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敌近在眼前,而且无法战胜。淫威肆虐间,人们表情麻木,任由液体从脸上缓缓落下。
年末的雨季比往年更早到来,一场秋雨一场凉。刚才还艳阳高照的踏秋好天气,转眼间便阴云密布,豆粒大的雨点砸下来瞬间铺满山路。还没等人们避雨,老天爷便收起下雨的家伙事儿重新挑开云层露出湛蓝碧空,只看地间的小人儿们在泥泞里挣扎。
空气中凝结的水汽不会因为气温重新升高而消失,湿热黏在皮肤上,一向打扮精致的维罗妮卡此刻显得狼狈不堪,柔软的长发贴在额头上,脸颊还应景的装饰一块飞溅起的黄泥。
熟悉当地气候的人都知道,雨季之后便是冬季,阳光不过是点缀在接连下雨间歇的装饰物。有钱人这个时候会一路向西,头也不回,要么去宝藏湾躺在沙滩上感谢太阳之神的恩赐,要么就是去流沙城躲在地下某处避暑沙穴,偶尔乘着沙船上到地面把身体晒成古铜色。
维罗妮卡脸上阴云密布,米拉迪沃德洛玛尔境内的行程拖得太久。第一理的追捕、无法预料的流民暴动、天气突变,它们化身成为凶猛的拦路猛兽挡在滚滚车轮和马蹄前。在维罗妮卡的完美计划里,他们现在应该已经离开碎骨镇,躲在罗琳提前为其安排好的安全屋里。窗外白雪皑皑,屋子里暖意盎然。一行人要做的只是准备跨越断桥,直奔亚述王都即可。
现实更具有教育意义,以至于这支小队睁开眼便开始盘算,如何凭借今日份的聪明才智和果敢勇气闯过可能拦在面前的艰难险阻。夜幕降临,所有人又会不约而同在内心蒙上厚棉被,寄希望长夜漫漫能有个完整的睡眠。
历尽千辛万苦,他们如今终于抵达了可以看见龙脊山脉的边境地区。巍峨群山反射青蓝色的光,雪线近在咫尺,大雨阻隔却又让这一切显得遥不可及。几人脸上浸满疲惫,连一贯坚持身穿丝绸条纹衫的克夏此时看着也和同他们擦肩而过,在泥水里赶路的流民一模一样。
眼下都不用把侥幸心理拉出来展示一番就已经很清楚,他们要冒雨爬山了。
这还不是最困难的事情,米拉迪沃德洛玛尔的边防军队封锁了龙肠小径才是最要命的。
龙肠小径是从米拉迪沃德洛玛尔一侧通向极北之地的唯一道路,既然把小径称作“龙肠”,那据此可知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狭窄。依维罗妮卡当年从此进入极北之地的经验,蜿蜒伸向冰封高原的道路最宽阔的地方,甚至可以排下六匹马车并行,马后面拖个四轮车厢还绰绰有余。
走这段山路不难,难的是如何通过米拉迪沃德洛玛尔士兵把守的关隘。经由龙肠小径去往极北之地的流民很多,他们一半是迫于生计,另一半还是迫于生计。前者真的是因为穷的待不下去,选择铤而走险去极北之地碰碰运气,万一发现了金矿或是少量残存的秘银矿渣自然可以陡然而富。后者也是因为待不下去了,因为米兰德要求他们必须去极北之地,要么走,要么剥夺公民资格,其实这两种选择都差不多。可真正能放行准许踏上这条不归山路的人,相比盘踞在山脚下,已成了相当规模的市镇里的居民来说,算是凤毛麟角。
有人是临了打了退堂鼓,有的人则是卡在名额分配的难关上。倘若一股脑把视同垃圾的人都倒进名曰“极北之地”的垃圾桶,恐怕要不了多久高原上骁勇的武士就会再次给米拉迪沃德洛玛尔人重现一系列北方战争的血腥历史。
去的人多,死的也不少。或许龙肠小径的另一层含义也在于此,仿佛进入了巨型生物的消化器官,能原模原样出来的人,都是优胜劣汰后的精英。许多人因意外在山路中途丢了性命,剩下的幸运儿,活着到达碎骨镇的十中有一。这还是非常乐天的计算方法,流民们碰到的除了自然天灾,还有山匪、野人部落以及各种潜伏在密林和雪线之下的怪物。当然,还有极北荒原严苛的天气,如利刃般的夜风毫无预警的贴地掠过迅速掳走白天本就积攒不多的热力,入夜时分闭上的眼睛次日天明还能否睁开,全看老天。
