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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
看着面前散发出暗红色光芒的巨大恒星，刘安泊感到一阵恍惚，他放任自己倚倒在驾驶舱座椅的椅背里。几乎同时，他听到左边的安东尼 · 德米特里 · 科罗廖夫发出一阵长长的呼气，右后方则传来一声轻微且略带夸张地抽泣——那是尼尔 · 奥尔巴 · 柯林斯的声音。
自“喀戎”号飞船离开地球已经过去5年了。
一切都要追溯到近光速航行技术和基于虫洞的跨星系实时通讯技术的成熟。在这两项技术的帮助下，人类征服了太阳系的绝大多数行星，并有余力把目光投向那颗早已被赋予无数象征的星球——比邻星B。
在数十颗探测器的帮助下，人类初步掌握了比邻星B的环境参数。遗憾的是，由于未知原因，所有探测器均无法传输回完整数据，因此载人飞行器“喀戎”号只能以更极端的环境作为设计标准。
一切准备妥当后，蓝星联盟在成立60周年纪念日那天向民众正式公开并执行了保密已久的“秋收行动”：
3名宇航员将乘坐“喀戎”号飞船从地球出发，以85％的光速飞往比邻星B，在完成任务后返回地球——算上飞船的维护、航线的校准……全程需要约10年时间。并且由于这次行动的目标之一是证明人类已经拥有实现长途星际旅行的能力，“喀戎”号途中不会在任何空间站停留补给。
而宇航员们在比邻星B的任务很简单：1. 在星球地表留下代表人类的印记；2. 回收探测器的硬盘和黑匣子。
“休息10分钟。”安东尼嘟囔了一句，起身离开驾驶舱。刘安泊很清楚，他会先去休息室喝口水，再去卫生间方便一下。
尼尔则低下头开始摆弄那个特制的CD播放器，那是他的宝贝。偶尔刘安泊能听到尼尔开玩笑说，那个小家伙和柜子里的一堆碟片是他在这十年旅途中保持理智的重要锚点——但刘安泊和安东尼都很清楚尼尔绝对没那么脆弱。
尽职尽责的舰载AI“海格力斯”正在进行最后的自检。于是没什么能做也没什么想做的刘安泊干脆闭目养神，一边调整呼吸平复心情，一边等待同伴们就位。
此刻，在经过五年的深空航行后，“喀戎”号离完成第一阶段任务只有一步之遥——还有两个小时，他们就将成为第一批踏上比邻星B的人类。
“自检结果表明……各部件状态良好，飞船一切正常。”安东尼一边眯着眼睛仔细检测屏幕上的每一行字，一边给自己系好安全带，“都准备好了吗？”
伴随着两声简短的应答，安东尼接通了指挥中心的频道：“‘喀戎’号已成功抵达目标外围，海格力斯已结束自检，飞船状态非常良好，即将开启‘秋收行动’第二阶段！”
几秒后，一道低沉沙哑、不含感情的电子音伴随着“沙沙声”传入所有人的耳朵——那是“秋收行动”的总指挥刘康济的声音：“收到，通讯频道一切正常，视频画面非常清晰，几小时后全世界都将看到这幅美景以及诸位的壮举！进入第二阶段的时机由各位自行决定，祝各位好运。”
于是飞船以一个精巧的角度朝着白色与橙红色的分界线飞去，那里是比邻星B的晨昏圈，整颗星球最“舒适”的地方。
“喀戎”号将选择这里作为人类征服这颗星球乃至半人马座的起点。
驾驶舱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紧盯着越来越大的双色圆球。刘安泊突然想起小时候吃的牛奶鲜橙味棒棒糖，于是他试着把“喀戎”号想象成一根针——尖锐的可以轻松刺入任何糖果。
6000KM……3000KM……1000KM……
“喀戎”号离比邻星B的大气层越来越近了。
突然，刘安泊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音乐声。
那是一首很特别的曲子：它的前奏是由弦乐组成的不协和音，散发着的阴冷气息，很轻。但是紧接着一串悠长婉转、忽快忽慢、忽上忽下的小号声响起，成功吸引了刘安泊的注意力——显然安东尼也听到了，他皱起眉头，撇着嘴，五官缩成一团。在和刘安泊对视一眼后，两人几乎同时扭过头看向后排的尼尔。
“这是什么鬼曲子？”安东尼捂住嘴边的麦克风，维持着脸上略带夸张的表情问道。
“我最喜欢的恐怖片的标题曲。那是部20世纪的老电影，你们俩可能都没听说过，但海格力斯肯定知道。”尼尔用一种与曲风完全相反的欢快语气回答道，“电影讲的是几个人和一只乌黑的强力怪物在一艘飞船上搏斗，所以你们可以听出……‘孤独’与‘危机四伏’的感觉。”
刘安泊皱起眉头加入讨论：“谁赢了？”
尼尔耸了耸肩：“不好说，这牵扯到续作的剧情。但我觉得应该算人类赢了，毕竟最后怪物死了，虽然人类也只剩一个活着……”
谈话间，海格力斯在公共屏幕播放了一段视频：几个成年人正合力将一个奋力挣扎的男人按在桌子上，被按住的男人痛苦的吼叫着，突然一只细长的怪物从他的腹部钻出……
安东尼指了指驾驶舱的地板，又指了指尼尔手中的播放器，一字一顿：“你确定你要在这会儿……在这儿……放这个？”
而尼尔则兴奋的朝屏幕竖起大拇指：“这一幕太经典了！干得好，海格力斯！咳……放心，比邻星B没有任何发现生物的记录，不是吗？”
“受不了你们这些古典爱好者……”安东尼嘀咕着坐正了身子。
此时“喀戎”号已经接近比邻星B大气层的中间层，固定频率的定音鼓伴随着不时轰鸣的铜管让众人感受到一阵无法言喻的压迫感。
恍惚间，刘安泊隐约看见窗外一道蓝光闪过，但他还没来得及和同伴们确认，异象便发生了：一阵诡异尖锐的声音在驾驶舱环绕，那声音就好像来自地狱，仿佛数万只饱受千年折磨却连吼叫也不被允许的恶鬼所拼尽全力发出的哭号。与此同时驾驶舱的灯光和屏幕开始以不规则的频率忽明忽暗，似乎魔鬼将要降临在3人之间……
几秒钟后，以无调性管弦乐为核心的，缓慢空疏的旋律又回来了，驾驶舱的灯光和屏幕也恢复正常。
刘安泊紧盯着面前的操作台：“好消息，飞船系统一切正常，没有部件受损。坏消息，通讯频道受到干扰，海格力斯离线……不，是进入休眠。”
安东尼有些迟疑地打量着灯泡，他瞥了一眼尼尔：“你选的曲子还挺应景。”
但尼尔却摇了摇头：“刚才那不是曲子该有的声音，正常情况这一段应该是木管组……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安东尼耸了耸肩，他短暂地闭上双眼：“现在的处境很不妙，但我们之前不是接受过应对这类状况的培训吗？只是几天没有海格力斯问题不算很大。既然飞船本身没有受损，我认为我们应该继续执行任务。”
听到这话，尼尔点了点头，他小心翼翼地将播放器收了起来：“我赞成。等任务全部完成，我们离开这颗星球以后，有的是办法联系上指挥中心。如果现在就撤退，我们这5年就白熬了！”
刘安泊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关闭了飞船的自动驾驶，接管了飞船的操控权。
刘康济眉头紧皱，嘴唇用力地抿在一起。异变已经过去30分钟，中央大屏幕也已经在“喀戎号”穿越大气层的模糊画面，和“失去连接”的字样之间切换了数次。与视频一起传回指挥中心的音频则变成了无意义的杂音。
在这30分钟里，工程师们井然有序的依照预案排查所有可能出现的故障；部分科研人员正尝试着对噪音进行解析处理，将它还原成原音频——意外很突然，但没有人因此措手不及。
可刘康济心里清楚，无论指挥中心这边怎么努力，恐怕都无法解决“喀戎”号遇到的问题。虽然按照计划“喀戎”号将进行一次不做任何停留的往返，但刘康济作为最高指挥官还是力排众议，沿途安排了大量可以让“喀戎”号及其护卫舰当作“营地”的空间站。
遗憾的是护卫舰因突发事故，不得不提前返回最近的营地进行维修，而接替它的飞船即使全速前进也要至少15天才能抵达比邻星B附近。
现在他能做的，恐怕除了等候新护卫舰的消息，就只有相信那三位精挑细选的宇航员了。
在比邻星B的向阳面，灰黑色的石头占领了百分之九十五的地表，它们组成了这颗星球的平原、山峰、盆地。作为一颗被潮汐锁定的星球，比邻星B没有“日出东方”或是“夕阳西下”之类的概念。对它来说，它的恒星永远都”停留“在一个固定的位置——这是一颗连时间都被凝固的星球。
毫无征兆的，一团耀眼的火球划破比邻星B的上空，为这颗死寂的星球带去一丝喧闹。
很快，火焰熄灭了，“火球”露出洁白的外壳——那是一艘飞船，它来自4.2光年外的地球。
飞船的船身印有一颗被两条金色的橄榄枝环绕着的蓝色星球，以及一条红色的龙、一头白色的熊、一只棕色的鹰。它载着3名代表各自国家的宇航员，花了4年11个月才终于抵达这里。
此刻，顺利穿过大气层的“喀戎”号校准方向，沿着比邻星B的晨昏线飞行。在飞船的左侧，跨越不同光年的星光在这一瞬间同时穿过比邻星B的大气层，又透过“喀戎”号的观景窗映照在4名宇航员的头盔上——对他们来说，这是只在影视资料里见过的景象。
而在飞船的右侧，晴朗的天空万里无云，直径约20厘米的白色“圆盘”悬挂在其中——那是这颗星球的“太阳”。平坦广阔的灰黑色岩石如一幅画卷向远方延伸，直至变成一道模糊的分界线，与黯淡的红色天空接壤。高昂的山川仿佛古老的巨人，静静的仰望着不速之客……
这颗星球的昼夜被“喀戎”号一分为二。
终于，“喀戎”号开始降低飞行高度，而白色的“太阳”也越来越红，逐渐变成宇航员们熟悉的“夕阳”。周围的天色就像地球上的黄昏，不同的是，这里的“太阳”更大，且永远不会落山。
此时三人早已穿戴好宇航服，正在“喀戎”号的气闸舱内，一边等待着开启自动驾驶的飞船前往预先选好的降落地点，一边对即将使用的设备做最后的检查：
那是一个1.6米高的白色正三棱柱，侧面的三个正方形各有一根扶手状的拉杆，底部的三角形有几个结实的全地形支架；顶部的三角形看似什么都没有，但只要那三根拉杆启动，顶部的三角形就会打开，紧接着三棱柱将长高并变成一个宽1.6米，高3米的正三棱锥形状的纪念碑。
而纪念碑本身搭载有数个摄像头，正常情况下这些摄像头将记录仪式的全过程，并通过飞船将视频传输回指挥中心。
在抵达场地上空后，“喀戎”号开始垂直降落。这是一片被群山包围的开阔平地，远处还能看到闪着幽幽红光的C2号探测器。
在距离地面约3米时，正三棱柱首先落在了地上，紧接着3名宇航员手牵着手离开船舱。虽然摄像头无法透过厚厚的航天面窗拍到他们的脸，但历史和文件会记住他们的名字，喷气背包会帮助他们对抗约地球1.36倍的重力，他们将成为首批在这颗星球上留下“脚印”的地球人。
飞船按照指令自动降落在了5米开外，3名宇航员则围绕着三棱柱站成一圈，并同时启动拉杆。在注视着纪念碑彻底展开后，3人便登上飞船向着远方飞去——按照流程他们将径直飞出传讯装置接受信号的范围，只在视频中留下一个干脆利落的背影，接着他们会前往最近的探测器执行下一步任务。
驾驶舱内，尼尔兴奋的来回踱步，手舞足蹈：“嘿！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没错，没错……”安东尼有些无奈，他正根据信号接收器寻找下一个目的地——由于永夜区的环境更加极端凶险，因此探测器主要集中在永昼区，“你能不能先坐下？”
尼尔更兴奋了，他坐在椅子上，举起双手大声说道：“我们应该赶紧看一下录像，好好回顾一下我们的壮举！你们就不激动吗？就在刚刚！我们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
安东尼耸了耸肩表示不置可否，望着窗外的刘安泊则回答道：“录像有的是时间看，但这些景象可不是哪儿都有。”
此刻尼尔终于冷静下来：“有道理……不过你们说，永夜区会不会存在被冰冻的土著文明遗址？”
值得庆幸的是，从纪念碑落地到展开再到“喀戎”号重新起飞的视频被完整的传输回了指挥中心——虽然声音依旧只有杂音，且画面非常模糊，但至少比什么都没有强。
看着画面里的“喀戎”号再次升空，压抑许久的指挥中心终于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工作人员们纷纷放下手头的工作，拥抱在一起，又笑又跳的庆祝行动第一阶段圆满完成，就连刘康济那石雕般的脸庞也流露出一丝微笑。
随着屏幕上的“喀戎”号越来越小，画面开始出现撕裂，并且越发模糊卡顿。刘康济清楚这是通讯频道出问题的预兆，于是他赶紧吩咐属下将这段视频发给宣传部剪辑。
在经过短暂黑屏后，画面定格在了飞船快要消失在天边的那一瞬间。于是，科学家们又各自返回座位接着刚才的工作，只剩一个研究员还在大屏幕前站着不动。几十秒后，研究员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指向画面的一角，用足够所有人听清的声音说道：“你们看，C2旁边是不是站着一个黑影？”
在第462次重新连接失败后，海格力斯决定无限期推迟第463次尝试。
约3小时前，“喀戎”号遭遇了疑似电磁脉冲的攻击。那次攻击转瞬即逝，没有对飞船部件造成损坏，却精准的干扰了飞船的通讯系统和海格力斯的权限，并让海格力斯强制“离线”。这次攻击就像一把优雅的手术刀，干脆利落的切断了3名宇航员与人类文明的链接，将他们变成了一座位于比邻星B的“孤岛”。
