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村,坐落于苦海北岸的云雾深处,真个似被时光遗忘的角落。苦海无涯,浊浪排空,腥风常年不息,偏这村子周遭,却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将那滔天的怨气与死寂隔绝在外。村里不见高耸殿阁,唯有依着缓坡起伏搭建的竹木小屋,错落有致。屋顶覆着厚厚的干草,檐下悬着些古旧的铜铃,微风拂过,便发出清泠泠的脆响,不似凡间喧闹,倒像古寺晚钟,一声声敲在寂寥的心上。
村中有一条浅溪,溪水清澈见底,潺潺流过卵石,声如碎玉。溪畔生着一丛丛奇异的小白花,花瓣单薄,近乎透明,村中居民唤它“忘尘”。此花无香,开时静默,落时亦不沉水,只随着溪流飘飘荡荡,宛若点点微缩的白帆,不知要驶向何方。
想那不久前,天命人终在白发老猴指引下,入大圣识海,战败执念残躯,承其衣钵,悟其心路,亦如这逐水白帆,择了那逆天而行、自在飘荡的前路。天庭之怒,岂是这檐下铜铃轻摇可比?然六六村偏安一隅,既远尘嚣,亦暂避天庭鹰犬窥伺,只余几近永恒的鸟啭、溪流、间或传来的金石锻打之声,仿佛时光于此也放缓了脚步,添了几分柔和。
此间光阴流转,与凡俗人世同步,十二时辰更迭,四时节气交替。村中居客,为给这清寂岁月添些欢趣,亦会随俗过那人间的节庆。此地乃由如意画轴之力辟出,非请莫入,等闲仙凡难觅其踪。如今村中居民,仅余六丁六甲中之“四甲”:辰龙、戌狗、申猴、寅虎,各司其职。其余丁甲,早已流散四方,音讯渺茫,亦未曾如《西游》旧事般,卷入此番天命人计划的是非漩涡。
这一日,苦海畔常年的浓雾依旧锁着天地,直至旭日勉强透出些昏黄光晕。村中,申猴打着大大的哈欠,伸着懒腰从他那酒气氤氲的小屋里踱出,一边揉着惺忪睡眼,一边朝着不远处已响起叮当之声的铁匠铺嘟囔:“虎老兄,我说你这大清早的,是赶着给玉帝锻打凌霄殿的金砖呢?还是王母娘娘又催要新的簪环了?这般叮叮当当,搅得俺老猴一场好梦到头空!”
铁匠铺中,寅虎身形魁梧,一身白毛如雪,周身披挂简易甲胄,外罩一件半旧披风。闻得申猴抱怨,他并未停手,巨掌紧握黑铁锻造锤,正一下下砸烧红的铁胚,火星四溅。闻得申猴抱怨,他头也不抬,声若洪钟,短促有力:“早?你且看看日头到了甚时辰!申猴,你终日醉眼朦胧,可知外界风声鹤唳?”
申猴挠挠头,凑近几步:“风声?啥风声?俺只闻得你这风箱呼哧,铁锤震天。”
寅虎停下锤,将铁胚浸入旁边冷泉,滋啦一声白汽升腾。他转身,虎目灼灼:“天命人悖逆天庭,自回花果山。上头岂能干休?战端恐再起。届时,各方兵甲修缮、升级之务,必落于吾等之手。此时不勤加演练,精进技艺,更待何时?手生了,如何应对?”他话语简洁,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哎哟喂,我的虎大哥,”申猴嬉皮笑脸,“备战归备战,你也犯不着卯时未至便敲得如同晨钟暮鼓般急切吧?起炉、煅烧、淬火……这一套下来,村子都快给你震散架喽!”
寅虎哼了一声,擦拭着锤柄:“凡间僧侣,尚知晨钟暮鼓,勤修早课。你这泼猴,终日与酒瓮为伴,浑似个酒中饿鬼,成何体统!”言及此,他似想起旧事,语气中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怅惘,他眼前仿佛闪过昔日天庭元辰殿内,自己立于砧前,周遭道童鼓风添炭、协作无间的热闹景象,对比如今事事亲力亲为,虽自在,终究少了些气象,然其声调依旧沉稳短促,不露过多情绪。这怅惘一闪即逝,旋即又恢复严肃,“便是因你这般疏懒,至今只得六丁六甲之微末神位,难有寸进。昔年黄风岭,助大圣治眼疾,你与卯兔研制灵药,竟因宿醉险些误了时辰,拖累大局!”
申猴被揭了短,却不恼,反而嘿嘿一笑,露出泛黄的獠牙:“虎兄此言差矣。我白日酣睡,非是宿醉未醒,实乃夜间劳作过甚,困乏难当。”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得意,“再说俺懒?嘿嘿,你是没见过凌晨四更天,苦海岸边是何种光景呢。你们酣睡之时,恰是我酿制新酒的紧要关头。夜晚才是我忙活的辰光,白日里补个觉,你便当我只会醉生梦死咯?”
寅虎冷哼一声,将锻好的铁条浸入水中,刺啦一声,白汽蒸腾,他低斥一句:“油嘴滑舌!”却也明白各村有各村规矩,各仙有各仙作息,不便强求。他语气稍缓:“也罢,各有时辰规律,俺也不强求你与我一同早起。只是你那酒,椰子酒、猴儿酿、玉液、蓝桥风月……虽好,饮得久了,也盼些新意。你日前念叨的新品,究竟如何了?”
见寅虎问起本行,申猴顿时眉飞色舞:“着啊!就等你问哩!此酒可是费了我不少心思!须采集夜半子时的露水制曲,再引满月清辉入酒,更关键的是几味泡酒的珍稀料,非得趁其夜间生长最盛时采摘,即刻入酒,方可得其至醇之味。我给它起了个名儿,唤作‘暮夏’,如何?!”
“暮夏?”寅虎略显好奇,“名儿倒有几分意趣。何时能尝到滋味?”
