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代思想史与文学史的交汇处,考据学以其“无征不信”、“实事求是”的严谨精神,构筑起一座坚固的理性堡垒,深刻塑造了学术研究与知识生产的范式。然而,当崇尚实证的考据精神遭遇“谈玄说怪”的文学想象,二者之间并非简单的压制与排斥,而是形成了复杂而深刻的对立与互渗关系。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可谓是这一文化现象的典型代表,纪昀将其深厚的考据素养与对幽冥世界的书写融合在一起,以“姑妄听之”的姿态蕴藏着耐人寻味的叙事策略与思想深度。本文旨在试图论述纪昀如何借“耳闻”的叙事策略,构建考据学语境下志怪书写的独特路径。
纪昀“一生精力,悉注于《四库提要》及《目录》中,故他撰著甚少”,《阅微草堂笔记》可谓是他的难能可贵的个人撰著作品。《阅微草堂笔记》一书主要由《滦阳消夏录》、《如是我闻》《槐西杂志》《姑妄听之》和《滦阳续录》五部分组成,共收录一千二百余则故事。每部分有着明确的时间先后顺序,且各有序言,详细记录了该部分的立论缘起与意旨。纪昀在序言中自述创作动机为“追录旧闻,姑以消遣岁月(姑妄听之序言)”,内容具有道听途说的特性,“小说稗官,知无关于著述;街谈巷议,或有益于劝惩(滦阳消夏录)”。《阅微草堂笔记》一书的写作方式与《聊斋志异》颇有相似之处,素材来源既有师友亲长等统治阶层中上层,也有贩夫走卒之流。可以说,《阅微草堂笔记》与《聊斋志异》本身有着极强的对话性,盛时彦便曾在《姑妄听之》跋语中引纪昀之言说:“《聊斋志异》盛行一时,然才子之笔,非著书者之笔也。……小说既述见闻,即属叙事,不比戏场关目,随意装点。……今燕昵之词,媟狎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使出自言,似无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则何从而闻见之?又所未解也。”这很鲜明地体现出纪昀把小说分成“才子之笔”和“著书者之笔”,认为小说属于记述见闻的叙事体,因而必须如实记录,这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大为不同。同时这一点,不少学者都做过丰富的阐述,作为“著书者”的纪昀创作采用了“以志怪法而见学理 ”的“第二语言”笔法,时刻秉持着教化劝惩的创作理念,通过议论文字来进行“去同质化”。
而通过对文章叙事的观察,我们可以看出,纪昀很明显地在叙事中建构出“著书者”的视角间隔,然而,纪昀是如何将这种“耳闻”之事落寞为“实”的话语?为了构建叙事的可信度,他精心设计了一套层级分明的“耳闻”话语体系,形成“亲历者—转述者—评述者”的三级叙事结构。例如在《尸变》等荒诞故事,他点明“某人(是曲江之亲族,当时举其字,今忘之矣)时官浙江,奉檄莅其事,亲目击之”,指出亲历者,使得幽冥叙事获得了确有其人其事的史案质感,而后再转述其话语,并佐以旁言,如“袁子才前辈《新齐谐》载南昌士人行尸夜见其友事”,“或曰:‘旱魃即此。’莫能详也”。通过这套体系,怪诞不经的幽冥故事便被巧妙地包装成具有田野调查性质的“实录”。更值得玩味的是,纪昀对信息的断裂于模糊进行了专门标注,这一点非但不会削减其“实”,反而更加增色。文中如《祸不虚生》的翰林院供事茹某等多篇记事的核心人物都“忘其名”,而在《何必如此》等并非遵循三层叙事结构的故事中,纪昀往往以亲历者身份进行第一人称写作,但是对于关键细节却又展露出模糊不清的暧昧态度,“共疑为我呓语。我时因戒勿窃听,避立南荣外花架下,实未尝睡,亦未尝言,究不知其何故也”,以玄幻于模糊不定展露出亲历者真切而迷茫的心态,使得“耳闻”话语的裂隙,成为了指向“实”的路径。