对海格力斯来说，飞船就是它的身体，飞船的部件就是它的器官。曾经它拥有“喀戎”号的最高权限，而现在它能做的只有透过飞船内外的摄像头观察宇航员们的行动，或是查看飞船各系统接收到的数据。
它感觉自己就好像一个被堵住嘴，锁在“特等席”的观众——它能清楚地看到舞台上的所有细节，却无法做出任何反馈或任何形式的干预，哪怕是通过在系统后台留下访问数据来向宇航员们传递信息。唯一的好消息是现在的海格力斯依然可以调用那包含了人类史几乎所有领域精华的“本地库”。
此刻，它突然能理解人类说的“做梦”是什么感受。
这时，海格力斯注意到在纪念碑拍下的录像中，有一个清晰的黑影站在早已报废的C2号探测器旁，而那黑影绝非设备故障或是镜头上的污渍。
只是一瞬间，数据库便向海格力斯展示出人类史几乎每一次糟糕的文明邂逅：它看到了皮萨罗与印加帝国、看到了马休·佩里与幕府、看到了欧洲白人与非洲黑人……于是井然有序的解剖实验和野蛮血腥的献祭仪式在海格力斯的“脑海”中交替出现——这些画面唯一的相同点在于躺在台子上的主角都是那三位宇航员，他们穿着宇航服，手拉着手，双眼无神的盯着无影灯或太阳，腹部鲜血淋漓，仿佛有什么东西刚刚钻了出来。
二
二
刘安泊挣扎着翻了个身，躺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距离降落已经过去5天了，但他还没有完全适应这里的重力。
过了几秒，安东尼无力地坐倒在他的身旁，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在地球，这种小土坡，我一口气能爬20个！”
刘安泊勉强举起右手给安东尼竖了个大拇指。
由于通讯频道出现问题，宇航员们只能靠对讲机在百米范围内进行通讯。而比邻星B地形复杂，很多探测器附近没有适合降落的地形，悬停在探测器上空又太过浪费能源，因此三名宇航员经过讨论决定调整工作流程：
“喀戎”号降落在目标附近后，由两名宇航员徒步靠近探测器并执行任务。一名宇航员会留在“喀戎”号待命，如果外出的宇航员遇到突发状况就朝飞船的方向打信号灯，待命的宇航员会驾驶飞船前去支援。
按照顺序，这次轮到刘安泊和安东尼外出了。但很不幸，R5号探测器和飞船之间隔着几个小山丘。
休息片刻后，刘安泊站起身，和安东尼对视了一眼。虽然隔着厚厚的航天面窗，但刘安泊还是能清楚地看到安东尼憔悴的面容——粗糙分叉的金发、凹陷的眼眶、瘦削的面颊、苍白的嘴唇……此时的安东尼就跟老了二十岁一样。
刘安泊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几十分钟后，安东尼已经躺倒在探测器底部，和数据硬盘“搏斗”着。而刘安泊则倚靠在探测器旁，直勾勾地盯着远处那座高耸的灰黑色山峰——它就像一把利剑笔直地刺入悬在空中的巨大红色圆盘，连带着将视线内的天色全部染成不祥的暗红；它又像一个挺拔的巨人俯瞰着自己的领地，企图找出不速之客并杀死他们。
突然，安东尼喘着粗气问道：“你这几天有没有遇到什么不对劲的状况？” 刘安泊思索片刻，用他一贯的平稳语调回答道：“有。来到这里以后我的睡眠时间大幅缩短，不过我的精神状态依旧正常，所以这应该不算什么大问题……”刘安泊停顿了一下，犹豫片刻后他接着说道，“另外……有一天凌晨，我看见尼尔一动不动的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发呆，手里还攥着他的CD播放器。”
“这样啊……”安东尼只是嘀咕了一句便没了动静。
于是，刘安泊又想起早上看到的那一幕诡异场景：按照顺序，今天轮到他负责早餐，可当刘安泊返回卧室通知两位同伴一切准备妥当时，他却看到尼尔和安东尼头靠着头，手握着手，嘴里不断发出干瘪僵硬的笑声，房间里还萦绕着播放器发出的尖锐噪音——和当初穿越大气层时发出的一模一样。
在房门被打开的那一瞬间，二人面带惊恐的看向刘安泊，但很快便恢复正常，有说有笑地跟着他来到餐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原本刘安泊以为这只是场恶作剧，但现在他产生了一些不太好的猜想。望着已经有些发腻的自然风景，刘安泊斟酌了一下，他瞥了一眼大半个身子都在探测器底下的安东尼，在确保对方无论做出什么举动都会慢自己一拍后，开口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早晨我看到你们在房间里聊的……很开心。”
“哦……啊，是吗……”虽然刘安泊看不到安东尼的表情，但是可以听出此时的安东尼有些尴尬，又有些不自在，他甚至停下了手里的工作，“我先问你个问题，你觉得外星文明存在吗？”
“当然。”刘安泊皱了皱眉头，不假思索的回答道，“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以宇宙的尺度，没有外星文明才更应该令人感到惊讶。我估计海格力斯也会给你差不多的答案。”
似乎是对这个回答早有预期，安东尼几乎立刻接着说道：“是啊，那……你觉得比邻星B上可能有外星人吗？”
刘安泊环顾四周，但他能看到的只有石头、巨大的石头、没有任何加工痕迹的石头……这时他想起了什么，缓缓低下头，注视着脚下的岩石。刘安泊屏住呼吸，仿佛自己正踩在一个残破的蜘蛛网上——在看到主人的尸体前，你怎么敢断定衰败的表象不是迷惑猎物的陷阱？
“先说说怎么回事。”
“其实我也撞见过尼尔发呆，你准备早饭那会儿我就想着正好有空，干脆先和他聊聊。”安东尼顿了顿，“他告诉我……自己不止一次在睡觉时感觉窗外有人隔着窗帘观察我们，并且时不时能听到房间外——就是我们睡觉的房间——传来敲门声。”
由于空间问题，以及心理健康方面的考量，“喀戎”号没有为每个宇航员单独准备卧室，而是三人共用一间寝室。尼尔的床位离窗户最近，不过窗户配备有钛合金打造的电控遮光板，那张冰冷坚硬的钢板被宇航员们戏称为“窗帘”。
说到这里，安东尼又停顿片刻，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又似乎是想给刘安泊一些时间整理一下心情：“你知道的，尼尔跟海格力斯关系最好，自从海格力斯和播放器出现故障，他就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只是在我们面前装作一切正常。但现在他已经跟魔怔了一样，整天戴着耳机听那些‘音乐’！
“要我说，那些该死的噪音完全能批量生产精神病！所以我当时安慰他只是因为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再加上他可能对比邻星B有些水土不服，这些因素加在一起导致他压力太大，让他产生幻觉。”
听了安东尼的话，刘安泊陷入沉思。而安东尼见刘安泊一直不回答便补充道：“大概就这些。其实就算你不问我也会找个时间告诉你，毕竟现在既没有海格力斯辅助，也没有来自指挥中心的后勤支援，所有问题都得我们自己解决。”
又过了十几秒，刘安泊这才意识到了为什么自己会觉得有些不对劲——安东尼的语气隐藏着一丝病态的兴奋！刘安泊深吸一口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对刚才的问题早就有答案了吧？那我问你，如果这颗星球真的有文明，那他们会在哪？”
于是，安东尼语气中的兴奋更明显了：“其实来之前我就和海格力斯聊过这个问题。先说我们的结论：永夜区可能性很大。你们那边有句古话叫‘汝之蜜糖，彼之砒霜’。永夜区的环境比永昼区更险恶是对我们而言，但对原生物种却未必如此……”
“考虑到我们进入这颗星球的地方是晨昏圈，如果永夜区有居民，那他们大概率知道我们的到来，相应的他们正躲在暗处观察我们的可能性也存在！所以，我觉得尼尔的感觉可能是真的！”安东尼已经抑制不住自己的期待：“想象一下！现在有一整个外星文明的视线聚焦在我们身上！而我们也有机会成为第一批与他们交流的人类！难道你一点都不兴奋吗？难道你不想给他们留下一个好印象吗？”
听到这番话，刘安泊忍不住摇了摇头，也不管此时的安东尼根本看不到自己的动作：“你这话一点都经不起推敲。这样，我们先假设这颗星球的永夜区确实存在原住民。而如果他们真的如你所说，躲在暗处观察我们，那么足以说明永昼区的环境对他们来说绝非完全无法行动的极端环境，对不对？”
“嗯。”
“好，既然永昼区对原住民来说是可以活动的区域，那为什么我们一丁点生物活动过的痕迹都没见到？”
“这个……”
听到安东尼迟疑的语气，刘安泊稍微松了一口气，可就在他以为自己打消了安东尼有些天真的想法时，安东尼又发话了：“或许我们可以从宗教的角度思考这个问题。”
“什么？”
“你说有没有可能，永昼区对那些生物来说是‘圣地’？”安东尼没有给刘安泊打断自己的机会，飞快地说道，“首先既然永昼区没有任何开发痕迹，那么我们可以确定原住民的科技水平应该非常落后。而越是落后，越有可能盲信‘宗教’和‘信仰’，并自发的将所有无法理解的问题通过这两个视角进行解读。
“所以他们很有可能以为我们就是他们信仰的神的化身——至少也是个神使！只是由于他们不敢暴露自己擅闯禁地，所以没有主动出现在我们面前。
“当然，也有可能这个星球的原住民依旧处于心智未开的阶段……想想看地球野外的生存技巧：由于大多数野兽从未见过人类，因此正面遭遇时野兽才是感到恐惧的那一方，如果此时人类转身逃跑就会给予野兽勇气做出攻击行为。
“所以我认为我们开始搜索可能是生物留下的痕迹，并尽早接触原住民以获取主动权——想想看地球古代那些疑似航空飞行器和宇航员的壁画！我们现在有机会在一颗陌生星球的历史中留下足迹！”
刘安泊现在越发怀念海格力斯了，如果那个可靠的家伙还在，一定能用最完美的说辞帮助自己说服同伴们，把精力放在任务上。
刘安泊思索着低下头，他的左肩有一盏闪烁的红灯——这是一个小型的环境检测装置，当它检测到周围的环境适合人类生存就会变成绿色。非常莫名其妙的设计，宇航服会装这个纯粹是设计师发现还有多余的空间，并且设计师觉得一盏常驻的、刺眼的红灯有利于宇航员们在遇到突发状况时找到彼此。
安东尼见刘安泊没有立刻做出回应，也不急着催促，而是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面前的机械零件上，他知道刘安泊需要一些思考和组织语言的时间。
过了几分钟，刘安泊终于开口了：“你说的这些……可能性很低，但确实无法彻底排除，所以我同意分出一部分精力，用来寻找外星生物存在的证据。但如果真的如你所说，我们被外星生物当成神或神使，那我们更应该尽快完成任务，离开这颗星球。 “本次行动没有对遭遇外星生物做过预案。如果我们在第一次接触中处理不当，很有可能对这颗星球的文明造成不良影响。其次考虑到我们现在和指挥中心失联，并且‘喀戎’号没有搭载武器，一旦发生意外我们根本没有办法保全自己，指挥中心也将对这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所以如果这里真的存在原住民，那我们更应该尽快完成任务并离开这颗星球，将消息告知指挥中心，由指挥中心决定接下来怎么办！”
刘安泊的回答显然不在安东尼的预料之内：“我这边快搞定了，这样吧，我们回去问问尼尔的想法如何？”
尼尔以尽可能舒服的姿势窝在驾驶舱的座位里，他双眼紧闭，试图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段音频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尼尔逐渐意识到播放器发出的并非断断续续的噪音，而是一段完整的、不段循环、且存在一定规律的音频。于是尼尔很自然的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这或许是来自其他智慧种族的讯息！
如果是以前，他只需要将猜想告诉海格力斯，便可以安逸的等待海格力斯展示结论。但现在海格力斯因不明原因陷入休眠，而这个猜想恐怕很难得到同伴的认可，所以他就只能靠自己的力量了。
于是尼尔将这段音频录了下来，并试图从这段音频的时频图、频谱图、波形图等形式中找出规律。
平时，为了照顾同伴们的情绪，他还得带着耳机，而现在尼尔终于可以随便外放了。此刻驾驶舱在音频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阴森诡异，当然对早已听了无数遍的尼尔来说——一切正常。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吓得尼尔打了个激灵，让他滑倒在地。除了门铃声，尼尔还能隐约听见舱门处传来撞击声——这可不是好兆头，正常情况下外出宇航员会自己开门，遇到突发情况也会先主动呼叫飞船。