“嘿嘿,莫急莫急,”申猴摇头晃脑,“时机将至,便在今晚。此酒,正是为今晚的中秋夜宴所备。”
“中秋夜宴?”寅虎粗重的眉毛一挑,“有何特别?莫非还请了客人?”
申猴神秘地眨眨眼:“届时便知。辰龙与戌狗两位老弟,一早便不见踪影,鼎熄炉冷,想必便是去迎贵客了。”
“中秋夜宴?”寅虎粗重的眉毛一挑,“有何特别?莫非还请了客人?”他这才留意到,平日药园里辰龙那絮叨的身影不见踪影,戌狗丹房那终年不熄的炉火此刻也暗淡着,“辰龙与戌狗两个老伙计,一早便不见人,原是去迎客了?”
申猴眨眨眼:“虎兄果然明察秋毫。正是有客将至。除了那位来去匆匆、不言不语的‘天命人’,咱这六六村可是许久未有外客了。虽说做神仙惯了清冷,但这心里头,总归是盼点儿热闹的。只是……”他话锋一转,声音低了些,“眼下这天上地下的‘形势’,谁也说不准往后如何,能得一夕欢聚,便是赚了。”
寅虎默然,片刻后问道:“既是有宴,这肴馔谁人操持?”
申猴笑道:“自然是寅虎大哥你呀!你新锻的那几把厨刀,寒光闪闪,正该一试锋芒!怎地,可曾像俺研发新酒一般,琢磨出几道惊艳大菜?”
寅虎鼻腔里哼出一股粗气,转过身去,重新夹起一块铁料送入炉火,瓮声瓮气道:“休要聒噪。到时,你便知晓。”
日光渐移,苦海之畔,时已过午。那巨大的老龟仍匍匐岸边,龟背上小雪山丘处,昔日困住猪八戒的庞大的重瓣金铙,自被亢金龙以角撬开后,便如巨蚌开壳般弃置原地,无人收取,任风雨侵蚀。
山丘之上,一个矮壮身影正临风而立,眺望茫茫苦海。但见其身长不过三尺,黑皮卷毛,圆眼似铜铃,身着青蓝色旧布褂,身旁积雪堆里随意插着那柄赫赫九齿钉耙。海风凛冽,吹动他鬃毛卷曲。但见浊浪翻涌,无边无际,寒意刺骨。自小雷音寺势力烟消云散,此地愈发荒寂,连妖物踪迹也稀少了。
这身影,正是猪八戒。他望着滔滔海水,心中五味杂陈,嘟囔着:“回头是岸?嘿嘿,搞成这般光景,岸在何方?回头又能怎地?”他想起那天命人最终决绝离去的身影,心中空落落的,“沙师弟在天上挂个闲职,师父不知所踪,大师兄……唉!”他定了定神,“如今倒好,连个不会说话的哑巴贤侄也跑了,留下老猪我一人,对着这无边苦水,喝风拉屁。”
他掣出那柄九齿钉耙,细细摩挲上面斑驳的战斗痕迹。每一道凹痕,似乎都对应着一桩往事:高老庄的荒唐,西行路的艰险,大师兄二次反天时的决绝,还有陪伴那天命人一路收集六根、见证五蕴归位的颠沛……记忆如潮水涌来,又迅速退去,只留下无尽的恍惚与疲惫。那贤侄终成大圣因果,然此“悟空”终非彼“悟空”,心下总隔了一层,顿生彷徨,不知该往何处去。“大师兄当年说俺老猪,‘生来心性拙,进退不得脱’,如今想来,倒是有几分贴切。成了正果又如何?不过是个虚名,比不得当年在高老庄做个快活女婿……”
一念及“高老庄”,思绪便不由自主地飘向更遥远、也更禁忌的方向——盘丝岭。那里有他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尘缘”此念一生,猪八戒猛地一凛,黑皮卷毛似要炸起,连连摇头:“不去不去!那是非之地,去不得!万万去不得!”他使劲将这念头压下,似乎那是比苦海更深沉的漩涡。他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钉耙,“老伙计,跟着俺老猪,也是受尽了委屈。”他自语着,“改日得寻个手艺好的,给你好生修缮养护一番。只是这三界四洲,还能信得过谁的手艺?”
正自嘟囔间,忽听得下方传来微弱呼唤,声音苍老,被海风撕扯得断断续续:
八戒循声望去,只见苦海北岸浅海石滩上,一个青背龙首人身的的身影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奋力朝他挥手,正是辰龙。
八戒身形一晃,施展个缩地神通,瞬间便从龟背跃至浅滩,带起一阵微风:“俺老猪早不是什么天蓬元帅喽!你在此嚎叫个甚?”
辰龙见八戒下来,赶忙躬身行礼:“元帅恕罪,老龙我寻了您好久,没想到您就在左近。”他自顾自低声抱怨,“这年头,传个讯息也忒难,不是靠腿脚奔波,便是倚仗耳报神通,连个方便的千里传音法器也无……”
八戒听得不耐,哼道:“你这老龙,絮叨个甚?在俺老猪面前,称什么‘老龙’,你们六丁六甲,论起资历,不过是晚辈哩。”
辰龙立即改口,姿态谦卑:“是是是,小龙失言。元帅莫怪。小龙此番寻来,是特请元帅移步,往我们六六村一叙,权作小聚,万望元帅赏光。”态度甚是恭敬。
猪八戒搔了搔鬈鬈的黑毛,心下狐疑:“请俺?莫非是有何事需俺老猪出力?寻人还是探物?”
“不敢劳烦元帅大驾,”辰龙连连摆手,“绝非有事相求,纯粹是请元帅前去散心,饮杯水酒。村中已备下薄宴,定不会让元帅为难。”他小心补充,“酒水都是备好的清酿,绝不犯忌讳。”
八戒知他意指自己因酒被贬的旧事,其实现今已不在灵山供职,但嘴上推脱:“哼,清规戒律俺是不怕,只是无功不受禄,平白吃你们的酒,心里不踏实。”
辰龙见状,语气愈发诚恳:“元帅,此宴……其实另有些缘由。还请您务必赏光,去了便知。”
猪八戒见辰龙情真意切,兼之心中本就空落,便顺水推舟:“罢罢罢,盛情难却。俺老猪若再推却,倒显得不近人情了。只是这六六村如何去法?你那如意画轴呢?”
