毕竟,这冰虱是由Vita生命科技和美国宇航局联手,在木卫二冰盖下的深海热液喷口附近发现并带回地球的。没有这个前提,我们后续所有的研究都无从谈起。所以,请允许我表达由衷的感谢——感谢爸爸!您知道的,自从旧时代那位前北约秘书长马克吕特开了先河之后,我们都习惯这样称呼。”
麦克道格笑了:“呵呵,那是个美丽的意外——我是指冰虱功能的发现。最初样本在国际空间站‘创普2号’舱段进行极端环境研究时意外被激活,它们吞噬了舱内所有有机质,并污染了生命维持系统。我们对外统一口径,宣称是一次常规的微生物污染事故……当然,没有给当时在场的几位宇航员任何多余说话的机会。然后,我们将极具活性的样本秘密转运回地球,这才塑造了Vita今天的成就。”
麦克道格的话锋转向:“那么,现在我关心的是稳定性和可控性,这方面进展怎么样?”
“完全在掌控之中!”加主任急忙保证,语速快得像在抢答,“冰虱简直是完美的生物杰作,感谢你们从木卫二把它们带回来。”
“所谓的脂肪分解,仅仅是幼虫孵化过程中产生的微不足道的副产物。它们真正的目标养分,是脂肪层中丰富的干细胞和近乎免疫豁免的优越环境。冰虱在宿主体内筑巢、产卵,将宿主变成一个恒温、自带能量补给且能自我修复的活体孵化器。待幼虫成熟后,便会进入休眠期,等待激活指令。这个过程较之前已经成功缩短了15%。”
所谓的“吸脂蚊”竟然来自外太空!重点是它们根本不是在吸食脂肪!
仿佛为了佐证这残酷的事实,显示屏上,清晰展示着那些虫卵正以惊人的速度孵化出半透明的、细微的幼虫,它们贪婪地、高效地啃食着周围的脂肪细胞!
意识到自己皮肤之下、血肉之中,早已布满了虫子,董号的精神彻底崩溃!
一股极致的恶心让他瞬间暴起鸡皮疙瘩。他感觉到全身的皮肤下有无数细微的东西在蠕动!脂肪层深处传来难以言喻的麻痒和强烈的异物感,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东西撕开他的皮肤,钻涌而出!
双手抓挠自己的肚子、脖颈、手臂、大腿……喉咙里压抑不住地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指甲深深抠入皮肉,仿佛真想将里面的东西连根挖出来!
然而,上下通道都已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周合瞥见旁边有一扇不起眼的通风窗,窗外就是一楼的地面。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没有半分犹豫,利落地踩上董号的肩膀,敏捷地攀上窗沿,狭窄的窗口刚好够她纤细的身躯通过。在她翻越时,那枚伪装成发卡的录音笔从发间滑落,一声轻响掉在董号脚边。
“你走吧!别管我了!把这里的一切曝光!”董号蜷缩在墙角,看着周合从窗外向他伸来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吼道。
而周合用那只伸向他的手,冷静地指了指地上:“帮我把发卡递上来,谢谢。”
董号满腔的悲壮与自我牺牲情怀瞬间碎了一地。他悻悻地捡起发卡,塞到她手里。
就这么一耽搁,身后的安保人员已经扑到,几双有力的手按住了他。而周合的身影,早已消失在窗外的夜色中。
加主任结束了通讯,低头看着董号:“啧啧啧,这年头,人是越来越精明,不好忽悠了。像你这么……纯粹,这么容易就上钩的样本,真是难得。看来现代生活确实是太压抑了。”
旁边的茂医生举起手中的平板电脑,上面展示着董号的社会关系分析图——那图表干净得令人心酸。“调查数据佐证了,这人社交圈极其狭窄,除了无法避免的职场接触,几乎为零。作为信息传播节点的话,他的利用价值……不大。”
加主任对着董号嗤笑一声:“就你原来那德性,谁愿意跟你交朋友?也只能龟缩在元宇宙里,对着虚拟形象意淫一下罢了。”
这话精准地刺穿了董号心里那点可怜的自尊。他挣扎着抬起头,双眼赤红:“谁他妈稀罕跟别人交往!老子就乐意一个人待着!只要有网络、有电脑手机、能吃能喝,我能一个人在屋里待到宇宙热寂!关你们屁事?!”