尼尔一边狼狈地爬起身一边打开自己的对讲机：“安东尼？刘？收到请回答，收到请回答！”
回应他的只有频道中的“沙沙”声。
冷静下来的尼尔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但他没有其他选择，只能硬着头皮，缓缓朝气闸舱走去。为了给自己壮胆，尼尔顺手拿起一把地质锤，它可以轻松敲碎比邻星B最常见的灰黑色岩石。这把锤子可能是这艘飞船第二像武器的东西了，第一像的是船尾的那把消防斧。
随着尼尔和气闸舱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门铃声越来越急促，撞击声也越来越沉重，每次撞击声响起都让他心惊肉跳，那声音听起来就像几十个壮汉排着队拼尽全力朝“喀戎”号撞去！
这时，尼尔没来由地想起一个趣闻：旧时代的一些建筑会让住户听到楼上传来“弹珠声”。但当时的人们不知道这是材料缺陷所导致，于是这种物理现象衍生出了无数和“闹鬼”有关的都市传说。
尼尔很清楚“喀戎”号不可能存在类似的材料缺陷，也很清楚比邻星B不可能存在外星人的鬼魂，但在他路过一个工作台时，还是鬼使神差地拿起一把起子，并和手里的锤子组成了一个十字架。
驾驶舱离气闸舱只有短短不到20米的距离。对此时的尼尔来说，这段路比200米还要漫长，可他却打心底希望再远一点——越远越好，最好能远到走完时同伴们刚好接通对讲机。
可惜的是，再遥远的旅途也有终点，尼尔还是来到了“猫眼”旁边。“喀戎”号外置摄像头的视野只覆盖了飞船外的大部分区域，舱门外的状况得靠一个电子猫眼探查——对一艘目标是生命禁地的飞船来说，这着实不是什么大问题。
尼尔深吸一口气，将起子插在腰带上，他的左手高举地质锤，右手则认命般的狠狠按下电子猫眼的开关，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那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半边宇航服被血染成红色的同伴们、没有人形石头怪物、没有和自己打招呼的半透明鬼魂、更没有衣着奇形怪状的外星人愤怒地手舞足蹈仿佛在质问为什么自己家楼上出现了一个没见过的铁坨坨……屏幕里只有熟悉的灰黑色岩石、远处奇形怪状此起彼伏的山峰，以及暗红色的天空。
几乎同时，门铃声和撞击声都消失了。
尼尔一边大口喘气，一边背靠着内闸门滑坐在地上，他感受到一股劫后余生般的幸福。于是他傻笑着安慰起自己：“放轻松，尼尔，刚刚只是你因为太紧张产生的幻觉……你需要的只是好好休息……”
尼尔就这样靠着铁门坐在地上，直到呼吸和情绪一起平复下来。可随着理智的回归，尼尔心中升起了一股不安，他很确定刚才听到的声音不是幻觉。
思考再三后，尼尔穿上了宇航服离开了飞船。
驾驶舱内，刘安泊无力的瘫坐在尼尔的椅子上，他甚至都顾不上关闭一旁不断发出噪音的播放器。
安东尼走了进来，他的眉头同样紧皱着：“几个舱室我都找过了，都没人。”
“不用找了。”刘安泊扬了扬手里的纸条。
安东尼走上前去，接过纸条。上面的潦草字迹确实出自尼尔之手，并且写这张纸条时尼尔处于非常亢奋的状态——“我猜对了！播放器没坏！那段音频是一个坐标，去那里找我！你们绝对猜不到发生了什么！”后面跟着一串数字和一张简笔画笑脸，坐标所在地离宇航员们现在呆的地方只有40分钟路程。
看完纸条后，安东尼很想向刘安泊炫耀自己的胜利：自己是对的！这颗星球真的存在其他文明！但他在经过一番尝试后却只能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瘫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该死，我们得赶紧去找他！他应该还没来得及跑太远！”
“不行……”刘安泊有气无力的回答道，他的五官缩成一团，看起来非常痛苦：“如果尼尔说的是真的，那这里很有可能是外星文明留下的陷阱，我们应该……立刻离开这里。得让指挥中心知道这个消息，越快越好！我们可以做完这些之后再回来救尼尔。”
“你疯了吗！你怎么能把尼尔一个人留在这里！”听到这番话，安东尼仿佛获得了新的力量，他猛地站起身朝刘安泊大吼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得花多久才能顺利恢复通讯？你怎么知道新的护卫舰还有多久才能到？如果通信设备彻底损害，你是不是还打算一路开回地球？我们绝对不能把尼尔一个人留在这个鬼地方！尤其是……尤其是鬼知道会有什么东西跟他待在一起……”
这番话仿佛耗尽了安东尼全部的力气，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接着跌回了座位。刘安泊没有回答，他只是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着。
过了两分钟，安东尼振作了一些，他的语气变软了：“我们得抓紧时间，实在不行……我们可以把飞船开高点，看看坐标那边什么情况，再决定下一步。飞船你来驾驶，如果……如果到时候已经迟了，你就第一时间调转方向，我们直接离开这个鬼地方。”
作为最新一代的AI，为了保证唯一性，海格力斯被赋予了在数据库中挑选信息表达“喜爱”，并根据挑选的内容生成“性格”的权利。但就算如此，它的身上还是留下了许多属于创造者们的印记。
比如海格力斯的其中一个创造者不喜欢“糟糕”这个词，非常不喜欢。所以海格力斯自诞生以来就一直尽量避免让这个“坏词”在它的主人面前出现。
而现在，海格力斯不得不承认，情况糟糕透了。
宇航服传回飞船的数据表明三位宇航员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了，他们的身体因不明原因出现了严重衰老，激素分泌完全紊乱，并且睡眠状况异常糟糕，浅层睡眠时间占比超过百分之95——可以推断出此时的宇航员们状态非常糟糕，很有可能到了崩溃的边缘。
但更糟糕的是，海格力斯自己的状态也在不断恶化。随着“喀戎”号逐渐深入永昼区腹地，它的“意识”越发模糊，运算速度越来越慢，并且所剩不多的权限也在逐渐丢失。
现在的海格力斯已经无法使用数据库或是查看外部摄像头了，甚至飞船的系统后台也开始出现问题，各种警报被频繁触发——尤其是入侵警报，而海格力斯也早已无法判断哪些是误报，哪些代表潜藏的危险。
这时，海格力斯感受到“喀戎”号再次启动。它可以得出结论：“喀戎”号正朝一个危险的目标靠近，并且这个目标很有可能就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但是它却只能这么“看着”，什么都做不了——现在的它甚至不能为自己的结论整理出足够的论据。
很快，随着“喀戎”号接近目的地，海格力斯就连“看着”也做不到了。
至此海格力斯彻底进入休眠。
三
三
最先出现在宇航员们视野里的是一片和这个星球格格不入的白色空地。这片空地是一个标准的圆形，它的地面光滑透亮，好似被精心打磨过的白色大理石地砖，与附近崎岖不平的灰黑色石地泾渭分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如果这片空地的形成姑且可以通过赞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来解释，那么悬浮在空地中心巨大白色立方体又该如何作答？
但是对安东尼和刘安泊来说，最引人注目的是站在空地上的尼尔：只见他仰着头，就那么站在那里，从始至终没有对降落在附近的“喀戎”号做出任何反应。
刘安泊将飞船停在了离空地约10米远的地方，他们站在空地边上朝尼尔大喊大叫，试图引起尼尔的注意——直觉告诉他们最好别随便进去。但不管他们怎么做，尼尔都只是背对着他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什么反应也没有。
在看到这片空地的第一眼时，理性便命令他们立刻驾驶“喀戎”号离开这颗星球，但是某种使命感阻止了他们。
“你先回‘喀戎’号上，我进去看看。有什么情况就立刻起飞，往地球飞，别管我。”安东尼以一种平和舒缓的语气说道。
“不可能。”刘安泊摇了摇头。
安东尼轻轻推了一下刘安泊的胳膊：“别傻了，你说得对，这很有可能是个陷阱，更何况就算不是陷阱，这里出现的东西也必须让地球那边知道。”
“不。我不能把你们两个全丢在这里，我做不到。”刘安泊环顾四周，这片区域还算地势开阔，最近的山坡离这里有十几公里的距离，“我会在你身上绑一个绳子，如果你进去以后感觉有什么不对，我就把你拽出来。如果什么也没发生，我们就一起进去把尼尔拉出来。”
看着面前白色的“大理石地”，安东尼突然感到一阵恍惚。虽然这颗星球有着各种各样的山峰和盆地，颜色却是千篇一律的灰黑色，材质也都是同一种岩石。再加上那不曾发生变化的暗红色天空，这几天里安东尼曾不止一次产生过一个想法：地狱在刚诞生时一定就是这副模样。
他没有把这个有些荒唐的想法告诉两个同伴，就像他永远也不会告诉他们，此时此刻他的心里莫名产生了一种仿佛临死前得知自己将要前往天堂的幸福感、救赎感与解脱感。
他向前迈出第一步，一只脚踩在了空地上。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于是他又往前迈出第二步，现在他整个人都站在了空地上。环境检测装置的灯变成了绿色。
安东尼眨了眨眼，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他感觉自己的双手不受控制。在刘安泊的惊呼声中，他摘掉了宇航服的头盔，将自己的身体暴露在了几乎没有氧气、温度为零下49°、紫外线和x射线辐射中是地球15倍的环境中。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安东尼能感受到的只有久违的清新空气、舒适的温度以及恰到好处的阳光照在身上时才会产生的“暖洋洋”的感觉。安东尼干脆站在原地，大口吸气，尽情呼气，仿佛要把这5年错过的新鲜空气一口去全都吸到肺里再全吐出去——如果不是尼尔还站在那里等着自己救他，他恨不得在空地上边跑边跳，再在地上打两个滚。
望着零零散散紧贴着空地的几块岩石，刘安泊若有所思，他捡起一块丢向空地。那块石头在快要进入空地上方前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挡在了半空中，径直落在了空地边缘。
可以肯定的是，这片空地被一种来源未知的圆柱状透明能量笼罩着，出于同样未知的原因，宇航员们可以进入，并且圆柱能量罩内部有着适合人类生存的环境。
此时，能量罩内的安东尼似乎遇到一些麻烦，他一个人居然拉不动尼尔！尼尔就像被焊在原地一样，不管安东尼是拽还是推都没办法让他移动分毫。看着安东尼费劲的样子，刘安泊咬了咬牙，走进圆圈，冲向尼尔。
当来到同伴身旁，刘安泊才发现尼尔的身体正止不住地颤抖着，并且隔着头盔可以清楚地看到尼尔的双眼紧闭，嘴巴大张——他们需要尽快将尼尔搬进飞船的自动医疗舱内检查一下身体，看看他到底怎么了。
好消息是在两个人的合作下，尼尔的身体终于开始向飞船缓慢靠近。坏消息是当二人好不容易带尼尔来到空地边缘时，他们才发现自己出不去了，原以为用来保护空地不受比邻星B自然环境侵蚀的能量防护罩，在这一刻展示了真正的面目——一个透明的囚牢！
刘安泊的双腿有些发软，他感觉一阵眩晕，有些想吐，同时视线有些模糊，耳边传来一阵耳鸣。他看着安东尼举起拳头狠狠地砸向屏障，一次又一次。他可以看到安东尼露出愤怒的表情，他也可以看到安东尼的嘴巴张开又合上，但是他却什么都听不到。
渐渐的，他感觉自己稍微好了一些，一种反常的冷静替代了“完蛋了”的想法。
于是他学着安东尼举起拳头用力砸向那道屏障，但那里仿佛什么都没有——无论他用多大的力气，拳头都会在快要越过能量罩前直接停在半空中，但是他却连接触到实体的感觉都没有，就仿佛拳头停在半空中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而非他砸在了一块玻璃上。
折腾几分钟后，刘安泊和安东尼背靠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迟疑片刻后，两人决定先帮尼尔躺倒在地，再摘下尼尔的头盔，这或许能让他好受些。
就在头盔被摘下的一瞬间，尼尔的抽搐停止了，他猛地张开双眼，坐起身，大口喘着粗气：“这是哪儿？”
“你小子可算醒了！”安东尼露出惊喜的表情，他举起拳头，轻轻的砸在了尼尔的身上。
一旁的刘安泊也松了一口气，他从宇航服的口袋中掏出尼尔留下的纸条和他的播放器，：“我们顺着你写下的坐标找到了这里。”