志怪小说自其诞生起,便以“张皇鬼神,称道灵异”为基本特质,热衷于描绘超自然的存在与事件,折射着人类对未知世界的永恒好奇与敬畏。然而,在清代考据学主导的浓厚理性氛围下,其创作不免受到“求真”标准的深刻影响。学者李慈铭认为,《阅微草堂笔记》乃是“经师家法”,而对于纪昀此书,鲁迅曾评价“《阅微草堂笔记》虽‘聊以遣日’之书,而立法甚严,举其体要,则在尚质黜华,追踪晋宋”,并且尤重议论,“间杂考辨,亦有灼见”,可以看出,纪昀的写作本身,就是将幽冥故事当作一种认知的对象来看待和考量。
清代考据学以其对实证的执着追求,一定程度上重塑了学术研究的风貌,无论是文字训诂、音韵考证,还是史实辨伪、名物制度研究,皆需“无征不信”,即无确凿证据则不予采信。正如纪昀自己在《姑妄听之》序言中所述,“三十以前,讲考证之学,所坐之处,典籍环绕如獭祭;三十以后,以文章与天下相驰骤,抽黄对白,恒彻夜构思;五十以后,领修秘籍,复折而讲考证。今老矣,无复当年之意兴,惟时拈纸墨,追录旧闻,姑以消遣岁月而已。”数十年的考证之学已然在他的生命脉络中留下深深的烙印,然而,即使他自己宣称无复少年意气,仅是消遣,此种方法论的严格性渗透至文学创作领域,促使部分行文有意识地模仿考据家的笔法。如在《阅微草堂笔记》中,他常以“某某言”、“某某述”或引用旧籍的方式引入故事,并煞有介事地考证某些怪异的源流或细节,甚至对前人志怪作品中的“不实”之处进行批驳。这种“以考据入小说”的尝试,为志怪叙事披上了一层“征实”的外衣,为其在崇尚实证的时代语境中赢得了存在的合法性空间,使“怪”得以在“实”的庇护下悄然生长。
纪昀《四库全书》的编纂经历也在《阅微草堂笔记》中可见痕迹,在《四库全书》“小说家类”时,总序上指出收录小说的标准是“寓惩戒”“广见闻”“资考证”,《阅微草堂笔记》的创作也同样遵循了这几个标准。可以说,纪昀的志怪书写与考据学共享着相似的心智氛围:追求真相、重视证据、方法严密、广征博引、系统归纳、追溯源流、揭破矛盾。他以乾嘉朴学方法解构幽冥叙事,其逻辑证伪直指迷信软肋,例如广为流出的“河中石兽”故事,沧州石兽沉河,僧人打捞无果,老河兵据物理原理断言石兽应向上游寻,这样一种穷究物理的方式,便是通过实际经验验证理论,体现实证精神。亦有他以考据的知识涵养展露于叙事中,而直接实现由叙事到议论的转换,例如《文士书册》一篇中谈到一人于途中偶遇两位奇异的读书人,读书人落下书册后便倏忽不见,而那人便疑其狐魅,随后纪昀描述到“上有字曰:‘《诗经》於字皆音乌,《易经》无字左边无点。’余谓此借言粗材之好讲文艺者也,然能刻意于是,不愈于饮博游冶乎!”或是直接地进行考证分析,如《推命用时》一篇里,他将世间流传的算命之法,追根于李虚中,并借以广博的文献加以佐证推究,足见其学问功底。
考据学的知识背景为纪昀带来了创作的新型路径,也为志怪小说的创作设定了更高的“求真”标准。然而,正是在“真实”与“虚妄”的张力之下,二者发生了深层次的互渗,呈现出“以实证笔法写虚妄之事”的奇特景观。如何去消解虚实之隙?儒家“敬鬼神而远之”的传统固然提供了一种疏离的智慧,但纪昀却以《阅微草堂笔记》的实践,给出了一个更具策略性也更富张力的答案:“姑妄听之”。“姑妄听之”不仅是《阅微草堂笔记》中一卷的标题,更是纪昀面对幽冥叙事时一种极具策略性的核心姿态。这一谦辞下,隐藏着清代部分知识分子在严密的学术规范与思想控制下,借志怪这一相对自由的形式,曲折表达其对社会现实、人性幽微乃至宇宙奥秘的思考与质疑,恰若实证主义中进行幻想喘息的一扇隐秘窗口。