听说今年因为北地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因而米拉迪沃德洛玛尔的军队早早封山。更有传闻说,天法卫兵要带领边境军进驻碎骨镇。头顶是滂沱大雨,耳畔是各种坏消息萦绕。维罗妮卡咬紧牙关带领一行人逆着返程流民的人潮向前,前面是山脚下最大的镇店之一,她想着进入龙肠小径前要好好休息一下。
维罗妮卡难得如此不自信。这也难怪,就在几天前,他们遭人袭击,更准确的说袭击对象是阿克斯。干这活儿的是专业人士,他们目标明确,薄到几乎透光的刀刃擦着阿克斯的发梢横斩而过,多亏九命用树根一样的触手拽开阿克斯,所以损失的仅仅是几条冒出汩汩点金水的再生腕足。
除了克夏和阿克斯,队伍中的多数人似乎都认得使用这种武器的家伙。这群杀手的组织叫影刃,是剑刃林山里生活的夜精灵融入世俗世界后创立的组织,坊间传说影刃总部就设在罗兰斯特首都迪比利斯附近的永夜镇。还有坊间传闻信誓旦旦的说,影刃背后的金主就是那群生活在迪比利斯上环区,以“先祖支脉”名头自居的贵族老爷。
这伙人只认钱,只要钱给够数,哪怕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也可以痛下杀手。贩卖人口是影刃的主营业务之一,其他业务有且不限于绑架勒索、杀人越货、为权贵充当暗中的护卫等等。维罗妮卡因为曾经身为猎杀夜精灵的追风者一员,所以还挺熟悉影刃这套工作流程。
既然影刃的人找上阿克斯,那就很容易猜得到,无论是米拉迪沃德洛玛尔还是亚述,甚至包括罗兰斯特国内或是其他国家里,定然有人不希望这位身体残疾的王位继承人顺利抵达目的地。维罗妮卡十分清楚,他们连调转回头另寻他法的余地都没有了,第一理派出的探子和特务不知何时已经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直接和极端的暗杀手段。
夜晚的瓢泼大雨刚过,天上凝重的阴云还未完全散尽。维罗妮卡抱着侥幸心理驾车越过一处流民的露营地,想着天亮之前抵达前方规模稍大的镇子再好好安歇。
谁料想影刃的杀手们现在就想让他们就此长眠,永远安歇。
小子一边大骂“夜狗”,一面被身体灵活的冷血动物们耍的团团乱转。汤达人和九命影单势孤,勉强招架对方身披夜幕神出鬼没的攻击。人们心里很清楚,这些招招致命的突然袭击都是虚招,目的就是把有能力的人拉扯开,进而大摇大摆的直取目标。米拉迪沃德洛玛尔的第一理想要留阿克斯的活口,避免外交上陷入被动局面;而这群受雇的影刃却招招致命,只想得到一具冰冷尸体的完美答案。
夜精灵放过了克夏,诗人依然发挥正常——尖叫,疯狂的尖叫。声音大的连附近徘徊的狼群都相形见绌。维罗妮卡敏捷的翻上车顶努力保持镇定,她很清楚这个时候不能乱了阵脚,更不能让阿克斯随便离开视线,否则下次砍掉的就不是几根可以再生的触手这么简单了。
糟糕的事一个接一个,永无尽头。阿克斯的噩梦症——这是他们临时给怪病起的名字——越来越频繁。有的时候大白天他就突然昏死过去,或是在吃饭时毫无预兆抽搐倒下。此时此刻,阿克斯又犯病了,在九命拉住他的时候还好好的,一转眼的工夫他已经陷入昏迷,不停抽搐乱踢乱叫。
维罗妮卡从腰间解下好友罗琳慷慨馈赠的小皮鞭,弹开树丛里射出的匕首。她很少用这个武器,倒不是说不擅长,严格来讲能把维罗妮卡逼得用上鞭子,说明情况已经相当紧急。
十几个夜精灵凭借夜幕掩护且战且退,九命和汤达人不知不觉间已追到远离马车的位置。小子无暇他顾,他情绪激动,用矮人语大骂这群孬种不敢正面接他一斧。维罗妮卡要独自一人面对四个影刃的杀手,同时还需要忍受照顾阿克斯的克夏永无休止的尖叫大合唱。