尼尔皱起眉头用手指慢慢摩擦着纸条：“这字迹……确实是我写的。但我完全没有映像！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我在驾驶舱听到有人敲飞船舱门，但是电子猫眼里什么都看不到，我担心是因为飞船外部发生损坏，就打算出去检查一下，之后的事情我就完全不记得了，现在是什么情况？”
听到这个问题，安东尼的脸色再次变得难看起来：“还记得我们早上的谈话吗？你是对的，我们确实被外星生物盯上了。他们把你当成诱饵，骗我们进了这个陷阱里，现在我们出不去了。”
“我……”尼尔闭上眼睛，他抱住脑袋，痛苦的低下了头，过了两三秒，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身后的巨大白色立方体，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它，“我依稀记得……那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
刘安泊和安东尼站起身，两人对视一眼——从踏入这片空地开始，他们便非常默契的不去讨论那个白色立方体，就好像它不存在。
刘安泊长舒一口气，他站在空地边缘，面对着立方体，慢慢朝身后靠去，他需要思考一下。
然而现实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刘安泊没有被屏障接住，而是直接摔坐在了地上！他的脚依旧踩在白色的“大理石”的范围内，但屁股却坐在粗糙的灰黑色岩石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所有人都惊呆了，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还是刘安泊先反应过来，他兴奋的站起身，指着身后的飞船朝同伴们大喊道：“快！戴上头盔！我们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然而屏障内的尼尔依旧抱着脑袋坐在地上，安东尼则蹲下身，慢吞吞地捡起刚才丢在地上的头盔，抱在胸前仔细端详着，一言不发。
刘安泊有些急了，他再次冲进屏障试图扶起尼尔：“你们在干什么！快点啊！”
这时，安东尼终于抬起头看着刘安泊——他的眼里闪过一道光——缓缓说道：“你先冷静一下，既然现在能确定这里可以离开，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再做点其他事情？”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刘安泊放下尼尔的胳膊，站起身，走到安东尼的近前，死死的盯着他的眼睛。
“我是说……”安东尼挑了挑眉，长呼一口气，他将手里的头盔丢到刘安泊怀里，嘴角咧开一个微笑，转过头看向白色立方体，“你对那个大家伙就一点都不好奇吗？”
与此同时，安东尼的目光越发炽热。
刘安泊长舒一口气，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将尼尔和安东尼全带回去。但就在他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时，或许是被安东尼的情绪所感染，又或许是名为好奇心的本能短暂战胜了理性，刘安泊鬼使神差地顺着安东尼的目光朝那个立方体看去。
那一刻，他似乎看到白色立方体发出了圣洁的耀眼光芒。那光芒转瞬即逝，却被牢牢地刻在了刘安泊的脑海里。
“是啊。”刘安泊小声嘀咕道，他转头看了一眼飞船，“我们还有时间。”
尼尔不知何时站起身，他同样直勾勾地盯着白色立方体。
于是，三人组终于达成一致，他们迈着缓慢庄重的步伐朝立方体走去，仿佛即将得到加冕的勇者，又好像终于抵达圣地的虔诚信徒。
经过初步测量，宇航员们可以确定那个白色立方体长宽高皆为3米，它和地面之间的距离为3厘米，温度为标准的37.3°。在便携分析仪的帮助下，宇航员们可以确定立方体和空地的材质与比邻星最常见的灰黑色岩石一模一样。
现在宇航员们对立方体最大的疑问，是立方体其中一面正中间印着的宽1米高2米的纯黑色矩形。
就在安东尼和刘安泊讨论着应该接下来该怎么办时，尼尔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呼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只见他的手正搭在黑色矩形上，经过一阵闪烁后，伴随着一声清脆悦耳的“叮”，黑色矩形先是转变为白色，接着便消失了。
尼尔被吓了一跳，他在“叮”响起的第一时间便把手抽了回来，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来回扫视着刘安泊和安东尼。
立方体内部似乎是一个约十几平米的矩形房间，站在外面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这次我走第一个。”刘安泊嘀咕道，说完便走了进去。尼尔和安东尼也只是对视一眼，便跟了上去。此刻他们心中的不解和恐惧早已转变为好奇和兴奋。
没人知道这件事会如何收尾，但大家早就不在意了。
从外面看，立方体内部充斥着仿佛凝结成固体的黑暗，即使宇航服的手电筒开到最高功率也无法穿透。可当刘安泊走进去的一瞬间，里面便亮堂起来，刘安泊可以清楚地看清这个房间的布局——虽然他们找不到灯在哪里，并且他们可以很确定光源不是四周的白色石壁。
房间正中央有一个悬在空中的石雕，那个几十厘米高的石雕似乎同样取材于这颗星球最常见的岩石，它被竖着分为三层，每层都有着形状相同，接近回旋镖的弧线。并且每层的颜色不一，从外往里分别是白色、蓝色和黑色。它的底座上刻着“2000.9.15”。
宇航员们决定暂时先不动那个雕像，房间里更有意思的东西在等着他们——只见小屋的墙上挂满了油画框和相框，并且每幅油画或照片下面都有一个标着四位数的铭牌，从“1414”开始一直到“2001”结束。
每幅油画和照片的内容各不相同，其中出现最多的是“建筑风景”，其次则是“自然风景”和“田园风光”。经过一番研究，宇航员们发现每张油画和照片的主角都是一组站位、动作乃至外貌一模一样的一家三口——唯一的区别在于他们会穿着不同的服饰。
值得一提的是，背景中出现的建筑和服饰的风格与作品底下贴着的四位数代表的年份全部吻合，甚至照片的色彩与清晰度同样如此。
由此，宇航员们得出一个结论，但是谁也不愿意把它说出口。
为了换个话题分散注意力，尼尔研究起房间中心的那尊雕像。可是在围着它看了几圈后，也什么都看不出来。就在这时，尼尔想起刚才自己是如何打开这个立方体的，于是他试探性地戳了戳雕像。
就在尼尔的手指接触到雕像的那一瞬间，看似崭新的石雕化为一滩彩色的粉末掉在地上。还没等宇航员们作出反应，地上的粉末又迅速重组成了一块蓝色的金属圆牌：它的正反面皆有古怪的图案和浮雕。
圆牌出现的同一瞬间，房间里再次出现了和开门时一模一样的“叮”，并且那声音越来越急促，虽然没人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但多半不是好事。
“叮—————！”
“该死，得回去了！”离门口最远的安东尼第一个作出反应，朝门外跑去。
“叮————！”
尼尔手忙脚乱地将圆牌放入宇航服的储物口袋里：“得把这个带着！”
“叮———！”
犹豫片刻后，尼尔又将储物袋里的CD播放机放在了圆牌的位置：“走之前得给他们留点东西！就当礼尚往来！”
“叮——！”
刘安泊也回过神来，他又抱着遗憾的心情最后看了一眼墙上的油画和照片，便转过身准备朝门外跑去。
“叮！”
房间外传来一声轰鸣，紧接着“叮”消失了，刘安泊惊恐的发现自己的四肢无法动弹，仿佛被冻住一般。很快，他发现不止四肢，他的全身——包括眼珠和心脏——都因未知原因凝滞了。虽然他的意识和思维仍在活动，并且没有任何不良反应，但也仅限于此——现在的他甚至不能呼吸！
他的两个同伴都在他的面前，背对着他却一动不动，应该和他的处境相同。
刘安泊注意到，左手腕显示生理数据和时间的屏幕仿佛被暂停了，原本应该不断浮动的数据此刻一动不动。
这时，他听到屋外传来一阵骚动：数十声急促清脆地敲击地面的声音，伴随着持续的长条状物体在石地上蠕动的声音——那阵仗就像猎人在猎犬的簇拥下来检查陷阱了。
很快三只奇怪的生物走进房间。那三只生物看起来像某种章鱼：它们没有躯干，只有数条粗细不一、颜色不同的触手和一个应该是头部的不规则几何体。它们的触手上毫无规则地固定着若干个颜色、样式、材质各不相同的圆环，而头部则漆黑到让人感觉可以吸收所有光线。
好在进来后它们只是一边欢快地扭动着触手一边围绕着三名宇航员挪动身躯。其中一只捡起尼尔先前放在地上的CD播放器，熟练地按下开关，紧接着诡异的噪音回荡在房间里。那只外星人的触手短暂地停止了扭动，它似乎想起什么，用3条触手敲了敲地面。
刘安泊可以感受到一股无形的能量扩散开来，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舒坦多了，好像某种无形的负担被人拿去，CD播放器的声音也毫无征兆的变回了悠扬的音乐。而那只外星人似乎对这一切很满意，它一边伴随着音乐摆动触手，一边将播放器放到了尼尔手中。
这时一只外星人来到刘安泊面前，它先是朝刘安泊伸出一根粗壮光滑的触手，紧接着那根触手分裂了，变成由无数根粗细不一的“枝杈”触手组成的“树干”状触手。其中一条“枝杈”尽头一根只有蚕丝粗细的“枝桠”触手钻进了刘安泊的耳朵……
刘安泊感到一股电流穿过自己的大脑，顺着脊椎蔓延至全身。在短暂的意识模糊后，他惊恐的发现自己正以外星人的视角注视着自己的身体。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外星人的操控下立正站好，他感觉自己所有的记忆都暴露在一个散发着光亮的白色圆球面前，但相应的自己也能感知到部分圆球的记忆……
与此同时，4.2光年外的地球指挥中心鸦雀无声。
一位主动拜访指挥中心的将军正对着刘康济大吼大叫：“各国应该立刻进入战时状态！我们开往比邻星B的第一艘大船应该是军舰而不是科考船！第一批人员应该是军队而不是科学家！”
指挥中心外的一声轰鸣打断了将军的话，人们争先恐后的来到窗口，只见本应还在比邻星B的宇航员刘安泊出现在了大楼外的半空中，他的身旁飘着从未有人见过的生物——那些拿出手机拍照的人能清楚地看到有一根蚕丝粗细的线连结着刘安泊和未知生物。
离刘康济最近的工作人员用颤抖的嗓音对上司说道：“你的兄弟……好像成了外星人的……人质……”
刘康济当然明白这是任人宰割的委婉说法，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平稳的回答道：“不，我们所有人都是它们的人质了。”
这时，人们看到刘安泊的嘴唇一阵蠕动，紧接着他毫无感情的声音出现在所有人耳边，仿佛刘安泊正在面对面和他们说——
“人类，我们，和平，降临。”
四
四
刘安泊将手里的鲜花端正地放在纪念碑前。
接着，他再次环顾四周：周围的开阔石地变成了青翠欲滴的草坪，原本灰黑色的高耸山峰被枝繁叶茂的森林覆盖变成了深绿色——这里如今只剩下纪念碑为中心半径4.2米的土地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
刘安泊当然记得当初和两个同伴展开纪念碑时的场景，那时他呼吸的还是宇航服提供的氧气。而现在，仅仅过去3年，他就能什么防护措施都不做，只穿着常服，呼吸植物生产的新鲜空气，重新站在纪念碑前——更别说这次从地球前往比邻星B的旅途只花了他10分钟时间。
在草地上，还有几只奇特的四足生物闲庭信步：它们的头部同时具有部分边境牧羊犬和部分布拉多尔猫的特征；背部凹凸不平，四肢皆为反向运动关节结构，并且有着尖锐的利爪；尾巴异常粗壮，几乎和身体一样长；全身漆黑油亮，质感很像几丁质。
3年前，尼尔和安东尼曾误以为它们是比邻星B的原生物种，实际上它们是“百爪鱼”——那些外星人执意要求地球人这么称呼自己——制作的帮手，任务是负责维护巨大白色立方体的运转，并在有需要时引导人类找到那里。
至于那个立方体，它原本是某种以人类基因组为目标的引导装置，当检测到目标进入比邻星B的大气层时，便会用各种手段引导目标来到装置附近，三人当初遇到的所有突发状况都是拜小屋所赐——现在它作为“历史博物馆”依旧漂浮在那里。
刘安泊最后看了一眼自己摆放的那束鲜花和纪念碑，便转过身朝背后的飞行器走去。接下来他打算再去立方体那边看看，晚上他还得赶回地球和安东尼夫妇吃顿饭。
作为两个文明之间的联络员，申请这次假期花了他很大的功夫，他可不想把时间用在无聊的感慨上。