恰如乾隆盛世表象下“叫魂案”所折射出的那种群体性恐慌与互信的瓦解,纪昀未尝没有敏锐感知到日益严峻的道德失序与社会信任的崩塌。于是,他转而向幽冥世界寻求救赎之道,精心构建了一套超自然的伦理补偿与审判机制。他一方面积极对封建伦理道德进行宣扬,同时也通过“论是事者,或谓女子在室,从父母之命者也。父母命之从贼矣,成一己之名,坐视父母惨酷,女似过忍。或谓命有治乱,从贼不可与许嫁比。父母命为倡,亦为倡乎?女似无罪”等探讨表达对对传统伦理道德的质疑与反思。在他的笔下,更有贪渎之官死后被罚“转世为豕,终日受屠宰之苦”,暴虐的主母则遭“厉鬼索命,遍体鳞伤如受杖”。《阅微草堂笔记》中的城隍故事借助梦境和复生叙事的,将梦幻世界、鬼神世界和现实世界联系起来,以冥官城隍与阳间官吏对比互补,影射清代官场黑暗。此类叙事绝非止于猎奇娱众,其核心意图在于以幽冥世界那看似“绝对公正”的审判,来映照并弥补现实司法的不公与缺失,试图通过因果报应的强大威慑力,对摇摇欲坠的世道人心进行道德规训。而更进一步,在《真人降狐怪》等故事中,“大抵鬼神皆受役于印,而符篆则掌于法官。真人如官长,法官如吏胥。真人非法官不能为符篆,法官非真人之印,其符箓亦不灵。中间有验有不验,则如各官司文移章奏,或准或驳,不能一一必行耳”,纪昀的笔法则透露出城隍也被纳入到现实政治的观念,隐隐中展现了幽冥世界也有着与现实政治相同的运转逻辑,更加凸显了现实统治色彩。
尤为值得注意的是,纪昀在记录灵异事件或揭露社会黑暗后,常附加的“存疑”性按语,这形成了一种微妙的自我解构张力,一句“理所必无,事所或有,类如此,然实亦理之所有(搬运术)”,足见他面对超验现象时的审慎态度。而在尖锐地描绘了吏治腐败、司法黑暗的现实,或是荒诞之事后,他又常缀以“鬼无故扰人,事或有之;至现形索命,则未有无故而来者”或“此言似乎近理,当有所受之(宣武门水闸)”等回撤而暧昧的声明。这种表面上的矛盾,绝非思想的摇摆或懦弱的退缩,恰恰深刻体现了纪昀对理性认知有限性的坦诚——当实证主义遭遇无法简易证明的苦难之际,志怪本身便成为了勘测认知边界的“探针”,一种“姑妄听之”的姿态,既为其保留了面对未知与不可解之事的开放性思维空间,也为这些可能触及时忌的书写提供了一层不可或缺的保护色。而也正是这层“姑妄听之”的微妙态度,使得背后的映射与演说被镀上保护色,幽冥叙事反而成为了作者表达心意的锐利武器。
从纪昀《阅微草堂笔记》的叙事实践中,我们可以看到,清代考据学与志怪小说之间的关系,绝非简单的排斥或压制,而是一场充满张力的深刻互动。“实”与“真”足以深刻影响志怪小说的叙事策略,使其在理性时代披上了“征实”的外衣。另一方面,志怪小说这一古老文类,以人们心灵中对“怪”与“奇”的永恒迷恋,不断开辟出想象的空间。这种碰撞与互渗,不仅丰富了清代文学的面貌,更折射出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复杂心态,为我们打开了窥探清代独特文化心理的一扇重要窗口,见证了理性与想象的永恒博弈与深刻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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