八戒见辰龙言辞恳切,不似作伪,加之自己确实无处可去,心中那点好奇也被勾了起来。他摆摆手:“罢罢罢,盛情难却。前面带路吧。”
辰龙答道:“画轴正被戌狗道友暂用。此地距村子入口不算遥远,徒步亦可。正好沿途……可与元帅说说闲话。”
沿途怪石嶙峋,冰霜未消。途中,猪八戒指着空旷雪原,不免又吹嘘起昔日助天命人战斗的“英姿”:“瞧见没,当初那几只烦人的无量蝠,搅得我那贤侄好不狼狈,还不是亏得俺老猪在旁周旋,既助他脱困,又让他得了历练!”辰龙自是附和:“元帅神通广大,教导有方。说来惭愧,小龙也曾与天命人交手,被打得鳞甲翻飞,若非戌狗丹药调理,险些伤了根基。”他语气中带着后怕。
八戒又说起小雷音寺旧事,语带讥诮:“那弥勒老佛,故弄玄虚,搞什么‘心诚路开’的障眼法,俺老猪一眼便看穿了!只苦了那天命人,见佛就拜,憨直得紧。嘿,你说天庭费尽心机,弄这‘天命人’计划,真能再造个听话的‘齐天大圣’?”
辰龙对此讳莫如深,只指着远处冰封的蛇将骸骨,转开话题,语带悲悯:“元帅你看,那蛇将遗骸,与这老龟相伴,冰冻于此,岁月漫长。想当年,亦是赫赫神将,‘玄虚上应,龟蛇合形。劫终劫始,剪伐魔精。’可最终,不过是天庭棋局中的弃子,不合意者,便落得如此下场。可叹,可叹啊!‘冰天冻地,应承天性。同心破败,生不如陨。’”此言隐隐透出对天庭冷酷权谋算计的不满,他们这些底层小神,昔日虽曾参与西游功业,如今只想偏安一隅,远离是非。
八戒听出弦外之音,试探问道:“你们那老上司,真武大帝,如今何在?官做得越发大了罢?当年也算与俺同殿为臣。”
辰龙摇头:“六六村消息闭塞,天庭事务,我等早已不闻不问。老上司境况如何,小龙实不知情。”他停下脚步,指向前方浓雾,“元帅,到了。”
此时,外界天色已近黄昏,苦海之畔愈发昏暗凄冷。然而接近六六村入口,周遭雾气虽浓,却隐隐透出几分清朗之意。辰龙立于雾墙之前,口中念念有词,伸指虚划。只见浓雾随之流转,渐渐勾勒出一个朦胧的洞口轮廓,洞内景致与外界苦寒截然不同,仿佛是两个世界。
八戒迈步踏入,只觉周身一轻,仿佛穿过一层水膜。回头再看,那雾洞已悄然弥合,消失无踪。眼前豁然开朗,正是申猴、寅虎口中那宁静祥和的六六村。自天命人集齐五蕴,此村灵气愈发充沛,往日些许迷雾尽散,天空澄澈,月华初显,洒下清辉一片。
但见溪水潺潺,忘尘白花静落;竹屋错落,铜铃轻响;药园飘香,炉鼎寂然;铁匠铺火已熄,厨具摆放整齐;更有溪边空地上,已摆开一张木桌,桌上杯盘虽简,却已放置了几样精致小菜,透着暖意。
申猴早已候在村口,见二人进来,笑嘻嘻地拱手:“稀客,稀客!天蓬元帅大驾光临,真令我这小村蓬荜生辉!”
八戒深吸一口清灵之气,顿觉浑身舒泰,笑道:“好个清幽所在!难怪我那贤侄每每钻入画轴,便半晌不出来。真是‘静隐深山无俗虑’,若非当时赶路匆忙,俺老猪早想来此躲个清闲,打杀了一辈子,也该享享福咯!”
辰龙道:“元帅喜欢便好。此后若需静修或歇脚,尽管来此。路径您已知晓。”
申猴也凑趣道:“小猴这里别的没有,浊酒管够!只是不知元帅如今……可还饮得?”话中暗指当年蟠桃会旧事。
八戒岂会听不出?他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哼!什么清规戒律,条条框框!俺老猪如今是‘吃饱喝足不闹事,便是天下第一等良民’!区区酒水,但饮无妨!想当年,取经功成之后,俺那大师兄尚在,与十二元辰、二十八星宿、二郎真君那些老友时常欢饮,俺也常作陪,快活似神仙哩!”提及大圣,他话音不易察觉地一顿,似有空洞掠过心间,随即又哈哈一笑,掩饰过去,大大咧咧地走向宴席。
说话间,几人已行至席前。只见寅虎早已褪去打铁装束,换了一身干净短打,但内里仍套着软甲,威武不减。他本盘坐调息,见八戒到来,立刻起身,虎首微低,抱拳行礼,神态恭敬,俨然是对昔日上官的礼节。
八戒见他如此郑重,哈哈一笑,拍着寅虎粗壮的手臂:“哈哈,你这大猫,好不威猛!怎的待客赴宴还顶盔贯甲?你这庖厨,倒是做得杀气腾腾。”
寅虎面色一窘,肃然道:“盔甲穿惯了,身不离甲,心方安。元帅见笑。”
八戒笑道:“放松些,放松些!今日是你们请客,俺是客随主便,莫要搞得如临大敌一般。都坐,都坐!”说着,自顾自先在那主位旁大大咧咧坐下。
辰龙与申猴相视一笑,连忙道:“元帅说哪里话,岂敢,岂敢!只是家常便饭,聊表心意。”便也相继落座。寅虎见状,这才缓缓坐下,腰板依旧挺得笔直。
月色渐明,清辉洒满村落。溪水中忘尘花瓣载沉载浮,桌上的菜肴散发着热气,酒香隐隐从申猴抱来的酒坛中透出。宴席将开,空气中弥漫着食物香气与淡淡的酒醇,暂时驱散了苦海带来的寒意与心中的积郁。
众人遂撩衣席地,围桌而坐。桌上肴馔虽无天庭御宴之奢华,却也别具匠心。苦海浅滩所获的鱼虾贝类,经寅虎巧手烹制,或清蒸,或油煎,保留了原鲜;自小西天附近村落换来的山鸡野兔,或炖或烤,香气扑鼻。更有那新摘的蔬果,水灵灵、脆生生。考虑到猪八戒曾属灵山序列,素斋亦备得精心,豆腐仿若肉形,面筋做得鱼样,淋以素高汤,竟也有几分荤菜的丰腴之感,油炸香菇之类的也是有滋有味。
猪八戒瞧得食指大动,也不客气,举箸便尝,边吃边啧啧称赞:“香!真个是香!这饭食搭配得巧妙,卖相也俊!寅虎老弟,没瞧出你这一身煞气的,竟有这般好手艺!”