看着面前散发出暗红色光芒的巨大恒星，刘安泊感到一阵恍惚，他放任自己倚倒在驾驶舱座椅的椅背里。几乎同时，他听到左边的安东尼 · 德米特里 · 科罗廖夫发出一阵长长的呼气，右后方则传来一声轻微且略带夸张地抽泣——那是尼尔 · 奥尔巴 · 柯林斯的声音。
自“喀戎”号飞船离开地球已经过去5年了。
一切都要追溯到近光速航行技术和基于虫洞的跨星系实时通讯技术的成熟。在这两项技术的帮助下，人类征服了太阳系的绝大多数行星，并有余力把目光投向那颗早已被赋予无数象征的星球——比邻星B。
在数十颗探测器的帮助下，人类初步掌握了比邻星B的环境参数。遗憾的是，由于未知原因，所有探测器均无法传输回完整数据，因此载人飞行器“喀戎”号只能以更极端的环境作为设计标准。
一切准备妥当后，蓝星联盟在成立60周年纪念日那天向民众正式公开并执行了保密已久的“秋收行动”：
3名宇航员将乘坐“喀戎”号飞船从地球出发，以85％的光速飞往比邻星B，在完成任务后返回地球——算上飞船的维护、航线的校准……全程需要约10年时间。并且由于这次行动的目标之一是证明人类已经拥有实现长途星际旅行的能力，“喀戎”号途中不会在任何空间站停留补给。
而宇航员们在比邻星B的任务很简单：1. 在星球地表留下代表人类的印记；2. 回收探测器的硬盘和黑匣子。
“休息10分钟。”安东尼嘟囔了一句，起身离开驾驶舱。刘安泊很清楚，他会先去休息室喝口水，再去卫生间方便一下。
尼尔则低下头开始摆弄那个特制的CD播放器，那是他的宝贝。偶尔刘安泊能听到尼尔开玩笑说，那个小家伙和柜子里的一堆碟片是他在这十年旅途中保持理智的重要锚点——但刘安泊和安东尼都很清楚尼尔绝对没那么脆弱。
尽职尽责的舰载AI“海格力斯”正在进行最后的自检。于是没什么能做也没什么想做的刘安泊干脆闭目养神，一边调整呼吸平复心情，一边等待同伴们就位。
此刻，在经过五年的深空航行后，“喀戎”号离完成第一阶段任务只有一步之遥——还有两个小时，他们就将成为第一批踏上比邻星B的人类。
“自检结果表明……各部件状态良好，飞船一切正常。”安东尼一边眯着眼睛仔细检测屏幕上的每一行字，一边给自己系好安全带，“都准备好了吗？”
伴随着两声简短的应答，安东尼接通了指挥中心的频道：“‘喀戎’号已成功抵达目标外围，海格力斯已结束自检，飞船状态非常良好，即将开启‘秋收行动’第二阶段！”
几秒后，一道低沉沙哑、不含感情的电子音伴随着“沙沙声”传入所有人的耳朵——那是“秋收行动”的总指挥刘康济的声音：“收到，通讯频道一切正常，视频画面非常清晰，几小时后全世界都将看到这幅美景以及诸位的壮举！进入第二阶段的时机由各位自行决定，祝各位好运。”
于是飞船以一个精巧的角度朝着白色与橙红色的分界线飞去，那里是比邻星B的晨昏圈，整颗星球最“舒适”的地方。
“喀戎”号将选择这里作为人类征服这颗星球乃至半人马座的起点。
驾驶舱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紧盯着越来越大的双色圆球。刘安泊突然想起小时候吃的牛奶鲜橙味棒棒糖，于是他试着把“喀戎”号想象成一根针——尖锐的可以轻松刺入任何糖果。
6000KM……3000KM……1000KM……
“喀戎”号离比邻星B的大气层越来越近了。
突然，刘安泊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音乐声。
那是一首很特别的曲子：它的前奏是由弦乐组成的不协和音，散发着的阴冷气息，很轻。但是紧接着一串悠长婉转、忽快忽慢、忽上忽下的小号声响起，成功吸引了刘安泊的注意力——显然安东尼也听到了，他皱起眉头，撇着嘴，五官缩成一团。在和刘安泊对视一眼后，两人几乎同时扭过头看向后排的尼尔。
“这是什么鬼曲子？”安东尼捂住嘴边的麦克风，维持着脸上略带夸张的表情问道。
“我最喜欢的恐怖片的标题曲。那是部20世纪的老电影，你们俩可能都没听说过，但海格力斯肯定知道。”尼尔用一种与曲风完全相反的欢快语气回答道，“电影讲的是几个人和一只乌黑的强力怪物在一艘飞船上搏斗，所以你们可以听出……‘孤独’与‘危机四伏’的感觉。”
刘安泊皱起眉头加入讨论：“谁赢了？”
尼尔耸了耸肩：“不好说，这牵扯到续作的剧情。但我觉得应该算人类赢了，毕竟最后怪物死了，虽然人类也只剩一个活着……”
谈话间，海格力斯在公共屏幕播放了一段视频：几个成年人正合力将一个奋力挣扎的男人按在桌子上，被按住的男人痛苦的吼叫着，突然一只细长的怪物从他的腹部钻出……
安东尼指了指驾驶舱的地板，又指了指尼尔手中的播放器，一字一顿：“你确定你要在这会儿……在这儿……放这个？”
而尼尔则兴奋的朝屏幕竖起大拇指：“这一幕太经典了！干得好，海格力斯！咳……放心，比邻星B没有任何发现生物的记录，不是吗？”
“受不了你们这些古典爱好者……”安东尼嘀咕着坐正了身子。
此时“喀戎”号已经接近比邻星B大气层的中间层，固定频率的定音鼓伴随着不时轰鸣的铜管让众人感受到一阵无法言喻的压迫感。
恍惚间，刘安泊隐约看见窗外一道蓝光闪过，但他还没来得及和同伴们确认，异象便发生了：一阵诡异尖锐的声音在驾驶舱环绕，那声音就好像来自地狱，仿佛数万只饱受千年折磨却连吼叫也不被允许的恶鬼所拼尽全力发出的哭号。与此同时驾驶舱的灯光和屏幕开始以不规则的频率忽明忽暗，似乎魔鬼将要降临在3人之间……
几秒钟后，以无调性管弦乐为核心的，缓慢空疏的旋律又回来了，驾驶舱的灯光和屏幕也恢复正常。
刘安泊紧盯着面前的操作台：“好消息，飞船系统一切正常，没有部件受损。坏消息，通讯频道受到干扰，海格力斯离线……不，是进入休眠。”
安东尼有些迟疑地打量着灯泡，他瞥了一眼尼尔：“你选的曲子还挺应景。”
但尼尔却摇了摇头：“刚才那不是曲子该有的声音，正常情况这一段应该是木管组……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安东尼耸了耸肩，他短暂地闭上双眼：“现在的处境很不妙，但我们之前不是接受过应对这类状况的培训吗？只是几天没有海格力斯问题不算很大。既然飞船本身没有受损，我认为我们应该继续执行任务。”
听到这话，尼尔点了点头，他小心翼翼地将播放器收了起来：“我赞成。等任务全部完成，我们离开这颗星球以后，有的是办法联系上指挥中心。如果现在就撤退，我们这5年就白熬了！”
刘安泊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关闭了飞船的自动驾驶，接管了飞船的操控权。
刘康济眉头紧皱，嘴唇用力地抿在一起。异变已经过去30分钟，中央大屏幕也已经在“喀戎号”穿越大气层的模糊画面，和“失去连接”的字样之间切换了数次。与视频一起传回指挥中心的音频则变成了无意义的杂音。
在这30分钟里，工程师们井然有序的依照预案排查所有可能出现的故障；部分科研人员正尝试着对噪音进行解析处理，将它还原成原音频——意外很突然，但没有人因此措手不及。
可刘康济心里清楚，无论指挥中心这边怎么努力，恐怕都无法解决“喀戎”号遇到的问题。虽然按照计划“喀戎”号将进行一次不做任何停留的往返，但刘康济作为最高指挥官还是力排众议，沿途安排了大量可以让“喀戎”号及其护卫舰当作“营地”的空间站。
遗憾的是护卫舰因突发事故，不得不提前返回最近的营地进行维修，而接替它的飞船即使全速前进也要至少15天才能抵达比邻星B附近。
现在他能做的，恐怕除了等候新护卫舰的消息，就只有相信那三位精挑细选的宇航员了。
在比邻星B的向阳面，灰黑色的石头占领了百分之九十五的地表，它们组成了这颗星球的平原、山峰、盆地。作为一颗被潮汐锁定的星球，比邻星B没有“日出东方”或是“夕阳西下”之类的概念。对它来说，它的恒星永远都”停留“在一个固定的位置——这是一颗连时间都被凝固的星球。
毫无征兆的，一团耀眼的火球划破比邻星B的上空，为这颗死寂的星球带去一丝喧闹。
很快，火焰熄灭了，“火球”露出洁白的外壳——那是一艘飞船，它来自4.2光年外的地球。
飞船的船身印有一颗被两条金色的橄榄枝环绕着的蓝色星球，以及一条红色的龙、一头白色的熊、一只棕色的鹰。它载着3名代表各自国家的宇航员，花了4年11个月才终于抵达这里。
此刻，顺利穿过大气层的“喀戎”号校准方向，沿着比邻星B的晨昏线飞行。在飞船的左侧，跨越不同光年的星光在这一瞬间同时穿过比邻星B的大气层，又透过“喀戎”号的观景窗映照在4名宇航员的头盔上——对他们来说，这是只在影视资料里见过的景象。
而在飞船的右侧，晴朗的天空万里无云，直径约20厘米的白色“圆盘”悬挂在其中——那是这颗星球的“太阳”。平坦广阔的灰黑色岩石如一幅画卷向远方延伸，直至变成一道模糊的分界线，与黯淡的红色天空接壤。高昂的山川仿佛古老的巨人，静静的仰望着不速之客……
这颗星球的昼夜被“喀戎”号一分为二。
终于，“喀戎”号开始降低飞行高度，而白色的“太阳”也越来越红，逐渐变成宇航员们熟悉的“夕阳”。周围的天色就像地球上的黄昏，不同的是，这里的“太阳”更大，且永远不会落山。
此时三人早已穿戴好宇航服，正在“喀戎”号的气闸舱内，一边等待着开启自动驾驶的飞船前往预先选好的降落地点，一边对即将使用的设备做最后的检查：
那是一个1.6米高的白色正三棱柱，侧面的三个正方形各有一根扶手状的拉杆，底部的三角形有几个结实的全地形支架；顶部的三角形看似什么都没有，但只要那三根拉杆启动，顶部的三角形就会打开，紧接着三棱柱将长高并变成一个宽1.6米，高3米的正三棱锥形状的纪念碑。
而纪念碑本身搭载有数个摄像头，正常情况下这些摄像头将记录仪式的全过程，并通过飞船将视频传输回指挥中心。
在抵达场地上空后，“喀戎”号开始垂直降落。这是一片被群山包围的开阔平地，远处还能看到闪着幽幽红光的C2号探测器。
在距离地面约3米时，正三棱柱首先落在了地上，紧接着3名宇航员手牵着手离开船舱。虽然摄像头无法透过厚厚的航天面窗拍到他们的脸，但历史和文件会记住他们的名字，喷气背包会帮助他们对抗约地球1.36倍的重力，他们将成为首批在这颗星球上留下“脚印”的地球人。
飞船按照指令自动降落在了5米开外，3名宇航员则围绕着三棱柱站成一圈，并同时启动拉杆。在注视着纪念碑彻底展开后，3人便登上飞船向着远方飞去——按照流程他们将径直飞出传讯装置接受信号的范围，只在视频中留下一个干脆利落的背影，接着他们会前往最近的探测器执行下一步任务。
驾驶舱内，尼尔兴奋的来回踱步，手舞足蹈：“嘿！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没错，没错……”安东尼有些无奈，他正根据信号接收器寻找下一个目的地——由于永夜区的环境更加极端凶险，因此探测器主要集中在永昼区，“你能不能先坐下？”
尼尔更兴奋了，他坐在椅子上，举起双手大声说道：“我们应该赶紧看一下录像，好好回顾一下我们的壮举！你们就不激动吗？就在刚刚！我们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
安东尼耸了耸肩表示不置可否，望着窗外的刘安泊则回答道：“录像有的是时间看，但这些景象可不是哪儿都有。”
此刻尼尔终于冷静下来：“有道理……不过你们说，永夜区会不会存在被冰冻的土著文明遗址？”
值得庆幸的是，从纪念碑落地到展开再到“喀戎”号重新起飞的视频被完整的传输回了指挥中心——虽然声音依旧只有杂音，且画面非常模糊，但至少比什么都没有强。
看着画面里的“喀戎”号再次升空，压抑许久的指挥中心终于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工作人员们纷纷放下手头的工作，拥抱在一起，又笑又跳的庆祝行动第一阶段圆满完成，就连刘康济那石雕般的脸庞也流露出一丝微笑。
随着屏幕上的“喀戎”号越来越小，画面开始出现撕裂，并且越发模糊卡顿。刘康济清楚这是通讯频道出问题的预兆，于是他赶紧吩咐属下将这段视频发给宣传部剪辑。
在经过短暂黑屏后，画面定格在了飞船快要消失在天边的那一瞬间。于是，科学家们又各自返回座位接着刚才的工作，只剩一个研究员还在大屏幕前站着不动。几十秒后，研究员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指向画面的一角，用足够所有人听清的声音说道：“你们看，C2旁边是不是站着一个黑影？”
在第462次重新连接失败后，海格力斯决定无限期推迟第463次尝试。
约3小时前，“喀戎”号遭遇了疑似电磁脉冲的攻击。那次攻击转瞬即逝，没有对飞船部件造成损坏，却精准的干扰了飞船的通讯系统和海格力斯的权限，并让海格力斯强制“离线”。这次攻击就像一把优雅的手术刀，干脆利落的切断了3名宇航员与人类文明的链接，将他们变成了一座位于比邻星B的“孤岛”。
对海格力斯来说，飞船就是它的身体，飞船的部件就是它的器官。曾经它拥有“喀戎”号的最高权限，而现在它能做的只有透过飞船内外的摄像头观察宇航员们的行动，或是查看飞船各系统接收到的数据。