一位夜精灵鬼鬼祟祟,在同伴吸引维罗妮卡注意力的时候从女战士的视觉盲区摸上马车,他躲过车厢棚顶如雨点般刺下的剑刃,不由分说一脚踹晕克夏,拽开裹在阿克斯身上的布单。阿克斯身体抽搐,大汗淋漓全然没有反抗。正当维罗妮卡冲进车厢的时候正看见夜精灵一手摁在阿克斯后背,一手高高举起匕首。精灵女战士失声尖叫,她只能看着悲剧在眼前发生。
夜精灵按住饱受病苦折磨的可怜人,还没来得及露出胜利的表情,那只贴在阿克斯后背的手就滋滋冒出白烟,瞬间夜精灵的手掌上就烫出无数水泡。维罗妮卡清楚的看到蒸腾的白烟从阿克斯身上冒出来,夜精灵手掌上的一块皮肤黏在他背上,杀手的手掌已是血肉模糊,散发阵阵恶臭。这味道让维罗妮卡想起几年前重返极北之地探险时,随队法师用火焰法术折磨兽人的场景。
现在不是任由回忆潮汐带来感慨的时候,趁局势改变的瞬间,她猛弹出手臂刺出细剑,直到护手的位置几乎没入对方身体她才松开手任由尸体直挺挺倒在车厢角落。冰冷的血溅在她脸上,让精灵女战士感觉很不舒服。
战局并没有因这一段小插曲而改变,结局似乎注定还会走向预设好的悲剧舞台。汤达人看似引开了三位杀手,实则已经偏离马车很远。九命和小子在林间单打独斗,纵然发现夜精灵们的企图,此刻想要驰援维罗妮卡已然来不及了。三位身形高挑的夜精灵双持牛角弯刀围住马车车厢,他们不急于冲进去,而是开始琢磨放火这项高效的提议。
一张稚嫩的娃娃脸赫然出现在夜精灵身后。反曲刀刃毫不留情痛下杀手,锋利的武器把围着马车的三个夜精灵捅了个对穿,一人一刀下手干净利落,没有一丝犹豫。透过车厢缝隙维罗妮卡看得真切,三具尸体几乎是同时栽倒。危难之际解救困局的似乎是一位德尼尔人。
德尼尔人是夜精灵一生死敌中最致命的那类人,原因恰好是因为他们和影刃从事的主营业务略有冲突。毕竟助力影刃起家,在剑刃林山以外的世界站稳脚跟,靠的就是贩卖德尼尔人。
德尼尔人身材不高,外表和蔼可亲,长得像小孩子一般纯真可爱,而且永远像小孩子,连死的时候都会保持一副惹人怜爱的样子。外表形似孩童,恰恰成了德尼尔人惹祸上身的主要原因。
众所周知婴幼儿是一种不限种族、性别、肤色、性别的可爱物种。它们的存在可以激发接近者疯狂的同情心,或是强烈的反感,在“婴幼儿”这种生物之外,大概只有小女孩和德尼尔人是唯二无可匹敌的物种,就这样三巨头形成了。众所周知,三巨头往往有四位,卡赞兔人对此似乎也有话要说。不过因为养婴儿费钱,养小女孩犯法,养兔人掉毛而且味道浓郁,所以曾经的权贵们为了彰显身份,不约而同选择圈养拥有前三者优点,同时又摒弃三者缺点的德尼尔人,说圈养是维罗妮卡能想到最文明的词儿。
就在维罗妮卡陷入沉思的时候,战斗突兀的戛然而止。影刃的杀手们丢下四具尸体仓皇而逃,他们跳进小树林后消失的无影无踪,好像他们原本就不曾来过一样。
维罗妮卡内心焦急,赶忙跳回伤痕累累的马车里查看。克夏压在夜精灵杀手的尸体下哼哼唧唧,阿克斯如婴儿一般蜷缩着身体,看起来比刚才发病时的状况好了许多,虽然时不时身子还抽搐一下,但整体而言算是在安稳的“睡觉”。唯独阿克斯的体温着实吓人,很热,热的发烫,要是一般人身子发烫到这种程度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也难怪夜精灵会被烫伤,对冷血动物来说,阿克斯的体温和直接触摸一团火球差不多。
维罗妮卡决定就在此地露营。她看见九命和小子把四具夜精灵尸体绑在柱子上、悬挂在树梢间,于是笃定这是今夜能安稳入眠的绝佳装饰。那群影刃断然不会再回来,而其他宵小之徒看见夜狗的尸体摇曳,自然会明白他们这群露宿荒郊野岭的人不好惹。