辰龙微笑道:“元帅喜欢便好。只是……元帅如今虽不拘束,但毕竟曾受佛门戒律,这荤腥……”
猪八戒闻言,小圆眼一瞪,咽下口中食物,挥着筷子道:“什么灵山?什么佛系?俺老猪尝几筷子鱼虾,便是破了贪嗔痴了不成?”他来了兴致,竟做起一番“吃饭动员”,“那黄眉老儿曾胡诌什么‘不纵欲,诸行了无生趣?’呸!心里头没个真章,尽是放屁!结果如何?还不是落得个鸡飞蛋打的下场!可话说回来,若走到另一个极端,清汤寡水,长生不老却活得没滋没味,那也是无趣得紧!俺老猪可不稀罕!”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认真,“再者,俺今日动筷,非是纵那口腹之欲,更不学那‘酒肉穿肠过’的虚伪把戏,乃是真心品尝诸位的手艺!既已离了灵山,难道还要守着那套约束?大师兄、我那贤侄,哪个不是笃定了自在心性?俺老猪岂能再做个唯唯诺诺、惦记着那点清规的净坛使者?甚么‘五荤三厌’,想吃便吃!那些素餐供品,留给天上的老神仙们自个儿享用去吧!”
他这一番歪理,说得振振有词,实则众人皆明其处境,早已脱离天庭樊笼,所谓戒律,不过笑谈。见猪八戒如此,大家便也释然,一同举箸。
申猴为他斟上一杯酒,酒色澄澈,微微泛黄,香气清幽:“元帅喜欢便好!再尝尝俺这新酿的‘慕夏’,用的是苦海子时的冷露,引月华入曲,佐以几味夜间方开的异草,入口清冽,最是开胃,酒性也淡,不碍事。”
猪八戒端起杯,咂摸一口,只觉一股凉意顺喉而下,果香淡淡,酒意极浅,正合他此刻想喝又不想醉的心思。“好酒!爽口!不似那御酒醇厚,却独有一番滋味。‘慕夏’?这名字倒也风雅。”
申猴得意道:“‘慕’者,向往也;‘夏’者,繁盛光明之季。此酒生于苦寒,却心向暖夏,取其意也。再者,这酿造之法,暗合月相圆缺,与这中秋圆月,正是应景。”
猪八戒连连点头,兴致更高,与众人推杯换盏,大快朵颐。几杯下肚,话匣子更是关不住,他夹起一箸菜,感慨道:“说起这吃食,凡间之人,为口腹之欲,钻研至深;那些山野精怪,茹毛饮血,只图果腹,上不得台面。可你们说那天上的神仙,食材倒是高级,什么龙肝凤髓,仙芝灵草,名字取得一个比一个雅致,可吃起来,又少又淡,能淡出个鸟来!”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戏谑,“他们啊,倒是不吃人不吃妖了,摆出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可背地里呢?哼!他们攫取的是更根本的东西——灵蕴!”
猪八戒却似打开了话头,继续道:“那镇元子的人参果,听说背地里是以何法栽培?那盘丝岭的营生,又是为何设立?说什么琴螂原体,织就的云锦仙帛,不过是遮掩!天庭暗地里,还不是在人间、在妖界,大肆攫取灵蕴!神仙们灵蕴吸饱了,自然看不上寻常饭食。没了灵蕴,人、兽、妖魔,还不都成了行尸走肉?人说神仙不吃人,这般吸干灵蕴,与吃人有何异?”