茂医生被他这番自暴自弃的宣言逗乐了:“哈哈哈……听见没?实体经济就是被你们这种人给搅黄的吧?要我说,连社会都不需要你这种冗余人口了,不如在我们实验室发挥点最后的价值,也算是——废物利用。”
加主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跟他浪费什么口水。扒干净,直接从上面扔进去!”
安保人员应声将他抬起,离那颗巨卵越来越近。董号从愤怒中惊醒,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迎来这样的终局!
他语无伦次地哀求起来,声音因恐惧而变调:“肯定还有别的选择对不对?我……我也不是一无是处啊!让我想想,我可以……”
任凭董号如何挣扎,身体就像陷入了无底的沥青沼泽,或是被抛入了绝对的宇宙真空,完全无处着力!
粘稠、冰凉、带着诡异生命感的胶质瞬间淹没了他的口鼻,排山倒海的窒息感攫取了他所有的感官!
他在那巨大虫卵的透明胶质中缓缓下沉,一点点逼近盘踞在中心的那条比他人还要庞大的苍白母虫。
徒劳的挣扎惊扰了那条母虫,它带着一种令人肝胆俱裂的亲昵姿态,朝着他饥渴地盘绕过来,滑腻的体表紧紧贴上了他的皮肤,同时开始缓缓收紧——
他像一个被遗忘的宇航员,漂浮在木卫二永恒的冰原之上,或者更糟——漂浮在吸脂蚊,不,是冰虱——这个种族跨越星海所带来的集体记忆里。
这低语并非来自外界,它如同宇宙诞生之初就存在的背景辐射,直接在他濒临瓦解的脑髓中共鸣。饥饿感也不属于他,而是他体内无数冰虱幼虫,以及眼前这条母虫,乃至整个蜂群网络的原始本能。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扭曲的光影中慢慢凝结——恬香514。
她依然顶着那张让他初次心动的虚拟脸庞和微笑,但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半透明的苍白,底下淡青色的血管脉络清晰可见,类似昆虫的翅脉。最惊悚的是当她睁开了眼睛,瞳孔彻底消失,变成一片闪烁着无数光点的星空复眼。
她背后,舒展着两对巨大的透明翅膀,材质像布满细微血管的超薄生物膜,边缘闪烁着非自然的幽光。它们缓缓扇动,无声无息,却在虚空中带起诡异的能量涟漪。
她的声音空灵而缥缈,带着多重回响。然后向他伸出那只过于纤细、指尖带着尖刺的手:“跟我来……看看我们真正的家……”
这是冰虱意识网络捕捉了他内心深处最脆弱的渴望,模拟出的最具诱惑力的陷阱形象,试图将他的最后一丝自我意识拖入深渊。
通感带他来到一片黑暗死寂的星尘带,时间在这里被拉长至近乎永恒。
恬香514与他深深地拥抱。这是董号期盼已久的肌肤接触,但此刻的他却像入定一样超脱世外。
在卷曲混乱的宇宙背景中,她的形象突然开始波动,变得不稳定。她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身体仿佛随时溶解,内部无数蠕动、互相啃噬的微型冰虱显现轮廓。
他,董号,只是一个宁愿宅到天荒地老,也绝不愿被别人寄生的普通人!
就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他用力推开面前的她。那被视为冗余、被嗤笑为过剩的自我意识,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这种宇宙通感,实质是他的个人意识在剧烈反抗同化时,触及并劫持了蜂群网络的底层生物信号流!他感知到的饥饿感,被他强行转化为自己的武器。那些扭曲的星系掠影,成了他意识肆意驰骋的战场!
他别的能耐没有,唯独这构建内心世界的意淫能力,堪称登峰造极!
他不再被动接受信号,而是集中起所有“老子不乐意”的倔强、愤怒与不甘,向着那片伸向遥远星空的网络,发出了一个混乱但极具破坏性的指令!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规则的人工造物出现在感知中,是国际空间站。
模糊、晃动的金属舱壁,在失重环境下漂浮的液体和不明碎片。视野边缘,有两个穿着宇航服的身影,正无声无息地向着深邃的黑暗背景飘远,越来越小。
视线再次穿梭,被限制在坚硬的透明培养皿内。外面是几个模糊晃动的白大褂人影。刺眼的强光、尖锐的仪器探针,以及成分不明的化学液体。
他伸出手,发现自己手臂上,也密密麻麻布满了同样的光点!再低头,浑身都是!但他似乎并没有感受到任何的密集恐惧。
视线逐渐变得清晰,现实世界的景象重新聚焦。他看到加主任和茂医生,以及从外部蜂拥而至的安保人员,正神色各异地围在巨卵周围。
“生命体征在减弱,同化进程……”茂医生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他惊恐地看到,卵内的董号忽然睁开了眼睛!那眼神里没有迷茫,没有害怕!