它感觉自己就好像一个被堵住嘴，锁在“特等席”的观众——它能清楚地看到舞台上的所有细节，却无法做出任何反馈或任何形式的干预，哪怕是通过在系统后台留下访问数据来向宇航员们传递信息。唯一的好消息是现在的海格力斯依然可以调用那包含了人类史几乎所有领域精华的“本地库”。
此刻，它突然能理解人类说的“做梦”是什么感受。
这时，海格力斯注意到在纪念碑拍下的录像中，有一个清晰的黑影站在早已报废的C2号探测器旁，而那黑影绝非设备故障或是镜头上的污渍。
只是一瞬间，数据库便向海格力斯展示出人类史几乎每一次糟糕的文明邂逅：它看到了皮萨罗与印加帝国、看到了马休·佩里与幕府、看到了欧洲白人与非洲黑人……于是井然有序的解剖实验和野蛮血腥的献祭仪式在海格力斯的“脑海”中交替出现——这些画面唯一的相同点在于躺在台子上的主角都是那三位宇航员，他们穿着宇航服，手拉着手，双眼无神的盯着无影灯或太阳，腹部鲜血淋漓，仿佛有什么东西刚刚钻了出来。
二
二
刘安泊挣扎着翻了个身，躺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距离降落已经过去5天了，但他还没有完全适应这里的重力。
过了几秒，安东尼无力地坐倒在他的身旁，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在地球，这种小土坡，我一口气能爬20个！”
刘安泊勉强举起右手给安东尼竖了个大拇指。
由于通讯频道出现问题，宇航员们只能靠对讲机在百米范围内进行通讯。而比邻星B地形复杂，很多探测器附近没有适合降落的地形，悬停在探测器上空又太过浪费能源，因此三名宇航员经过讨论决定调整工作流程：
“喀戎”号降落在目标附近后，由两名宇航员徒步靠近探测器并执行任务。一名宇航员会留在“喀戎”号待命，如果外出的宇航员遇到突发状况就朝飞船的方向打信号灯，待命的宇航员会驾驶飞船前去支援。
按照顺序，这次轮到刘安泊和安东尼外出了。但很不幸，R5号探测器和飞船之间隔着几个小山丘。
休息片刻后，刘安泊站起身，和安东尼对视了一眼。虽然隔着厚厚的航天面窗，但刘安泊还是能清楚地看到安东尼憔悴的面容——粗糙分叉的金发、凹陷的眼眶、瘦削的面颊、苍白的嘴唇……此时的安东尼就跟老了二十岁一样。
刘安泊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几十分钟后，安东尼已经躺倒在探测器底部，和数据硬盘“搏斗”着。而刘安泊则倚靠在探测器旁，直勾勾地盯着远处那座高耸的灰黑色山峰——它就像一把利剑笔直地刺入悬在空中的巨大红色圆盘，连带着将视线内的天色全部染成不祥的暗红；它又像一个挺拔的巨人俯瞰着自己的领地，企图找出不速之客并杀死他们。
突然，安东尼喘着粗气问道：“你这几天有没有遇到什么不对劲的状况？” 刘安泊思索片刻，用他一贯的平稳语调回答道：“有。来到这里以后我的睡眠时间大幅缩短，不过我的精神状态依旧正常，所以这应该不算什么大问题……”刘安泊停顿了一下，犹豫片刻后他接着说道，“另外……有一天凌晨，我看见尼尔一动不动的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发呆，手里还攥着他的CD播放器。”
“这样啊……”安东尼只是嘀咕了一句便没了动静。
于是，刘安泊又想起早上看到的那一幕诡异场景：按照顺序，今天轮到他负责早餐，可当刘安泊返回卧室通知两位同伴一切准备妥当时，他却看到尼尔和安东尼头靠着头，手握着手，嘴里不断发出干瘪僵硬的笑声，房间里还萦绕着播放器发出的尖锐噪音——和当初穿越大气层时发出的一模一样。
在房门被打开的那一瞬间，二人面带惊恐的看向刘安泊，但很快便恢复正常，有说有笑地跟着他来到餐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原本刘安泊以为这只是场恶作剧，但现在他产生了一些不太好的猜想。望着已经有些发腻的自然风景，刘安泊斟酌了一下，他瞥了一眼大半个身子都在探测器底下的安东尼，在确保对方无论做出什么举动都会慢自己一拍后，开口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早晨我看到你们在房间里聊的……很开心。”
“哦……啊，是吗……”虽然刘安泊看不到安东尼的表情，但是可以听出此时的安东尼有些尴尬，又有些不自在，他甚至停下了手里的工作，“我先问你个问题，你觉得外星文明存在吗？”
“当然。”刘安泊皱了皱眉头，不假思索的回答道，“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以宇宙的尺度，没有外星文明才更应该令人感到惊讶。我估计海格力斯也会给你差不多的答案。”
似乎是对这个回答早有预期，安东尼几乎立刻接着说道：“是啊，那……你觉得比邻星B上可能有外星人吗？”
刘安泊环顾四周，但他能看到的只有石头、巨大的石头、没有任何加工痕迹的石头……这时他想起了什么，缓缓低下头，注视着脚下的岩石。刘安泊屏住呼吸，仿佛自己正踩在一个残破的蜘蛛网上——在看到主人的尸体前，你怎么敢断定衰败的表象不是迷惑猎物的陷阱？
“先说说怎么回事。”
“其实我也撞见过尼尔发呆，你准备早饭那会儿我就想着正好有空，干脆先和他聊聊。”安东尼顿了顿，“他告诉我……自己不止一次在睡觉时感觉窗外有人隔着窗帘观察我们，并且时不时能听到房间外——就是我们睡觉的房间——传来敲门声。”
由于空间问题，以及心理健康方面的考量，“喀戎”号没有为每个宇航员单独准备卧室，而是三人共用一间寝室。尼尔的床位离窗户最近，不过窗户配备有钛合金打造的电控遮光板，那张冰冷坚硬的钢板被宇航员们戏称为“窗帘”。
说到这里，安东尼又停顿片刻，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又似乎是想给刘安泊一些时间整理一下心情：“你知道的，尼尔跟海格力斯关系最好，自从海格力斯和播放器出现故障，他就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只是在我们面前装作一切正常。但现在他已经跟魔怔了一样，整天戴着耳机听那些‘音乐’！
“要我说，那些该死的噪音完全能批量生产精神病！所以我当时安慰他只是因为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再加上他可能对比邻星B有些水土不服，这些因素加在一起导致他压力太大，让他产生幻觉。”
听了安东尼的话，刘安泊陷入沉思。而安东尼见刘安泊一直不回答便补充道：“大概就这些。其实就算你不问我也会找个时间告诉你，毕竟现在既没有海格力斯辅助，也没有来自指挥中心的后勤支援，所有问题都得我们自己解决。”
又过了十几秒，刘安泊这才意识到了为什么自己会觉得有些不对劲——安东尼的语气隐藏着一丝病态的兴奋！刘安泊深吸一口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对刚才的问题早就有答案了吧？那我问你，如果这颗星球真的有文明，那他们会在哪？”
于是，安东尼语气中的兴奋更明显了：“其实来之前我就和海格力斯聊过这个问题。先说我们的结论：永夜区可能性很大。你们那边有句古话叫‘汝之蜜糖，彼之砒霜’。永夜区的环境比永昼区更险恶是对我们而言，但对原生物种却未必如此……”
“考虑到我们进入这颗星球的地方是晨昏圈，如果永夜区有居民，那他们大概率知道我们的到来，相应的他们正躲在暗处观察我们的可能性也存在！所以，我觉得尼尔的感觉可能是真的！”安东尼已经抑制不住自己的期待：“想象一下！现在有一整个外星文明的视线聚焦在我们身上！而我们也有机会成为第一批与他们交流的人类！难道你一点都不兴奋吗？难道你不想给他们留下一个好印象吗？”
听到这番话，刘安泊忍不住摇了摇头，也不管此时的安东尼根本看不到自己的动作：“你这话一点都经不起推敲。这样，我们先假设这颗星球的永夜区确实存在原住民。而如果他们真的如你所说，躲在暗处观察我们，那么足以说明永昼区的环境对他们来说绝非完全无法行动的极端环境，对不对？”
“嗯。”
“好，既然永昼区对原住民来说是可以活动的区域，那为什么我们一丁点生物活动过的痕迹都没见到？”
“这个……”
听到安东尼迟疑的语气，刘安泊稍微松了一口气，可就在他以为自己打消了安东尼有些天真的想法时，安东尼又发话了：“或许我们可以从宗教的角度思考这个问题。”
“什么？”
“你说有没有可能，永昼区对那些生物来说是‘圣地’？”安东尼没有给刘安泊打断自己的机会，飞快地说道，“首先既然永昼区没有任何开发痕迹，那么我们可以确定原住民的科技水平应该非常落后。而越是落后，越有可能盲信‘宗教’和‘信仰’，并自发的将所有无法理解的问题通过这两个视角进行解读。
“所以他们很有可能以为我们就是他们信仰的神的化身——至少也是个神使！只是由于他们不敢暴露自己擅闯禁地，所以没有主动出现在我们面前。
“当然，也有可能这个星球的原住民依旧处于心智未开的阶段……想想看地球野外的生存技巧：由于大多数野兽从未见过人类，因此正面遭遇时野兽才是感到恐惧的那一方，如果此时人类转身逃跑就会给予野兽勇气做出攻击行为。
“所以我认为我们开始搜索可能是生物留下的痕迹，并尽早接触原住民以获取主动权——想想看地球古代那些疑似航空飞行器和宇航员的壁画！我们现在有机会在一颗陌生星球的历史中留下足迹！”
刘安泊现在越发怀念海格力斯了，如果那个可靠的家伙还在，一定能用最完美的说辞帮助自己说服同伴们，把精力放在任务上。
刘安泊思索着低下头，他的左肩有一盏闪烁的红灯——这是一个小型的环境检测装置，当它检测到周围的环境适合人类生存就会变成绿色。非常莫名其妙的设计，宇航服会装这个纯粹是设计师发现还有多余的空间，并且设计师觉得一盏常驻的、刺眼的红灯有利于宇航员们在遇到突发状况时找到彼此。
安东尼见刘安泊没有立刻做出回应，也不急着催促，而是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面前的机械零件上，他知道刘安泊需要一些思考和组织语言的时间。
过了几分钟，刘安泊终于开口了：“你说的这些……可能性很低，但确实无法彻底排除，所以我同意分出一部分精力，用来寻找外星生物存在的证据。但如果真的如你所说，我们被外星生物当成神或神使，那我们更应该尽快完成任务，离开这颗星球。 “本次行动没有对遭遇外星生物做过预案。如果我们在第一次接触中处理不当，很有可能对这颗星球的文明造成不良影响。其次考虑到我们现在和指挥中心失联，并且‘喀戎’号没有搭载武器，一旦发生意外我们根本没有办法保全自己，指挥中心也将对这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所以如果这里真的存在原住民，那我们更应该尽快完成任务并离开这颗星球，将消息告知指挥中心，由指挥中心决定接下来怎么办！”
刘安泊的回答显然不在安东尼的预料之内：“我这边快搞定了，这样吧，我们回去问问尼尔的想法如何？”
尼尔以尽可能舒服的姿势窝在驾驶舱的座位里，他双眼紧闭，试图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段音频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尼尔逐渐意识到播放器发出的并非断断续续的噪音，而是一段完整的、不段循环、且存在一定规律的音频。于是尼尔很自然的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这或许是来自其他智慧种族的讯息！
如果是以前，他只需要将猜想告诉海格力斯，便可以安逸的等待海格力斯展示结论。但现在海格力斯因不明原因陷入休眠，而这个猜想恐怕很难得到同伴的认可，所以他就只能靠自己的力量了。
于是尼尔将这段音频录了下来，并试图从这段音频的时频图、频谱图、波形图等形式中找出规律。
平时，为了照顾同伴们的情绪，他还得带着耳机，而现在尼尔终于可以随便外放了。此刻驾驶舱在音频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阴森诡异，当然对早已听了无数遍的尼尔来说——一切正常。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吓得尼尔打了个激灵，让他滑倒在地。除了门铃声，尼尔还能隐约听见舱门处传来撞击声——这可不是好兆头，正常情况下外出宇航员会自己开门，遇到突发情况也会先主动呼叫飞船。
尼尔一边狼狈地爬起身一边打开自己的对讲机：“安东尼？刘？收到请回答，收到请回答！”
回应他的只有频道中的“沙沙”声。