辰龙闻言,面色微变,连忙低声劝阻:“元帅,慎言!这些天上秘辛,我等虽心知肚明,此处也暂无鹰犬耳目,然……还是莫要妄议为妙。”他小心地瞥了眼天空,虽知有画轴结界隔绝,仍不免担忧。“有些事,牵扯太深,一言难尽。”
猪八戒似被点醒,打了个哈哈,举起酒杯:“是极是极!瞧俺这嘴,一喝酒就没了把门的。吃菜,吃菜!”他目光扫过桌面,看到盘碟旁还放着几个用油纸包着的物事,黑不溜秋,似是上下两片黝黑的馍饼,中间夹着翠绿生菜、金黄摊蛋,还有裹着面粉炸得酥香的肉块,黑馍上还点缀着些白芝麻,摸上去尚有余温。猪八戒好奇地拿起一个,掂量着问道:“这是何物?模样倒稀奇。”
申猴解释道:“此乃凡间西方夷人之食,名曰‘芝士蛋双牛黑金月堡’。据说在那夷地,颇为风行,俺特意弄来给元帅尝尝新。”
猪八戒好奇地拿起一个,入手尚温。他张开大嘴,用力咬下,却只觉得那黑色面饼干涩粗糙,中间裹着面粉和肉糜的物事油腻腻的,口感远不如桌上的炸香菇脆爽,里面的菜叶也蔫蔫的,失了水灵。他悻悻地将剩下的“月堡”放回盘中,嘟囔道:“这夷人的口味,俺老猪是领会不了。又干又油,没啥吃头。怕是那些追求新奇的城里的小姐奶奶们才喜欢这等玩意儿。”
众人皆笑,寅虎瓮声道:“还是自家手艺吃得惯、吃得香。”于是不再理会那“月堡”,继续享用传统菜肴,浅酌慢饮。
猪八戒吃得酣畅,脸上泛起红晕,话头又起:“说起吃饭,当年在天宫,规矩大得很,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吃得憋屈!后来跟着师父西行,风餐露宿,哪管什么时辰地点。”猪八戒来了兴致:“记得那回在通天河,师父让灵感大王摄了去,大师兄急得抓耳挠腮,直嚷‘师父都让妖怪掳走了,你还有心思惦着吃饭!烦死了!’”他学着孙悟空当时焦躁的模样,抓耳挠腮,龇牙咧嘴,惟妙惟肖。“俺老猪却觉得,天大地大,吃饭皇帝大!先填饱肚子,才好想法子救人嘛!你们是没瞧见大师兄当时那表情,真是好笑得很!”他学得惟妙惟肖,辰龙、申猴等人忍俊不禁,却又因对孙悟空的敬重,不敢放声大笑,只得绷着笑意,肩膀微微耸动。
猪八戒模仿完,神色却渐渐黯淡下来,叹了口气,望着杯中残酒:“后来……后来俺也明白了,救师父,终究是比吃饭要紧的。师父他……金蝉子转世,成了唐玄奘,有时是迂腐得气人,有时是固执得可恨,菩萨心肠却又常招惹是非……可这十万八千里走下来,他那些迂腐,那些慈悲,到底还是烙在我们这几个徒儿心里了。”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他不是啥神通广大的战佛,他是教我们如何‘做人’的师父。他那见庙就拜、遇佛焚香的做派,看似愚诚,细想起来,何尝不是一种礼数,一种……嗯,甚至带点儿伪装的智慧?”他像是在问众人,又像是自言自语。
申猴见他情绪低落,连忙将他空了的酒杯满上,试图缓和气氛:“元帅,往事已矣,喝酒,喝酒!”
猪八戒起初还摆摆手,说着“酒虽淡,亦不可贪杯,适可而止,适可而止”,但聊到师父,心中感慨万千,加上酒意上涌,也就一杯接一杯地喝了起来,渐渐有了七八分醉意。
他晃着脑袋,压低声音,像是分享什么秘密般对众人说:“俺听说……只是听说啊,大师兄后来再度反天,还有那天命人最终挣脱紧箍,背后……似乎都有师父的影子在点拨。可师父如今……人在何方?可师父他老人家如今在哪?天上地下,杳无音信,消失得……那叫一个干净利落。”他的声音带着醉后的朦胧,也带着一丝苍凉。
“斯人已去,空留余响。”寅虎沉声感慨,他放下筷子,望向远山,铁铸般的面容上也掠过一丝落寞。他与唐僧交集不多,但敬重其为人。
辰龙接过话头,眼神也迷离起来,仿佛沉浸在回忆里:“元帅可知,上次我们六丁六甲齐聚欢宴,还是大圣来做客那次。他难得清闲,召集了不少旧相识,就在此地,摆开筵席,喝得是酩酊大醉,兴致高昂。连天庭后来赐下的那副披挂,说是要让寅虎帮忙修缮一下关节处的,都喝忘了带走。”他苦笑一下,“后来我们才知晓,他那次畅饮之后,是穿戴齐了自个儿那身‘齐天大圣’的锁子黄金甲、凤翅紫金冠,去迎战二郎真君……那顿酒,竟是辞行酒啊。”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惋惜,“自那之后,便再无缘得见大圣风采了。”
席间顿时安静下来。只有溪水流淌的潺潺声,和风吹铜铃的叮咚声。月光如水,洒在众人身上,却带着一股浸入骨髓的凉意。虽然猪八戒与六丁六甲交情不深,孙悟空位列仙班后,与这些小神地位更是云泥之别,但孙悟空那率性豪爽、不拘小节、看似顽劣却重情重义的性子,却让每个与他接触过的人都心生好感,甚至暗怀敬佩。此刻提及英雄末路,不免物伤其类,心生怅惘。
猪八戒见气氛沉闷得让人发慌,便用力清了清嗓子,岔开话题,问道:“说起六丁六甲,如今天命人已归位,你们也该重聚才是。俺看你这村里,怎地还是这般空荡?口口声声六丁六甲,眼下连上戌狗,也就四位。还有那六位阴神玉女呢?”