霎时间,实验室里所有人——加主任、茂医生、安保人员——动作先是僵住,随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猛烈、更彻底地疯狂抓挠,在他们身上同步爆发!众人惨叫着倒地,不顾一切地抓挠全身,仿佛每一个细胞都在造反,要将宿主撕成碎片!
“他……他在反向干扰网络!”加主任强忍着钻心的剧痒吼道,“强制激活!他体内的幼虫!快!”
“但……但是母虫……卵子没了……”茂医生哆哆嗦嗦地指着巨卵,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只见那颗巨大的卵,内部光华乱闪,粘稠的胶质竟沸腾起来!盘绕在董号身上的母虫发出嘶鸣,虫身开始不自然地剧烈痉挛!
董号感觉自己成了两个维度的交汇点。一边是现实世界里此起彼伏的痛苦抓挠声,一边是脑海中冰虱意识网络濒临崩溃的哀嚎。
他的目光扫过,锁定了加主任体内那个最明亮、与网络连接最深的节点。
随着他意念一动,一声闷响。加主任的半个胸腔连同手臂顷刻间爆开,又变得乌黑、塌陷下去,里面的组织被无形之力碾碎。他发出杀猪般的嚎叫,随即像一摊烂泥彻底失去了意识。
巨卵再也无法承受内部能量的毁灭性冲突,在一阵刺目的闪光中,轰然炸裂!
粘稠的胶质、虫体的碎片,和未成熟的虫卵喷射开来,溅满了整个实验室!
董号从破碎的卵壳和恶心的浆液中,缓缓站了起来,赤身裸体,但肌肤看上去相当完美。他冷漠地扫视着满地痛苦翻滚的人群,从未感觉自己如此拥有力量。
远处通道里传来了其他被关押者的骚动——他的无差别攻击影响到了附近所有被寄生者。他尝试收敛这股狂暴的力量,集中精神,强行控制两个靠近通道的守卫,跌跌撞撞地用他们的权限卡刷开了牢房大门。
被囚禁的老人、妇女、男人、儿童,惊疑不定地从牢门里走出来。他们看着这位站在虫卵残骸中的男人,一位妇女默默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他,一位老人递过一条裤子。
董号带领着这支沉默的队伍,沿着楼梯,一步一步,回到了地面。
东篱岛已近黎明,深蓝色的天幕边缘被东方的海平面撕开一道熹微的金色裂痕。
海风吹拂而来,他闭上眼睛,用每一寸肌肤细细感受着这份真实的、属于人类世界的触感。
不久后,周合带着国安局的人赶到,全面接管并控制了现场。目前的景象和规模,确实早已超出了一个调查记者或者某家媒体能承担的范畴。
在人群中被保护起来的周合,与董号的目光短暂交汇。董号敏锐地感知到,在她体内,也存在极其微弱的光点。不同的是,那是淡淡的暖色。
周合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平静地转开了视线。
后来,董号在东都大学医学中心接受了长期的隔离研究与针对性治疗。他体内的冰虱幼虫依旧处于休眠状态,它们与董号的神经系统形成了极其复杂的共生关系。有爆料消息称,若想彻底根治,或许需要他亲自前往木卫二,寻找冰虱的原始栖息地,获取关键的生物信息,正所谓——原汤化原食。
周合则带着完整的证据链和惊世骇俗的专题报道回到了《徐览九州》总部。报道引发了社会各界的巨大震动与深入反思,她本人也因此获得了极高的荣誉与嘉奖。
喧嚣过后,她独自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窗外是东都市永不疲倦的车水马龙,霓虹闪烁。她安静地看着自己曾经肥胖的照片,恍如隔世。
随后,她从抽屉深处拿出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药盒,取出一颗绿色胶囊,和着温水安静地服下。
做完这一切,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望向办公室无人注意的角落。
那里,一只常人无法看见的蚊形怪物,正缓缓从办公桌爬到墙壁上,它的复眼在灯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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