冷静下来的尼尔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但他没有其他选择，只能硬着头皮，缓缓朝气闸舱走去。为了给自己壮胆，尼尔顺手拿起一把地质锤，它可以轻松敲碎比邻星B最常见的灰黑色岩石。这把锤子可能是这艘飞船第二像武器的东西了，第一像的是船尾的那把消防斧。
随着尼尔和气闸舱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门铃声越来越急促，撞击声也越来越沉重，每次撞击声响起都让他心惊肉跳，那声音听起来就像几十个壮汉排着队拼尽全力朝“喀戎”号撞去！
这时，尼尔没来由地想起一个趣闻：旧时代的一些建筑会让住户听到楼上传来“弹珠声”。但当时的人们不知道这是材料缺陷所导致，于是这种物理现象衍生出了无数和“闹鬼”有关的都市传说。
尼尔很清楚“喀戎”号不可能存在类似的材料缺陷，也很清楚比邻星B不可能存在外星人的鬼魂，但在他路过一个工作台时，还是鬼使神差地拿起一把起子，并和手里的锤子组成了一个十字架。
驾驶舱离气闸舱只有短短不到20米的距离。对此时的尼尔来说，这段路比200米还要漫长，可他却打心底希望再远一点——越远越好，最好能远到走完时同伴们刚好接通对讲机。
可惜的是，再遥远的旅途也有终点，尼尔还是来到了“猫眼”旁边。“喀戎”号外置摄像头的视野只覆盖了飞船外的大部分区域，舱门外的状况得靠一个电子猫眼探查——对一艘目标是生命禁地的飞船来说，这着实不是什么大问题。
尼尔深吸一口气，将起子插在腰带上，他的左手高举地质锤，右手则认命般的狠狠按下电子猫眼的开关，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那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半边宇航服被血染成红色的同伴们、没有人形石头怪物、没有和自己打招呼的半透明鬼魂、更没有衣着奇形怪状的外星人愤怒地手舞足蹈仿佛在质问为什么自己家楼上出现了一个没见过的铁坨坨……屏幕里只有熟悉的灰黑色岩石、远处奇形怪状此起彼伏的山峰，以及暗红色的天空。
几乎同时，门铃声和撞击声都消失了。
尼尔一边大口喘气，一边背靠着内闸门滑坐在地上，他感受到一股劫后余生般的幸福。于是他傻笑着安慰起自己：“放轻松，尼尔，刚刚只是你因为太紧张产生的幻觉……你需要的只是好好休息……”
尼尔就这样靠着铁门坐在地上，直到呼吸和情绪一起平复下来。可随着理智的回归，尼尔心中升起了一股不安，他很确定刚才听到的声音不是幻觉。
思考再三后，尼尔穿上了宇航服离开了飞船。
驾驶舱内，刘安泊无力的瘫坐在尼尔的椅子上，他甚至都顾不上关闭一旁不断发出噪音的播放器。
安东尼走了进来，他的眉头同样紧皱着：“几个舱室我都找过了，都没人。”
“不用找了。”刘安泊扬了扬手里的纸条。
安东尼走上前去，接过纸条。上面的潦草字迹确实出自尼尔之手，并且写这张纸条时尼尔处于非常亢奋的状态——“我猜对了！播放器没坏！那段音频是一个坐标，去那里找我！你们绝对猜不到发生了什么！”后面跟着一串数字和一张简笔画笑脸，坐标所在地离宇航员们现在呆的地方只有40分钟路程。
看完纸条后，安东尼很想向刘安泊炫耀自己的胜利：自己是对的！这颗星球真的存在其他文明！但他在经过一番尝试后却只能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瘫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该死，我们得赶紧去找他！他应该还没来得及跑太远！”
“不行……”刘安泊有气无力的回答道，他的五官缩成一团，看起来非常痛苦：“如果尼尔说的是真的，那这里很有可能是外星文明留下的陷阱，我们应该……立刻离开这里。得让指挥中心知道这个消息，越快越好！我们可以做完这些之后再回来救尼尔。”
“你疯了吗！你怎么能把尼尔一个人留在这里！”听到这番话，安东尼仿佛获得了新的力量，他猛地站起身朝刘安泊大吼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得花多久才能顺利恢复通讯？你怎么知道新的护卫舰还有多久才能到？如果通信设备彻底损害，你是不是还打算一路开回地球？我们绝对不能把尼尔一个人留在这个鬼地方！尤其是……尤其是鬼知道会有什么东西跟他待在一起……”
这番话仿佛耗尽了安东尼全部的力气，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接着跌回了座位。刘安泊没有回答，他只是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着。
过了两分钟，安东尼振作了一些，他的语气变软了：“我们得抓紧时间，实在不行……我们可以把飞船开高点，看看坐标那边什么情况，再决定下一步。飞船你来驾驶，如果……如果到时候已经迟了，你就第一时间调转方向，我们直接离开这个鬼地方。”
作为最新一代的AI，为了保证唯一性，海格力斯被赋予了在数据库中挑选信息表达“喜爱”，并根据挑选的内容生成“性格”的权利。但就算如此，它的身上还是留下了许多属于创造者们的印记。
比如海格力斯的其中一个创造者不喜欢“糟糕”这个词，非常不喜欢。所以海格力斯自诞生以来就一直尽量避免让这个“坏词”在它的主人面前出现。
而现在，海格力斯不得不承认，情况糟糕透了。
宇航服传回飞船的数据表明三位宇航员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了，他们的身体因不明原因出现了严重衰老，激素分泌完全紊乱，并且睡眠状况异常糟糕，浅层睡眠时间占比超过百分之95——可以推断出此时的宇航员们状态非常糟糕，很有可能到了崩溃的边缘。
但更糟糕的是，海格力斯自己的状态也在不断恶化。随着“喀戎”号逐渐深入永昼区腹地，它的“意识”越发模糊，运算速度越来越慢，并且所剩不多的权限也在逐渐丢失。
现在的海格力斯已经无法使用数据库或是查看外部摄像头了，甚至飞船的系统后台也开始出现问题，各种警报被频繁触发——尤其是入侵警报，而海格力斯也早已无法判断哪些是误报，哪些代表潜藏的危险。
这时，海格力斯感受到“喀戎”号再次启动。它可以得出结论：“喀戎”号正朝一个危险的目标靠近，并且这个目标很有可能就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但是它却只能这么“看着”，什么都做不了——现在的它甚至不能为自己的结论整理出足够的论据。
很快，随着“喀戎”号接近目的地，海格力斯就连“看着”也做不到了。
至此海格力斯彻底进入休眠。
三
三
最先出现在宇航员们视野里的是一片和这个星球格格不入的白色空地。这片空地是一个标准的圆形，它的地面光滑透亮，好似被精心打磨过的白色大理石地砖，与附近崎岖不平的灰黑色石地泾渭分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如果这片空地的形成姑且可以通过赞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来解释，那么悬浮在空地中心巨大白色立方体又该如何作答？
但是对安东尼和刘安泊来说，最引人注目的是站在空地上的尼尔：只见他仰着头，就那么站在那里，从始至终没有对降落在附近的“喀戎”号做出任何反应。
刘安泊将飞船停在了离空地约10米远的地方，他们站在空地边上朝尼尔大喊大叫，试图引起尼尔的注意——直觉告诉他们最好别随便进去。但不管他们怎么做，尼尔都只是背对着他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什么反应也没有。
在看到这片空地的第一眼时，理性便命令他们立刻驾驶“喀戎”号离开这颗星球，但是某种使命感阻止了他们。
“你先回‘喀戎’号上，我进去看看。有什么情况就立刻起飞，往地球飞，别管我。”安东尼以一种平和舒缓的语气说道。
“不可能。”刘安泊摇了摇头。
安东尼轻轻推了一下刘安泊的胳膊：“别傻了，你说得对，这很有可能是个陷阱，更何况就算不是陷阱，这里出现的东西也必须让地球那边知道。”
“不。我不能把你们两个全丢在这里，我做不到。”刘安泊环顾四周，这片区域还算地势开阔，最近的山坡离这里有十几公里的距离，“我会在你身上绑一个绳子，如果你进去以后感觉有什么不对，我就把你拽出来。如果什么也没发生，我们就一起进去把尼尔拉出来。”
看着面前白色的“大理石地”，安东尼突然感到一阵恍惚。虽然这颗星球有着各种各样的山峰和盆地，颜色却是千篇一律的灰黑色，材质也都是同一种岩石。再加上那不曾发生变化的暗红色天空，这几天里安东尼曾不止一次产生过一个想法：地狱在刚诞生时一定就是这副模样。
他没有把这个有些荒唐的想法告诉两个同伴，就像他永远也不会告诉他们，此时此刻他的心里莫名产生了一种仿佛临死前得知自己将要前往天堂的幸福感、救赎感与解脱感。
他向前迈出第一步，一只脚踩在了空地上。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于是他又往前迈出第二步，现在他整个人都站在了空地上。环境检测装置的灯变成了绿色。
安东尼眨了眨眼，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他感觉自己的双手不受控制。在刘安泊的惊呼声中，他摘掉了宇航服的头盔，将自己的身体暴露在了几乎没有氧气、温度为零下49°、紫外线和x射线辐射中是地球15倍的环境中。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安东尼能感受到的只有久违的清新空气、舒适的温度以及恰到好处的阳光照在身上时才会产生的“暖洋洋”的感觉。安东尼干脆站在原地，大口吸气，尽情呼气，仿佛要把这5年错过的新鲜空气一口去全都吸到肺里再全吐出去——如果不是尼尔还站在那里等着自己救他，他恨不得在空地上边跑边跳，再在地上打两个滚。
望着零零散散紧贴着空地的几块岩石，刘安泊若有所思，他捡起一块丢向空地。那块石头在快要进入空地上方前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挡在了半空中，径直落在了空地边缘。
可以肯定的是，这片空地被一种来源未知的圆柱状透明能量笼罩着，出于同样未知的原因，宇航员们可以进入，并且圆柱能量罩内部有着适合人类生存的环境。
此时，能量罩内的安东尼似乎遇到一些麻烦，他一个人居然拉不动尼尔！尼尔就像被焊在原地一样，不管安东尼是拽还是推都没办法让他移动分毫。看着安东尼费劲的样子，刘安泊咬了咬牙，走进圆圈，冲向尼尔。
当来到同伴身旁，刘安泊才发现尼尔的身体正止不住地颤抖着，并且隔着头盔可以清楚地看到尼尔的双眼紧闭，嘴巴大张——他们需要尽快将尼尔搬进飞船的自动医疗舱内检查一下身体，看看他到底怎么了。
好消息是在两个人的合作下，尼尔的身体终于开始向飞船缓慢靠近。坏消息是当二人好不容易带尼尔来到空地边缘时，他们才发现自己出不去了，原以为用来保护空地不受比邻星B自然环境侵蚀的能量防护罩，在这一刻展示了真正的面目——一个透明的囚牢！
刘安泊的双腿有些发软，他感觉一阵眩晕，有些想吐，同时视线有些模糊，耳边传来一阵耳鸣。他看着安东尼举起拳头狠狠地砸向屏障，一次又一次。他可以看到安东尼露出愤怒的表情，他也可以看到安东尼的嘴巴张开又合上，但是他却什么都听不到。
渐渐的，他感觉自己稍微好了一些，一种反常的冷静替代了“完蛋了”的想法。
于是他学着安东尼举起拳头用力砸向那道屏障，但那里仿佛什么都没有——无论他用多大的力气，拳头都会在快要越过能量罩前直接停在半空中，但是他却连接触到实体的感觉都没有，就仿佛拳头停在半空中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而非他砸在了一块玻璃上。
折腾几分钟后，刘安泊和安东尼背靠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迟疑片刻后，两人决定先帮尼尔躺倒在地，再摘下尼尔的头盔，这或许能让他好受些。
就在头盔被摘下的一瞬间，尼尔的抽搐停止了，他猛地张开双眼，坐起身，大口喘着粗气：“这是哪儿？”
“你小子可算醒了！”安东尼露出惊喜的表情，他举起拳头，轻轻的砸在了尼尔的身上。
一旁的刘安泊也松了一口气，他从宇航服的口袋中掏出尼尔留下的纸条和他的播放器，：“我们顺着你写下的坐标找到了这里。”
尼尔皱起眉头用手指慢慢摩擦着纸条：“这字迹……确实是我写的。但我完全没有映像！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我在驾驶舱听到有人敲飞船舱门，但是电子猫眼里什么都看不到，我担心是因为飞船外部发生损坏，就打算出去检查一下，之后的事情我就完全不记得了，现在是什么情况？”