辰龙叹了口气,龙须微微抖动:“唉,时移世易,人心早就散了,班子也早名存实亡了。西游之后,各有各的际遇,各有各的打算。还愿意跟着我们这几个老家伙,继续暗中襄助大圣和二郎真君这番……险峻事业的,也就我们这几个念旧的伙计了。至于戌狗嘛……”他看了看村口那依旧被雾气封锁的方向,有些疑惑,“他今日去请另一位客人,许是说服对方多费了些唇舌。不然,凭如意画轴之便,早该到了。无妨,我们且先吃着,赏着这中秋明月。”
“中秋月圆……”猪八戒抬头望着那轮愈发皎洁明亮的明月,清辉洒在他黑黝黝的脸上,映出一种复杂难言的神色,他像是被烫到一般,连忙摆手,“哎呀,别提这月亮!晦气!老猪我这辈子,算是跟这劳什子月亮,还有上面那位……挂上钩了,栽了大跟头!不然俺老猪如今还在天河逍遥快活呢!往事……不堪提,不堪提啊!”他语气中带着自嘲,也有一丝难以释怀的怨怼。
辰龙却若有所思,缓缓道:“元帅,或许正因我等神仙寿元绵长,反不如凡人那般,懂得珍惜这短暂的团圆。他们见这中秋月圆,会叹‘对此空长吟,思君意何深’,会怨‘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皆因聚少离多,世事无常,生怕一别便是永诀。”
猪八戒听了,停下筷子,盯着盘中菜肴,良久才苦笑着摇摇头,声音有些沙哑:“嘿,当了神仙就好么?腾云驾雾,瞬息千里是不假。可想见的人……嘿,见不着就是见不着,这天规森严,仙凡有别,妖仙殊途……若有那想见却不能见、不敢见的人,这长生久视,与那凡间阻隔,又有多少分别?有时候,俺老猪倒觉得,还不如那凡人痛快,爱恨情仇,至少能摆在明面上。”他这番话,像是在问辰龙,又像是在问自己,更夹杂着几分醉后的真情流露。
就在这时,辰龙那长长的脖颈忽然转向村口方向,耳廓微动,仔细倾听片刻,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他转回头,对神情落寞的猪八戒道:“元帅既如此感慨这相见之难,那不妨看看,眼下这位由戌狗老弟请来的客人,可是您心中念想,却难得一见之人?”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随即齐齐循着辰龙所指望去。只见村口那由浓郁雾气构成的传送门,此时一阵涟漪荡漾,光影扭曲,缓缓向内闭合。就在那光门即将彻底消失的刹那,两个身影清晰地显现出来。
前面一位,正是身披松垮道袍、手执蒲扇、形似大黄狗的戌狗。他此刻似乎累得不轻,舌头耷拉在外面,气喘吁吁,道袍下摆都沾了些泥点。而他的另一只手,则格外小心翼翼地牵着一个小女孩。
那小女孩看年纪约莫七八岁,身着料子极好的素白绫衫,外罩一件鹅黄色绣着缠枝花纹的短襦裙,打扮得精致,宛如凡间书香门第的小千金。她生得粉雕玉琢,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犹如浸在水中的黑葡萄,只是鼻头微圆,带着几分稚气的羞涩和紧张。此刻,她正紧紧躲在戌狗身后,小手攥着戌狗的袍角,只露出半张脸,怯生生地打量着席间这些形貌各异的大人。她的目光尤其在那位矮壮黝黑、长鼻大耳的猪妖身上停留了片刻,眼中流露出几分好奇,但更多的却是面对陌生人的不安和拘谨。她似乎在盘丝岭时,曾远远瞥见过这位随天命人而来的猪妖,或许还听母亲或姐姐们隐约提起过他曾到访,但于她而言,眼前这位,与路上偶遇的任何陌生妖怪并无太大区别。
猪八戒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整个人僵在原地。手中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桌上,残酒洒了一片,他却浑然不觉。嘴微微张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半晌吐不出一个清晰的字音。
猪八戒呆住了,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半晌挤不出一句整话,圆睁着一双大眼,直勾勾地望着戌狗身后那个小小的身影。方才酒桌上的谈笑风生、感慨唏嘘,此刻都化作一片空白,只剩下胸腔里那颗心,不合时宜地咚咚狂跳。
辰龙见戌狗回来,松了口气,问道:“戌狗老弟,怎地耽搁到现在才回?叫我们好等。”
戌狗好像累极了,搭拉着舌头,气喘吁吁地走到桌边,也顾不得许多,拿起茶壶就给自己沏了一大碗凉茶,咕咚咕咚灌下去,这才缓过气来,用蒲扇指着自己的胸口道:“哎哟喂,可累煞贫道了!辰龙老哥,你是不知道!查天地之机,探日月之妙,都比不上说服她家那几位姐姐难!贫道我是磨破了嘴皮子,险些要被当成拐带娃娃的歹人!只说是洞中气闷,她母亲又……不在了,带她出来散散心,看看洞外的世界、山外的天地,应个中秋景,吃完这顿饭便稳妥送回。最主要的嘛……”他瞥了一眼仍处于震惊中的猪八戒,“是和一位她母亲的故人,叙叙旧。”
月光,无声地洒落,清冷如霜,此刻照在这重逢的村落,却仿佛也照见了某个初见的桥头,与某个早已模糊的惜别城楼。
猪八戒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既有被骤然戳破心事的恼怒,觉得这安排实在突兀,打乱了他长久以来深埋心底、不敢触碰的盘算;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慌乱,仿佛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即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可当他目光再次落到那小女孩身上,见她紧紧攥着戌狗袍角,一双乌溜溜的大眼怯生生地打量着四周,那副楚楚可怜、无依无靠的模样,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中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真是应了那句“洞天疏影有人家,笑语盈盈满径花”,只是这“笑语”尚未闻,那份纯真已足以撼动心魄。
他这辈子与各路女仙妖精周旋,多是油嘴滑舌,片叶不沾身,何曾真正面对过如此纯净无邪,却又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小生命?猪八戒竟一时手足无措,比面对十万天兵天将还要紧张。那滋味,宛如眉间一丝若有若无的痒,搔不得,拂不去,却顽固地提醒着某种深埋的思念。
只见那小女娃,目光在满桌琳琅的菜品上逡巡,大多是她在盘丝岭未见过的花样,许是走了些路,肚中饥饿,她小声地、带着几分羞怯问道:“请……请问,这些我都可以吃吗?戌狗叔叔来之前陪我走了一阵,我有些饿了。”
猪八戒闻言,几乎是本能地反应,反客为主般赶紧接口,语气不自觉地放软了许多:“哎哟,女娃娃这么讲礼数作甚?坐下来,想吃什么自己拿便是,不用拘束,你看我,我其实也是个做客的哩!”他试图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更和蔼些,却因紧张而显得有些滑稽。
小女孩听了,这才稍稍放松,也没用碗筷,乖巧地在戌狗旁边席地坐下,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各色菜肴。她目光滴溜溜转了一圈,最终落在了那个黑乎乎、被猪八戒嫌弃的“黑金月堡”上,伸出小手指着它:“我想吃那个黑黑的。”
猪八戒一愣,赶紧将那个自己只咬过一口的月堡拿起,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细心地把上面沾染了自己口水的那部分面饼掰掉,留下基本完整的大半,用油纸小心托着,想要递过去。无奈他身形矮壮,手臂不长,隔着桌子有些够不着。小女孩见他笨拙的样子,“噗嗤”一声乐了出来,宛如清泉击石,自己站起身,迈着小步子过来接了过去。她张开小嘴,用力咬下一口,细细咀嚼起来,看表情竟是十分受用。那两颗小虎牙对付起这食物来颇为卖力,中间的配菜和酱汁在她口中似乎别有风味,那炸过的面衣裹着的肉块,因着包裹,尚有余温,汁水也未完全流失。更有趣的是,她还小心翼翼地把夹在两片黑馍中间、已经有些蔫软的的生菜叶挑了出来,放在了桌子一角。
猪八戒见状,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宠溺:“唉,小娃娃们都不爱吃青菜,都爱……都爱吃俺们老猪这身上的肉食。”
连一向严肃的寅虎也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开口道:“元帅莫忧,这里面应是牛肉,并非耕牛,是专供食用的肉牛,尽可放心。”
猪八戒嘿嘿笑了两声,凑近些,看着小女孩鼓鼓的腮帮,问道:“女娃娃啊,你为啥头一个就相中这黑乎乎的玩意儿了?”