维罗妮卡升起明亮的篝火,她安顿好阿克斯,回身对见义勇为的德尼尔人表达由衷谢意。
“不用谢我,大家都是一路去的人,我们互相照应、各取所需。”德尼尔人叼着自制的烟卷,这形象可不怎么好看,仿佛一位模仿大流氓的小流氓,但他不在乎。德尼尔人指着雪山说:“我要去上面找人,大家可以搭伙一起走,无聊了杀几只夜狗解闷也挺好。”
“但我们......”维罗妮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知道。你是闻名世界的追风者维罗妮卡,他是米兰德人通缉的亚述王子。”
德尼尔人毫不避讳的说出二人身份时,克夏刚刚苏醒,他紧张的握住一截固定帐篷的绳索,那样子好像只等情势变得危急,自己就会用这截麻绳自杀一样。
“我要找的人恐怕得让战争之神帮忙引路。”德尼尔人皱着眉用力紧嘬几口烟屁股,旋即把卷烟丢进火里。“我都说了,大家都是一路的。所以,你同意我加入吗?”
维罗妮卡觉得没什么问题,其他人也抱持同样的观点,林地人和德尼尔人都是天生的暗杀大师。他们二者的区别在于——当你发现自己的同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那准是林地人干的。如果数小时之后随手拨弄头发,发现自己的脑袋有某种异样的状态,比如位移,那一定是德尼尔人下的手。有这样的高手相助,维罗妮卡内心顿时有了拨云见日的轻松。
“从龙肠小径这边走上去就是碎骨镇。”德尼尔人早就看穿了领着众人在龙脊山下打转的维罗妮卡的心思,他又点了支烟,眯起眼吐出一串烟圈说道:“我知道一条卡米亚人废弃的山路,可以带你们绕开守山的军队。大姐你放心,抵达北地前,只要有我在夜狗就不敢再靠近。”
一切真如德尼尔人所说。准备上山的日子果然风平浪静。德尼尔人坐在维罗妮卡身边为马车指路,兜兜绕绕经过数不清的流民营地。他们惊叹于沟壑纵横的山坳里竟然住了数量远超世人想象的流民,在山脚下扎根的人开垦土地、发展贸易。
米拉迪沃德洛玛尔不知道边境地带有这般规模的自治区存在,流民们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却又因某种共通的理想聚在一起。克夏嘟囔着要派商盟代表来此实地考察,建立办事处,小子和九命开始谈起今晚要不要趁着烤肉的时候把诗人当可燃垃圾引火,吓得他再也没有对此事发表多一句观点。
只有阿克斯时不时的发病让人揪心。每次他犯噩梦症时,汤达人都躲得远远的,拥有夜精灵血统的盗贼公会会长眼中阿克斯散发阳焰,距离太近准保会烫到。小子和九命忙前忙后,矮人打趣的说早知道在尖帽城的时候就该搞点法师做试验的烧杯挂在阿克斯身上,在阴冷天喝热酒最舒服。
新入队的德尼尔人先行一步,到前面的流民营地打探消息,那是龙肠小径前最后一处有人活动的镇店,村镇成片简陋的斜坡屋顶后就是危险环伺的龙脊山脉,以及覆盖在山间的茂密树林。
他带回来的不是什么振奋人心的消息,今年北地的兽人活动猖獗。在银松镇覆灭之后,它们不但已经压到碎骨镇一侧,摧毁了无数拓荒者营地,甚至还大胆的闯过罗兰斯特把守的死亡回廊。现在米拉迪沃德洛玛尔的军队已完全封锁了龙肠小径,禁止所有人来往极北之地,更不允许极北之地的开拓团从高原撤回来。
原地休息三天。维罗妮卡决定,反正注定要冒雨登山。她太累了,阿克斯太累了,所有人都需要在爬山前好好休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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