听到这个问题，安东尼的脸色再次变得难看起来：“还记得我们早上的谈话吗？你是对的，我们确实被外星生物盯上了。他们把你当成诱饵，骗我们进了这个陷阱里，现在我们出不去了。”
“我……”尼尔闭上眼睛，他抱住脑袋，痛苦的低下了头，过了两三秒，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身后的巨大白色立方体，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它，“我依稀记得……那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
刘安泊和安东尼站起身，两人对视一眼——从踏入这片空地开始，他们便非常默契的不去讨论那个白色立方体，就好像它不存在。
刘安泊长舒一口气，他站在空地边缘，面对着立方体，慢慢朝身后靠去，他需要思考一下。
然而现实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刘安泊没有被屏障接住，而是直接摔坐在了地上！他的脚依旧踩在白色的“大理石”的范围内，但屁股却坐在粗糙的灰黑色岩石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所有人都惊呆了，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还是刘安泊先反应过来，他兴奋的站起身，指着身后的飞船朝同伴们大喊道：“快！戴上头盔！我们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然而屏障内的尼尔依旧抱着脑袋坐在地上，安东尼则蹲下身，慢吞吞地捡起刚才丢在地上的头盔，抱在胸前仔细端详着，一言不发。
刘安泊有些急了，他再次冲进屏障试图扶起尼尔：“你们在干什么！快点啊！”
这时，安东尼终于抬起头看着刘安泊——他的眼里闪过一道光——缓缓说道：“你先冷静一下，既然现在能确定这里可以离开，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再做点其他事情？”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刘安泊放下尼尔的胳膊，站起身，走到安东尼的近前，死死的盯着他的眼睛。
“我是说……”安东尼挑了挑眉，长呼一口气，他将手里的头盔丢到刘安泊怀里，嘴角咧开一个微笑，转过头看向白色立方体，“你对那个大家伙就一点都不好奇吗？”
与此同时，安东尼的目光越发炽热。
刘安泊长舒一口气，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将尼尔和安东尼全带回去。但就在他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时，或许是被安东尼的情绪所感染，又或许是名为好奇心的本能短暂战胜了理性，刘安泊鬼使神差地顺着安东尼的目光朝那个立方体看去。
那一刻，他似乎看到白色立方体发出了圣洁的耀眼光芒。那光芒转瞬即逝，却被牢牢地刻在了刘安泊的脑海里。
“是啊。”刘安泊小声嘀咕道，他转头看了一眼飞船，“我们还有时间。”
尼尔不知何时站起身，他同样直勾勾地盯着白色立方体。
于是，三人组终于达成一致，他们迈着缓慢庄重的步伐朝立方体走去，仿佛即将得到加冕的勇者，又好像终于抵达圣地的虔诚信徒。
经过初步测量，宇航员们可以确定那个白色立方体长宽高皆为3米，它和地面之间的距离为3厘米，温度为标准的37.3°。在便携分析仪的帮助下，宇航员们可以确定立方体和空地的材质与比邻星最常见的灰黑色岩石一模一样。
现在宇航员们对立方体最大的疑问，是立方体其中一面正中间印着的宽1米高2米的纯黑色矩形。
就在安东尼和刘安泊讨论着应该接下来该怎么办时，尼尔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呼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只见他的手正搭在黑色矩形上，经过一阵闪烁后，伴随着一声清脆悦耳的“叮”，黑色矩形先是转变为白色，接着便消失了。
尼尔被吓了一跳，他在“叮”响起的第一时间便把手抽了回来，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来回扫视着刘安泊和安东尼。
立方体内部似乎是一个约十几平米的矩形房间，站在外面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这次我走第一个。”刘安泊嘀咕道，说完便走了进去。尼尔和安东尼也只是对视一眼，便跟了上去。此刻他们心中的不解和恐惧早已转变为好奇和兴奋。
没人知道这件事会如何收尾，但大家早就不在意了。
从外面看，立方体内部充斥着仿佛凝结成固体的黑暗，即使宇航服的手电筒开到最高功率也无法穿透。可当刘安泊走进去的一瞬间，里面便亮堂起来，刘安泊可以清楚地看清这个房间的布局——虽然他们找不到灯在哪里，并且他们可以很确定光源不是四周的白色石壁。
房间正中央有一个悬在空中的石雕，那个几十厘米高的石雕似乎同样取材于这颗星球最常见的岩石，它被竖着分为三层，每层都有着形状相同，接近回旋镖的弧线。并且每层的颜色不一，从外往里分别是白色、蓝色和黑色。它的底座上刻着“2000.9.15”。
宇航员们决定暂时先不动那个雕像，房间里更有意思的东西在等着他们——只见小屋的墙上挂满了油画框和相框，并且每幅油画或照片下面都有一个标着四位数的铭牌，从“1414”开始一直到“2001”结束。
每幅油画和照片的内容各不相同，其中出现最多的是“建筑风景”，其次则是“自然风景”和“田园风光”。经过一番研究，宇航员们发现每张油画和照片的主角都是一组站位、动作乃至外貌一模一样的一家三口——唯一的区别在于他们会穿着不同的服饰。
值得一提的是，背景中出现的建筑和服饰的风格与作品底下贴着的四位数代表的年份全部吻合，甚至照片的色彩与清晰度同样如此。
由此，宇航员们得出一个结论，但是谁也不愿意把它说出口。
为了换个话题分散注意力，尼尔研究起房间中心的那尊雕像。可是在围着它看了几圈后，也什么都看不出来。就在这时，尼尔想起刚才自己是如何打开这个立方体的，于是他试探性地戳了戳雕像。
就在尼尔的手指接触到雕像的那一瞬间，看似崭新的石雕化为一滩彩色的粉末掉在地上。还没等宇航员们作出反应，地上的粉末又迅速重组成了一块蓝色的金属圆牌：它的正反面皆有古怪的图案和浮雕。
圆牌出现的同一瞬间，房间里再次出现了和开门时一模一样的“叮”，并且那声音越来越急促，虽然没人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但多半不是好事。
“叮—————！”
“该死，得回去了！”离门口最远的安东尼第一个作出反应，朝门外跑去。
“叮————！”
尼尔手忙脚乱地将圆牌放入宇航服的储物口袋里：“得把这个带着！”
“叮———！”
犹豫片刻后，尼尔又将储物袋里的CD播放机放在了圆牌的位置：“走之前得给他们留点东西！就当礼尚往来！”
“叮——！”
刘安泊也回过神来，他又抱着遗憾的心情最后看了一眼墙上的油画和照片，便转过身准备朝门外跑去。
“叮！”
房间外传来一声轰鸣，紧接着“叮”消失了，刘安泊惊恐的发现自己的四肢无法动弹，仿佛被冻住一般。很快，他发现不止四肢，他的全身——包括眼珠和心脏——都因未知原因凝滞了。虽然他的意识和思维仍在活动，并且没有任何不良反应，但也仅限于此——现在的他甚至不能呼吸！
他的两个同伴都在他的面前，背对着他却一动不动，应该和他的处境相同。
刘安泊注意到，左手腕显示生理数据和时间的屏幕仿佛被暂停了，原本应该不断浮动的数据此刻一动不动。
这时，他听到屋外传来一阵骚动：数十声急促清脆地敲击地面的声音，伴随着持续的长条状物体在石地上蠕动的声音——那阵仗就像猎人在猎犬的簇拥下来检查陷阱了。
很快三只奇怪的生物走进房间。那三只生物看起来像某种章鱼：它们没有躯干，只有数条粗细不一、颜色不同的触手和一个应该是头部的不规则几何体。它们的触手上毫无规则地固定着若干个颜色、样式、材质各不相同的圆环，而头部则漆黑到让人感觉可以吸收所有光线。
好在进来后它们只是一边欢快地扭动着触手一边围绕着三名宇航员挪动身躯。其中一只捡起尼尔先前放在地上的CD播放器，熟练地按下开关，紧接着诡异的噪音回荡在房间里。那只外星人的触手短暂地停止了扭动，它似乎想起什么，用3条触手敲了敲地面。
刘安泊可以感受到一股无形的能量扩散开来，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舒坦多了，好像某种无形的负担被人拿去，CD播放器的声音也毫无征兆的变回了悠扬的音乐。而那只外星人似乎对这一切很满意，它一边伴随着音乐摆动触手，一边将播放器放到了尼尔手中。
这时一只外星人来到刘安泊面前，它先是朝刘安泊伸出一根粗壮光滑的触手，紧接着那根触手分裂了，变成由无数根粗细不一的“枝杈”触手组成的“树干”状触手。其中一条“枝杈”尽头一根只有蚕丝粗细的“枝桠”触手钻进了刘安泊的耳朵……
刘安泊感到一股电流穿过自己的大脑，顺着脊椎蔓延至全身。在短暂的意识模糊后，他惊恐的发现自己正以外星人的视角注视着自己的身体。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外星人的操控下立正站好，他感觉自己所有的记忆都暴露在一个散发着光亮的白色圆球面前，但相应的自己也能感知到部分圆球的记忆……
与此同时，4.2光年外的地球指挥中心鸦雀无声。
一位主动拜访指挥中心的将军正对着刘康济大吼大叫：“各国应该立刻进入战时状态！我们开往比邻星B的第一艘大船应该是军舰而不是科考船！第一批人员应该是军队而不是科学家！”
指挥中心外的一声轰鸣打断了将军的话，人们争先恐后的来到窗口，只见本应还在比邻星B的宇航员刘安泊出现在了大楼外的半空中，他的身旁飘着从未有人见过的生物——那些拿出手机拍照的人能清楚地看到有一根蚕丝粗细的线连结着刘安泊和未知生物。
离刘康济最近的工作人员用颤抖的嗓音对上司说道：“你的兄弟……好像成了外星人的……人质……”
刘康济当然明白这是任人宰割的委婉说法，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平稳的回答道：“不，我们所有人都是它们的人质了。”
这时，人们看到刘安泊的嘴唇一阵蠕动，紧接着他毫无感情的声音出现在所有人耳边，仿佛刘安泊正在面对面和他们说——
“人类，我们，和平，降临。”
四
四
刘安泊将手里的鲜花端正地放在纪念碑前。
接着，他再次环顾四周：周围的开阔石地变成了青翠欲滴的草坪，原本灰黑色的高耸山峰被枝繁叶茂的森林覆盖变成了深绿色——这里如今只剩下纪念碑为中心半径4.2米的土地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
刘安泊当然记得当初和两个同伴展开纪念碑时的场景，那时他呼吸的还是宇航服提供的氧气。而现在，仅仅过去3年，他就能什么防护措施都不做，只穿着常服，呼吸植物生产的新鲜空气，重新站在纪念碑前——更别说这次从地球前往比邻星B的旅途只花了他10分钟时间。
在草地上，还有几只奇特的四足生物闲庭信步：它们的头部同时具有部分边境牧羊犬和部分布拉多尔猫的特征；背部凹凸不平，四肢皆为反向运动关节结构，并且有着尖锐的利爪；尾巴异常粗壮，几乎和身体一样长；全身漆黑油亮，质感很像几丁质。
3年前，尼尔和安东尼曾误以为它们是比邻星B的原生物种，实际上它们是“百爪鱼”——那些外星人执意要求地球人这么称呼自己——制作的帮手，任务是负责维护巨大白色立方体的运转，并在有需要时引导人类找到那里。
至于那个立方体，它原本是某种以人类基因组为目标的引导装置，当检测到目标进入比邻星B的大气层时，便会用各种手段引导目标来到装置附近，三人当初遇到的所有突发状况都是拜小屋所赐——现在它作为“历史博物馆”依旧漂浮在那里。
刘安泊最后看了一眼自己摆放的那束鲜花和纪念碑，便转过身朝背后的飞行器走去。接下来他打算再去立方体那边看看，晚上他还得赶回地球和安东尼夫妇吃顿饭。
作为两个文明之间的联络员，申请这次假期花了他很大的功夫，他可不想把时间用在无聊的感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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