小女孩咽下口中食物,声音清脆:“这个,有些像我们家里常吃的烤琴螂,这中间白色的浇汁,有点像我们吃的虫卵羹,看着熟悉,我想应该是我能吃的。”
小女孩掰着手指头数道:“平日里就是吃烤琴螂、炸琴螂、蒸琴螂、拔丝琴螂……还有琴螂卵羹。姐姐们说,这个有营养,对修行好。”
戌狗用蒲扇掩口,低笑道:“小妹妹啊,你们咋顿顿都跟虫子过不去呀?噢,对,你是蜘蛛……”
他话未说完,小女孩忽然愠怒,小脸一板:“你才是只猪呢!”说完,她似乎意识到失言,偷偷瞥了一眼一直盯着她、眼神复杂的猪八戒,连忙改口,声音小了下去:“哦……对不起,猪……猪也挺好的。我家那看门和担货的两只猪妖才最是讨厌。”
猪八戒心中五味杂陈,顺着话头问:“哦?那怎么个讨厌法?”
小女孩一边继续吃着月堡,眼睛又瞄向了桌上的红烧溜素肉段,伸手抓了一块塞进嘴里,立刻被辣得吐了吐舌头:“啊,好辣!我还以为是甜甜的血杞子呢!”她缓了缓,接着抱怨道:“他们那两只猪妖,长得难看极了,比这位伯伯还要难看多了!”
猪八戒愕然,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大鼻子和扇风耳,脸上有些讪讪,虽早已习惯自家容貌,被小孩这般直白天真地说出,还是有些难为情,像是被人当面揭了。
小女孩接着说:“獠牙又长又脏,嘴里老是有一股难闻的酒臭味!他们……他们还老是笑我,说‘你爹也是头猪,你是我们老猪家的亲戚。’哼,我才不受他们的气呢!我就说,‘你们是因道行太低,才这般爱胡乱攀亲戚吗?我母亲能相中的人,必定不是你们这样的腌臜东西!’”
席间众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带着些许了然、同情和一丝善意的戏谑,暗暗瞟向了猪八戒。猪八戒顿时感到脸上像着了火,烧得厉害,无地自容,只好硬着头皮,用一种夸张的、试图掩饰内心波澜的语气接话,仿佛在说一个与己无关的英雄传奇:“是啊!你爹呐,我认识,老熟人了!那叫一个威武雄壮啊!他啊,长得是威风凛凛、相貌堂堂,可不是俺老猪吹嘘,当年天河里多少仙娥,见了他那模样,都说是‘容貌挟人魂’,路都走不动道哩!他头戴金盔,身披金甲,手里拿的兵器,是上宝沁金耙!那可是太上老君用上好的神冰铁亲自锤炼,借五方五帝、雷声普化天尊净雷法咒、六丁六甲之力锻造而成!这几位伯伯当年都曾打下过手,出了力的呢!”他指了指戌狗和寅虎。”
戌狗连忙用蒲扇拍着大腿附和,一脸与有荣焉:“是极是极!贫道当年确实守着炉子,扇了七七四十九天的芭蕉扇,火候半点不敢差!”
寅虎也面色凝重地微微颔首,沉声道:“锤锻之工,某亦曾尽力。”表示确有其事。
猪八戒见小女孩听得眼睛发亮,更加起劲地说道:“而且他啊,位高权重,掌管着天河八万水兵!天河水府,就是他说了算!这几位伯伯的顶头上司,见了我……见了你爹爹,那都得客客气气地主动打招呼,称一声‘元帅’哩!”
小女娃娃听得痴了,高兴地拍着小手:“我就说嘛!我就知道!我爹爹肯定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那为什么……为什么他再没来过了呢?连我母亲……我母亲去世的时候,他都……他都没出现……”她的小脸一下子垮了下来,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猪八戒心中一痛,连忙解释,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慌乱:“他……他在天上担任军事要职,责任重大,公务繁忙啊!你是不知道,天上一天,人间就是一年,他那边可能刚开完一个会,处理完几桩紧急军务,你这边就好些年过去了……这不就,不就错过了吗?女娃娃你别担心,下次俺……俺帮你打听打听,看他们天庭啥时候放假,搞个探亲假条,提前告诉你!”
小女孩抬起头,眼中含着一丝希冀:“那……那母亲墓碑前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一串定颜珠,会不会是他……他差人送过来的呢?”
猪八戒忙不迭点头:“对!对!肯定是!准是叫了哪个不开眼的跑腿小仙,送到地方没找着人签收,放下就走了!唉,这个当爹的啊……真是太不细心,太不疼女儿了!”他这话像是在责备那个虚构的“爹爹”,又像是在骂自己。心中汹涌如江流的愧疚几乎要将他淹没。
小女孩听了,情绪更加低落,吃东西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小脸上写满了哀伤。那小小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孤单,忐忑似轻舟,飘摇在猪八戒心湖的惊涛骇浪里。
申猴见状,赶紧递过一杯清茶:“喝茶,喝茶,小孩子家可不能喝酒。”
小女孩小声嘟囔:“我喝过无忧醑呢,好呛的,一点也不好喝。”
申猴笑道:“所以嘛,更该饮茶啦!慢点吃,别噎着了。这茶解腻。”
辰龙也温言道:“是啊,小女娃娃尝尝我泡的茶。待会儿啊,你戌狗叔叔还炼了一些小孩儿能吃的丹豆,甜丝丝的,你带回家去当零食。”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在小心翼翼地哄着这个身世可怜的小女孩,试图驱散她心头的阴霾。
猪八戒看着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道:“我说……女娃娃,你在家里,现在……现在有人陪着你的吗?”
这一问,仿佛勾起了小女孩无限的委屈,她眼圈一红,强忍着才没掉下泪来,一个个数道:“唉,母亲不在了……大姐当家,整天忙得很;二姐去和那朱家做纱布生意了;三姐只顾着织布;五姐最爱玩,却总不带上我;以前带我玩的四姐,也出了远门,再没回家,说好要带我去外面的世界转转的……”她声音越来越低,“对了,那个常来陪我说话的糜道人小哥哥,好像也走了……我就常常一个人了。平时更不能出洞去,姐姐们总说‘姐妹同相亲,只忧人间扰’,洞外面危险,世道不太平……”她抬头望着天上皎洁的圆月,羡慕地说,“就像这月亮,在这里可以看个完整的,好亮好圆。我在洞里住着,就只能透过岩壁上那几个大的洞孔,看个大概的影子。”
申猴听了,低声感慨:“唉,有酒处处神仙府,无酒天阙如天牢。和这女娃娃的日子比起来,俺老猴过的简直是神仙日子了。”
戌狗连忙安慰:“莫哭莫哭,贫道和你家大姐二姐都说好了,你要是觉得洞里闷得慌,就常到这六六村来玩。回头我再托托关系,找二郎真君讨个更便捷的传送画轴,再教你个简单的开门口诀,一想来,心念一动,瞬间就能到。到时候啊……”他看向猪八戒。
猪八戒立刻接口,语气带着一种急切的承诺:“到时候啊,你猪伯伯我,也常到这儿来陪你玩!我变个大野猪,让你骑在我背上,带着你在这村里村外飞奔,保准比什么都好玩刺激!”
辰龙笑着提醒:“元帅,那可记得脚下留情,别踩坏了我这药园子里的花花草草啊!”
申猴也凑趣道:“还有俺那些酒瓮酒坛,您二位也得悠着点儿啊!”
小女孩被他们说得破涕为笑,眼中闪着期待的光:“那……那我吃了饭,就可以玩吗?”
猪八戒挠挠他的大耳朵,故作严肃:“那……好吧!不过你得答应俺,先把该吃的蔬菜都吃完,不许耍赖挑食!你看俺老猪,为啥这么结实?就是爱吃水果蔬菜,再加上勤快锻炼养成的!”
戌狗也帮腔道:“是极是极!这叫一性禀一造化,一形立一乾坤。饮食均衡,方是正道。”
在小女孩欣然点头,开始努力对付那些青菜时,猪八戒望着她专注的侧脸,心中百感交集,轻轻叹了口气,对身旁的辰龙低声道:“造化啊……真是造化弄人。我说辰龙老弟,这……这出戏,到底是谁想出来的主意?待会儿吃了饭,赶紧的,稳妥地把这女娃送回去,莫要节外生枝。”他心中明了,这短暂的温情,如同晚霜朝露,昙花苍狗,转瞬即逝。黑夜终将取代白昼,离别是唯一的结局。
辰龙笑眯眯地,同样压低声音:“还有谁啊?就是你那好贤侄,天命人啊。他去花果山前,最后一趟来我们六六村,给他的葫芦装申猴的新酒,然后特意嘱托我们的。他说,有些事,错过了,或许就再没机会了。”
猪八戒愣住了,半晌,才喃喃道:“这……这哑巴贤侄……他……他还有这份心思?”
戌狗凑过来,蒲扇轻摇,眼中闪着智慧的光:“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元帅,有些人,有些事啊,你以为他懵懂不知,其实他心里明镜似的,只是不拆穿你那层装作不懂的窗户纸罢了。”
猪八戒闻言,默然良久,目光再次投向正努力吃着蔬菜、小脸鼓囊囊的小女孩,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混合着无尽的酸楚与一丝难得的温暖。然而,相守,今生只怕已是有求无望。
月光如水,清澈地洒在六六村的每一个角落,溪流潺潺,忘尘花瓣无声飘落。宴席之上,虽然众人形貌各异,身份悬殊,此刻却在这皎洁的月辉下,构成了一幅奇异而温馨的画面。稀疏的笑语声再次响起,夹杂着小女孩清脆的嗓音,以及猪八戒那特有的、带着几分憨厚又藏着无限沧桑的笑声。
月年年望相似。这场中秋之夜,于这苦海边缘的隐秘村落,于这对特殊的父女,于这群游离于秩序之外的仙妖而言,是一份短暂却珍贵的礼物,是冰冷天道下,一丝微弱却倔强的人伦温情。
这温情,虽如轻舟缥缈,似江流寂寥,却也在那一刻,照亮了彼此心中晦暗的角落。至于以后,何年何月能得解脱,谁又能知道呢?唯有今夜月光,永恒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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